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如良,刘婵君
(西安交通大学 人文与社会科学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由于新闻专业主义的中国化进程长期受到政治、经济等各类因素的制约,因此“碎片化”与“局域化”就成了其在当代中国的呈现方式[1]。随着公共与参与式新闻这种公众掌握传播主动权的新闻形式的诞生与发展,新闻专业主义再次不可避免地受到影响。然而任何理论与行动都应该随着时代的进步而不断推陈出新;同时,从社会层面出发,新闻业作为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理应在不同的历史时期,随社会文化的变迁做出相应的调整。因此,通过分析公共与参与式新闻对新闻专业主义的影响,思考如何完善新闻专业主义的内涵与外延,以推动该理论与时俱进,并且更加有效地指导新闻工作者的思想和行动,具有十分重要的积极意义。
新闻专业主义诞生于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之下,是对18~19世纪欧美传媒业放任自由主义的一种反思。客观性和中立性是其最主要的两个特征,由此发展出一套专业的理念和技巧[2]。新闻专业主义在欧美传媒业的经历,可以说是命途多舛,“社会责任论”、“把关人”模式、“新新闻主义”等一系列理念的提出,都使得新闻专业主义受到多方质疑与责难。但是,接连的攻击并没有摧毁新闻专业主义,倒是这些理论本身常常昙花一现。
《大公报》于1926年9月1日提出的“不党、不私、不卖、不盲”办报方针,应该算是新闻专业主义在中国的滥觞,此后,这种理念就开始悄然在中华沃土上滋长。20世纪90年代,新闻专业主义作为一种职业操守,开始在中国学界盛行。简要概括起来,中国新闻专业主义的理念可以概括为:服务大众是新闻必须遵循的宗旨,真实、全面、客观、公正是新闻工作必须遵循的原则[3]。
新闻专业主义在中国的发展并非一帆风顺。有学者研究认为,新闻专业主义的中国化进程具有渐次性、增进性与断裂性、局域性的双重特征[4]。笔者认为,以历史的角度来审视,从新中国成立至今,中国的新闻专业主义理念先后受到几个彼此交叠、渗透的因素的影响。
在经历过战火的创伤之后,中国的各方面建设濒于瘫痪,人心涣散,迫切需要先进行统一思想的工作。正如澳大利亚中国研究学者Twiwes F C所言,新中国必须要用以前的政权从未尝试过的方式,去向社会渗透、组织动员群众,促使社会的各阶层尽快地摆脱自己的狭隘观点[5],而政府最有效的组织宣传工具便是新闻媒体。于是,新闻媒体作为政府的“喉舌”,开始了动员和教化人民的工作,政治色彩日趋强化,与新闻专业主义渐行渐远,最终竟在“文革”时扮起了“看不见面的指挥员、司令员”的角色。
“为人民服务”在每一个历史时期都是一个强大律令,它也是中国新闻专业主义的要求之一。然而,随着新闻媒体话语权力的提高,其权威性也日益提升,普通民众对新闻媒介的态度从认同到信任甚至崇拜,驱使媒介工作者产生了一种特殊的心理体验,即认为自己无所不能、力量强大并且能够左右他人。这种体验当然会产生负面影响,其中之一就是迷恋权力。新闻媒体在由为权威宣传走向为人民代言的过程中,隐藏着对专业主义的威胁——某些新闻机构过分以“第四权力”自居,难免会出现因自信心过度膨胀而有失客观的现象。
20世纪90年代,在“人民性”与“党性”之间“举棋不定”的传媒业又受到了来自市场经济的冲击。“市场意识形态要求新闻从业者从市场认可中,而不是行政级别中,去寻求合法性、权威性和身份的认同。”[6]新闻固然有其职业伦理,然而它同时也是新闻从业者赖以维持生计的工具。面对市场经济的压力,发行量和收视率一跃成为评价媒介影响力的风向标,开始日益消弭着真实、客观、及时、准确的新闻原则。
在这些因素影响下,新闻专业主义于磕磕绊绊中前行。随着公共与参与式新闻这种带有全新传播方式的新闻种类的诞生,新闻专业主义是否会受到更大的冲击成了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
概括说来,公共与参与式新闻的形成与发展,大致经历了3个阶段:
公共新闻是一种产生于20世纪90年代美国反潮流的新闻改革运动中的新闻学概念,以公民参与、公众议题、公共讨论、公开解决为主要特点,其产生的直接原因:一方面是美国公众强烈追求民主的呼声:“民主政治想要得到发展,必须有信息的共享体和谈论信息的共同场所”[7],新闻事业要做的不仅仅是提供信息,还必须创造一种交谈方式,而公共新闻的诞生,使得公民担当起新闻信息的采集、报道、评论与传播过程中的重要角色;另一方面则是出于新闻业挽救自己日益丧失的公民信任:“及时恢复公众对媒体的信心,与已经游离的受众重新取得联系,让曾经使他们中的很多人,以非常丰富的形式投入到美国民主健康的事业和贡献的那种理想主义重新点燃。”[8]
1999年,公共新闻的概念被引入中国,然而直到2004年才引起普遍关注,概论之,是由于中国的“公共参与”和“公共领域”意识形成得比较晚。公民意识的觉醒和民生新闻的衰落均成为“公共新闻”中国化的直接推力。
但是,公共新闻要求新闻媒介在报道新闻信息的同时,还要承担起组织的各种活动,以吸引公民参与讨论各种公共议题的责任。这其中有一个隐患:传播者组织公众讨论,使后者过多地参与到新闻生产环节,公民参与这一行为所带有的选择倾向性,就必然导致新闻报道的强烈倾向性,这与新闻专业主义所强调的客观性以及专业性就有了冲突,同时也丧失了媒体赖以生存的可信度。“‘为人民’并不意味着‘公民能够近用媒体而成为新闻生产过程的一环’,公共新闻的没落、或演进、或被替代,早已命中注定。”[9]
诞生于公共新闻之后,较之公共新闻更具有实现条件的是参与式新闻,最初也被称作市民新闻、开放信源新闻、草根新闻、博客新闻等。不同于公共新闻强调记者主动的原则,参与式新闻强调社会成员的主动参与,而新闻媒介则主要是在信息的采集、加工、报道和发送过程中起到积极的引导作用。Bowman S和Willis G认为:“这种公众参与的意图,在于提供独立、可信、精确、广泛的以及亲近的信息。”[10]
邵培仁曾经这样定义参与式新闻:“它是指市民(非专业新闻传播者)通过大众媒介和个人通讯工具向社会发布自己在特殊时空中得到和掌握的新近发生的特殊的、重要的信息。”[10]参与式新闻保留了公共新闻所倡导的公民参与新闻传播过程之精神内核,但发展为一种公众参与更充分、更独立、更自主的形式。博客、播客以及微博的兴盛都成为了参与式新闻高歌猛进的实践阵地。参与式新闻在内容和形式上已完全等同于后来的公共与参与式新闻,只是名称不同罢了。
2004年8月在加拿大多伦多召开的“公共新闻兴趣小组”年会上,其负责人兼“公共新闻网络”主席Leonard Witt教授正式提议,将公共新闻与参与式新闻合名为公共与参与式新闻[11]。这可以看做是早期的“公共新闻”经过改进和演化,从媒介内部的革命蔓延到全民新闻的一场革命,革命的最终结果是使公共新闻以公共与参与式新闻的新面貌获得重生。公共新闻的发起人Jay Rosen对此的评价是:“读者和观众现在有更丰富的可供选择的新闻来源渠道,他们越来越自信,也越来越丧失对传统新闻媒体的敬畏。”[9]
无论是早期的公共新闻、参与式新闻,还是后来的公共与参与式新闻,其实质是一样的,即公民对新闻报道的参与热情被转化为实践行动,并在一定程度上受到专业人士监管的一种全新的新闻实践形式。
公共与参与式新闻的发展,离不开现代科技发展所带来的全新传播途径和传播方式:从报刊杂志到电脑、手机,从博客、播客到微博、微信,技术,尤其是互联网技术的发展,给新闻生态注入了新的活力和新的营养。可以说,印刷术与造纸术繁荣了报业与传统的新闻业,而互联网技术则促进了公共与参与式新闻的发展,没有倡导信息共享和开源精神的互联网环境,公民也没有土壤来播种自己的参与热情。“足够多的眼睛,就可以让所有问题浮现”,这就是著名的林纳斯定律,在开放源代码运动中被最先提出,而它现在早已超脱于技术范畴之外,在公共与参与式新闻的发展历程中,被佐证为民众追求客观、追求真相的最强音。
公共与参与式新闻来源于公民社会责任感的不断提升。提升的责任感带来了对传统权威媒体的质疑、对新闻报道参与权的追索以及对表达个人意见的诉求。传统媒体最先顺应了民众参与新闻报道的民意,点燃了民众参与新闻报道的热情。可以说,传统媒体给了公民一个参与的机会,虽然可能未曾料想这也给了自己一个变革自身的机会。然而,传统媒体在这一全新的新闻实践形式中,对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定位却尚没有一个统一的认识。
作为互联网技术积淀下的产物,公共与参与式新闻的发展,不可避免地对传统媒体引以为傲的新闻专业主义带来影响。随着公共与参与式新闻时代的到来,更广泛的传播方式和传播渠道使得媒介格局发生了巨大变化,传统的新闻专业主义也面临着新的挑战。
公共与参与式新闻使得每个公民都有机会变身为传播者,自由地发布信息和发表意见,每个人都既是新闻的制造者,又是参与者。公民们有了一个完全互动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每个读者都能成为作者,而且人们对新闻的这种消费,是在他们更主动地寻找正在发生的新闻、有时候还相互合作的情况下完成的”[11]。而曾经的“守门人”的主动地位受到挑战,挑战者竟然是他们曾经的服务对象,“你不可能想到哪里就到哪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做了之后又不想被人看到,因为现在每个人都是通讯员了。”[12]这引发了另一个问题:当可以进行报道的人数飞速增长之后,政府和媒体的控制难度也随之增大,以往针对专业传媒人的各种行规戒律,于普通传播者中似乎无法通行了,信息的质量迅速降低;同时,淹没于茫茫人海中的专业传播者们也许抱着侥幸心理而出现降低责任意识的“失虑”行为。
新华社的总编辑南振中认为:“在现实生活中实际存在着两个‘舆论潮’,一个是老百姓的‘口头舆论潮’,一个是新闻媒体的‘舆论潮’。老百姓从自身感受出发,他们每时每刻都关注一些共同的领域、共同的问题。”过去,由新闻媒体自觉将公民的“口头舆论潮”纳入新闻媒体的“舆论潮”,进而或多或少地影响政府决策。公共与参与式新闻的出现,使得公民能够自主将“口头舆论潮”抛上网络,甚至集发行人、主编、记者、评论员于一身,而新闻媒介充其量充当了一个载体或平台,传统的媒介议程设置功能现在由公众与媒体合作甚至公众自己完成。这其中也有潜在威胁:一旦有害舆论控制了媒体平台,其后果将是媒体凭一己之力所无法全面掌控的。
媒体的公信力就是公众对于一家媒体的信任度以及忠诚度,作为媒体经营管理的战略目标,它能够使受众获得归属感。然而,在公共与参与式新闻时代,信息传播渠道的数量规模由于公众多维度的介入而呈爆发式的增长,在传播渠道规模扩张和大量堆积的大背景下,传统传播管制的力度和效能会有一个平均化的递减,以往的“媒体联动”、“集中轰炸”效果都在明显衰减[13],这必然造成受众注意力的分散和群体的分流;加之前面提到的传播者责任意识的降低,可能造成公众对媒体的不信任感上升,导致媒体公信力的迅速下降。
对待任何事物,都需要辩证的态度。公共与参与式新闻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传统的新闻专业主义,却在更大程度上推动了新闻专业主义的完善。
在新闻传播领域,政治家办报、企业家办报与专业主义办报的范式交错并存,长期困扰着媒介从业人员,新闻事业面临着功能、角色上的转型与分化[14]。灾难报道、调查报道、批评报道中,新闻自由与政治控制、经济势力长期博弈,制约着专业主义的表达。公共与参与式新闻呈现出一种“多对多”的传播方式,这就迫使无论是政治力量还是商业因素,都更加难以控制新闻源头,从而减少对新闻传媒的束缚。总结稍早前的案例,“江西宜黄强拆事件”、“我爸是李刚事件”、“郭美美事件”中,数百万网民的关注,与各方新闻媒介形成合力的监督,逼迫不良势力无所遁形,从而促成事件的解决。
有偿新闻、媒介审判、策划新闻、揭人隐私均是媒介从业者新闻专业主义缺失的表现,另有许多新闻工作者常喜欢用经验、知识、敏感、道德、天分等感性的理由来表明自己有能力分清“客观”和“主观”之间的界限[14],这种以“客观性”自居的新闻人本身就带有明显的主观权威色彩。公共与参与式新闻多维度、多视角、多渠道的爆料方式,使得媒体有了更多线索去挖掘事件背后的真相,加大了真相浮出水面的可能性,虽然工作量和工作难度在增加,但无数人的监督能够增强媒体人的自制力,客观性报道的质量提升不言自明。
如今的受众需要知识性、私人化、小众化信息,需要思想共享或知识共享,需要建设性的知识互动传播[4],这使得新闻工作者面临的挑战日益增加。就传播内容而言,公共与参与式新闻促使社会资源的共享程度与日俱增,受众的知识积累在增加,判断能力在提高,一家媒体获得独家素材、独家资源变得愈发困难,不负责任、不辨真伪的新闻报道很难逃过受众的眼睛,事实报道的客观、准确、迅速、全面成为必备条件,独特的视角与题材、独立的选择与判断、独到的见解与评论、独家的组合与制作,这些制胜因素会鞭策媒介不断创新。公共与参与式新闻对新闻专业主义的影响远不止于此,一己浅见难以赘述。但总体来看,它对新闻专业主义的积极影响必然占得主要方面,使后者继续重构。
任何理念要做到经久不衰,唯一的出路是与时俱进。笔者认为,公共与参与式新闻的发展,会激发新闻实践界与新闻理论界的深刻反思与积极创新,为新闻专业主义注入新的内涵,从而焕发新的活力。笔者以下简述自己的一点思考,希望新闻专业主义的内涵与外延均能亦有所守、亦有所创。
新闻专业主义的核心问题是新闻报道的客观性,它代表了现代社会对新闻事业的常识与期望[15]。在全球化的今天,客观公正已成为国际新闻业的共同标准,是当今统治性的新闻信条,是记者必须遵守的常规做法。客观性,使得媒介在尽力获取真实信息的同时仍能保持独立和中立的自我形象,以保护他们协调与政府和人民的关系,免受各方面的攻击。当前,由于公共与参与式新闻的主观色彩过浓,极易引起纷争,因此更加需要专业媒体保持冷静的态度,承担起协调者的角色。
此外,新闻须为事实,苟非事实,即非新闻[16]。新闻报道力求最大限度接近真实,力求将热点事件和新闻背后的本质和深层原因展示给受众,公共与参与式新闻出现后,一方面,信息垃圾、谣言、谎言层出不穷,另一方面,公民的知情权意识空前提高,这些会进一步推动新闻工作者更加努力地寻求事件背后的真相,推动新闻专业主义的实现。
独立是专业主义的最高理想。正因为专业机构拥有一套内在合理、标准统一、由成员主动认可的行为规范,专业人员便可以以此拒绝外来力量和评价标准对专业行为的干涉[14]。然而现实中,媒介的独立与社会责任确有矛盾,独立与道德的取舍常使媒体陷入两难境地,不可能也不应该完全置身事外,但媒介的自主性却不容置疑,它是媒体保持客观、力求真实、追求独立的基础:“在性质上,报刊是一个独立的专业,因此,它必须是自主的,不屈服于政治权力与经济权力,从大局上服从于国家与公众的根本利益。”[17]。
中国的新闻事业自诞生之日起,就对民族历史进行积极的反思、对现实环境进行批判,表现出一种人道主义的精神和理想。中国著名报人邵飘萍指出:“记者精神之要素,以品性为第一。”[18]被誉为“中国新闻记者之父”的王韬也认为,报人最重要的资格是“其立论一秉公正,其居心务期诚正”[19]。媒体工作者应该引导人们对所有生命个体都平等对待和尊重。卢梭认为,人天生就有同类感,看到同类受苦,很自然地就会产生同情心与共鸣,这是人类的普遍感情,它是先于理性和思维而存在的[20]。新生的公共与参与式新闻更加强调对弱势群体的关切与帮助,作为崇尚仁爱的中华民族之新闻行业,在新闻专业主义的内涵中,应该强调良知和人性,指导从业者承担起社会守望者的角色,“善良意志像珠宝一样闪光,而良心的责任就是为责任而履行责任”[21]。
“‘参与’是中国媒体及其从业者身份或角色的重要特征,过去是,现在是,将来可能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里还是。”[22]同时,只有积极的参与还不够,当公民成为新闻的参与者之后,专业媒体更应肩负起组织的任务:组织调查、组织研究、组织讨论,因为新闻工作者不应该只是满足于将新闻报道好,更应该注重提高公众交流与对话的质量与效果,告知公众应对社会问题的方法与措施,帮助公众在获得新闻信息的基础上提高自身的行动能力。这与客观性并不矛盾,因为传统的新闻报道一般强调结果的客观,而公共与参与式新闻不同于以往公共新闻之处就在于,它更加强调公众的主动参与,而媒介只需做好组织、协调和引导者的角色,这时的新闻媒介更像是提供一个论坛、一个场所、一个平台,发挥其“意见的自由市场”作用,其立场仍然是客观的。共识需要传播,而传播亦需要组织。
作为一种职业理念和专业操守,新闻专业主义的中国化进程总是受到政治、经济等因素的制约,在曲折中前进。公共与参与式新闻这种全新的新闻形式的出现,虽然通过改变传播方式和传播渠道对新闻专业主义产生了一定程度的消解,但是在更大程度上推动了新闻专业主义与时俱进的重构过程。黄旦指出,新闻专业主义并没有销声匿迹,建构和解构仍在不断继续,正如他引述李普曼的一段话:“报业并非某些人的发明,也不是任何人有意识地倡议下而产生的。它是在一个世代的演进下,经过不断的尝试和错误,而慢慢形成的。”事实上,新闻专业主义正在吸收公共与参与式新闻对媒体所提出的新要求,并加以整合与重构,绽放出新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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