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谈二十世纪女性诗歌里女性形象的自我认同

2014-03-25 11:59王怀昭
常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4年2期
关键词:永明组诗诗人

王怀昭

(西南大学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浅谈二十世纪女性诗歌里女性形象的自我认同

王怀昭

(西南大学新诗研究所,重庆 400715)

20世纪80年代中期翟永明《女人》组诗的发表宣告了女性诗歌新时代的到来,诗人在这组诗中塑造了独立、自信、有自我意识的女性形象,并对传统诗歌中的母亲形象进行了大胆的颠覆;其诗歌表现出强烈的生命意识和女性意识。中国现代女性诗歌中的女性形象很大程度上带有男性理想女性形象的影子,她们将自己人生价值的实现寄托于外在生命的自由追求而不是对内在生命力量的探询。女性要真正实现自我认同,不仅需要身体的言说,走向女性个体生命的自由发展,更重要的是要寻找女性自我的生命力量,这有赖于两性的合作。

《女人》组诗;现代女性诗歌;女性形象;自我认同

一、翟永明《女人》组诗中的女性形象

翟永明的《女人》组诗完成于1984年,这组诗分为四辑,其中包括了诸如《独白》、《预感》、《母亲》等20首抒情诗。翟永明的《女人》组诗“以独特奇诡的语言风格和惊世骇俗的女性立场震撼了文坛”[1]。顾名思义,《女人》组诗写的是“女人”,诗人采用“独白”式的叙述方式来刻画、塑造女性形象。

在开篇诗歌《预感》中,“穿黑裙的女人夤夜而来”,[2]1诗人运用“黑裙”、“夜”两个具有阴性特质的意象,塑造了一位神秘的女人,她秘密的一瞥使同样身为女人的作为叙述者的“我”精疲力竭。这是因为“我”已意识到自己是“人”,是自身命运独立的承担者,意识到“在一种秘而不宣的野蛮空气中/冬天起伏着残酷的雄性意识”。[2]1面对男性的主宰地位,男权意识对女性野蛮和残酷的压迫以及在男性天空下女性自身生存的艰难处境,不管是穿黑裙的女人还是“我”都没有惊慌失措和懦弱屈服,而是以不同寻常的冷静,“在白天看见黑夜”。[2]1“黑夜”这一意象在《女人》组诗里频频出现,如“在另一个黑夜/我漠然地成为它的赝品”(《瞬间》)[2]4“树立起一小块黑暗/安慰自己”(《证明》)[2]16“热烘烘的夜飞翔着泪珠”(《生命》)。[2]25在男性诗人笔下,黑夜与光明是一组对立并置的意象,通常用光明隐喻美好的事物,而黑夜通常与邪恶、不祥的事物相联系,如“童话诗人”顾城的《一代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3]翟永明则颠覆了这一意象的传统内涵,她在诗集《女人》的序言中将黑夜意识称之为“一个个人与宇宙的内在意识”。[4]“黑夜”,与隐喻男性社会的强大和压抑的白昼相对立,既象征着女性在男性社会中的边缘地位,又显示了女性对抗既定命运的独立不倚的精神立场。

在这组诗歌中诗人大胆、尖刻地指出男性对女性身体的规训和占有,对女性生命力量的控制,如《瞬间》:“所有的岁月劫持这一瞬间/在我脸上布置斗换星移”;[2]4对女性肉体和精神上的双重伤害,“默默冷笑,承受鞭打似地/承受这片天空,比肉体更光滑/比金属更冰冷”;[2]4在男性眼里,女性是可以被随意处置、任意抛掷的物品,是物化了的附庸,他们“把最初的肋骨/排列成星星的距离”(《憧憬》)。[2]12翟永明一针见血地批判男性,揭示男性对女性的戕害,同时又意味深长地在诗中想象女性作为独立的主体与男性的关系。她笔下的女性形象是独立的,与男性一样拥有平等的地位,虽然我这样依赖于你,但是有一天“我的尺度将与天上的阴影重合,使你惊讶不已”(《憧憬》);[2]12她们是肉体凡胎,但绝不卑微低贱,“在阳光下/我是如此炫目,使你难以置信”(《独白》),[2]14表现出无比的自信。[2]14《女人》组诗中的女性形象是自尊自立自强,有自我意识的时代新女性,那种在两性的爱情关系里处于弱势、被支配地位的女性形象已经不复存在。

诗人不仅在诗中塑造了她心目中的“女人”的形象,而且在《母亲》里从描述母亲和女儿的关系这一层面入手,强调“母亲”作为女人与生俱来的生育特征,诗人一改以往诗歌中被讴歌和赞颂的,具有伟大、坚强、慈爱、善良的品质的母亲形象,把“母亲”还原为生命的孕育者。对“我”——具有自我意识和女性意识的女人来说,母亲是“我”所受的不幸和苦难的原始制造者,并且伴随 “我”的一生,与“我”的疼痛的生命体验休戚相关,“听到这世界的声音,你让我生下来,你让我与不幸构成/这世界的可怕的双胞胎。多年来,我已记不得今夜的哭声”。[2]9同时,作为成年女性的“我”与“母亲”同为女人,有一天“我”也必将成为母亲,这显然暗示了身份上的重合。但是“我”又怀疑和拒绝认同“母亲”的身份,在母亲的怀抱里,“我曾露出谜底似的笑容,有谁知道/你让我以童贞的方式领悟一切,但我却无动于衷。”[2]9

翟永明的《女人》组诗中的女性形象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人”,她们通过自我的身体体验来反照世界,关注自我的个人性情、探询内在的生命奥秘,思索自己作为“人”与世界的关系,这乃是生命意识在后现代历史语境下的极致张扬;她们更意识到自己是与男人相区别的“女人”,以反抗的姿态和男性社会的中心话语相对峙,颠覆男性社会规定和赞颂的无私伟大的“母性”,从而表现出强烈的女性意识。诗人笔下的女性形象开始趋于自我作为女性在身份和心理上的认同。可以说,翟永明《女人》组诗标志着中国女性诗歌新时代的到来。

二、中国现代女性诗歌里的女性形象

“女性诗歌”这个概念是20世纪80年代唐晓渡在评论翟永明的《女人》组诗时提出的,指的是女性诗人创作的以女性身体作为表现、言说对象,使得身体从被遮蔽的状态走向透明化,在诗中表达女性意识的诗歌作品。需要指出,广义的“女性诗歌”的内涵一般包括3个不同的层面。第一,指的是女性诗人写的所有诗歌作品;第二,指的是男性诗人写的,以男性主体的角度体察女人作为“他者”在历史中的生存境遇,把女人当作“被启蒙”的对象的诗歌作品。第三,指的是女性诗人写的表现女人生活、女人心理,表达女人生命体验,揭示女人社会生存境况的诗歌作品。中国现代女性诗歌为第三个层面意义上的诗歌作品,这与20世纪80年代的“女性诗歌”有一定的区别。

反观中国现代诗歌的发展历程会发现,在现代诗人中,女性诗人为数不多,不像男性诗人那样大家辈出。同时,如果说现代女性作家在小说中思考女性与家庭、民族主义、现代性等复杂议题的关系,再现了女性对自我生命的凝视,出现了像丁玲、卢隐、张爱玲和萧红这样的大家,那么现代女性诗人则在诗歌里表现女性在日常生活中的种种情绪,思考女性在男权社会中应该如何自我定位。

五四文学初期,陆晶清的诗歌《临行》一改离别诗的伤感,将离情别绪转化成壮烈的情怀,“请看我,抽出宝刀斩断了烦恼,/从此后,跨上青骢我奔向大道。/假如,天有怜意赐我生命牢,/漂流去,不问他水长或山遥。”[5]石评梅的《别宴》的感情基调则更加高昂,脱尽闺秀的小家子气,“妹妹!请你饮干这一杯,/咽下去,咽下去,你不要再为了命运凄悲;/看!抽刀断愁将一腔烦恼白天虚,/假如人间尚有光明的火炬,这宇宙顷刻变成灰!”[6]陆晶清和石评梅诗中的女性形象虽然并没有泯灭自我,也意识到了作为中华儿女面对国家危亡应有的责任感,但是她们把自己当作时代的英雄或革命者的同伴,实际上是按男性的社会规范和价值标准来要求、塑造自我,她们始终生活在阳刚菲勒斯审美机制中的男性制定的社会规范里,依然是作为与男性“主体”相对的“他者”而存在,处于被边缘地带。

不同于陆晶清和石评梅诗歌中充满阳刚之气,冰心推崇母爱、童心、自然三足鼎立的“爱的哲学,她的诗歌风格婉约温润,诗情典雅清新,一展大家闺秀风范。其诗集《繁星》和《春水》的小诗,多表现少女日常生活中的诸多情绪,也有一些诗歌闪烁着青春哲理的智性之光。冰心的诗歌多以女性的情感层面为切入点,表达女性的心灵体验,其诗歌多日常生活的琐碎细节之处,充满个人性和私密性色彩。诗中的女性形象已经意识到自己是“女人”,并且为“女人”的细波微澜的情绪体验发声,一定程度上对抗了五四文学中男性诗人对宏大历史叙事的书写,但是这种言说还停留在传统的文化规范内,只是浅表层的女性意识的体现,女性的自我打量还趋附于男性的视角。

冰心很少在诗中表露自己对爱情的看法,爱情在冰心的诗中是不可采摘的禁果,林徽因则在诗中大胆表现她的爱情观,诗人对爱情的态度是既充满矛盾又不自觉地渴求的。《你是人间的四月天》即是女诗人面对心仪的恋人而发出的爱的呢喃和絮语。而到了三四十年代,九叶派诗人郑敏那里,勇敢而直接地追求心有灵犀的爱才成为话语事实。并且,诗人没有沉溺于个人性的情爱私语,而是把目光投向现实社会,在智性的思考中介入民族危亡的时代主题,如《金黄的稻束》,由秋天成熟的稻束想起无数个因劳作而疲倦的母亲,她们的脸庞虽然有了皱纹却依然美丽,她们“站在那儿/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7]这无数个母亲的形象其实是祖国母亲的形象,女性形象因政治色彩的涂饰而获得了超越性别上的意义。诗人将女性特有的生命体验与人民和民族的经验相结合,又渗入理性的思辨,既开掘了诗歌前所未有的历史深度,又使得女性经验得以浮出历史地表。郑敏的诗歌体现了一代人的觉悟,但是,她依然没有把视角转向女性内在。

总的来说,现代女性诗歌里的女性形象还具有男性理想中的女性这一“刻板印象”(温柔贤淑、善良节烈的,并且能够为了爱情牺牲一切)的某些影子。虽然这些女性已经意识到自己是“人”,但是她们表达的是女性作为群体在五四启蒙这一社会思潮中的要求和愿望,她们将自己人生价值的实现寄托于外在生命的自由追求而不是对内在生命力量的探询,这使得她们无法对自己产生身份和心理上的认同,从而获得作为“人”的主体性。她们介于“他者”和“真正的女人”之间,处境尴尬而暧昧。

三、觉醒与反思——女性的自我认同之路

那么,作为现代女性诗歌的接续,当代的女性诗歌该往何处发展,在诗歌里才会出现真正意义上的“女人”呢?女性何时才能真正摆脱附庸于男性的从属地位,真正实现对自我身份和心理的认同?

十七年文学时期,五四文学中的启蒙话语渐渐沉寂乃至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民族和阶级矛盾的话语。在这一历史语境下,女性诗人们不是沉默不语,让言说自我的声音淹没在宏大历史主流中,就是不约而同地向宏大叙事靠拢,充当男性诗人的“同盟者”,和他们一起歌颂主流意识,诗歌中关于女性意识和生命意识的探索几近中止。新时期,女诗人舒婷以《神女峰》、《致橡树》等诗歌宣告了女性的“精神主体”的复归。她笔下的女性形象不再甘心做男人的附庸,宁愿自由地在爱人的肩头上痛哭一晚,也不愿在悬崖上展览千年,对理想的爱情有着强烈的追求;她们具有独立的女性人格,在两性关系里,她们必须是橡树旁边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8](《致橡树》)在这里,女性和男性是平等的,延续了五四文学以来所追求的男女平等的价值立场,更重要的是彰显了中国几千年以来一直被遮蔽、被掩盖的女性性别特征,为女性实现自我认同跨出了一大步。女性不仅意识到自己是和男性一样平等的“人”,而且还看到了自己作为“女人”与“男人”的差异性,正视与生俱来的性别特征。

翟永明把舒婷的诗歌精神脉络中隐微的性别意识彰显、发扬开来,并辅之以强烈的女性主体意识,从而使鲜明的女性意识在广度、厚度和深度上得到进一步的发展。20世纪80年代中期发表的《女人》组诗就是一个极好的例证,这组诗从开篇就“抛开了一切有关自身和命运的美丽幻觉和谎言,这一点使得它几乎是迳直切近了女性的内心深处,并且在那里寻求与命运抗争的支点。”[9]《女人》组诗发表以来,翟永明站在女性立场上为女性言说,沿着生命意识和女性意识的精神路径,笔耕不辍,构筑女性自我的精神家园。伊蕾在诗歌《独身女人的卧室》里,更是奔放张扬地发出“你不来与我同居”的大胆邀请。唐亚平则以于1985年发表的组诗《黑色沙漠》呼应着翟永明的“黑色意识”的诗学主张,进一步把身体当作言说对象,建构了一个“怀腹”式的诗学世界,在诗中袒露女人所有的性心理和性体验。这些女性诗人把身体当作言说的焦点,以此全方位地袒露女性的生活、生命。身体的言说固然是女性意识的一个向度,但是正如翟永明在《结束》这首诗歌中所追问的那样,“完成之后又怎样?”[2]25女性意识有没有其他面向,这些面向会聚焦在哪里呢?

四、结论

作为一名从20世纪三四十年代就写诗的资深女性诗人,郑敏认为诗歌的创新和批判必须以诗歌传统为基础,倾向于从传统文化的潜在精神特质的角度观照女性诗歌的发展,因而她对80年代以来出现的性别或身体的诗歌书写忧心忡忡。她认为女性诗歌不能脱离社会意识形态和社会思潮而存在,女性诗歌今后的发展取决于“女诗人们怎样在今天的世界思潮和自己的生存环境中开发出有深度的女性的自我”,[10]395当女性的私密性、个人性的自我言说成为对抗男权话语的呼声时,它们显然是有意义的,但是当这种自我言说泛滥、走向庸俗时,就意味着女性诗歌即将走到尽头。[10]395

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女性诗人们作出了种种努力,转向女性本身以及内在,试图在女性诗歌中刻画有深度的女性形象:以周瓒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女性诗歌更注重女性作为个体的自由发展,而以尹丽川为代表的“民间”女性诗歌则把女性身体当作一种言说的方式而不是言说的焦点,以此表现对女性生活、女性生命的思考。但是这离寻找到真正的女性自我还有很远,其实只要把目光转向当代的女性小说,便能从女性小说那里获得女性诗歌该如何发展的些微启示。比如,女性作家王安忆从20世纪80年代年代就开始在作品中寻找女性自我的生命力量,思考两性的关系,“在‘三恋’和《岗上的世纪》中,无论是性别的觉醒、性别的战争、性别的救赎,还是性别的蒙昧,都带着人性关怀的脉脉温情”。[11]20世纪90年代,王安忆建构女性和日常生活、女性与城市的关系,并在琐细的日常生活中寻找生命的意义。女性完整人格和自我的实现有赖于女性的真正解放,而这种解放并不是为了战胜男性,因为“没有两性的合作,决没有真正的文明。但两性之间没有对于异点的互相接受,对于不同的天性的互相尊重,也便没有真正的两性的合作。”[12]

[1]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99:355.

[2]翟永明.翟永明的诗[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2.

[3]顾城.顾城诗集[M].厦门:鹭江出版社,2006:17.

[4]翟永明.黑夜意识[M]//谢冕总,吴思敬.中国新诗总系理论卷:第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601.

[5]潘颂德,王效祖.陆晶清诗文集[M].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1997:363.

[6]刘屏.石评梅文集[M].北京:燕山出版社,1998:359.

[7]郑敏.中国现代小说、散文、诗歌名家名作原版库:诗集一九四二——一九四七·郑敏[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7.

[8]舒婷.舒婷诗文自选集[M].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16—17.

[9]唐晓渡.唐晓渡诗学论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1:210.

[10]郑敏.诗歌与哲学是近邻:结构——结构诗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

[11]王艳芳.女性写作与自我认同[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43.

[12][法]安德烈·莫罗阿.论婚姻、人生五大问题[M].傅雷,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6:26.

A Discussion on the Self-identity of the Female Image in Chinese Twentieth Century Female Poetry

WANG Huai—zhao
(Modern Chinese Poetry Research Institute,Southwest University,Chongqing 400715,China)

In the mid-1980s,a new era of female poetry came with the publication of Women by ZHAI Yong—ming.Zhai created an independent,confident and self-conscious female image in the group of poems,and made the bold subversion of the mother image in traditional poetry.His poetry expresses strong life consciousness and female consciousness.The female image is under the shadow of the ideal female image in males′minds in Chinese modern female poetry.They realize their values of life through the pursuit of external freedom instead of exploring the inner life force.In order to truly achieve the self-identity of the female,it needs no only the narration of the bodies,but also the free development of individual female life.The most important is to find female life force,which depends on the cooperation between the two genders.

Women—a group of poems;contemporary female poetry;female image;self-identity

I206.7

A

2095—042X(2014)02-0089-04

10.3969/j.issn.2095—042X.2014.02.020

(责任编辑:朱世龙,沈秀)

2014-02-08

王怀昭(1989—),女,福建泉州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西比较诗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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