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潇然
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陕西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与《美文》“长安城记”专栏作家、西安市作家协会理事、中央电视台电视纪录片《帝都咸阳》专家顾问、古都历史文化学者。历史文化散文系列深受好评,著有散文集《望未央》《风流长安》等,其中《望未央》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优秀著作奖并被中国现代文学馆收藏。曾获《小品文选刊》年度散文奖、《西安晚报》全球华文征文奖、《十月》《延河》联合征文奖和中国散文学会颁发的中国当代散文奖。
最接近灵魂的神山
大凡信仰,都有一个物化的代表。比如基督教的上帝、伊斯兰教的真主、佛教的如来和道教的太上老君。那些外来宗教的神明大多都是一种虚拟存在,而本土道教所信奉的老君却有一个真实的本体。这一点或许正好给出了佛教之所以能在中国兴盛的理由,因为他所具有的释迦穆尼人物原形,也完全符合了我们对于人的崇拜的基本需要。在中国的文化中,人就是神,神是经过修炼、点化后,掌握了自然规律和宇宙本源的人。所以,从严格的意义上来讲,我们所信奉的应该是人,而不是神。神只是人羽化了的成果和高度。佛教的“觉悟”,道教的“得道”,强调的都是自我修炼。“觉悟”和“得道”是通向“成佛”和“仙化”的阶梯。这种人生态度,与修身养性的儒家文化背景基调同出一色,所以完全能够糅合在一起。于是,一种儒、释、道杂糅的东方世界观便在古老的中国自然而然地应时而生了。
修炼的主要内容是弃杂念,悟天机,然后让自己的灵魂从俗身里脱离出来。而要完成这些功课的首要条件就是远离尘世、隔绝尘缘,这就是所谓的“水清则月临,心静则佛现。”佛教主张“缘起性空”,强调由“色”入“空”,教人只有看透世间万象,才能放下一切立地成佛。“静”是“色”的反否,由“色”而“静”,才是大“静”和真“静”,然后心静而性空。道家的“天人合一”思想和儒道共同崇尚的“淡泊明志,宁静致远”,都是对“性空”的又一种诠释。要做到这一点,远离俗世、独居深山则是不二法门,而这同时也是“道法自然”的一种形而上的需要。诗文中所写的“天籁人籁,合同而化”,还有“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表达的都是相同的理解。
悠闲自得和荣辱不惊是人生的最高境界,只有当神清气爽、心静、身静、独坐于空山,与那山那树那花那月那夜融为一体,凝神内敛、物我两忘的时候,才可能体会得到山花落瓣的细微声响,嗅到绿苔地衣淡淡的腥香。庄子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这句话从哲学的角度看,他夸大了信念的作用,但反映出的仍是对于精神创造力的一种肯定。这样一来,退避山林,远离俗世,清风明月,闲云野鹤,自然就成了中国古代隐士最为理想的修行方式。
看来神仙待的地方,凡人都将很难接近。而现实中,成功的隐士其实已经与神境相去不远,因为他们都与终南山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这里,神仙文化、隐士文化和山水林泉结合在一起,使得大山之中隐居名士与奇峰峻岭一样,多不胜数。
鬼谷子是先秦时期的纵横家鼻祖,苏秦和张仪都是他的学生,他就长期隐居在石泉云雾山的鬼谷岭。他是在秦岭里隐居过的最为神秘的一位隐士。还有隐居紫柏山的张良,这位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名将就在那里吸风饮露、辟谷修炼。曾经纵横天下、叱咤风云的谋士,在功成名就之后突然隐居山林,超然世外,过起了逍遥游的日子,终于修成了庙堂里的一位“乱则进、成则退”的“英雄神仙”。张良可以称得上是中国历史上既在俗世干成了一番大事业,又在精神领域里得道成仙的唯一个案了。另有韩湘子、何仙姑以及商山四皓在秦岭山中修行成仙和陈抟老祖除却杂念一睡成仙的传说,都是这座横亘中国南北的分水岭上有过的神迹。
终南山是秦岭中位于长安城南面的一段,为什么叫终南有许多种说法,但无论是哪种说法都少不了传说的神话,而这些神话也就让这座山带上了些许的仙气。山上的佛寺和道观很多,佛教中华严宗和真言宗的祖庭,还有道教的发源地楼观台,更是给这里增添了不少的神性。古代文人崇尚仙风道骨,而进了终南山,身上立马就会由此而沾染上一些佛道之气,增添了身上脱俗傲世的底蕴,让书卷的气息更为浓重。所以,终南山自然就会吸引一些崇尚淡泊的雅士在此卜居。而一些政治上失意的文臣武将,也常常看破了红尘躲进山里归隐,以去除内心的浮躁和功名利禄的贪念。
莽莽苍苍、隔天绝地的终南山,由于海拔高耸,山岭上烟云密布,四季漂浮不断,给这里营造了一种总能令人浮想联翩的气氛。弥漫在山林中间的神秘气息,分布在山崖深处的石穴岩窟,出没千年的隐士遗踪,不绝于耳的神仙传说,都是那些独善其身、求仙悟道者们曾经播种过的故事。《诗经·秦风·终南》里就有“终南何有?有纪有堂”的句子,说明在那个时期,终南山上就是人们祭神拜天的地方。尤其是当老子出关骑牛西行以后,这里又争相成了求道隐士逃遁尘世、追逐梦想的仙界天堂。
神仙文化本来源起于昆仑山。过去,人们把沿着祁连山向东南延伸的一条山岭通称昆仑。在秦岭有了更科学的地理概念之后,地处西域的昆仑山就成了以西王母为代表的女神文化疆域,而到了关中腹地,从老子之后就有了更胜一筹的终南仙境。
为什么要向西
老子是一位令人望而生敬的人,因为我们不知道他硕大的头颅内究竟包含着多少人生的智慧。他是一位深谙历史的学者,司马迁说他是周守藏室之史,就是周王朝政府档案馆的馆长,也可以说是管理员。他说的“史”,就是指的“吏”。
老子这个人太神秘了,司马迁写到他的时候也很扑朔迷离。结果,对于他究竟比孔子大还是比孔子小,孔子到底有没有向他问过礼的问题,历来在学术界就争议颇多。
老子生活的那个年代,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思想最自由、生活最洒脱的时代。那个时代的男人,一个个都充满了野心和激情。尚武的都在争夺地盘,企图称霸天下。善文者也都纷纷著书立说,宣扬自己的学说和主张。孔子就匆匆奔走于列国之间,鼓吹他的仁义礼智信。墨子、孟子、荀子也各显其能,以不同的方式推销自己。唯有老子最为标新立异,他选用了一种以退为进的方式,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人文荟萃的京都洛阳,不争、不说,不取、不予,骑上一头青牛,向着天高地远的西方云游而去。
老子西行,最初的打算可能只是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隐居下来。那个时候,中原也实在是太烦乱,太嘈杂了。这种环境显然不适合他小国寡民的无为心境,厌烦顿生自在情理之中。于是他便骑上青牛,走上了寻找心灵净土的归隐之路。
不过,我们还算幸运。据司马迁的记载,当老子骑着青牛要出关而去的时候,总算是被关令尹喜给挡住了。就在老子骑牛即将到达函谷关的前几天,关令尹喜登上关楼视察瞭望的时候,发现函谷关以东的天地之间,有一团紫雾升腾而起,缥缥缈缈、祥光四射,出现了紫气东来、吉星西行的天象,本来就精通易经、善观天象的尹喜,突然感觉到内心澄澈空明,天阔地开,似有神明暗示。他当时就预感到,一定是要有圣人过来了。于是,他不敢懈怠,日夜不离关隘,只等着那个神秘人物的到来。果不其然,不久就有一位老者身披五彩云衣,骑着青牛而至,原来是老子要西游入秦。尹喜忙把老子请到了楼观,楼观是他“结楼以观天象”的地方,深居终南山的一侧,临近丰镐故都,是一处闹中有静的仙境,适合高人栖居。到了楼观,他先拜老子为师,执弟子礼后,又请老子开坛讲经。老子不得已只得在楼南的高岗上为他讲起了《道德经》。
本来尹喜“子将隐矣,强为我著书”的要求,对老子来说有些过分,也有些不恭。好在老子的逻辑就是随遇而安,遇事不争,写就写吧。或许他想,总归都是要走的,就算是挥别尘世的遗言,赠给尹喜,留给后世,也给那个接纳过他的世界一个临终最后的嘱托。在此之前,老子从未写过只言片字,见诸公众的言论也不是很多,就连孔子问道时获悉的那些思想,也都是后来在别人的著述中流传出来的。然而这次他居然应允了,应允了尹喜看起来很不讲理的请求,而且居然还一口气写下了五千字,这五千字就是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道德经》。《道德经》是老子的第一次写作,也是他最后的一次书写,他的全部著述就只有这短短的五千言汉字。然后,他又再次起身,骑上那头同样言语不多的青牛,不再有任何留恋地飘然而去。
尹喜得到了这五千个中国字后,究竟是怎样一个如获至宝般的心情,他又到底是怎么收藏起来的,早已没有史据可考了。但重要的是,无论怎样它们都被流传了下来。有人说,《道德经》是紧随《圣经》之后,在西方发行量最大的文献之一。它的广普和广施,甚至直接影响了世界哲学思想史的发展。在许多哲学文献中都可以发现,他们或多或少的都带有着老子的影子。康德在一次演讲中还专门谈到了老子,他认为,与《道德经》对照,西方世界几乎就没有写出过什么更能值得炫耀的东西。黑格尔也曾用他的“理性”解释过“道”,在他看来,老子的哲学就是中国智慧的基础。
然而老子本人却始终都不承认他自己有什么伟大的学说,甚至不赞成世间有伟大学说的存在。他觉得伟大的学说不在人,而在道,道的内涵都出于自然。自然无所不包、无所不能,自然是智者的老师和智慧的来源,自然能给出世间所有问题都最为合理的答案。自然是什么?自然就是说不清楚的存在,如果能说清楚的话,反倒不自然了。所以他说“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本来,他连这几个字也不愿意写。因为一写,就必须框范道,限定道,而道是不可框范和限定的。一写,又必须为了某种名而进入归类,不归类就不成其为名,但一归类就不再是它本身。那么,如果完全不碰道,不碰名,你还能写什么呢?他认为道不受时间、空间限制,而语言又恰恰是一种限制。一旦我们自认为讲明白了,其实就已经偏离了它。所以还是应该扔掉简牍、笔墨,闭上嘴,放弃一切自以为是的解释、说明和概念。否则,任何把大道付诸语言的表示,都只能是对大道的一种剥夺,一种侵蚀,一种或多或少的切割。
按照老子的想法,周王朝没救了,也不必去救,既然一切都是天意,索性还不如顺其自然,因为那才是天下的大道。在他看来,治国平天下不应是战天斗地的改造,而是天时地利与人和的把握与驾驭。认为只有顺势而为才能真的有所为。否则,悖逆了天道,贻害将会更大。这样,周王朝自然也就没有再去挽救的必要了。而他的归宿,就是与生命同期的一段最后的旅程。他要走到水穷的地方,登上云起的高处,消逝在最自然不过的自然里。归于自然,是终结,也是重生,而又重生得跟终结一样。正如徐志摩的《再别康桥》:轻轻地我走了,正如我轻轻地来。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在他看来,人要像水,不恋高崖,不畏深潭,始终把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只是慢慢地流淌,而在流淌中,似乎滋养了大地,但又没有明确地要灌溉什么,曾经流经了这里,却又没有驻足过的痕迹。用他的话说,就是“以其终不自为大,故能成其大”。而“大”,在老子看来就是“道”。
“道”是什么?很难究其竟。他开头的这句话,其实就是摆明了一个著作者的矛盾心态。他谦虚地告诉大家,后面文字所要传达的意思并不是他心中的终极意义。终极意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但是,如果完全不说,又很难让人找到意会的入口。因此,这五千字,就相当于“起跳板”,权当是抛砖引玉,而读者是否能借此完成那个跳跃,就看你们自己了。
写完,就再也没有了关于他的下文故事。司马迁说:“不知其所终。”只是留下了一个骑着青牛没入雾岚的背影,这个背影就成了中华大地上第一代圣哲的肖像。
楼观并不观楼
世间道观有许多,然而楼观却只有一个。就像基督教的圣地有耶路撒冷,伊斯兰教有麦加,佛教有兰毗尼园一样,道教的圣地就在终南山。尹喜在此结草为楼,以观天象,称作楼观。他拜老子为师后,又专为老子搭建了一处演说《道德经》的地方,叫说经台。两个典故合二为一,才有了今天的楼观台。
尹喜是关令大夫,身兼天文台台长,楼观是他修建的国家天文观测站和研究院。他“结楼”,是楼的主人,而老子寓楼,是楼的客人。但是关尹大人的“结楼”之观,观得是星云,是望气观星,属于外观。而老子的寓楼之观,观的是灵魂心神,是内省自修,属于内观。一外一内反映了哲学的层次区别和修为差异。如果从历史与文明的意义方面来看,老子反倒在这里后来者居上,一跃反客为主,最终成了楼的主人和道的化身,而尹喜则成了他的客人的陪衬和时间的过客。如今的楼观台里,随处都有老子的踪影与气息,而那个当年身为交通部部长又兼任天文台台长的楼主关尹大夫,竟然在终南山里早已“自隐无名”、不见其踪了。
从老子出函谷关写下五千言设坛讲经开始,一直到东汉以前,老子的思想还仅仅只是形而上的学说而已,因为他反对有意而为之的传播、说教,所以知道的人也仅限于一个很小的学术圈内。真正为大众知晓而使道学思想成为教派,最终走向了神坛的,三国时期流行于秦岭南坡汉中的“五斗米教”当属头功。
“五斗米教”是道教早期的一支重要流派,也有人认为“五斗米教”就是道教的前身。关于它的创始人是谁,有不同的说法,但是无论是谁,他们倡导和尊奉的都是老子,立教的经典就是“道德经”。作为本土宗教,“五斗米教”及其成熟后逐渐发展成为的道教,吸收融合了儒学、佛学的理念和修行方式,对待世界有着特有的东方视角。与外来宗教所不同的是,他们的经典主要出自于创建者的言论,而道教尊崇的经典却来自于开创者的追认。由此以来,收藏了《道德经》的楼观台,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了道教的祖庭和道观之中的玄都,也名正言顺又无可争议地被道家尊为了圣地。
“五斗米教”得到广为传播的功臣是一个叫张鲁的人。张鲁是张良的第十世孙,初为三国将领,名气不是很大,算不上成功的英雄。但是,他却是一位出色的宗教领袖。他在割据汉中的时期,曾经利用“五斗米教”,建立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政教合一的王国政权。他倡导实行普遍社会救济,重视用黄老思想教化民众,轻刑罚,重教育,还特别注重培养民众的道德观念。这些全然就是老子无为思想的完整版实验,而且还丰富了原有的内容,他在老子的学说里又增加了一种可控制人们灵魂的鬼神观念。
张鲁认为,思想不受肉体约束,所以也只有用同是虚无的灵魂来统领。然后几经努力,在他的手下,道教最终成功地走向了主宰人的精神世界的位置。而在当时的社会乱局中,百姓们也恰好就是缺少一种能够成为精神寄托的宗教,而他的那种平等、友善、宽容的基本教义,给他们打开了一扇洒满阳光的窗户,张开了一个无限包容的怀抱,让人们一下子找到了自己的心灵归宿,从而也使老子成了指引苍生的“上帝”。老子在《道德经》里所梦想的绝圣弃智、忘情寡欲、无为而治的理想社会,就这样被张鲁付诸了现实。
道教因为老子,把“道可道非常道”的思想传播了出去。“天地有始”,“万物有母”,“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当一个苍老的声音说出这些令振聋发聩人的句子时,要知道,与老子同时期的希腊先哲,那些轴心时代的代表,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等人,在对待人性的思考上还都没有更为深刻的发现。《道德经》创立的二元论哲学观,不仅影响了整个中华文明,就连现代科学也无不渗透着相对的理论。有无相生、祸福相依、难易相成、长短相形、高下相倾,这些思想既辩证又玄妙。
老子确实太伟大了。别的不说,光是一句“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就足以让人琢磨一辈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和“圣人抱一而为天下式”是他的理论基础。在他看来:慈,故能勇;俭,故能广;不敢为天下先,故能成器长。如若“慈且勇,舍俭且广,舍后且先”,其结果就只能是:“死矣”。所以“夫慈,以战则胜,以守则固。天将救之,以慈卫之。”
如果说孔子是一轮太阳,那么老子就是月亮。一个炽热,一个阴凉。孔子给人的感觉是通体透明,浑身上下洋溢着一种欢畅亮丽的人格;而老子则是云遮雾罩,深不可测。这一点正恰恰代表了中国人思想中最深、最冷、最智慧的那一部分。“道”关注的是客观规律,“儒”讲的是伦理法则。客观规律具有普适性,而伦理法则属于社会管理的范畴,所以讲究因时、因地制宜。和老子相比,孔子充其量只能说是一个涉世未深的毛头小伙,这从他和老子的谈话就能看出。老子不愧是“中国哲学之父”,他一眼就看出了孔子一生的命运。他临行前送给孔子的那段话,一语中的,入木三分。可惜的是,孔子当时未能接受。只是到了晚年的时候,在遭遇了一路的坎坷之后,孔子才恍然大悟,想起了老子的提醒,才知老子确有先见之明。仔细想想,孔子和老子其实正好代表了中国人心灵中的两端,是中国人文化性格的AB两面。得势时是孔子,摩拳擦掌、积极入仕;不得志时是老子,退隐林泉、寄情山水。孔子和老子成了中国人一生之中不同阶段的两种互慰、互换的生活方式。
老子和他所开创的道家文化何以能历千年而不衰,不但不衰而且还深入到了每一个中国人,尤其是文化人的心灵和骨髓之中?英国科学家李约瑟曾说:“中国人的特性中有很多吸引人的地方,都来自道家的传统。中国如果没有道家,就像一棵大树没有根一样。”同样,鲁迅先生也说过:“中国根柢全在道教,以此读史,有许多问题都可以迎刃而解。”楼观台里有一块巨石,刻写着:“老子天下第一”。想想的确如此,有了老子思想,中华文化不仅增加了广度、深度,而且也增添了韧性。
老子就是老子。
九九只能归一
任何一个教派都有一个无法回避的命题,就是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能否依照康德的二律背反,给出一个独立于时间空间、偶然必然之外的合理解释。我想,一生循于逻辑的康德是不会给出什么答案的,但却肯定会给出一个先天综合判断的解释。在先天综合判断中,他推出了“上帝”。然而在印度的哲学中,对于这些哲学的本源问题又需要到“梵”里面去寻找。那么,一切宇宙的关于存在的最终解释权到底应该在于“上帝”,还是在于那种虚无缥缈的“梵”呢?可惜,由于人类的认知局限,导致我们可能无法解释“上帝的梵”,还是“梵的上帝”这个问题。
印度的哲学系统是空灵的,它们更偏重的是世界终极意义的虚无与永恒;欧洲的哲学系统是严谨的,它们更偏重真理论证过程中的理性和绝对。而远在东方的老子,用“道法自然”的理论对世界的生成又做出了新的、系统的解释。
《天道》里有一句台词:“神即道,道法自然,如来。”说出了基督和佛、道的最高境界,很能引起人的思考。
《天道》的作者,通过作品中的一个人物说出了一句非常精辟的解读,说:“这一句话就把基督教、道教和佛教的真谛和核心统一起来了。”
能够打通各教的关节,实现相互之间的最终融通,需要的不仅仅是悟性,更需要冥冥之中的启示。我很钦佩作者的这种解读。
“神即道”。神,是基督教里面常用的字眼,特指上帝。按字面的意思来解释,就是“上帝就是道,道就是上帝”,再白话一点解释,就是:基督教讲的上帝和《道德经》里讲的道,都是一回事,指的是宇宙的一种根本规律和宇宙的本源法则。
“道法自然”,刚才已经提到过,引用的是老子的话,是指道的根本就是自然规律。这里的“自然”,不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大自然,而是指的宇宙万物的根本规律,是人体内部和人体外部所有世界的总和。而且自然,就是自自然然产生,不需要经过思考、推理归纳等思维方式去创造出来的。这句话,是用于进一步诠释“神”和“道”与宇宙整体规律以及宇宙本源的关系的。
“如来”出自于“无所从来,亦无所去,故名如来”。如来就是佛,佛就是如来。比如释迦牟尼佛也可以称作释迦牟尼如来。“佛”是什么?佛是觉悟者,佛就是指得到了宇宙真相,觉悟到宇宙真理的人。觉悟而产生无尽的与宇宙相等的大智慧,这个大智慧,用佛教的话讲叫“般若”。所以佛就是从普通人中,通过戒、定、慧这个修行过程而产生的。这一观点和我们传统文化中对“神”一字的理解相当接近。
成佛的人也就是成如来的人,就是悟到了道,并能以道——这个自然宇宙的根本规律为标准去行事、处事。成佛和悟道成仙,两者在终极目标上的认同都是一回事。所以我们也可以说,老子就是一个成了佛的人。佛祖在《金刚经》中也非常包容地讲道:“是故,如来说一切法皆是佛法。”但是,他又说:“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佛告诉学习佛法的人,世界上一切意识形态的宗教也好,思想潮流也好,从根本上讲,只要这个法强调的是“无为”之道,都是佛法。这又是佛教之所以能在拥有几千年传统文化的中国广普的一条理由。佛教徒和道教徒之所以能够彼此理解,相安无事,一方面,是由于佛教和道教的教义里面都提倡“不争”和“无为”的思想;另一方面,也源于佛教从开放度上来说也不排斥其他信仰,是一个有着开明教义的宗教。佛教徒既可以像拜如来一样拜太上老君,也可以拜耶稣,或者圣母玛利亚,当然还可以拜真主。
一切宗教的核心都是充满着“爱和慈悲”的“无为”之法,但是这个“无为”,并不是“不作为”,或者“无所作为”。“无”是一个非常广大的境界,也就是宇宙的本源以及宇宙所产生的现象。世界上所有的一切,都是从“无”中产生,然后还要再归于终了的“无”。“无为”指的就是根据宇宙的根本规律做事和生活。
神和道或者如来的道理,是在宇宙中通用的道理。人,也是属于宇宙的范畴,但是如若框定了一个范畴,就又很难解释得通透。不过细细想来,它应是一个并不局限于人的悟性和知识的主观世界范畴,需要从跨文化的角度上去探索。所以归纳起来,那句话更接近真相的理解应该是:上帝就是老子所说的道,两者是一回事,道产生于宇宙万物的根本规律之中,产生于人内心至纯至善的那个本性中。人生来就具备的最纯净、最至善的本性,就是宇宙万事万物的根本规律。上帝就是道,道就是上帝。不在乎谁主沉浮,“悟”才是主宰一切的真知。
然而当我再次造访了楼观以后,我又有了新的理解。“无生有,有归无。”这是万事万物的起点和终点,是万门之法则,是世界运动变化的最后依据。任何附加的解释可能都是多余的。人各有天命,天命既是自然,每个人的理解就都有其各自的因由,而因由又会是每一个人的必然。因人而异而各得所需,这可能才是它原本的用意。
未来的钥匙
围绕着楼观的松涛、竹海,迎着薄雾,观云扬风。当山林用柳笛般的音调吹起眼前的一片晚岚时,在云霞深处的光芒里,每一个落日都会映现出那幅远去的背影。
“日出东方而入于西极,万物莫不比方,有目有趾者,待是而后成功。是出则存,是入则亡。万物亦然,有待也而死,有待也而生。”太阳从东方升起而隐没于最西端,万物没有什么不遵循这个方向,有眼有脚的人,期待着太阳的运行而获取成功。太阳升起便获得了新生,太阳隐没便走向了死亡。万物全都是这个样子,等候太阳的隐没而逐步消逝,仰赖太阳的升起而渐渐长成。
曾几何时,眼看着混乱而无道的世事,宛如一幕一塌糊涂的历史,使他心如止水。一切把戏他都已了然于胸,各色人物他也都似曾相识。周朝的大厦将倾,山河将崩,九州辐裂,而那又都是天道的潮流。既然是天道潮流,小小的守藏室亦将面临无法躲藏的浩劫,“金玉满堂,莫之能守。”那些厚重的典籍守不住也藏不住了,但是他却知道,该留下来的注定都会留下来的,一切都不必理会,一切也都毋庸理会。所以,他选择了离开。目睹世界的挣扎,不离开就要说话,而谁又能说得清楚?说不清的人里,当然也包括他自己。
如今,老子在另一个世界里,也在给那里的土地播撒着幻梦的种子,为他们耕织着希望。在他又一次走进血红的夕阳之前,那里的众生也一样能够得到他馈赠的五千字箴言,以便借此在混沌的沉湎中可以洞穿生命的厚壁,求得脱胎换骨的新生。而他就躲在阳光的里头,眯着眼睛,注视着阳光下的一切。
当年,他平静地抬起头,看了看西天的晚云,去意满怀地走了。此时,他仍会义无反顾,不再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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