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光耀/口述+袁国祥/整理
我是在1935年10月在子长县(原安定县)报名参加陕北红军的,当时还是个14岁的赤脚放羊娃。由于年龄小,个头低,又一字不识,所以组织照顾,把我分在红军后方第三医院,一边学习文化,一边学习护士业务。“七七”事变后,我们医院过了黄河,奔赴华北抗日前线,并改编为八路军晋察冀军区医院。我由卫生队分到手术队,并任护士长。
1938年6月上旬,医院来了位外国医生,个头高高的,眼睛深深的,鼻子尖尖的,操一口流利的英语,看起来严肃、慈祥、和善、热情。他就是白求恩同志。
青年时代,白求恩同志当过伙夫、教师,伐木工人、新闻工作者,后来靠勤工俭学,读完医科大学,成了加拿大乃至北美一流的医学博士、胸外科专家,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他就发明了胸科肋骨剪,曾被英国皇家医院和欧美几所名牌大学外科邀请,但都未去。1936年,德国法西斯侵略西班牙,他参加了加拿大人民组织的医疗队,赴西班牙支援反侵略战争,并担任卫生处长。“七七” 事变后,他来到中国支援抗日战争。他先到重庆,蒋介石阻挠他去延安,不给护照,并扣留了他带来的两车药品。经过坚决斗争,他终于来到延安,受到毛主席的亲切接见,后来又毅然来到抗日前线——八路军晋察冀军区医院。
我是来工作的
白求恩同志从延安刚来到我们医院,领导劝他多休息几天,他坚决不肯,并说;“我是来工作的,不是来休息的,如果是为了休息,我就不来了。何况,伤员能等吗?”他到医院当天就开始了紧张的工作,一周检查了400多名伤员,不到一个月就做了100多例手术,使一大批伤员恢复了健康,挽救了生命。
日寇的“三光”政策,国民党的不断封锁,使八路军抗日根据地的药品、器械严重短缺。为了渡过难关,白求恩同志百忙中抽出时间,设计医疗器械模型,再送给当地木匠、铁匠和裁缝去制作。像钳子、剪子、靠背床、大腿骨折牵引架、托马氏夹板、土包扎布等,都是他自己设计的。尤其是他设计的箱子,科学实用:这些箱子有支撑架,可以随时活动伸展,在危急时刻,就变成了很稳当的手术台。他说:“不要怕,只要我们长着两只手,没有技术我们学,没有药品器械我们自己造。”他还抽时间编写教材,培训医护人员,提高医护工作服务质量。他给我们说:“医疗人员不仅要有很高的医疗技术,还要学会给伤员做饭、理发、洗衣和缝衣服。”在他的努力下,医院的各项工作井然有序,我们医院成了军区模范医院。
要是为了吃好穿好,我就不来中国了
一个深夜,白求恩发现一个腹部膀胱受伤的伤员,因输尿管掉出,被子被尿湿,他叫护士另给换一床被子,可是库房里没有了,于是他就把自己的被子给换上。医院刘小康政委知道后,立即用自己的被子换回。这件事让伤员感动得热泪盈眶,紧紧握着白求恩的手。白求恩同志站在我们面前说:“一个医生、一个护士的责任,就是使我的病员好得快一些,把他们要看作是最可爱的人,不然,就不配做八路军的一个医务工作者。”
我们手术队共七八个人,遇上打大仗,危重伤员多,白天晚上很少休息,有时正在吃饭中,饭碗子丢下就上了手术台,有时一天也顾不上吃饭,工作负担很重。再加上生活艰苦,根本谈不上对白求恩同志的生活照顾。本来按上级规定,给他另设小灶,另配厨师,都被他婉言谢绝。因此,他一直和我们一起吃大灶饭,一样吃山芋、玉米、红薯、野菜,有一次炊事员老张给他做了点鸡蛋汤,他连一口也没吃,都送给了一位手术后的重伤员,并亲自喂给吃。有时遇上鬼子扫荡,医院集体或分散转移时,他和我们一样,一天也吃不上饭,晚上还得住帐篷,忍饥受冻。那时军区每月给他100元边区币,他分文不要。他穿的也是八路军的灰色粗布军装,只不过因他是一米八的高个头,裁缝得给他另做。他第一次戴上军帽,穿上军装,打上裹缠,对着我们很严肃地来了一个立正,行了一个军礼,高兴地说:“我也成了八路军了。”医院领导怕他长期下去身体垮了,想方设法给他改善生活,他却说:“我要是为了吃好穿好,就不来中国了。”他的这种无私奉献精神又是多么崇高啊!
只要伤员还有一口气,我们就要全力抢救
1938年11月28日晚,358旅给我们医院发来电报,说那里有不少危重伤员,请白求恩同志抽时来一趟。由于这一天他做了十几例手术,领导为了让他多休息,没有给他通知。到了晚上3点多,董翻译将情况告诉了他,让他第二天再动身。可是他决定马上启程,并带了我和另外几名护士。晚上天比较冷,还下着雪,行程约七八十里,我们赶第二天中午才到达目的地。一到医院,连饭也没吃,他一口气就检查了30多名伤员,还给几位重伤员做了手术。有个叫高天本的伤员,左腿伤势过重,又没有及时上夹板和绷带,露出一节骨头,时间拖得又长,他看后十分难受,无奈之下只好咬着牙给做了截肢手术。他惋惜地说:“一名连长丢上一挺机关枪,是要受到批评的,但机关枪还可以从敌人手中夺,可一条腿失掉了,就再也夺不回来了。”他还给在场的医护人员说:“中国共产党交给八路军的不是什么精良武器,而是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锻炼的干部和战士。我们要百倍地爱护他们,宁愿让自己累一点,饿一点,也不能让他们受痛苦。”这一天,我们直到黄昏时才吃了一顿饭。
在给358旅几个重伤员整整做了一天手术后,他晚上只休息了几个小时,大约到了凌晨4点多,又得知在50华里外有一位重伤员因左臂折断,失血过多,生命垂危!于是他又率领我们手术队立即启程,赶次日9时多抵达。经诊断,这位伤员必须立即输血才能手术,血型是O型。可是这时既找不到相同血型的血友,配血时间又来不及,于是他立即躺在手术台上说:“我是O型血,快抽我的吧!”还说:“战士流血牺牲,抽我的点血怕啥。”早在西班牙战地救护时,他就曾给伤员输过自己的血。最后在同志们一再劝阻无果的情况下,只好抽了他300毫升血,终于挽救了这位战士的生命。他高兴地说:“这下可好了,这叫加拿大人民的血流到了中国人民战士的身上。”这是什么精神?这就是国际主义精神!
我清楚记得,我们医院驻在山西五台县耿镇时,有一次从罗权关战场上打来电话,要派医生来急救伤员。领导考虑到白求恩同志休息甚少,过度疲劳,打算另派其他医护人员去。可是他知道后,立即通知我们手术队马上动身。白天怕敌人袭击不敢走,只好晚上摸黑走小道。由于山路崎岖难行,他便下马与我们同步行。从天黑到天明,我们整整走了一个晚上,才到了距战斗前线不远的救护阵地。他一到就开始了紧张的工作。有一个20多岁的年轻战士,头部中弹片,只有立即手术,取出弹片,才能保住生命。可是由于起程匆忙,忘了带脑科器械,于是他给医院打电话,让派专人快马加鞭把一只装有颅脑器材的铜箱子送来,可是对方把“铜”误听为“空”,而送来了一只空箱子。等二次打电话,将器材送来时,由于拖延时间过长,伤员已奄奄一息。大家眼见伤员已无法挽救,劝他不要手术了,可是他坚持要做。手术两小时后,虽然弹片取出,但病情仍未好转,他又做了第二次手术,但伤员的血压仍量不起,呼吸困难,我们建议收拾“战场”,他仍坚持继续手术。经过第三次手术,伤员病情开始好转,生命终于得到挽救。他感慨地对我们说:“只要伤员还有一口气,我们就要全力抢救。”endprint
手术台就是战场
有一次做完手术,我清洗手术器械,赵聪打扫地面。赵聪比我大五六岁,是个好人,就是反映有点迟钝,行动有点缓慢。他清扫地面时,白大夫看了几次,意思是对赵聪的散漫有点不满。我偷偷踢了赵聪两下,可是他还是没有丝毫反应。赵聪端着小簸箕刚准备将脏物倒掉,白大夫又把小簸箕重新端回来,将垃圾撒到地面上,并亲自用扫帚几下把垃圾扫在小簸箕内倒在外面,然后向赵聪竖了5个指头,又竖了两个指头,意思是赵聪用了5分钟,他只用了2分钟。在战争环境下,有些工作必须行动要快,不能怠慢。他说:“我们上了手术台就是上了战场,下了手术台不等于下了战场。”
在工作上,他不论对谁,都严格要求。有一次,我们转移到河北平山县时,到县医院看有无危重伤员。刚到病房,发现有一个重伤员躺在地上,无人料理。白求恩一看,十分恼火,并让我快叫人抬到手术台,清洗消毒(我是手术队主搞消毒的),准备手术。过了约几分钟,来了个叫姚明亮的院长,一见到白求恩同志便十分殷勤地伸出右手要握手,白求恩不但没有握手,反而狠狠地批评这位院长:“你们就这样对待从战场上下来的伤员,还有什么资格当领导当医生呢?”那位院长只得点头认错。
为人民多做好事
1939年7月,我们向河北平山县转移,途中要越过日寇封锁的铁路。当我们乘夜走到铁路边一个叫清风店的村子时,发现有一位三十来岁的农民,坐在大门口,手压着胸部,面黄肌瘦。白求恩看到后,立即从马上跳下来,对这位农民进行了询问检查。这位农民发高烧,盗虚汗,右胸前有一块“成熟”的大脓疮,于是他让护士给打了点麻药,一刀放了脓液,进行了包扎,病人马上觉得好多了,全家人感动得流下了眼泪,热情地为我们送行。
可是有一天来了位国民党一个县参议员的太太,患颈淋巴结核,曾到北平、上海治疗无果,托熟人专程来请白求恩诊治。他一看到这位官太太娇滴滴的面孔,穿着华丽,便产生了厌恶之情。他用英语给我说:“你给擦上点碘酒,叫去吧!”可是这位议员坚持让白大夫治疗,他最后态度十分严肃地对那位议员说:“没事了,你回去为人民多做点好事。”结果他俩灰溜溜地走了。
白求恩同志爱谁恨谁,态度是十分明朗的。
要死就死在一起
1939年9月,白求恩同志从聂荣臻司令员那里得知,我党从云南运给八路军抗日前线的一批药品被国民党扣留了,他很愤慨,于是决定回国一次,筹措点经费和药品,同时通过媒体揭露日寇的侵华罪行!欢送会也开了,定于10月21日启程,可是日寇对我抗日根据地又开始了冬季大扫荡,他又毅然决定不回国,并带领我们手术队直赴战斗最激烈的涞源县摩天岭前线。一天下午,哨兵通知,说敌人快下山了,让我们快撤,可是还有很多伤员要做手术,敌人确实很近了,甚至连短兵相接的刺杀声也听得很清楚了。由于忙乱,在给一位重伤员取碎骨时,他的左手中指被骨尖子和刀子碰破了,不断流血。大家劝他先走,他把手在消毒液中浸泡了一下,又继续做手术。这个伤员抬起头说:“你快走吧!”可是他对我们说:“要死,就死在一起吧,我们不能把伤员丢下走了。”等手术做完,我们刚离开,敌人就进村了。
后来他的手指发炎了,可是还继续做手术。在11月1日,有一位头部患丹毒合并蜂窝组织炎的病人,脸部肿胀,神经错乱,生命垂危,大家认为没有希望了,可是他坚持给做了手术。由于在急忙中,他忘了带手套,手指又受了感染,中了毒,肿得更厉害了。这时,他还给我们说:“凡是来了头部、腹部的重伤员,一定要通知他。”
11月7日,他听到远方有飞机大炮声,立刻询问外科潘主任:“前方打仗,肯定有伤员,为什么要哄我?”潘主任说:“那是小接触,不哄你。”白大夫说:“小接触,还用得上飞机大炮呢?”于是他手拄棍子又起身了,我们也只好跟着他上前线。当我们走到一个叫王家庄的村子时,他已发烧到39.83℃,我们只好用担架抬着他走。到了河北完县金台村,医院卫生部刘部长和潘主任商量给他截肢,他说:“不用了,血内有毒,截了也无用。”那时没有青霉素、磺铵,只用黄色素消毒,效果不佳。后来把他左肘转移的脓肿切开,已无济于事了。
他的病情一天天恶化,体温高烧到40℃,头也剧烈肿痛起来。于是他给聂荣臻司令员写了信和遗嘱。他拿出最心爱的一把小手术刀说:“潘主任、同志们,这是我最心爱的一把小刀,它曾给我很大帮助,救活了许多生命,今天我送给大家,希望用它救活更多的伤员。”
1939年11月12日5时20分,这位不远万里来到中国支援抗战的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终于在河北唐县黄石村和我们永别了!
永远的怀念
白求恩同志逝世后,由于日寇不断袭击,追悼会很难举行,也很难安葬,我们只好抬着他的尸体,一边转移,一边工作。直到二十多天后,敌人退了,我们才在河北唐县下关,用白色透明的石头给他砌了个“堂子”。堂子的外墙石块,都是我们医护人员亲自打磨的,大小一致,平泽光滑。堂子的正前方还竖立了一块和他身高一致的1.8米高的石雕像,立并了纪念碑,铭刻了碑文,砌了围墙。整个墓葬虽然简单朴素,但又庄严肃穆!12月1日下葬的那天,参加的人很多,在白求恩墓前举行的追悼会上,聂荣臻司令员怀着极其悲痛的心情讲了话,大家都止不住悲伤,失声痛哭。
中央向白求恩家属发了慰问电,《解放日报》等进行了报道和悼念!毛主席写了《纪念白求恩》的悼念文章,号召我们学习白求恩同志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伟大国际主义精神。
为了纪念这位伟大的国际主义战士,上级决定将晋察冀军区医院改名为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抗战胜利后,我也复转回陕北工作了,再未去河北,听说全国解放后,国家在河北省原白求恩国际和平医院的毗邻,重新给白求恩同志修了纪念地!
白求恩离开我已经70多年了,我虽已年过九旬,但一刻也没有忘记一起工作过的白求恩同志及那些早已撒手人寰的老战友。我能活到今天,感到无比幸福和自豪!我还想再多活几年,看看祖国更加美好的明天!
注:白光耀,陕西子长人,1935年参加陕北红军,抗战中曾任晋察冀军区医院护士长。建国后,长期任子长县医院院长等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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