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商业出版与左翼文学潮流的兴起
——兼以1930年代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转变为例

2014-03-25 16:45:16谢力哲
关键词:良友左翼文化

谢力哲

(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成都 610000)

将1930年代左翼文学潮流的兴起置于“民国”这一社会历史的政治经济研究框架中,可以看到其与民国时期商业出版的经济环境有着十分密切的关系。本文从此视角出发,并结合相关史料,兼以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左翼取向”的转变为实例,尝试探寻在与出版业广泛互动的条件下,一度风行文坛进而成为声势浩大“主潮”的左翼文学潮流的生成机制,以期突破文学内部研究的局限,在“由外到内”的综合视野中研究文学现象背后丰富的历史情态。

1930年代的上海出版业整体上呈现一种快速发展的兴盛形势,这一时期社会经济状况以1927—1937年(从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到抗日战争爆发)南京国民政府治下民族资本主义工商业的“黄金十年”为大背景,而这时期恰与“左翼十年”的文学史分期重合。10年间,现代出版业所依赖的民族资本的兴起成为这一时期民国经济的突出特征,“这种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发展起来的经历了整个20—30年代的连绵不断的提倡国货运动曾有力地推动着上海民族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从而形成了上海民族资本主义经济前后20年左右曲折而又持续不断的发展,其前期,即人们通常所称的中国民族资本主义发展的‘黄金时期’”[1]。这段时期由于北伐成功,完成国民革命,国民政府名义上统一了全国,导致国内统一市场得到进一步扩大,交通的完善使得商品的流通渠道增多,促进了商品经济的发展,国民政府还颁布了一些整顿商业和有利于发展商业的政策法令,以有助于商业的正常发展。鉴于民营出版业属于民族资本主义商业经济的范畴,可以了解到在这10年中商业经济的情况整体同样属于快速稳步发展,“1927—1937年的10年中,国内商业经济得到数倍的增长,民族商业资本投资总额由1919年的4.4亿元,到1936年增加到20亿元。增长4.5倍”[2],中国商人资本估计值从1920年的35.5亿元增至1936年的122.5亿元,增长了3.5倍[3]。

应当指出的是,10年间教育事业伴随经济建设的稳步发展,培养了为出版业发展提供源动力的大量文化消费主体。据国民政府教育年鉴编纂委员会《第二次中国教育年鉴》统计,全国中等学校(中学、师范、职业学校)自1929年的2111所增至1936年的3264所,学生人数自34.1万增至62.7万。高等教育方面,1936年全国专科以上院校从1928年的74所发展到1936年的108所,教员从5214人增加到7560人,学生人数从2.5万扩展到4.2万[4]。作为书刊购买大户的图书馆伴随教育规模的增加而相应扩展,加之1928年国民政府大学院颁布全国各学校必须广泛设置图书馆的通令,图书馆数量从1928年的557所增加到1936年的5196所[5]80,发展速度颇快。总之,“至抗战前的1936年,无论学校数、招生数、毕业人数,还是教育经费投入数、教育质量与学科程度,都达到了民国以来的最高水平”[6]。

凭借诸多良好外部条件的因势利导,1930年代迎来了民国出版史上最辉煌的时期。国民政府定都南京后不久,即如王哲甫所称“从一九二八年起至一九三一年止,可称为上海的狂飙时期,新书局的增加,出版物的繁盛,为从来所未有”[7]。最明显的产业现象莫过于各种书店特别是中小书局的纷纷创立,一时间聚集了数十家出版机构的“四马路之文化出版业,不仅是上海滩之领袖,而且当可称雄于整个中国”[8]。相应地,书刊种类和发行量也迅猛增加,有学者统计全国出版期刊数量由1927年的656种增长到1937年的1914种,10年间年均出版期刊达1483种,为五四时期的5.4倍[9];而王云五估算的全国出版物总数自1927年的1323册增长到了1936年的6717册,特别是自1932年后每年增长数量以千位数计,可谓兴盛[10]。到1936年,据国民政府内政部统计,当年上海核准登记的报社有125家,通讯社43家,而杂志社多达529家[11]。

民国时期包括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在内的出版业绝大多数为私人民间资本经营的企业,且以股份制的经济组织形式为主,这既是现代资本主义发展的必然趋势,也与法律政策保障相关。早在1914年,北洋政府时期国务院就已颁布《公司条例》《公司条例施行细则》《公司注册规则》《公司注册规则施行细则》等规章制度。及至1928年1月,国民党中央政治会议通过《建设大纲草案》,明令政府应倡导个人兴办实业,以后制定各种相关政策都有类似规定,对于私人实业“南京政府在政策上实行鼓励,在法律上给予保障,这对私人资本经营企业提供了保护伞”,因此这一时期成为“私人资本企业发展的一次高峰”[12]。以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为例,1930年代先后4次向社会公开以招股方式募集资金,创业初期有两次,第一次为4万元,第二次为6万元,1929年初面向社会公开招股10万元,并以此为基础成立“良友图书印刷股份公司”[13]。1931年再次扩大资本,招募股款10万元,当年10月《良友》画报第62期登有《本公司第二次公开招股简章》,说明将发行的1000股划出400股先尽旧股东认购,余下部分向外界公招。招股简章还规定了公司董事选举规则、召开股东常会以及股利分红办法等。在国民政府提倡私人兴办实业方针所营造的政策环境下,现代出版业的发展无疑与商业资本流通有着密切关联。

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上海文化发展中,“商业化”是其主要特点之一。商业化首先意味着市场化,市场化则需要培育市场即广大文化消费群体,上海文化产业无疑提供了良好的人文环境、社会基础与潜在的庞大消费市场。其次,为了更好地适应市场,出版业普遍实行了企业化。“所谓企业化就是按照资本主义商品生产与商品流通的规律与方式来经营文化事业”[14]434,各家民营出版机构要想立足,必须按照市场规律运营,而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也渗透到出版流程之中。商业化成为上海文化事业发展的根本推动力,“它赋予文化更新的内在机制,以广大民众的取舍为准绳,在上海这个充满商业气息的经济中心中,孕育出一种关心时政、注重现实、参与社会的现代市民文化氛围与价值取向”[14]434。这种市民文化显然与1930年代左翼文学阅读受众的大量存在直接关联,受到官方文化专制的压迫后而表现出的“逆反刺激”是形成左翼文学读者群的重要原因,而左翼作家作品在图书市场上“愈禁愈多”是突出的历史现象,加之左翼文艺与严峻的现实社会问题和激烈的政治运动的关联更带动了大量读者的兴趣。经历1926—1927年北伐战争、1927年国民党“清党运动”与国共决裂、1931的“九一八”事变和1932年的“一二八”事变与日本逐步加剧侵华、1930—1934年国民党政府先后5次发动的“江西剿共战争”等重大事件的刺激,轰轰烈烈的大革命衰落后的中青年群体普遍有着对社会现实不满的“政治焦虑”,“这种焦虑或郁积总要找寻某种释放和排解的渠道,而进步书籍尤其是进步文艺作品就在很大程度上承担起了这种渠道的作用”[15]196。政治心理与文化语境的结合产生了文化界、读书界对大量左倾政治取向的文化产品的需求。

文化出版中心的上海都市化程度在当时达到高度发达的水平,资本主义工商业的大发展和都市化程度的加深是促成上海出版业产生飞速发展的先决条件。1928年前后,著名文化人向上海集中迁徙,在人事方面导致了文化重心的南移,鲁迅、沈从文、徐霞村、巴金、梁实秋、余上沅、徐志摩、闻一多、饶孟侃等都在此期间完成了南迁。至于左翼文化运动起到最大推进作用的方面,正如郁达夫所说“从实际革命工作中被放逐出来的一班左倾青年,都转向文化运动的一方面来了”[16]166。丁玲、胡也频、冯雪峰等人离京南下,郭沫若、阳翰笙、李一氓等参加南昌起义后辗转至沪,茅盾、蒋光慈、钱杏邨等自危机四伏的政治风暴中心武汉潜来上海,冯乃超、李初梨、朱镜我、彭康等留日归来造成了创造社的新一次集结。就整个上海文化界来说,到1936年仅在“华界”就职于学界的人数便有近8万人[17]。上海除经济商业中心之外更进一步成为了全国文化中心,充分商业化的上海出版业不会不将目光投向这块亟待开发的文化消费沃土,他们将社会的潜在诉求转化为出版市场上左翼作品的生产热潮。

伴随1930年代左翼文学潮流的兴起,引发出版市场掀起了新一轮文化消费的集中性需求,由此直接有力地影响了一大批书店编辑意识和出版目的的转向。一方面,备受国民党当局打压和迫害的左翼文艺阵营面临着政治环境的严厉限制与其奋力寻求和拓展生存空间之间的紧张关系;另一方面,在方兴未艾的左翼政治文化潮流的影响下,上海众多书店为适应新兴而广泛的文化消费需求纷纷“转向”出版带有左倾色彩的文艺类社会科学类等书籍。“中国的出版界,乃掀起了一股左翼文化的激流,带着左倾色彩的出版物,一时销路大盛。”[18]“左翼”这一文化标签经商业出版机构的运作发行、通过出版市场的消费环节被迅速转化为具有巨大商业价值的某种时尚符号,在社会经济层面表现为出版业对左翼作品进行大批量“生产加工”的产业现象,左翼文学潮流最终以左翼出版潮流的面貌呈现出来。

左翼潮流于出版界风行时,极具代表性的商业现象应当说是所谓“蒋光慈现象”。1930年代初的革命文学、普罗文学运动高涨时期,以蒋光慈为代表的“革命加恋爱”式小说风靡一时,受到出版商的格外青睐。郁达夫称“在一九二八,一九二九以后,普罗文学就执了中国文坛的牛耳,光慈的读者崇拜者,也在这两年突然增加了起来”,“他的那部《冲出云围的月亮》,在出版的当年(引者注:1930年),就重版了六次”,即使在不久后白色恐怖加紧的时期,“蒋光慈的小说,接连又出了五六种之多,销路的迅速,依旧和一九二九年末期一样”[16]166-167。甚至在当时竟有专门以盗印蒋光慈小说而著名的书店,由于其名字的巨大消费吸引力,其他作家的作品也会被印上蒋光慈的大名而变为畅销书。令人颇感意外的是,1930年茅盾的短篇小说集《野蔷薇》被爱丽书店包装成蒋光慈的作品,以《一个女性》发行[19]95-96,蒋光慈的风头竟一时可盖过早已蜚声文坛的茅盾,“蒋光慈现象”的商业影响力可见一斑。1930年代初,革命罗曼蒂克小说的风行使得“蒋光慈的作品风格已经离开了蒋光慈个人而被社会、被整个新文学界广泛复制,蒋光慈的名字也已经脱离了他的作品成为一个不断被消费的先锋符号”[19]41。也即是说,文学潮流与文化消费共生共融,文化消费与商业出版相辅相成,应和着时代呼声的左翼潮流在文艺界形成广泛声势的同时,也借助出版市场的商业成功不断拓展其传播范围,放大其影响力。

左翼文学潮流的兴起实现了与出版市场的有效互动,推动左翼作品出版热潮的背后是期刊杂志和书店的纷纷转向。鲁迅于1930年致友人信中说:“近来颇流行无产文学,出版物不立此为旗帜,世间便以为落伍。”[20]而1933年在信上又谈到,即使国民党当局实行对进步书籍的审查制度,官员“他们也知道禁绝左倾刊物,书店只好关门,所以左翼作家的东西,还是要出的,而拔去骨骼,但以渔利”[21]。“左联”作家徐懋庸称当时“只要带点‘赤色’的书刊,却大受欢迎”,而有些投机出版商采取“游击”式办法,即在一个时期“约一些‘左倾’作家,编一个进步刊物,销行一下,捞一笔钱,出几期就停刊”[22]。张静庐回忆到此时,“文艺作家们正在大谈其普罗文艺。姚蓬子主编的《萌芽》,蒋光慈主编的《拓荒者》,鲁迅主编的《奔流》,郁达夫主编的《大众文艺》等杂志都有广大的读者群”[23]。面对大量读者群形成的消费主体,来自利益的有力刺激使得出版商自然甘于承担风险,仍出版官方违禁的左翼刊物。可以看到纯粹的商业出版行为与左翼作品生产相挂钩,出版左翼文艺刊物的往往是营利性出版机构,在多家书局争先出版左翼文学刊物现象的背后是商业经济内在的相互竞争,如郁达夫、陶晶孙主编的《大众文艺》和蒋光慈、钱杏邨主编的《拓荒者》都在现代书局印行,鲁迅、柔石、冯雪峰等参与的《萌芽》和姚蓬子、周扬编辑的《文学月报》经光华书局发行,鲁迅、黄源主持的《译文》和孟十还、萧军编辑的《作家》皆由上海图书公司出版,马子华、周而复、聂绀弩等人编辑的《文学丛报》由上海杂志公司发行。甚至国民党汪精卫系主办的《中华日报》副刊《动向》还邀请了“左联”作家聂绀弩担任编辑、叶紫任助编,鲁迅、欧阳山、胡风、杜国庠、廖沫沙、田间等左翼作家的文章都曾在此副刊上发表[24]。曾任“左联”秘书长的任白戈回忆道,伴随左翼文化潮流的普及深入,“使得所有国民党统治下的报纸副刊和文艺杂志都要左翼作家撰稿,否则就没有销路。资本家为了要赚钱,报刊杂志的编辑为了要吸引广大的读者,都设法对付国民党反动派的检查,而想尽一切办法发表左翼作家的文章”[25]。出版发行左翼文学作品带来的商业成功使得1930年大凡稍有点名气的出版机构的出版目录上,左翼作家或进步作家的书籍都会占有一定的比重。虽然面对国民党文网的严厉查禁,但市场经济中出版业的利益追求无疑也对行政层面的干预起到了一定的抵制作用,受商业经济利益驱动的出版业对政党推行的文化专制铁幕起着一定的扩张效力。

选取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为实例,主要基于其作为民营出版机构的典型意义,突出表现在它远离政治的商业出版方式,贴近都市文化趣味的策划发行路线和中型规模的企业化运营特点。良友公司前身“良友印刷所”成立于1925年7月,由伍联德联合余汉生、明耀五等人创立,初期专接代印单张小型画报的业务,“地址在虹口北四川路鸿庆坊口,店基浅窄,规模极小。所中仅小型之德国机三数部,即以承印外件”[26]。公司以印刷主业为始,逐步迈向出版领域,反映了民国时期“新书业”出版印刷业务合一的特点。良友印刷所印制质量上乘,颇有口碑,生意兴隆,但伍联德不满足于此,而立志于出版一种大型的成册的定期新闻画报,以反映都市休闲生活与社会文化新闻为主要内容导向,办刊方针立意于“务使本杂志成为一种满含着不枯燥的学问,不浪费的消遣的良好读物,正如诸君的一位知己的良友一样,于笑谈趣语中贡献人生的至理和实益”[27]。这既是基于伍氏早年美术编辑经历所形成的情有独钟的志向,也是出于对当时文化时尚的精准观察后确信的商业机遇。1926年2月《良友》画报问世,正是这份对民国市民社会与都市文化产生广泛影响力、在三四十年代的出版市场获得巨大商业成功、也在现代文化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画报,“使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经营重点完成了从印刷向出版的转移,从此跻身于当时的名社之林”[5]117。1927年1月在北四川路租下双开间新式铺面,扩大招股,更名为“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又增出《电影画报》《妇人画报》《体育世界》《中国学生》等专业性画报[28],还在广东、香港、南洋等地设立分公司。1931年《良友》画报上刊登的“良友图书印刷公司七周年纪念业务状况之概述”专栏中记载,“办事工作场所,七年间,已增大二十倍,每年营业总额,由一万四千余元,长至五十三万四千元。良友报,每期销数,由三千跃为四万。”[29]良友公司创办七周年之际,年营业额已达到53.4万元,还在全国和海外设立了10家分公司[30]。可见这样一家具有纯粹商业性质的民营出版公司在左翼文学潮流中的转变绝不能从“红色三十年代”这类笼统的政治运动视角去解读,必须在民国商业出版与左翼文学潮流互动的关系中探寻其深层原因。

1930年代左翼文学作品之所以在当时出版市场中居主流地位,“是与当时多数出版者们的出版行为分不开的,是他们受制于读者的阅读需求而采取的有偏向的‘选择’和‘稿约’方式,最终导致了这样的结果”[15]223。具有进步思想倾向的时任良友图书印刷公司文艺出版负责人赵家璧无疑充分意识到了这一点。将一家原本注重都市趣味、远离政治的出版机构引导至倾向左翼作家作品的编辑出版方向,赵家璧正是促使良友公司在出版市场新一轮集中性左翼作品消费需求中的这场转变的重要推动者。

如上文所述,在涉及左翼文学出版领域之前,良友公司有着鲜明的都市趣味性与非政治性的出版取向,“由于良友公司本身所具有的许多特点,例如专业方向是画报画册,主事者是广东人,所在地又僻处北四川路等,因此在业务上或人事上与四马路上中小进步书店很少交易或接触”,不仅国民党当局的文化审查部门“对它十分放心”,而且“进步文化界也没有重视它”[31]。即使在1931年国民党开展对左翼文化的围剿时期,四马路上出版左翼作家作品的书店陆续被查封后,独处北四川路的良友仍然“却像世外桃源,什么风浪也刮不到它”[32]。在1932年赵家璧加入良友公司后,随即主持了《一角丛书》《良友文学丛书》《中篇小说新集》等收入数量可观的左翼作家作品的丛书等出版计划,在1933年《良友》画报全盛时期任主编的马国亮也开始在时尚气息浓厚、偏重生活趣味的《良友》上连续发表左翼作家文章[33]。当时出版界的亲历者即注意到“良友公司原先以出画报、电影画册、歌曲集等供人们消遣娱乐为主,自赵家璧、郑伯奇进公司后,出版有进步意识的读物”,“自赵、郑进良友后,该公司出版方向转变,大量出版新文学、社会科学书籍,在当时上海出版界中成为一支新的力量而为社会注目”[34]12。凭借赵家璧自身强烈的呼应时代召唤与追求事业升华的品格,加之赵马二人都受到1932年初加入良友公司的“左联”作家郑伯奇的影响,左翼作家的名字开始不断出现在良友版文艺书的封面上,“左翼取向”成为了良友公司的一条鲜明的编辑出版路线。赵家璧回忆说,这一时期“三十年代著名小说家几乎都上了《良友画报》,与二十年代仅见到礼拜六派文人作品对比,良友的编辑方针,随着时代的步伐,已向前跨进了一大步”[35]。一个例子也能够从侧面反映此点。1933年11月时任上海市教育局局长、国民党上海特别市党部执行委员的潘公展以官方名义宴请各书店经理与编辑讨论查禁左倾刊物事宜,但并未通知良友图书印刷公司,赵家璧向当时《现代》主编施蛰存问及此事时,施氏答道因为“你们是左派嘛”[36]。可见转变后的良友公司留给当时出版界的印象。

赵家璧充分发挥了在良友公司文艺出版方面的核心作用,带领一家民营出版机构实现了出版方向上的整体调整。有研究者观察到由于左翼作家的加入,“影响选题思路的变化,影响良友几种丛书的选题面貌,从商业性消闲性转向了进步性、文艺性”[37]。需指出的是,良友图书印刷公司的文艺出版在左翼取向后体现出的进步性并不意味着代替或者压倒了其商业性和消闲性的出版路线。良友公司作为一家以盈利为目的的没有政治背景和资金赞助的民营出版机构,不可能无条件支持赵家璧的方向转变,后者自然认识到自己的理念之所以能够被良友管理层认可,是“至于老板的目的,当然是为了扩大营业面,提高书店的名誉地位”[34]4。譬如伍联德就曾自言,早期的《良友》之定价“没有使它再廉”,是因为“以商业上的原则来顾存血本,不能作过大的牺牲”[38]。这一原则自然不仅针对《良友》画报,也是对良友公司的其他出版物普遍适用的一般原则。伍联德后来又在阐述良友公司的发展计划时更明确地宣称:“根据着人才与经济之厚薄,循着商业的程序,逐步进展”,“以商业的方式而努力于民众的教育文化事业,这就是我们的旨趣”[39]。其“以商业上的原则”作为公司立足点的立意一目了然。从事实亦可知,即使转变后的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并未因左翼取向新领域的开拓而改变或压制其业务上倚重各类画报和休闲读物的出版方针。在1930年代高度商业化、市场化和企业化的出版业环境中,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世界书局等大型出版商一开始就推行着严格的企业管理制度,走着产业化的道路,而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开明书店、泰东书局、北新书局等中小型民营出版机构同样面临倘若不走这条道路,就会被激烈的出版市场的商业竞争所淘汰的压力。是故,应当看到良友公司转变的背后,正是一种遵循商业原则与市场规律、趋归文化消费热点的表现。可见恰恰是出于“商业性”的考量,良友公司才顺利地实现了看似反差巨大实则有着内在原理可循的转变。因此,不能就此简单地说良友公司实现了“向左转”,因为其编辑出版方向的调整并非出于政治目的的选择,根本上是回应市场需求的自我更新,即在保持商业性与消闲性的原有出版风格的同时,开辟一样具有相当商业性的“左翼取向”这一新的业务路径。

转变虽然离不开赵家璧的主动促进因素,但良友公司的左翼取向实际上符合对于广义上的“流行时尚”的趋归,《良友》画报等出版物一贯注重都市流行文化趣味的编辑出版思路,与当时左翼作家作品成为时髦/先锋的代名词时的取向转变有着内在经营理念在商业运作逻辑上的一致性。当左翼取向被纳入了商业性的参照坐标系,在这个层面上,商业性不仅没有限制、固化良友公司单一的趣味性、消闲性出版取向,反而以其独有的敏锐市场触觉促使良友公司看到左翼取向这一同样广阔的出版前景。转变同时也意味着拓展,因为这并非良友公司一元化的整体转向,而是建立在原有出版路线基础上促成出版取向多元化的转变。

以上这些更多的是属于伍联德、余汉生等良友经理层的考虑范畴,显然不应轻视作为良友公司职员的赵家璧、马国亮等人敢于进行转变尝试所不可或缺的前提条件,可以说这场转变在相当程度上也是赵马二人的改革意愿与公司领导层达成共识的产物。

就转变的核心人物赵家璧本人而言,其人并无任何政治背景,他与无论“左”或“右”的政治组织未有牵连,其言行也基本上属于较为中间的立场。在从事编辑出版的职业生涯中,虽然长期与左翼作家保持密切联系,但其交往选稿范围绝不仅限于此。有研究者指出,“赵家璧自由知识分子的文化人格决定了他不像‘政治型’的编辑家,如邹韬奋,以鲜明的政治立场,昂扬的斗争精神为特征。总体来说,赵家璧作为编辑,能够团结一大批不同流派的作家,有力地促进了作家的潜力得以积极地发挥出来,如果没有这种调节,许多作品就永远不见天日,这一点在赵家璧身上表现比较突出。”[40]丁玲就曾对人说赵家璧“当时是没有派系的,只要进步的书,他就愿意出”[41]。赵家璧在书信中说:“鲁迅当时对‘良友’这样一个中间偏左的出版阵地是支持、爱护的。”[42]可见,他对自身以及良友公司持适度左翼偏向,但坚持商业中立特性的定位。

在1930年代的上海,受到国民党当局图书审查、出版查禁等文化专制的外部压力下,一家著名的民营出版机构策划发行了为数可观的左翼作品,不仅为左翼文艺这一受到执政当局严厉打压的无产阶级政治文化运动赢得了可观的生存空间,也取得了社会与商业效益并重的成绩,体现了左翼作家作品与出版市场营销的良性互动。良友图书印刷公司在具有高度时代感与左翼取向的文艺编辑赵家璧的引导下,转变和拓展了已往的出版方向与领域,在一系列编辑出版策略的运作下,文艺创作上的“左翼”“革命”转化为商业出版运作的“畅销”“轰动”,在一定程度上抵御了官方的审查压迫,实现了从国民党文化统治下的突围。正是在生产—消费的机制中左翼文学与商业出版的深层契合,才既造就了左翼文学自1930年代之后不断演变壮大的文化势力,又呈现了民国文学与社会经济历史深度交汇、相辅相成的多样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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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赵家璧.给“良友”出版的第一部书——关于《苏联作家二十人集》[M]//赵家璧.编辑生涯忆鲁迅.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4] 朱联保.近现代上海出版业印象记[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3.

[35] 赵家璧.《良友画报》二十年的坎坷历程[J].新闻研究资料,1987(1).

[36] 赵家璧.致王仰晨[M]//赵家璧文集:第5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264.

[37] 王建辉.左翼编辑家郑伯奇[J].出版广角,2001(3).

[38] 伍联德.为良友发言[J].良友,1928(25).

[39] 伍联德.再为良友发言[J].良友,1929(36).

[40] 张典.赵家璧与新文学运动[J].编辑之友,2001(4).

[41] 赵家璧.重见丁玲话当年——《母亲》出版的前前后后[M]//赵家璧文集:第1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8:221.

[42] 赵家璧.致姚锡佩、赵淑英[M]//赵家璧文集:第5卷.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36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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