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木清心
恋人离别在秋日,两心相悦写春天。
我再次回到尼斯,是为了救治一个即将失明的病人。
他只有十七岁,在建筑设计上已崭露头角。大抵天妒英才,他的病情有些复杂,家人不惜重金邀请几位眼科专家一同会诊。
阳光明媚的春日,我又踏上了这片土地。暌违两年,尼斯还是老样子。热吻全城的阳光,充斥在空气中的大海气息,街上行人慵懒的步伐,还有天空永远纯粹的蓝色。
坐在身旁的小许医生碰了碰我,语调中有些讨好的意味:“佳夕,故地重游有什么感觉?”
大学的最后两年,我是在尼斯度过的。偷偷瞒着父母学法语,申请到尼斯留学,这件事曾掀起轩然大波。在都是学医的父母眼里,这是非常不成熟的决定。在他们看来,留学应当首选美国,假使非要来法国,也当去蒙彼利埃,而非是以旅游业闻名的尼斯。
我还未来得及回答,副驾驶座上的沈教授便冷哼了一声。话题没有继续,直到到达医院,没有人再说一句话。
距离病房还有一段距离,我就听见男孩的嘶吼声。白净俊秀的男孩坐在床上挥舞着双臂,通红的眼底写满愤怒。周围狼藉一片,护士已经在准备给他打镇静剂,看样子并不是第一次。
沈教授的眉几不可见地皱了起来,我也适时出声:“你闹够了没有?”
说的是中文,可他听得懂。男孩的祖母和母亲都是中国人,他还有一个中国名字,叫陆锦年。
“你是谁?”陆锦年怔了怔,眼角眉梢染上几许讥诮,“不相干的人也来指手画脚?”他高昂着头,努力让自己显得不可随意欺负。
“不是不相干的人。”我回答他,“我们是来医治你的。”
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陆锦年大笑起来,而后又将修长的双手握成了拳,重重地敲在床沿上:“滚出去,你们这群骗子!休想浪费我的时间!”
语调非常尖锐。或许是因为之前经历过太多的从希望到失望,他打从心底里就不相信我们能够给他的病情带来转机。
我轻笑了两声:“还没试过你就否定,难怪情况越发糟糕。”
陆锦年气得全身发抖,却还是闭了嘴安静下来。房间里的护士面面相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小许医生则瞪大了眼,担忧地看着我。初来乍到就惹毛了小鬼头,确实不是什么好事。可我有八分把握,比起软言相劝,陆锦年这样骄傲的人更适合出言相激。
这也是我被挑中同行来尼斯的原因之一,除了会说法语,我还辅修过心理学。
“不想继续这样,就好好配合吧,最差的结果还能是怎样呢?”我说得漫不经心,却在仔细观察他的表情。
陆锦年的拳头握得越来越紧,怒极反笑:“好啊,那就看看你们有多大的本事吧。”
少年平静下来,开始配合吃药。我们准备离开时,他却突然开口喊了一声。他的眼睛只能看见模糊的影像,却还是准确地指着我说:“你,做我的护工。”
小许医生想要拒绝,我抢在他之前开了口:“非常乐意。”
沈教授沉沉地看了我一眼,没有反驳。
成为陆锦年的私人护工后,夜晚我便留宿在医院。
陆锦年的脾气确实不太好,有时也会蛮横无理地发火,但都情有可原。他之前的人生顺风顺水,美好未来的蓝图也才刚刚展开。忽然遭遇这样的事,谁都难以接受。
他的母亲时常来看他,那是个气场十足的美丽女性。第一次见到她是在病房外的走廊上,隔着一段距离就停下脚步打量我。目光像极了探照灯,一眼扫过来,似乎要把我里里外外都看个清楚。
我的脸开始发烫,在她目光的注视下简直想要逃跑。她微微张开了嘴却没有说话,最终只仪态端庄地从我身边走过,留下淡淡的香水味。
我不由自主地松了一口气。
陆锦年的情况不容乐观,一年前他的眼睛就发现了问题,动过手术后一度以为能够恢复正常。但没能维持多久,情况反而恶化。专家们几次讨论,都没能达成统一意见。原来服用的药品效果越来越差,新的尝试发挥的作用也不大,少年逐渐陷入了暴躁的状态。
接连几个晚上陆锦年都会突然惊醒,不管不顾地发脾气,东西摔得乒乓作响,大吼大叫的声音让我怀疑整栋楼都能听见。
故意与他呛声的法子已经不太管用,他早就知晓我的用意。我试图安抚他,但到最后最管用的法子还是注射镇静剂。他的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容颜早已疲倦至极,沉睡中却还皱着一双好看的眉头。
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心疼。好似他的挣扎,迷惘,不甘,每一样表情都触动心底。我告诉自己只是在可惜才华横溢的人遇上这样的不幸。
陆锦年又一次在夜里发怒,他嚷叫着让人把房间里的灯全都打开。拨开围在门口的护士,我伸手摁掉开关:“不需要开灯,你需要的是休息!”
陆锦年全身紧绷起来:“我要开灯!”
他坚持要开灯,因为身处黑暗让他觉得恐惧,他需要感受光亮来证明自己还能看得见。
我没有让步,他更为恼怒,摸索着从床上下来。走廊里微弱的光让他依稀能辨得清方向,走到我的面前他便和我争起开关来。我死死地护住,寸步不让,他也不再顾忌。在力量上我无法与他抗衡,推搡间头就撞上了门框,发出咚的闷声。
房间里一时没了声音,只剩清冷的一缕月光,照在他写满意外和懊恼的脸上。
我靠着墙忽然问他:“你知道其他盲人是怎样的吗?”
从来没有人敢在他面前提“盲人”两个字,陆锦年猛地抬头,眼里涌出一丝惊恐。
“他们要外出就会带上导盲犬,在家里能把自己料理得很好。虽然生活不便,也努力不给他人增添麻烦。你的生活比他们优越百倍,所以才想变着法子折腾人?这医院还有其他病人,你每晚每晚地闹,根本没为他们考虑。”我的语调逐渐变冷,“真是……让人失望。”
陆锦年脸上显现出孩童一般无助的神情,他茫然地向后退着,像被抽走全身的气力,一个踉跄跌坐在地上。过了很久,我听见水珠掉落到地上的声音。
他不会想让别人见到这副模样,我将护士都请了出去。走到他的身前,我想了许久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他的头。
“我是不是真的要瞎了?”少年哭得沙哑的嗓音里有不可名状的悲哀和不甘。
我跟着眼眶发酸:“我们还没有放弃,也请你不要放弃。”
一个星期以来,只有今天他没依靠镇静剂入睡。沉睡中的陆锦年,卷曲的睫毛,高挺的鼻梁,抿起的嘴唇像极了夏日的樱桃。可惜眼角的泪珠,透着让人无法忽视的悲伤。
哭过一次,陆锦年彻底平静下来。尼斯的夏天已经来了,陆锦年也不愿错过享受日光浴的好时节。每日除了进行治疗,大多数时间他都会在阳台上晒太阳。
他安静得让我有些心慌,因此我会常常在他身边朗读书籍,借机跟他聊天。陆锦年也很配合,他眯着眼听得仔细,正儿八经地指出我细微的发音错误。次数多了,我也不耐烦了,说他是七老八十的老古董。
陆锦年挑了嘴角,狡黠地笑:“你还比我大六岁呢,我是老古董,那你又是什么?”
我纠正他:“四岁,我今年二十一岁。”
陆锦年讶异地看着我,不理解工作两年的我怎么会是这个岁数。很简单,我比别人早了近两年上学。
我的父母是最出色的医师,也是最严苛的家长,他们认为在幼儿园的时间简直就是一种浪费,所以早早地把我送进小学。无疑他们希望我能成为一个出色的人,可惜我却没能很好地遗传到他们的智商,即便比别人再努力,仍旧达不到他们的期望。
总是在失望的目光下生活,让我压抑得想逃离。
“所以,你来到了尼斯。”陆锦年陈述这个事实。
“对呀,可惜在离开时发生了一些不太美好的事。”
在尼斯的生活简直就像活在天堂,阳光、沙滩、海风,让我疯狂着迷。直到两年期限将至,我才惊觉自己应当回国了。
可我害怕面对父母,害怕继续过以往的生活。于是我申请继续留学,也试着去找工作,想要逃避将来的一切,可惜没有成功。直到某天,我从房东先生那里得到启发。他说,总有许多外国人为了留在这里而结婚。
对,结婚。
毕业的前一个月,班里的同学组织了一场徒步旅游,每个人都能邀请自己的朋友来参加。就在出发的清晨,我遇见了那个人。
那个人是法籍华人,站在一群高大的西方男人中却并不显得弱势,眉目舒展间含着清贵之气。我们的目光穿过人群在空中相撞,我慌得不知所措,低下头时听见自己乱了节奏的心跳声。
带着有些精心安排的成分在内,旅游结束的那个夜晚,我如愿听到他的承诺。可在约定的日期里,我在教堂枯坐了一个下午,却始终没能将他等来。
这样的事,我自然没跟陆锦年说,仅是轻描淡写地告诉他:“我没能成功留下来,或许是该庆幸的事。这些年我才明白,逃避永远解决不了问题,实际上那些困难只是在想象中才尤为艰险,而在勇气面前,往往不堪一击。”
陆锦年闭上眼躺在躺椅上,呼吸平稳。就在我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少年忽然开口道:“真烦,说自己的故事也在讲道理。”
他的眉头不耐烦地皱到了一起,语气却像是孩童在面对喋喋不休说教的老师。
这才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该有的反应啊,我望着远方湛蓝的天空,翘起嘴角。
时隔几个月,终于迎来了好消息,一种新研发的药物将对陆锦年的眼睛有很好的疗效。陆锦年虽然没说任何话,但我却注意到他微微翘起的嘴角,和蓦然一亮的眼睛。
为了庆贺他的眼睛好转,我从外面买了两盆茉莉花。小许医生大老远就看见,跑过来帮我拿。
“佳夕,我在空间里看到你在尼斯的照片。”他提了个话题,“也就两年时间,没仔细看差点认不出是你。”
他说得有些夸张,其实我改变的只是肤色和发型。当时为了迎合西方的审美,我把皮肤晒成了古铜色。只见过我几次的人或许会认不出,小许医生却不可能。
小许医生帮我把花送到陆锦年的病房后他就离开了。陆锦年还在晒太阳,我把茉莉花搬到阳台上时,他吸了吸鼻子道:“茉莉花?”
我笑着应是,他沉默了半晌又说:“我的祖母很喜欢这种花,小时候我常听到她唱这一首中国小调。”
我张口就唱:“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它。我有心采一朵戴,又怕旁人笑话。”
陆锦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到了我的身边,他摘下一朵茉莉花,然后别在了我的耳边。
“反正我也看不清,没人会笑话你。”他微微不自然地扭过脸。
阳光恰好投射在他的侧面,我有一瞬间的恍惚,不知道面前的人到底是谁。也就是这么一瞬间,我猛地红了眼眶。
经过一个疗程的治疗,陆锦年的眼睛已经能较为清晰地看见外物。
拆线那天,我相当紧张地站在挤满人的病房里。他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寻,最后停在了我的身上,仔仔细细地看了我许久,然后弯了嘴角道:“沈佳夕。”
还是平和的陆锦年。我重重地舒了一口气。
傍晚时分,我陪着陆锦年下楼散步。自他的眼睛不好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出过病房。
心情好,他的话也多:“我曾经的理想是想在尼斯建造一栋标志性的建筑,以后我的儿子在路过它时,可以骄傲地说,这是我爸爸设计的。”他讲这话时,脸上都带了自豪之色。夕阳将少年的影子拉长,美好得仿佛油画一般。
第二天我就带着一本书来找陆锦年,将东西塞进他手中:“喏,你不是想在尼斯建造一栋标志性的建筑吗?这是安藤的《建筑学》,你拿去看吧。”
陆锦年愣愣地低头,再抬头看我:“这本书早就已经绝版了,你……”
“是我当年的收藏。”我知道他要说什么。
陆锦年眼里闪过笑意,低了头没再追问。他的视力还不太好,要拿得很近才能看清,但他看得异常认真。
“为什么……”少年慢慢抬起头对上我的眼睛,“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笑笑回答他:“因为我是你的医生。”
“没有其他的理由?”陆锦年异常认真地盯着我看。
思考良久之后,我抬手揉他的头发:“你就像我弟弟一样。”
陆锦年立即挥开我的手,冷硬地回道:“我才没有姐姐!”
他迅速地躺下,用被单盖住自己的脸。
无法避免的,陆锦年眼睛的情况又开始急转直下,新药物再一次失了功效。
陆锦年相当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聪明如他早就有所察觉。和我冷战许久后他才第一次开口,还是在安慰我:“没关系,我已经很开心了。”
天气开始转凉,陆锦年在一个下午央求我带他去海边。
我义正词严地说:“你得留在医院里。”他的眼睛随时都可能发生变化,万一有什么事,在医院是最安全的。
陆锦年垂了眼睛道:“我可能就要看不见了,在这之前我还想再看一次大海。”
他没有说更多请求的话,我却无法再拒绝。偷偷将一切安排好,我和陆锦年坐上了出租车。
到达海边时日已黄昏,陪着陆锦年沿着海边走了一圈,最后并肩坐在海滩上。天边是浓墨重彩的火烧云,近处是迈着慢悠悠步伐的海鸥,将被蔚蓝海水吞没的太阳散发着最后的余晖,天地万物都染上了淡淡的金色。
陆锦年一直望向远方:“我知道中国有一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如今才懂得,里面有多少遗憾。”
我的心像被泡在了苦涩的海水中,出言安慰道:“其实哪里又有什么遗憾?日出日落再正常不过了。中国诗人爱用移情的手法,是他心情愁苦才觉得夕阳悲凉。”
“是吗?”陆锦年勾起嘴角。
“是啊!”我用力地点头,“就像恋人离别总在秋日,两心相悦就写春天。其实春秋本身哪有什么含义?”
陆锦年抿嘴笑了起来,笑了许久才转头看我:“佳夕,留张影吧?”
我敲敲他的脑袋:“不叫医生,好歹叫声姐姐吧!”
他不理会我的抱怨,径自站起身,掏出手机请游客帮我们拍照。位置站定后,他又往我身边挪了几公分,两个人挨得太近,我甚至能清晰地看见他的每一根睫毛。
“冷吗?”他突然开口。
“什么?”
“你在发抖。”
不冷啊,我看着他的侧面,只是难以抑制从心底溢出的战栗。
回到医院后,自然少不了一场责难。沈教授在办公室里骂了我一个小时,离开时我整个人都开始头昏脑涨。
在楼梯拐角之处小许医生拦住了我:“佳夕,你别和他走得太近。”
我猛地抬头,小许医生狠下心说:“我们都清楚,他的眼睛不可能治好。你待他太好,最后只会更伤心。”
“我有自己的打算。”我沉默了一会儿回答他。
小许医生不依不饶:“什么打算?别以为我不知道……”
“许崇!”我高声叫他的名字,打断他后面的话,“那你以为是什么呢?”
小许医生一时语塞,半晌只能懊恼地低下头。
陆锦年的预感很准,在去海边的一个星期后,他就彻底看不见了。
真到了这一刻,他比任何人都平静。反而是一直冲他嚷嚷盲人瞎子的我,控制不住地掉下眼泪。
少年仰起纯真的脸,摸索着拉我的手:“佳夕,你别哭。”
我的眼泪掉得更凶。
再留院观察一段时间,陆锦年就可以出院了。而随着治疗的结束,我们也将离开。陆锦年的母亲,就在这时找到了我。
她单刀直入地说:“只要你愿意留下照顾他,开什么条件我都答应。”即便是到了这种情况下,她的倨傲依然没变。
我隐隐有些不快,不卑不亢地回她:“您凭什么留住我?”
她笑了起来:“沈医生,我的记性好得很,哪怕只见过一面的人也记得清清楚楚。”我蓦然瞠圆眼睛。
“两年前你为能留在尼斯,现在既然能光明正大的,又何乐而不为?”
慌张、狼狈、羞愧、愤懑,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充斥全身。
是的,两年前我遇到的华人,叫陆锦生。当初他的家人极力反对我们在一起,认为一切只是我精心设计好的阴谋。他没有相信,不顾阻挠赴约而来。可我终究只等来他在赴约的路上出了意外的消息。
我连他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到,他的母亲泼了一桶冷水到我身上,要我永远滚出尼斯。还有那时的陆锦年,像只暴怒的狮子对着我吼叫。他们的痛苦源自于我,如果没有我,陆锦生或许还沐浴在尼斯的阳光下。
我浑身颤抖得厉害,俨然有一种无所遁迹之感。
“我不管你是因为什么原因待锦年这么好。”她勾起嘲讽的笑,“但只要你能一直如此,什么条件都随你开。”
我灰白着脸愣在原地,喉咙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连简单的音节都发不出来。
“我想您一定是误会了。”沈教授不知从哪里走了出来,“我的女儿不会做这些事,也不需要这些。”
陆锦年的母亲讶异地微微睁大了眼,目光在我们身上来回打量,显然被沈教授话语里的某些关键词所震惊。
我能来到尼斯,还有两个重要的原因。一是我知道病人是陆锦年,无论是出于对陆锦生的怀念还是心底的内疚,我都渴望能为他做些什么。二是因为,沈教授是我的父亲。
沈教授看似平静,眼神中却已透出了冷意。良好的涵养让他点头同她说再见,而后牵起我的手扬长而去。
我在童年里曾无数次渴望,这一双略带薄茧的大手可以将我的手紧紧包裹。可那时候,父母总是围着病人、手术和研讨会打转,我的期望常常落空。我对他们确实有着一丝怨恨,可在今日,那些横亘在我心底的不快变成了一股暖流。
来到走廊的尽头,沈教授才停下脚步。他背对着我许久,在我以为他回过头就会劈头盖脸地骂我一顿时,我听见他的叹息声。
“佳夕,如果留在这里你会更快乐,那么就按你想的去做吧。”
我一瞬酸了眼眶,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爸爸,我想回家。可是,我放心不下他。”
我曾抗拒的,厌恶的,想要逃离的家,在我受到别人的侮辱和轻蔑时,是我唯一的避风港。
整理好情绪,我才敢去面对陆锦年。他低着头坐在病床上,背着阳光看不清表情。我觉得有些异样,尝试着叫他。
陆锦年笑得很轻:“Iris,你是Iris。”
Iris是我的法语名,两年前他并不知道我叫沈佳夕。我慢慢低下头。原本我想瞒着他,既然他没有认出我是Iris,那么在他的记忆里我只是沈佳夕就好了。
对他好的沈佳夕,关心他的沈佳夕,而不是间接让他最敬爱的哥哥离开的Iris。
“要不是奇怪妈妈找你说什么,我大概要被永远蒙在鼓里。”陆锦年回过头,少年脸上的表情如同他母亲一样,倨傲又嘲讽,“后来你开了什么条件?”
心骤然缩成一团,陆锦年看不见我迅速红了的眼眶,他烦躁地把能触及到的一切物品扫落在地:“你以为我瞎了就会需要你的怜悯?就会让你这个害死哥哥的凶手在我身边多待一刻?”
“陆锦年!”我忍不住提高嗓音叫他,“我没有。”
我曾企图通过陆锦生留在尼斯,因此即便我是真心喜欢他,在面对他家人的误解和辱骂时,依旧无法理直气壮地辩解。可是这一次,我忍不住想为自己辩解些什么。
门口堵满了人,听不懂中文的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让和平许久的我们再次争吵。
陆锦年只是笑,并不相信我说的话:“沈佳夕,你还是走吧。”
我咬紧嘴唇,把那些从心底发出的呜咽都吞了回去。
回尼斯前,我告诉自己要勇敢,尽力去补偿那些因我而受到伤害的人。所以即便结果如此,也不该有什么遗憾。
离开尼斯的那一天,秋季罕见地下起雨。小许医生殷勤地要帮我拖行李,我避开了。
“不需要做这些。”我直视他说,“你很优秀,不需要借我这个平台。”
他没有那么喜欢我,他不过是为了讨父亲的喜欢。我拖着行李往前走,不管身后僵在原地的他。
真心喜欢一个人,是能感受得到的。我喜欢尼斯是真心的,我喜欢陆锦生是真心的,我对陆锦年好也是真心的。
可惜到最后,他也没能感受到。
陆锦年失明后的一年,终于完成了第一件雕塑作品,其中的艰辛只有自己知道。
作品是一个女子的头像,照顾他的护工眼尖地发现,那是他摆在床头照片里的女子。她听他叫过她的名字——佳夕。
沈佳夕不知道,在他能看清人时,他就认出她了。
他或许该讨厌她,说恨她也不为过。如果一早就知道她是Iris,他一定能笃定地说厌恶她。可当他发现时,已经有太多的感情掺杂在心里。
让他不要放弃的沈佳夕,为他朗读的沈佳夕,送他茉莉的沈佳夕。他在一朝一夕的相处中,感受到她的好意,依赖着她给的安心。
他多少猜出了她回来的原因,她对他这么好只是因为陆锦生,这让他觉得沮丧,还有一些不可名状的嫉妒。可不管怎样,他还是感恩她的出现,让他接受到来的事实,让他有勇气奔赴未来的人生路。
那一段相处的时光,是上帝送来的礼物,表达对他失明的歉意。可惜礼物有期限,他不能过于长久地拥有。
他养了一只导盲犬,想出门时就会牵着它去散步。他花了更多的时间熟悉家里的摆设,一次次的跌倒磕伤后,终于能在家里自如地行走。他学会阅读盲文书籍,在阳台上种起茉莉花。他尽量自己照料自己,努力不给别人增添麻烦。
他始终记得一个名叫沈佳夕的中国姑娘,她对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在了心底。
他猜想她离开尼斯时,一定满怀着忧伤与落寞。他是始作俑者,可他并不后悔。因为只有离开,只有告别尼斯,她才会拥有更好的人生。
他能走好以后的每一步,他不需要她的不放心,也不想她是因为怀揣着对陆锦生的思念而留在尼斯的。既然她想回家了,那他就回她一份礼,让她走得心安理得。
而他,陆锦年摸着雕像,他有它陪在身边。
“先生,要给雕像起名字吗?”护工问他。
陆锦年思忖片刻,笑着答:“她从春天走来。”
“恋人离别总在秋日,两心相悦就写春天。”她的话还在他耳边萦绕。
她在他身边的一日,他就好像拥抱了整个春天。
她一定是把春天带到了他的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