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博瀚,1976年生,山东人。2004年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电影文学系,编导作品《一个死囚犯的婚礼》获第17届东京国际电影节亚细亚竞赛单元金奖。2012年出版电影小说作品集《电影是一种乡愁》。
洋河镇上住着这样一对父子俩:父亲老歪背驼,腿瘸,耳聋,眼瞎,常年给死人做棺材扎纸马获得生计;儿子浪丸给老头子打打下手,递递木材拉拉锯。洋河人都夸老歪的棺材结实,儿子浪丸刷浆糊的纸扎手艺也漂亮,总能给亡灵一个安慰。
在洋河镇,从来没有人知道父亲的名字,也从来没有人知道儿子浪丸的名字。但是要区分父子俩不算费劲,在葬礼上手抱童男的是父亲,手抱童女的是儿子。父亲比儿子又老又跛,儿子比父亲又嫩又浪。父子俩合称“童男女”。
纸扎老人长得矮小单薄,而儿子却身高马大。洋河人说这么小的老头子怎么造出这么大物件的儿子,不仅体格健壮,连头脑都大一圈。
儿子爱美。一个壮小伙不会骑车子,也不会搭便车,宁愿徒步行走二十里野路去另一个镇子上赶集。我亲眼看着他大清早出门,手里提着一个黑布兜,傍晚太阳落山之前,他又提着黑布兜回到洋河。洋河上的美女都问他赶集买什么了,他拉开黑布兜的拉链给美女们一看,里面有一面漂亮的圆镜。最厌恶他的就是他的父亲,说得更确切一点,他父亲觉得他丢尽了老脸,因为这个孩子生下来就涂胭脂抹粉,大腮帮子厚厚的一层,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粉,看着他高大的个子,他父亲就骂,说他这是千年的黑瞎子精。造物主在捏造泥巴的时候,不小心把他的胳膊、腿、脸,捏得比正常人大了一倍。包括在洋河这一带,像他这么大的个儿算是稀罕物。很多人说老祖宗迁移到洋河,弄污了洋河水,惹怒了洋河龙王,龙王在水里吐了一口痰,痰汁慢慢地扩散变成毒汁把洋河人糟蹋得矮矬矬的如地雷,见怪不怪,其怪自败。因此,他儿子有了资本,得名浪丸。
浪丸自从有了一面圆镜,吃饭睡觉走路都要照一照,他父亲骂他整天拿着一面照妖镜等着引鬼魂呢。浪丸不听言劝就那么装在身上,没事的时候他也会拿出来在洋河上到处照照。洋河上的美女见着浪丸就要他的圆镜照照,我经常看见浪丸被四五个大闺女围着一圈,争先恐后地抢镜子照。浪丸说大嫚照完了二嫚照,三嫚已经急得够呛了,跺着脚跳,四嫚说三嫚急什么急,又不是找婆家。五嫚说,三嫚再怎么照也去不掉脸上的那块大红胎记。大嫚也说,浪丸你快把三嫚娶了吧,你们俩天天一起照。浪丸说中,中,中。三嫚不干了,说姐妹们真坏,愣是把她往火坑里推。
这算什么火坑?浪丸他父亲不就是个纸扎的工匠吗,说白了那也是个民间艺人——艺术家呢。
纸扎老人养了一群孩子,一个挨着一个,跟生耗子似的。他整天骂老婆,不要那么没命地生,生得起养不起,你能看着个个饿死不成?浪丸他父亲一骂,浪丸他娘就受不了,还好意思说?你哪天不想着捣鼓那点鸡巴事?能闲住的话,会这样吗?你说也怪了,不要不要,又怀了一胎,连着七八胎,都是一个比一个矬,眼看第八胎浪丸娘哭了几个月,都有想死的心。毕竟洋河上的人都是心地善良,又是一个女人,总不能把孩子掐死。浪丸比其他孩子大几倍,差点难产把浪丸娘憋死。多亏下放知识青年“好他娘”,她在青岛做闺女时候懂点女人生孩子的医术,到了洋河一露手就没停住。谁生孩子她都去接生。我出生的时候,我奶奶就是半夜跑去叫好他娘,说我要提前出生了。好他娘一看腕上的手表,拿起乳白皮手套甩开门就跑了出去。
洋河上的老人都骂这些孩子,你们忘了谁可以也不要忘了好他娘。你们这些狗杂种都是好他娘一个一个把你们从娘屄里拖出来的。你们见着叫一声好他娘算是有良心,见着装作看不见,装聋作哑那就等着天打雷劈。天上有观音送子娘娘,好他娘就是洋河上的接生娘娘。
浪丸拿着圆镜走过洋河的时候,遇见了好他娘。好他娘说,你这是患了什么疯病,过来我给你把把脉络。浪丸倒是听话,往好他娘面前一站高出半条身子来。好他娘说的毛病,浪丸一句也听不懂,都是医学上的专业名词。简单点说,就是浪丸个子高了,抽水泵抽不上去水分,浪丸有点虚晃。
浪丸回到家里,他父亲正坐在马扎子上扎纸马,一捆高粱秸横七竖八放在院子里,脚边上放着一个火盆,高粱秸被火一烤弯曲,用铁丝串连在一起,显出一个马头的形状。浪丸问他父亲洋河上谁死了,他父亲说你娘个屄。浪丸觉得他父亲不说人话,也不敢多问,就站在一边看。他父亲骂浪丸像电线杆子站在这里碍事绊脚的,看着赶点眼力劲,帮着打打下手。浪丸把圆镜往屋子里一照,一道亮光射进门里,他走进屋里向娘要了两个鸡蛋,鸡蛋往头顶上一磕裂了,浪丸张嘴把鸡蛋黄和鸡蛋清滑溜地吸进嘴里。剩下的鸡蛋壳给了他父亲。
纸扎老人头不抬眼不睁,把鸡蛋壳接过来用剪刀修理得标准滑溜,往火盆灰里一按,变成了两个黑蛋,然后插在高粱秸上,两个马眼出来了。浪丸拿着花纸举在半空,这是纸马的衣服,不到半天工夫,他父亲把一匹五彩缤纷的纸马做成了。浪丸嘴里念叨着什么人活着连黑马屁股都捞不着摸一把,死了却要骑着鲜红的彩马去西天。
洋河上的八婶子晚上报庙,浪丸他父亲要参加报庙仪式,去把他亲手扎的纸马烧掉,一群子女围着烧掉的纸马该哭的哭,该晕的晕,甚至都能哭得没了气。
烧纸马只是死人的前奏,第二天送殡的时候还要抱着童男童女去坟茔。人是死了,孝顺不孝顺的子女怎么也得做一对童男童女伺候死去的爹娘。浪丸对他父亲所做的事不懂,不懂这些装神弄鬼的仪式有什么作用。浪丸一直觉得人死了如灯灭,一切都是黑暗一片。活着就应该吃好喝好,别落下光着屁股饿着肚子走的下场比什么都好。八婶子活着的时候,夏天热得不行,冬天冻得不行,差点去要饭,也差点去跳井去上吊,这下倒好,给一群不养老的子女留够了尊严,挽回了脸面。八婶子死了,都这么孝顺争着抢着做纸马做童男童女做纸轿。
浪丸他父亲是洋河上有名的纸扎老人,这是谁也替代不了的。但是抱童男童女的活计却有一拨又一拨的人来抢着干。这个活不需要手艺,只要一点力气。以前是洋河上的两个光棍子一人抱童男一人抱童女,后来两个光棍子为了争童女,把童女撕夺得稀巴烂,只剩了里面一层高粱秸。浪丸父亲一看童女的花裙子被扯破了,碎了一地,气得举起高粱秸抽打两个光棍子,说这活以后不用他们两人干了,他娘的想女人想疯了想到童女身上来了,你们也不拿面镜子照照自己什么模样,活着不配就是死了也不配。他自己扎的童男童女,他自己来抱。
浪丸他父亲自上次葬礼上丢了丑之后,就把童男童女在制作上更牢靠一些,身子上绕了一圈一圈的铁丝,省得半道上再杀出来个光棍子抢夺。在彩绘上也更追求精雕细琢,把童男童女打扮得惟妙惟肖。洋河上的老人都说这连皇帝看了也会嫉妒洋河人的陪葬。
洋河上不是天天死人,浪丸他父亲也有饭碗断顿的时候。他总能找到死人的葬礼去做,方圆百里都被他踩在脚底下。因此他又成了靠死人养着的活人。浪丸也老大不小了,整天涂抹一头的发油,在太阳底下油光发亮,要是遇上大风一吹,一层黄色的尘土伏在上面,他照着圆镜一脸的无奈,用手扑棱扑棱头发,再摁摁头顶。洋河上的人也有逗浪丸的时候,说,浪丸你是不是想找个媳妇了?看你天天照来照去的,照个仙女来啊。也有人说,浪丸你今天没照镜子吧?怎么脸上有块锅灰呢?钻锅底了是吧?浪丸赶紧拿起圆镜对着太阳光照来照去,洋河上的五个嫚都哈哈大笑浪丸傻。浪丸这才这知道是逗他寻开心的,浪丸是不会不信他手里的圆镜的,只有不信那些玩耍他的人。
好他娘看在眼里。浪丸是她有史以来接生的最高海拔,堪称吉尼斯纪录。她也说浪丸,你一个大小伙子总不能天天拿着一面镜子照到老吧,赶紧找个姑娘娶上媳妇,我给你孩子接生,也省了你爹娘的心事。浪丸只管照自己的镜子,心想,爹娘有什么心事,是你自己一天不接生手痒痒了吧。
好他娘在洋河上倒是张罗了好几门婚事,然后她再给这些男男女女接生孩子。就是浪丸的婚事,走了几个门子都没有愿意把闺女嫁过来的。不是嫌浪丸太怪,就是嫌浪丸的父亲是个扎手,说不定什么时候把香火扎断了种。也有想嫁过来的,那就是傻子、瘸子、哑巴,洋河上的下三滥都涌到了浪丸家。尤其那个傻子姑娘一进门就抢夺浪丸的圆镜,如获至宝,傻呵呵对着镜子照。浪丸心里有气,一把再夺回来。两个人在一起都变得不正常起来。浪丸父亲一看,狗杂种,我让你惹是生非,招引祸端?还嫌这个家不够鸡犬狗跳?我剁了你的鸡巴喂狗。浪丸感觉自己不是亲生的,以前浪丸还会心里憋屈,后来认为自己就不是他父亲的种。
洋河上的几个嫚轮流着出嫁,她们对婆家的要求,首先要配送一面大镜子,要比浪丸的那面圆镜大几倍。最美丽的五嫚甚至对婆家开出了强烈要求,非要一面铜镜,不给铜镜,就散婚。劳作的农民都觉得洋河上的嫚不好娶,不是要求高,而是天价,娶不起。
可是,就在人们意想不到的一天里,好他娘患了风寒,一场感冒袭击了她,刚开始挂了两天水,后三天基本上就厌食,那天纸扎老人举着高高的五彩大红马在洋河上走过的时候,一群人都围着他问,这是给谁扎的马?快说,是谁死了,谁有这么大的派头?纸马有两米多高,宽宽的身子就像一匹马戏团进口的俄罗斯大洋马,马背上还搭着一顶马鞍子,这样的待遇不多见。纸扎老人说,唉,是好他娘,好他娘昨天下午太阳落山之前说走就走了。傍晚的时候洋河后街上敲锣打鼓,整个洋河人涌到了后街为好他娘哭丧。一个老人摸着洋河上孩子们的头顶,你们一个个都是好他娘拖出来的,为你们洗了又洗,为你们剪了又剪,你们不哭真是伤天害理,说着擦眼摸泪。好他娘报庙一直闹到深更半夜,哭声还是没停。好他娘的儿子手里攥着一根翻地瓜蔓杆子,在纸扎老人的教导下念一声娘,你西南去,往凳子上撞一下。再继续念,宽宽的道路,满满地盘缠,娘,娘啊,你西南去……熊熊燃烧的纸马浓烟滚滚,噼里啪啦,火苗映红了整个洋河。
好他娘一死,给洋河上的小媳妇带来了一片恐惧,人人害怕怀孕的痛苦。生完孩子的小媳妇,怀抱着孩子,手里还拖拉着两个,都庆幸有好他娘接生,否则两个三个地连环生,不憋死也会被吓死。
为好他娘送葬的队伍里,除了洋河上的老人,不乏年轻美貌的闺女和从邻村赶来的小媳妇,哭着,喊着好他娘。浪丸也在队伍里,他把自己打扮得上下干干净净,头发油光发亮,白色万里球鞋如棉花桃般耀眼。他一手怀抱着丝带飘摇的童女,一手拿着圆镜照着送葬队伍的前方,哭得哀伤忘我。事后,洋河上的老人都说浪丸是发自肺腑地哭,比他父亲纸扎老人要有戏很多。
正因为这样,从好他娘葬礼走红的浪丸,深受洋河人的喜爱。年轻人都对着浪丸说,等我死了,你也来给我抱童女。浪丸说,还不一定谁死谁前头。对浪丸的夸奖仿佛一夜间竖立了他的信心,这股暖流一直刮在他心里。他父亲纸扎老人越来越跛了,腰背越来越弓,走路像在地上找针,连自己扎的马都举不动,都是浪丸帮他举着去报庙,连纸扎老人自己也说该退出历史的舞台了。
入冬后,洋河上迎来了一米深的大雪,家家户户被白色包裹得庄严肃穆。五嫚怀着身孕,死死不见打工归来的男人。眼看就要生了,痛得她抓墙挠炕。有人叫来浪丸,说看看怎么送到镇医院上。浪丸说这么大的雪天,出门太危险,得找五个六个青年壮汉用担架抬着去,况且洋河上的青少年都出去干工了,不行老人上阵,就算凑齐了人数,一旦生在路上怎么办,会把孩子冻死不说,五嫚的命也难保。浪丸说,五嫚生孩子这事,就由他来。一时赶紧嘱咐家人烧了一大锅热水,准备了两个大脸盆,还有两袋咸盐。
窗外大雪簌簌漫天飞,五嫚声声喊叫如雪天里的雷声。迎接着婴儿的啼哭,浪丸完成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手活。
五嫚倒是很能,一胎生了一对双,两个男孩蹬歪着腿,像两个羊羔子。洋河人挂起了鞭炮,像提前过年般热闹。有人问浪丸,你这是身怀绝技啊,什么时候把好他娘的本领偷来的?
那个时候的浪丸心里美滋滋的,他说,好他娘临终前,特意把他叫到炕前,偷偷对着他的耳朵说,以后洋河上的接生事业就交给你了,我看好你的前程。最后还是浪丸把好他娘的眼睛给闭上的,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没有这样的待遇。
纸扎老人一直心里犯嘀咕着,到底好他娘趴在你耳朵上传授什么秘笈了?浪丸一直缄口不说。洋河人在心里还不大接受一个男人给小媳妇接生的营生,但是好他娘身兼妇女主任的头衔,她的死是洋河上唯一用过鼓书喇叭的亡人,也是第一个施行火化的人。人们还是信服她的话肯定话里有理,有前瞻性。
纸扎老人在死之前给自己扎好了纸马,洋河上主持亡事的神婆婆站在老人的面前,问他还有什么事情需要交代。老人躺在炕上一幕幕放电影似地清理自己的一生一世,他说没做过亏心的事,然后剧烈地咳嗽起来,心里苦闷的就是:“麻烦你给孩子找个家口过日子,没有女人的日子浪丸怎么过呢?”
“好。”神婆婆答应他了。
老人把手艺全部传授给了浪丸,然后睁着眼睛就断了气。然后就像大多数人一样埋了。
现在洋河上浪丸送走亡灵又迎接新生。你若问他身边的那个拖着长发及腰狐狸一样的女人,他准会说三十多岁了还是一个老处女呢。毫无疑问,他的心如明镜般敞亮。他几乎就是这样,怀抱着手中的童女,拿着圆镜度过他华丽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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