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眠》中的自我与世界之隐喻

2014-03-24 07:08:39北京史歌
名作欣赏 2014年19期
关键词:卡夫卡村上春树现实

北京 史歌

“无法入眠,已经到了第十七天……”①主人公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叙说着自己在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经历。这就是故事的开端。村上春树的作品《眠》,发表于1989年,也就是他年届不惑之时。

自从1979年村上的处女作《且听风吟》获得群像新人奖以来,他正式跨入日本文坛。紧接着,1982年的《寻羊冒险记》、1985年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等长篇小说先后斩获文艺奖,而1987年的《挪威的森林》几乎是在一夜之间风靡大街小巷。同时,村上也在逐渐拓宽自己的创作空间,开始着手翻译西方作品,并一跃成为了日本文坛的一线作家。如今,他的作品早已跨越国境,获得了世界各国读者的广泛青睐。在中国,林少华等翻译家将村上的作品大量引入,在国内掀起了一股“村上热”。

短篇小说《眠》最初创作于1989年,村上在最近再版并更名为“ねむり”的作品后记中这样写道:“当时的情形,我至今记忆犹新。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写不出小说,表达得更准确一点,就是我怎么也没有心思写小说。”由此可以看出,他在执笔该作品时,正处在创作生涯的一个节点:“虽说《挪威的森林》和《舞!舞!舞!》两部长篇小说大获成功,可是连我自己都知道,心,变得僵硬而冷漠。”在即将迎来不惑之年,对现实和未来充满迷茫和彷徨之际,《眠》诞生了。也就是说,《眠》与村上的另一部作品《电视人》共同成为打破既有的创作框架,并加入了作者自身强烈的个人意念的作品,同时,其中凝聚了引导他走向新的创作之路的人生观和价值观。

众所周知,村上春树的小说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方作家的影响,尤其是弗兰茨·卡夫卡的影响,对此村上从不否认。笔者相信,《眠》也不例外。小说的开头部分,便仿照了卡夫卡的风格。卡夫卡的小说《变形记》(1915)以这样的场景拉开帷幕:

某天早上,当格里高·萨姆莎从烦躁不安的梦中醒来时,发现他在床上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跳蚤。

这一开始同时暗示了故事的结局——人类一旦变身为毒虫,就意味着注定以悲剧收场。同样,《眠》的开头提示给读者的是一个连续十七天未眠的主人公的故事,那么,读者便无法以正常的思维去想象接下来的故事将朝着哪个方向展开。果不其然,故事朝着令人不可思议的方向蔓延开来。

笔者举出卡夫卡《变形记》的开头部分为例子,用来与《眠》进行比照,不仅仅是因为它们荒诞的开始都预示着一个荒诞的结局。很多人大概都认为卡夫卡的作品具有强烈的超现实主义艺术特点,在超现实主义的表现手法中,荒诞不经的事实反倒作为“现实”的隐喻而发挥作用——人类变身为昆虫这一不可思议的事件消解了一般的理性与常识的世界,这种表现手法所呈现的是梦境中出现的毫无道理的情节展开,更夸张地说,是某种完全不合乎逻辑的景象。而正是这种“不合逻辑”成为了现实世界的影射。

在《眠》中,主人公“我”是由于一个梦而开始了长久的不眠生活。“我”做了一个“令人生厌的梦”,“那是个阴森森黏糊糊的梦”。“穿了一身合体黑衣的瘦削老人”,拿着一个“中国画里那种陶制水壶”,“冲着我的脚开始浇水”。这个梦让人感觉是“那种不是梦的梦”。从未相识的黑衣老人双眼充血,向我的双脚不停浇水,以正常人的思维来看,这样的事情“不合常理”。然而,“我”却认为,这个“不是梦的梦”正是“我”所处的“现实”世界。对于某种事物的现实性缺乏令人信服的根据,便只好依赖自己的感觉来判断。“我”感到“一种从无底的记忆深井里悄然升腾的冷气般的恐怖”,并“发出一声大得不能再大的尖叫”,最终,“那真空的颤动将许多与我的存在相关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从此,“我”一直以来的日常生活开始转向,不需要睡眠的“现实”开始登场。那么,以此为契机,主人公究竟是踏入了不合逻辑的世界,还是从“现实”的“梦境”中刚刚苏醒?

笔者并非研究卡夫卡作品的专家,因此,对卡夫卡作品的解析以及梦境与文学的关系等方面不便进一步涉足。然而,风靡世界的卡夫卡作品中所表现出的主张与普遍的、必然的本质存在相对的个别的、偶然的现实存在的存在主义思想,已为世界文学界所熟知。在《眠》中,“我”的认识中的“现实”,同时对“我”产生影响。因此,这个“现实”,是超乎一般形态的“现实”。卡夫卡的思想和表现手法跨越时空,对后世的许多作家给予了重要的启示。对于村上春树来说,卡夫卡的影响深远而长久。我们从2002年的作品《海边的卡夫卡》中可以明确地窥见这一事实。

田村卡夫卡?

是的,我就叫这个名字。

好奇怪的名字。

“但是这就是我的名字。”我坚持说道。

那么,他的作品你一定读过一些吧。

我点了点头。“《城堡》《判决》《变形记》,还有那个有关一种奇怪的刑具的故事。”

“《在流放地》。”大岛说道。

我很喜欢那个故事。世界上有那么多作家,但能写出那种故事的,恐怕只有卡夫卡了。

(《海边的卡夫卡·上》)

村上在《海边的卡夫卡》中反复强调歌德的名言“世界万物皆是隐喻”,可以窥见卡夫卡的这一表现手法深深影响着村上的创作理念。如果说村上作品中的人物与对话等直接反映了他的亲身经历或许有些夸大其词,那么在2006年摘得弗兰茨·卡夫卡奖之后,村上于2013年写作了以“恋爱的萨姆莎”为题的小说,便可见他对卡夫卡情有独钟。

现在,让我们将话题转回《眠》。

《眠》的主人公是第一人称的“我”,并没有说明人物的具体姓名。“我”年届三十,与一名牙医结婚,并有一个上小学的儿子,过着“记简单的日记,一旦有两三天忘写了,就会搞不清哪个是哪天的事”,“昨天和前天颠倒顺序,也没有任何不便”的生活。这便是主人公失眠之前的现实世界。即使遭遇了看到“双眼充血的老人”这一梦魇而就此与睡眠隔绝,对她来说,也并未形成太大的负面影响,她也并未认为这是一种病态。不如说,这一梦魇只是“改变”了她原有的现实。

自打睡不着觉以来,我心里念叨着,现实这玩意儿多么简单啊。

“我”失眠了,而家人却完全没有发现这一发生在“我”身上的巨大变化。“我”的精神与肉体已经分离,如同操作机器一般,只要按一下按钮,或者扳一下手柄,就能够“为了尽义务而购物、做饭做菜、打扫卫生、照料孩子。为了尽义务跟丈夫做爱”,这样的现实生活不断持续着,绵绵无期。然而,“我的大脑正徘徊在远离现实几百年几万公里的事”。即便如此,家人依然像平常一样对待“我”。不久,在“我”身上又发生了另一个变化。“我”站在镜子前,发现自己仿佛回到了二十四岁一般,年轻而光彩照人。

对于“我”来说,失眠前后的“现实”有着不同的意义。虽然不至于对生活充满怨言,但平淡无奇的人生使“我”找不到自己的足迹,终被时光吞噬。在不断流逝的岁月中,“我”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这一现实,是缺乏“现实感”的现实。在失眠以后,“现实”对“我”来说,有两种含义:失眠以前的现实以及“清醒”的“现实”。于是,“我”的精神和肉体一分为二,在“现实”中,“我”返老还童,用保持清醒的头脑彻夜阅读《安娜·卡列尼娜》,日复一日,与原有的现实渐行渐远,而失眠中的“现实”成为了“我”精神的核心部分。

“我”脑海中的“现实”究竟该作何解释?一般来讲,若“我”失眠以前的生活是正常的,那么失眠以后的“现实”则是不合常理的。但是,在这个“现实”中,“我”重返青春,头脑也从未感觉疲倦,一直保持着清醒的状态。那么,“我”眼中的“现实”与其他人眼中的现实究竟有何不同?在这里,真的存在着一个判断的标准吗?

探讨现实是否存在这一命题的文学作品不胜枚举,而庄子也曾在“蝴蝶梦”中对这一问题进行了通俗的阐释。然而,人类社会的形成以拥有共同的价值观为前提。各路神灵或是某种思想体系或许能成为主导价值观的中心力量,然而,若“上帝死了”②,人类将失去精神寄托,触碰不到自己人生中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正因为如此,那些荒诞无稽的超现实主义世界观才会被赋予“现实”的色彩。此时此刻,“我”虽然还在生存,“我”的人生却得不到任何人的赞成或是否定。想到这里,定会感叹人生真是捉摸不定啊!

于是,我就像鞋后跟不断被磨损一样,被取向性地不断消费。

……

那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我被取向性地消费,为了调整这偏颇而睡觉。我的人生仅仅是这些事情的周而复始吗?最终无法到达任何地方吗?

“取向性地消费”是人类生存的代名词,而“磨损”则表明人类与其他物品一样,是被消费的对象。“我”认为,如果说睡眠是为了调整这一偏颇,那么失眠则是从这一规则中彻底挣脱。然而,这里存在着一个逻辑的跳跃。也就是说,失去了调整偏颇的工具——睡眠的“我”,认为生活仅仅是不断被“磨损”。那么,被消费的人生是否算是“正常”的人生呢?如果说并非所有人都认为理所当然就是“正常”,那么,“我”所触及的,便是挣脱“正常”的桎梏而实现自我救赎的可能性。因此,即便睡觉是生命的“存在基础”,“我”依然不需要。因为,失眠是“我”唯一能够将自己的精神世界据为己有的途径。某种意义上,“我”已经脱离了既定的人生轨迹,但是,对此“我”丝毫没有恐惧。

总之,我是把人生扩大了。

确实,“从生物学的角度来看不正常”。但是,“人生的扩大”赋予了“我”对人生的真实感。由于失眠,“我”从一潭死水般的枯燥生活中解脱出来,认为“没有真实感的人生不论持续多久,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同时,失眠也赋予了“我”前所未有的专注力。

这才是本来的我应有的姿态,我想。重要的是专注力,我这么想道。没有专注力的人生,就仿佛睁大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如此一来,“我”重获自己的“人生”。而“我”的变化并未停留在自身,与此同时,“我”与周遭世界的关系也受到这一变化的牵连。也就是说,这一变化给“我”带来了孤独感,曾经在“我”的精神世界中举足轻重的家人,由于这一变化而逐渐离“我”远去。

最终还是陌生人,我想。这孩子长大以后,只怕不会理解我的心情,就像丈夫现在几乎毫不理解我的心情一样。

丈夫的睡颜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令人生厌,孩子的睡颜也使“我”的精神烦躁不安。“我”开始意识到,或许无法真诚地疼爱他们。

是因为“我”变了吗?还是“我”的人生原本就是错误的?“我”失眠了,从而失去了既有的人生所带来的满足感,取而代之的是“扩大的人生”。人生来孤独,同时刻意去逃避孤独感。因此,“我”失眠前后的差异难道不是原本就存在,而“我”仅仅是刻意忽视了它吗?正因为如此,“我”才会对丈夫家族“血统中的顽固、自我满足”以及“无懈可击”感到心烦意乱。

当“我”意识到自己的精神世界已经与家人隔绝开来,不眠的生活已经走过了十七个日夜。至此,小说中叙述的内容全都是“我”的回忆,从这里开始,才是故事情节的真正开端。

“我”把失眠称为“清醒”,并集中思考了“人生”的本来面目。然而,当“我”再次自问人生的意义何在,却发现“清醒的黑暗”的存在,“这让我联想到死”。

所谓死,很可能是和睡眠之类性质截然不同的状况,它也许就是此时此刻我眼前看到的深邃无涯的清醒的黑暗。所谓死,也许就是在这种黑暗中保持永恒的清醒。

“我”的状况或许与死并无二致。正如梦境与现实的界限变得模糊不清,生与死也似乎只在一念之间。谁都不曾亲眼见过死,那么死“可以是任何一种东西”。

如果所谓死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我该怎么办才好?加入所谓死,就是这样永远清醒着,一味盯着无底的黑暗?

“我”在无尽的黑夜孤苦伶仃,集中意识,把它放大。“我”在黑夜中驱车前行。“我”将自己看作“人类飞跃性进化的先验标本”,“只得一笑”。

“我”深知冷暖自知这一现实,即使说着相同的语言,即使在共同的环境中生活,只要“你”不是“我”,便永远不能知晓“我”真正所想。遗憾的是,人们总是轻易忽略这一事实,而当不得不面对它的时刻到来时,将被无情地打入孤独的深渊。

不再需要睡眠的“我”所经历的一系列变化,从本质上来讲,也是任何人都会经历的变化。人们都明白,完全获得他人的理解近乎天方夜谭,却依然抱有期待和幻想,同时又否定着这一可能性。绵绵不断的苦闷在二者之间游走不停。

在深夜的停车场,“我”凝视着无尽的黑暗。当“我”醒过神来,两个黑影般的男人站在门外。“我”试图发动汽车,引擎却不能点火。男人们开始剧烈摇动车子。在恐惧的笼罩之下,“我”感到“出岔子了”,可“我”无法说出是哪里出了岔子,与此同时,男人们继续摇动车子。掉落了钥匙的“我”,手足无措。

我心灰意冷,靠在座椅上双手掩面,然后哭了。我只能哭。泪如泉涌。我孤身一人,被关在这小铁箱里,无处可逃。现在是黑夜最深沉的时刻,男人们仍在摇撼我的汽车。他们要把我的车掀翻。

至此,故事落下帷幕。或许很多读者会感到这个结尾过于唐突。在这之后,“我”究竟怎样了?两个黑影般的男人究竟是何方神圣?或许,村上春树认为,这些问题不再重要。故事讲到这里,也该收场了。那么,这个结尾与《眠》想要表达的内容有何关联?

“我”的失眠,抹消了现实与非现实的界线。虽说发生了生物学角度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而“我”却因此获得了从未有过的“生”的真实感。可以说,这是价值观的倒置,抑或是非现实取代了现实。随之而来的,是清醒的精神与肉体使“我”的生死界线变得模糊。一般来讲,“梦境与现实”“生与死”是二项对立的存在,然而,在村上的作品当中并非如此。

死并非生的对立面,而是潜伏于我们的生之中。

(《挪威的森林》)

在《眠》中,保持睡眠相当于消耗生命,而为从这种结构中挣脱——也就是减少消耗,则必须驱除睡眠,并在岁月的流逝中寻回自我的精神世界与存在感。这一自我求索在村上的其他作品中也可窥见一斑。

罗列再多的一般论,人类也终将无可归宿。

(《寻羊冒险记》)

这是一种对人类意识深层的诘问。如果说“变化”“清醒”是对现实世界的挣脱,那么就不能用普通的思维去看待它。

话虽如此,村上想要表达的,却远比我们想象的深刻而复杂。笔者认为,这一作品的核心思想,尽数浓缩在结尾部分。“我”意识到“出岔子了”,说明“我”开始察觉自身与现实存在之间横亘着不可忽视的关联性。也就是说,“我”在试图改变的同时,“我”所处的周遭世界却原封不动。这一事实,随时可能施暴于“我”,让“我”一败涂地。

不过,世上可是存在着太多那种莫名其妙的恶意啊。你我都无法理解的。但它确实存在。或许应该说,我们都深陷其中吧。

(《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

不论我们怎样努力改变,我们身处的生活框架是一成不变的。这一框架使我们磨损、衰老,有时会产生破坏性的作用。因此,“我只有哭”,“我”孤独无助。这世界并非只有“我”一人存在,这世界本身也坚定而长久地存在。

不论是天才还是傻瓜,都不可能拥有独自一人的纯粹的世界。

(《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

《眠》的结尾便是这样一种隐喻。因此,这与“我”的车子是否被掀翻、在那之后“我”有怎样的遭遇都毫无关系。村上在小说的最后,已经充分表现了他所设定的个人与世界的关联性。

至此,关于《眠》的故事告一段落。下面是各位读者登场的时刻了,请大家倾听村上春树在作品中凝聚的心声。

侧耳倾听就能听到渴求的声音,聚神凝望就能看到希望的图景。

(《舞!舞!舞!》)

①本文引用的村上春树的作品中,除了《眠》出自施小炜译本(南海出版公司2013年版)之外,其余均引自日文原作,笔者翻译。

②尼采提出的一个命题,最早出现在1882年出版的《快乐的哲学》第三卷第108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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