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雪凝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20世纪90年代以来,以陈染、林白等为代表的女性主义身体写作,关照女性的身体意识,欲望苏醒,在探寻女性身份与性别自我,及其主体性建构等方面,做出了可贵的贡献。然而,身体写作在发掘女性身体战斗力并取得一定成效的同时,又在中国特殊语境的作用下,将身体进行编纂、改码与商业利用,导致当下身体写作领域混乱不堪,“变成了推销横陈的肉体,将陈旧的颓废淫靡装扮成新潮先锋的广告词”[1]。原本具有挑战意味的身体写作,不幸沦落为低俗的挑逗,陷入困厄境地。
消费文化最早产生于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二战后,消费文化思潮扩散到其他国家。20世纪末,在特定意识形态和广告宣传的鼓励下,由暴富阶层和新兴中产阶层引领,在国民并不富裕的中国,轰轰烈烈地刮起了盲目的消费狂风。于是,那些曾经被视为禁忌的东西,理所当然地成为人们能消费的内容,而身体就是其中之一。
在传统社会中,女性的身体作为男性的附属物而存在,女性身体的价值只有通过男性才能得到定位。但在以身体崇拜为重心的消费社会里,女性通过自主地在自己身上消费而确定了自我的价值。在《我的禅》里,女主人公一边享受红酒,一边享受足底按摩,并且发出“简直比性高潮还要过瘾10倍”的感叹。在卫慧、棉棉的作品中,CK香水、苏格兰威士忌、屈臣氏、宜家等字眼随处可见。不可否认,消费身体在一定程度上确认了女性的主体意识,让独立的个人得到了多维度的自主权,“具有个性化的消费可打破僵化的性别身份或身体形象,女性消费者多元的主体性在现代消费过程中得到确认”[2];但是,当物质消费攻陷了身体,身体沉溺于物质追求,当人们理所当然地说我们都有恋物癖时,身体还有主体价值吗?这样的身体还是真正意义上的身体吗?
女性在消费身体的同时,免不了让身体处于被消费的境地。阅读现今畅销的女性小说文本,便可窥见一斑。如文本描写女性购买时尚服饰,出入健身房、美容院,不断整形,注重营养餐饮,等等,这些行为,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赢得男性赞赏的眼光而开展的身体保卫战。漫长的中国封建历史,已经将女性铭刻为男性凝视和欲望的对象,即使有那么多女性在形式上寻求着自己明确的独立身份,然而仍有太多女性在潜意识里仍固守着父权社会对女性的要求和标准。镜子与其说对女性认识自我具有重要的隐喻作用,还不如说对提醒她们身体的不完美,帮助她们修饰自己,有更大的工具作用。在我们周遭,高挑的时装模特,时尚的广告女郎,艳丽的影视明星,构建了这个社会关于美的神话,也设定了我们的文化中关于美的标准。在自我镜像与他人镜像的不断对照中,我们其实仍然处在一个需要通过他人才能认识自己的时代。为了寻求他者(男性)的肯定,女性在消费的同时,迷失了自己,让自己陷入了被看甚至主动让人看的处境之中。
除了作品中的人物在消费中迷失了自己,即便一些女作家,也在消费文化中迷失了自己。身体写作原本的出发点,是以女性特有身体的特有感受的真实表达,来争得女性自我生存的空间,以及女性自我定义的话语权,奋力打破男性中心文化对女性设定的被看者身份。戴锦华女士在与王干的一次谈话中就曾明确指出:“女人被派定在一个被看的位置上,这正是女性的悲剧,是性别歧视的事实。女人仅仅是男人的文化、心理、生理,或者说男性目光的对象,一个永恒的客体。你仍认定女作家能贡献给文坛的最重要的,甚至是惟一的东西,是她们披露自己的私生活。你显然讲男性的文化心理需求,说得不好听,是先在的男性的窥视视野设定在女作家的作品面前。”[3](P199)但是,在消费文化中,追求经济效益的最大化,成为部分出版商和作家的首要目标,于是,产生了出版商和作家主动迎合以男性群体为主的大众窥视欲望的情形。被列为70年代作家或美女作家的卫慧、棉棉等,她们充斥着吸毒、乱交、性爱、同性恋等的小说,被大众热捧,甚至一度在书店脱销,《上海宝贝》被禁以后却身价倍增。2000年,卫慧在成都穿着肚兜签名售书,并大肆宣传,宣称要让成都男人看看“卫慧的乳房”。2002年,春树全面模仿卫慧,带着自己的《北京娃娃》也来到成都,同样穿着暴露的肚兜签名售书,宣称“卫慧的乳房是硅胶”。九丹仿效卫慧因为被禁却反倒红透半边天的案例,特意自己出资十万元,处处求人禁她的书。针对这样的混乱状况,网络上出现了言语尖刻的评论:在如今,一个女人能不能成为作家,她写的东西远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她会不会炒作自己,她漂不漂亮,她敢不敢暴露自己的隐私,她是不是著名文化人的老婆或情人。曾为争取女性话语权而坚韧执着地进行的身体书写,在消费文化的冲击下,在顺应市场的需要中,逐渐解构了女性身体小说本该具有的颠覆性意义。身体写作的初衷是为了让女性得到解放,但到后来,却变成了身体的消费和肉体的狂欢。那些已经获得较大经济和政治权力的女性,在后工业和消费主义的社会中,又陷入另一个怪圈之中:不仅被迫被看,同时还以炫耀的姿态,将自己主动置于被看者的位置。
身体写作的本义,是探寻女性如何在男权文化传统中拥有自己的话语权,如何通过写作来还原被历史掩盖的女性生存真相。身体书写“并非直接用一种身体语言或姿态去表达或诠释意义,而是指用一种关于身体的语言,去表达女性的整体的,对抗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全部体验,超越了男人的束缚”[4](P317)。按照这一要义,身体写作就是要为女性写作独辟蹊径,但是,为什么身体写作在当代中国却出现了千人一面的怪现象:只要写身体,就一定与性相关,就必然出现大量的性与欲望描写。而且,在当下,身体写作中的身体几乎等同于肉体,性与精神层面无关,性只带来生理的高潮快感,性的袒露到了让人震惊的地步。
林白、陈染等在展现女性身体领域做了开拓性努力,其作品中细腻地描写了许多大胆的身体场景,但其身体的感受,是被首先预置于一个极其私密的环境中才得以表达的。然而到了卫慧、棉棉、春树们这一时期,身体不再被刻意遮掩,身体已经成为可以拿出来分享的写作方式。在她们笔下,女性的身体走出了那个曾经只能喃喃自语的幽闭房间,义无反顾地冲进了五光十色,杂乱无比的“那个他妈的工业城市文明”。在卫慧最有名的作品《上海宝贝》中,爱与性的分裂,被作者拿来反复表现。主人公倪可是一位能将爱与性分开享受的都市前卫女性。卫慧在倪可身上,将灵与肉划分得泾渭分明:一边是无爱的欲,一边是无欲的爱。对此,倪可有着自己的解释:“它存在的理由即是我身体某个地方有病毒发作,这种病毒就叫‘情欲’。”
如果说,性描写在林白们那里,还是笼着面纱的若隐若现,林白等在其文本中对身体及与之相关的性的大量描写,是作为一个和男性有别的女性,在进行着孤独却又坚韧的诉说,谈论的是主体的被压抑和反抗之间的痛苦撕扯的话,那么到卫慧、棉棉这里的性,就是把那层面纱扯下来,将里面的内容公之于众,其谈论最多的则是身体和它的欲望快感。在卫慧、棉棉、九丹等笔下,身体只是身体而已,无需承担道德、价值、伦理等意义。她们的书中满是“欲望”、“性”、“生理期”、“痛”等带着强烈感官刺激的身体经验,其身体主要是欲望的主体和对象。她们将沉溺于欲海中的女性书写为时代的前卫者,高扬肉体的感受,对男权文化进行着失控的颠覆。这样的身体,虽是颠覆传统秩序的身体,但同时更是欲望化的身体,消费化的身体。
在中国身体书写中,身体更多是作为对象出现的。再现身体而非表现身体,是中国身体书写的一大特点。作为内容出现的身体,在中国文学中的意义当然非凡,它使得女性在一定程度上能自我言说,能还原女性被历史掩埋的真实状况,解除对女性的压抑,使女性借此由边缘向中心突进。但由于女作家本身身份的特殊性,在以男性为主导的社会里,再现性的身体就具有了更多的可读性和客观性。在过去,性是社会的禁忌,欲望、快感等话题,被深深地掩埋在国家宏大叙述之下,但到了现在,快感体验成为人人可以分享的公共话题,身体成为作品在市场上的最热卖点。正如伯尼斯·马丁所说:“打破性禁忌的实践活动,经常会折断禁忌破除者端坐其上的那根树枝。假如一个禁忌常遭打破的话,那它就算不上是禁忌了,反而成为一种世俗的时尚了。”[5](P296)
在西方理论中,身体是反抗语言暴力的有力工具。埃莱娜·西苏所言的身体写作,并不是女性生理性的单纯发泄或身体的裸露,而是向语言革命发起冲击,从而解构男性文化霸权;并且,西苏虽将自慰的快感用来隐喻女性无处不在的身体冲动,但这快感并非单纯的生理快感,而是与符号冲动相关,具备特定的文化内涵:“妇女的身体带着一千零一个通向激情的门槛,一旦她通过粉碎枷锁、摆脱监视让它明确表达出四通八达贯穿全身的丰富含义时,就将让陈旧的、一成不变的母语以多种语言发出回响。”[6](P201)女性依靠自我的身体冲动,朝象征压迫的语言突围,使女性能构建自己的语言。因此,在写作中,女性无需依附他人便可以得到文本性快感。但是,中国身体写作张扬的却是女性的欲望与肉体快感。在这里,书写仅是形式,肉欲身体才是被关注的重点对象,文本与快感间无任何联系,快感在此沦为单纯的生理感受。卫慧等人在作品中强调,女人的身体离不开由男人带来的HIGHT。“后现代消费主义政治中,HIGHT是身体书写最核心的命义。”[7]如果没有男人带来的HIGHT,女性就没有自己的HIGHT。在卫慧、棉棉、木子美等人笔下,女性快感的获得要依靠男性。即使是力图在自我身体上探寻女性言说权力的林白,也无法如西苏所设想的那样,通过写作,为女性展示一种自由的境界。“林白的小说从开头和结尾展示了女性自慰的场景,她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当代中国女性解放的寓言,摆脱男性的束缚,回到自己的身体,在对自己的触摸中感受对于现实压迫的暂时的逃避。”[8]文本的创作无法成为女性快感的根源,快感与语言完全无关,身体写作丢掉了向父权抗争的根。当身体写作抛弃了写作而仅转向身体,其自然也就陷入了逼厄的困境。
针对当前身体泛滥的混乱状况,评论界常引用特里·伊格尔顿的话:“用不了多久,当代批评中的身体就会比滑铁卢战场上的尸体还要多。”[9](P199)乍看之下,伊格尔顿的话让女性主义者沮丧不已,但我们不要忘了,作为马克思主义者的伊格尔顿,他并不是就身体本身做批判,而是强调文学批评要密切关注社会功能和政治作用。他反对的是忘记了身体的反抗性,只是借身体玩时髦概念的身体研究。对于女性而言,身体非常重要,因为在历史上,她们的身体一直被否认、误读和利用,所以她们必须讲述自己身体的故事,以之来替自己发言并正名。正如拉克尔所言,男性不需要为自己身体言说的书籍,因为男人从来就是自我定义的主体。身体写作理论进入中国二十多载,虽然总体上呈现出由挑战变为挑逗的滑落态势,但我们不能否认,每一个女性(即使是备受大众攻击的木子美、竹影青瞳等)都有借由身体发出声音的合法书写权力,更不能漠视,仍然有许多怀有深厚人文情怀的优秀女性作家,在其文本创作中,对身体写作的严肃思考。当然,我们必须始终清醒地面对当下身体写作所处的总体困厄。女性身体写作只有走出自己幽闭的房间,跳出那一方狭隘的私人欲望天地,超越自我,以广阔的视野和宽厚的情怀关注世界,才有突破困厄的可能。
参考文献:
[1]王进.从女性主义回到性别研究[J].吉首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1).
[2]林树明.大众消费文化与女性审美体验[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3(4).
[3]戴锦华.犹在镜中——戴锦华访谈录[M].北京:知识出版社,1999.
[4]林树明.迈向性别诗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1.
[5](英)伯尼斯·马丁.当代社会与文化艺术[M].李中泽,译.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
[6]张京媛.当代女性主义文学批评[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
[7]葛红兵.身体写作[J].当代文坛,2005(3).
[8]孟岗.消费时代的身体乌托邦——比较文论视域中的“身体写作”研究[D].杭州:浙江大学,2004.
[9](英)特里·伊格尔顿.历史中的政治、哲学、爱欲[M].马海良,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