李承辉
(常州大学文法学院,江苏常州213164)
赋形思维操作模型是当代写作学非构思性写作思维理论中写作思维模型之一。虽然创作者在进行创作时未必清楚地知道他在运用什么样的写作思维模型,但大家名作中确实存在这些思维模型的痕迹,将这些模型加以分析归纳,能为写作学习和研究者甚至文学作品研究者提供一种参考的角度。
当代非构思性写作学理论认为,文章的主题、立意包括作者所要传达的思想、情感、氛围、性格、特征或信息,作者生成文章的过程就是对思想、情感、氛围、性格、特征或信息不断渲染化、造势化、清晰化的过程,在渲染、造势、清晰的过程中所运用的写作思维操作技术就是写作赋形思维操作技术。赋形思维渲染、造势、清晰文章主题、立意的写作行为经由材料生成、结构生成、文体酌定、起草行文等过程,形成文章。
写作赋形思维操作模型就是写作赋形思维的基本技术,有“重复”和“对比”两种。 “重复”的赋形思维操作模型是指主题展开 (材料、结构生成、起草行文)的写作过程中,选择那些和自己的写作主题、文章立意的主题信息、性质、意思、情调相同、相似、相近的文章因素 (材料、结构单元、段落、语段、句子、词汇)进行谋篇、结构、构段、造语、行文,以增强 (渲染)文章的感染力、说服力、说明性程度。“对比”的赋形思维操作模型,指在主题展开 (材料生成、结构生成、起草行文)过程中,选择那些和自己的写作主题、文章立意的主题信息、性质、意思、情调相反、相对、相背的文章因素 (材料、结构、语段、词汇等)进行谋篇、结构、构段、造语、行文,以增强 (反衬)文章的感染力、说服力、说明力的清晰度。概言之,所有文章的写作过程,都是对相同相似相近的信息、性质、意思、情调、材料、结构、语段、句子等的重复运用,以达到渲染、强化主题效果的过程,同时可能伴随着相反相对相背的信息、性质、意思、情调、材料、结构、语段、句子的对比运用,来反衬和强化主题效果的过程。[1]
《狂人日记》叙述了主人公“狂人”发觉自己要被路人迫害、要被家里人“吃”掉,到探究他们要害他、要吃他的原因,到他分析他们害人、吃人的实质与危害,产生想劝转他们不害人、不吃人的念头,直到劝转失败,反而被当成“疯子”关押、治疗,最后被治愈,回到众人所认同的传统之道,去某地当候补官员的全过程。通过这一全过程的展示,作者试图展示的主题和立意之核心是狂人当时所生活的环境和这一环境在狂人心上所投射的影像,以及狂人对这些影像的历史的、本质的因果分析及其前路的探询。环境、影像、因果、前路等主题要素在文中具体体现在如下方面。
“狂人”所生存的环境由看客、家人及除家人之外与狂人直接发生关联的其他人物构成。其中看客群体对狂人的围观、指点在狂人心里投射的影像却最为深固,对狂人心理造成的影响最为巨大。狂人的心里不安宁首先来自这些看客对他的奇怪的表现。
赵贵翁、路上交头接耳议论“我”的七八个人、路边的一伙小孩子、打儿子的女人、青面獠牙的一伙人、大门外立着的一伙人[2]9—19等等,都是在旁边把“我”当疯子观看的看客。他以同样异样、凶狠或嘲笑的眼光看“我”,想害“我”,要“吃我”。在狂人的眼光里,这些人无情冷漠随大流,以笑异端嘲“疯子”批“恶人”为能事,不对他们自己受过的侮辱进行反抗却随众孤立和欺负比自己更弱小的人。这就是《狂人日记》中看客群体的性格:冷漠、从众、敌视和迫害新人新事,没有自己独立的思想、人格、情感与热忱……
大哥是狂人一家的家长,是狂人生活、思想、行为的主宰,狂人的新异想法和言辞、行动都受到他的控制,不合大哥观念的一切思想言行,都被大哥看成是“病”是“疯”,得治病得改正。可狂人并不卖这些人的帐,他通过思索现实查证历史,对无论是家长的大哥还是帮凶的仆人、医生和年轻闲人所主张所遵循的一切,都表示怀疑:“大家都这样,就对吗?” “历来如此,就对吗?”他通过怀疑、分析和判断,认为他们所遵循的、大家都认同的、从来都这样的传统与习惯,都不过是“吃人”的把戏,必须加以劝转和改过。所以狂人精神状态虽看似疯言疯语,实则有着敏锐的观察力、准确的判断力、深入的辨析力,但是他被固执的由不可侵犯的威权的家长,无知的麻木者、盲从者所包围,他的思想言行无人听无人懂,他是个清醒的孤独者。
小说所展示的情境即是狂人作为一个新异思想和言行的代表,受到作为家长的大哥的限制,身处被家人当成病人而试图将其治愈,被外人当成“疯子”而屡屡对他冷眼、嘲讽、讥笑的氛围之中。
狂人是一个清醒的思索者。他感觉到街上的路人要“害他”,分析自己做过什么坏事呢,依稀记得20年前将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但二十年前的事,赵贵翁之流并不认识古久先生,为什么他们要为这事仇视狂人呢?狂人想大概赵贵翁之流听人说过他曾经干过这么一件坏事,所以出于义气,与古久先生站到一起,而与狂人为敌。狂人因而领略到传统价值观、传统意识沉淀为群体性格的一个深刻原因:横向传播。不相关的人通过口耳相传,形成对一个人的看法、评价或偏见,这些看法、评价和偏见,慢慢扩大、沉淀,便形成为一个群体、一个民族、一国国民深层的文化心理、价值观念和群体性格。
狂人又问:路上那些小孩子呢?自己踹古久先生家陈年流水簿子的时候,他们还没出生,他们怎么知道这事,怎么也跟我狂人作对呢?狂人说:是他们娘老子教的。狂人又领略到群体性格形成的另一重要原因:纵向传承。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家长是孩子的首要教育者,孩子对世界的认知、对人生的判断、对事务的思考与处理方式、其自身性格与行为方式的形成,都直接源自上辈对他们的教育传承。
通过代际的纵向传承和同时代的横向传播渐渐形成一国国民的文化心理、价值观念、思想意识和性格特征。这种纵向传承与横向传播,使得环境对狂人的“迫害”意图变得极其深广和厚重。展开了一张通过流言不断传播而扩散的大网,大网经由历朝历代人的添针加线、越织越密,狂人被这张网重重包围,他感受到束缚和压抑,产生了冲出网的欲望,并为此作出努力和挣扎。
这张网相当于鲁迅在《〈呐喊〉自序》中所说的“铁屋子”,鲁迅通过狂人这一形象探及铁屋子形成的原因。“铁屋子”显现传统文化、制度、性格难以破除的顽固,而“网”则不仅显现破除传统之难,更见破除者与被破除者同处一网柔性共存的无意识状态,破除者不仅是网的迫害对象,而且曾经或正在为网的织成添过针加过线。所以狂人意识的深刻之处在于他既看到了自己在网中成长、被网造就了网的意识与性格,自觉不自觉地又为网的加固作出过自己的贡献;同时又感受到了网的压迫,要冲出这网的压迫或毁坏这网,以及从中脱身的艰难。
狂人从历史的角度分析看客都被官吏欺负过,但是这些人在自己受侮辱时,对自己的仇人都没有对狂人这个跟他们无关的弱者要狠,他们具有“欺软怕硬” “安于被吃” “乐于吃人”的“羊”“狼”双重性格。又从现实的“恶人”被剖心摘肝炒了吃和被杀的人的血被用来染馒头当药引等事例,确认了看客们“吃人”的本性。他整夜整夜看历史书进行研究,确认了看客,所有的人、一部中国的4000的历史,都是一部吃人的历史。所以,狂人从看客们要吃他,进而深入体会到家里的大哥要吃他,大哥请来的仆人、医生、闲人,都要吃他。这些人都是“吃人”社会、 “吃人”传统、“吃人”历史中的吃人者。
正因为“吃人”与“被吃”同时存在于一张网,是这张网中的一个结,它既希望处在“吃”的地位,同时也面临“被吃”的危险,因此“吃”要“吃”得巧妙,防“被吃”也要防得高超,所以狂人说“吃人”的把戏是“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懦,狐狸的狡猾”,这些巧妙的“吃人”伎俩便是看客们冷眼讥讽的孤立,大哥、仆人的看管,医生、闲人的拉拢与同化,以及全体污蔑被吃者为“疯子”或“恶人”及其后的羁押或杀害![3]
所以,狂人看到了吃人的人也将被吃的命运,面对这样的境遇和历史,狂人作为一个清醒者一个担当者,他要出来改变这境遇,改写这历史,所以他要劝转吃人的人。但是,因劝转却被污蔑为“疯子”被关押后,他只能发出“救救孩子”的愤怒呼喊,自己最终被治疗痊愈,回到了旧的“赴某地候补”的道路。
鲁迅弃医从文、从事小说创作的目的是为了拯救愚弱的国民,他认为拯救愚弱国民的最好方式当推文艺;拯救愚弱国民的第一要著,必解放精神[2]3—8。鲁迅小说的核心意蕴都在揭示中国的国民性和精神状态,明了国民的劣根性,对症下药,起到疗救的效果。《狂人日记》所要展示的主题立意除了揭示中国历史传统文化、传统家长制度“吃人”的本性之外,对家长的冷酷、固执、迂腐、无情,帮凶的唯家长之命是从的冷淡、无情,看客的冷漠、从众、围观、无情等“吃人”的性格更作了生动而丰富的展示,并深刻地揭示了他们深层的历史、社会、家庭、文化的成因。
写作赋形思维具体操作模型有重复和对比两种。《狂人日记》的主题立意已如上述,其赋形思维操作模型有明显的轨迹。
《狂人日记》在主题立意展开过程中,对重复性材料渲染主题立意的运用主要体现在如下方面。
文本展示看客群体精神状态时重复运用了“眼”的意象 (如赵家的狗的眼,赵贵翁及路上一伙小孩子街上打骂儿子的女人,大哥和陈老五的眼光)、 “议论我”的行动和讥笑“我” (如“哄笑”、“抿着嘴笑”)的表情来渲染、强化、清晰看客群体的表情、肖像、行为特点,其无聊、从众、冷漠、爱围观、凑热闹的麻木的精神状态也生动传神如在读者目前,这就是重复赋形思维操作模型运用的效果。
文本用满本都写着“吃人”两个字的历史书;写着人肉可以煎吃的《本草纲目》;用“易子而食”、“食肉寝皮”;用徐锡林、狼子村的恶人被吃等性质相同的材料的重复,渲染、强化、清晰了中国历史“吃人”这一主题,让读者对“吃人”这一抽象的意味有了明白的体会!
文本通过看客们围观场景的多次出现强化了国民性格形成横向传播这一途径的立意。又通过多次写到“这是他娘老子教的”和大哥对我“食肉寝皮”、父母可以吃儿子腿上的肉的教育,把妹子的肉和在饭菜里给我们吃等重复性语言和材料强化、渲染了国民性格纵向传承形成原因这一主题意向。
文本通过对“吃人者”逼人“自戕”方式的分析,对“狼子村恶人”被煎吃,自己被大哥污为“疯子有什么好看的”等性质相同、相近材料的重复运用,渲染、强化、明晰了“吃人”者“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懦,狐狸的狡猾”的本质这一立意。
《狂人日记》文本的总体结构是一则文言序加十三则白话日记。总体上运用对比的结构模式。文言序说狂人不但没能劝转他大哥之类“吃人”的人,自己反而被大哥等“吃人”的人当“疯子”治好,又回到了他大哥为他安排的传统的为官做宦的旧路。形式上以文言与白话相对比,内容上则以日记正文中狂人的清醒、勇气、抗争与民众的麻木、家长及帮凶的固执、威逼、狡猾、凶残,以序言中狂人的服从、回归和家长的得意大笑相对比。
日记正文的结构是日记体式的重复性结构,除了“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今天全没月光”、“晚上”、“早上”、“这几天”、“大清早”等常用开篇模式表明是日记体结构模式的重复使用之外,各则日记的内容也多是狂人对“吃人”感觉、回想、思考、分析这一主题立意的重复性展开,以重复性的日记体结构展示出狂人对“吃人”现象、“吃人”原因、“吃人”本质、“吃人”前路等的认识、探索、思考的时间历程,在重复性赋形思维操作模型中同时使用了过程性路径思维操作模型。
序言以文言的方式在结构形式上与正文的白话形成鲜明的对比,对正文展示的狂人的认知、抗争的努力给出一个反向的结局:正文中的一切努力、抗争都回归平静,正文中冷静、充满勇气和自信的狂人在结局中退场,正文中恼怒却不屑的大哥在序言中得意狂笑。这一结局既是对正文中“狂人”被关押不能有所作为只能无奈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声的已显颓势的延续,又是对正文中狂人清醒、自觉、自信、抗争的反拨。序言中延续和反拨出来的主题立意才是整部小说最有深味的地方:即使当时的进步思想者、自由独立者对中国国民精神的认识非常深刻,非常精准到位,思想者改造社会的意愿非常坚决,但是传统的积淀太过厚重,民族性格的迁移不可能一蹴而就,其途径必定任重而道远。作者作为一个更为清醒的思想者,以这种对比式结构中对比的部分来突出整部小说最重要层面的主题立意,构成了小说完整深刻的全部的主题与立意。因而实现了“从形式分析进入意义”[4]的很好诠释。
材料的重复与结构的重复,很多时候经由语言的重复来实现,在鲁迅小说中体现为刻意为之的语句、词汇的重复。如《孔乙己》中“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2]20—24。如《阿Q正传》中有四次重复出现“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2]67—106,从这些作者有意而为的独具风格特色的重复语句与词汇中,我们能强烈感觉到作品要突出的意味作者要传达的主题立意的确被强化和清晰了。
《狂人日记》中,如前文所说的对“眼”和“眼光”,对“议论我”,对“笑”等意象和词汇的重复,对“恶人”“疯子”等词汇及其用意的重复,如“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等句式的重复,都强化和清晰化了看客群体外表形象突显内在精神的生动画面,强化和清晰化了狂人对所遇困惑的探索思考研究的栩栩如生的效果,强化和清晰化了“吃人者”污蔑“被吃者”为“疯子” “恶人”逼其“自戕”的意图。
当代写作学的赋形理论在鲁迅的《狂人日记》中的确有着鲜明地体现,这似乎从一个方面说明:当代写作思维理论所探讨的写作规律在大家名作那里找到了文本的依据及文本所折射的作家的创作实践的依据。当然,这个课题有待进一步深入研究,从当代写作思维理论角度重新解读大家名作或用对大家名作的写作思维分析来促进当代写作学理论的发展,极具价值。
[1]马正平.高等写作思维训练教程[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7.
[2]鲁迅.鲁迅小说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12.
[3]李承辉.《狂人日记》解读[J].江苏工业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2):35—38.
[4]曹禧修.鲁迅小说诗学结构引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