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南京绒花是一种唐朝时诞生的技艺,因为制作精美,又有象征“荣华”的吉祥喻意,遂成为皇室贡品。明清以后,绒花迅速成为普通百姓常用的装饰用花,得到“发髻上的南京”的称号。但由于绒花制作成本很高,制作过程繁复,作为南京绒花唯一传人的赵树宪如今没有收到一个弟子,这项技艺也面临着失传的危险……
南京绒花的历史,可以上溯到唐朝时期。那时的仕女们都喜欢把鲜花插在头上作为装饰,尤其是牡丹花,很受贵妇们的欢迎。但是,鲜花受制于时令,不是四季常有,又易枯荣,而且鲜花插在头上容易掉色掉汁,不仅簪戴不方便,还会给文人墨客造成荣华易逝、红颜易老的联想。
因此,不枯不败、精致唯美的“绒花”便应运而生。由于谐音“荣华”,绒花也被当做富贵吉祥的象征,在武则天时被列为皇室贡品。进入明清后,绒花的制作与生产在民间得到发展,成为广大百姓都非常喜爱并且广泛使用的吉祥饰物。
但遗憾的是,如今要体会纯正的绒花之美,只有到南京甘熙故居内的“赵树宪绒花工作室”。在那里,住着南京“最后的绒花艺人”赵树宪,他那间10平方米的小屋,就是南京绒花最后的根据地……
发髻上的南京
绒花的光辉岁月
每天早上八点,当整个南京城刚刚在初升的太阳中苏醒时,赵树宪就拄着拐杖,来到了甘熙故居内的工作室——他打开大门,在墙角放下拐杖,取下木架上的熟绒,然后便坐在桌前就着阳光开始一天的工作。
赵树宪的这间“绒花工作室”,是南京绒花的最后根据地,作为南京绒花唯一传人的他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绒花了。而他每天的生活,就是在狭小的工作室内,聚精会神地制作绒花,房间里除了剪刀剪绒时发出的沙沙声响,再也听不到其它动静。
偶尔,有游客在导游带领下对工作室进行走马观花的参观:“这个是南京最有代表性的手工艺绒花,旧时,南京‘一事三节(婚嫁喜事和春节、端午、中秋)都以装饰绒花为习俗,因此绒花又有一个‘发髻上的南京的称号。”
游客们来,赵树宪总是很高兴,游客们离开,赵树宪会无比失落。很多人在介绍他时,总喜欢加上“最后的绒花艺人”的定语,认为这是对他的一种褒奖,但在赵树宪看来,这句话却是最大的讽刺。
现在的南京民俗博物馆内部有99个房间,每间都被类似绒花这样的传统手工艺、民俗填满,绒花只是其中之一。但赵树宪不喜欢绒花被这样对待,在他看来,每个房间里放一种手工艺,让老艺人们做活态演出,传统手工艺就成了橱窗里的商品。“游客见证的不是活态的绒花,而是绒花已作古的现状,我不喜欢这种感觉。”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在如今的南京老城南一带,聚集了柯恒泰、张义泰、德胜祥、马荣兴等40多家绒花作坊。那时绒花的加工大多采用“前店后厂”的家庭作坊模式:家庭妇女在后面的工厂负责绒花加工,男丁则在前方负责绒花的市场运营。每到过年过节,每个绒花作坊门口,都停满卖货郎的货担。那时大街小巷身背圆屉的卖绒花人,是南京最靓丽的风景线。
赵树宪还清晰地记得当年绒花“绽放”的情景:卖花郎背的圆屉一般有四、五层,每层装有不同样式的绒花。他们每人手上都会拿个长柄的镗锣,一边吆喝一边摇晃镗锣两边拴着的小木槌,木槌从左右两面打击锣面,发出叮当、叮当的清脆声响。一听到锣声响起,不管是大家闺秀还是小家碧玉,都会探出头来。这时卖花郎就放下身后的圆屉,把一层层的绒花抽出,放在地上,供人欣赏和选择。旧时不像现在,女孩子可选择的化妆品少得可怜,于是,这些美丽的绒花就轻而易举地俘虏了姑娘们的心。
“看着卖花郎把货担往热闹的街口一放,周围就围满人时,作为一个绒花艺人,我打心底里自豪,虽然我不能像卖花郎一样担着货担上街”,一说起绒花的光辉岁月,赵树宪的激动之情就溢于言表。
衍生于云锦的工艺
引得大观园诸女“争风吃醋”
“说到绒花的制作,就不得不提曹雪芹和云锦!”赵树宪边演示绒花的制作工艺,边向笔者讲述绒花的过往传奇。
《红楼梦》第七回里有经典的一段:周瑞家的送宫花,因顺路便先将宫花送给迎春、探春、惜春,之后是王熙凤,最后送给林黛玉——结果使大观园的姑娘们为宫花“争风吃醋”——这里的“宫花”,就是南京绒花。
《红楼梦》里的情景,不是曹雪芹的凭空想象,而是有来由的:一是旧时南京人都有配戴绒花的习俗,二是南京绒花的兴盛和曹家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曹雪芹的曾祖父曹玺、祖父曹寅、伯父曹頫、父亲曹顒,三代四人共出任江宁织造府理事58年。曹家人对云锦的苦心经营,使云锦制造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
制作云锦只会选择缫丝厂最优质的蚕丝入料,这样就剩下了大量的下脚料,正好是制造其它民间手工艺的绝佳材料。因而,明清时在南京老城南一带,围绕着云锦,形成了负责采买宫廷织物事宜的“七作二房”区:七作即银作、铜作、染作、衣作、绣作、花作、皮作,二房是指帽房和针线房。云锦是绣作中的代表,而绒花则是花作中的翘楚。《红楼梦》中写的“宫里作的新鲜样法堆纱花儿”,实际上就是七作二房做的堆丝花,也就是绒花。
随着江宁织造府云锦的繁荣,南京的绒花制造技艺也开始水涨船高。因为产量极大,绒花逐渐从“旧时王谢堂前燕”,慢慢“飞入寻常百姓家”,融入了南京的风俗。旧时,南京的“一事三节”(婚嫁喜事和春节、端午、中秋节),妇女、孩子们都会在发髻、发辫或两鬓插绒花作为装饰。当年南京的三山街至长乐路一带,曾是著名的“花市大街”,云锦艺人们用边角料制作的绒花、绢花,把这里装扮成了花的海洋。
南京绒花从唐朝武则天时代开始盛行,到明清后随着生产制作的扩大,受到上至皇后娘娘下至平民百姓的喜爱。上世纪50年代,政府为了发展经济,还把从事绒花生产的个体作坊和绒花艺人组织起来,成立了“艺美绒礼花合作社”,厂址就在今天的南京市绒庄街。
不过,“文革”时期,绒花被当作“四旧”产物,受到了严厉的限制,传统的花样就不做了,一般只接受订单,根据客户的需要进行生产。赵树宪就是在这个时期进入制花厂的绒花车间,成为工厂的最后一批工人,师从周家凤、王家太、柯秀英等老艺人。endprint
进入工厂之后,赵树宪先是学做粗条、细条、花条,然后又去打尖,之后又去打传花,将制作绒花的各个工序都掌握之后,再去设计室学习设计花样,他用两年的时间把厂里的所有产品全部复制了一遍,从而为日后的绒花创作打下了良好的基础,是为数不多的具有全套操作能力又能设计绒花的艺人。
艺人的灵性是绒花的灵魂
不败绒花后继乏人
“文革”结束后,绒花的制作得到了恢复。不过传统的绒花,都是吉祥图案,颜色也是大红大绿的搭配,跟时尚是有差距的,赵树宪也开始尝试制作一些内容创新的绒花,开始有了鸟兽虫鱼、亭台楼阁等作品。
绒花的制作是一个复杂的过程,需要经过染色、软化黄铜丝、勾条、打尖、传花等近十道工序,不像现在搞设计的会先画出设计图,所有的花样、形状都记在艺人心中。以前的艺人们,主要是临摹师傅们的花样,但当老师傅们随着年代久远而消失,许多花样也就此失传,只能对着照片临摹。更多的时候,是看到了生活中美的意向,就把它做成花样,整个过程全凭着手艺人的心灵手巧才能完成。
赵树宪制作一朵直径约10厘米的绒花,至少得花两、三天时间,还不包括选购蚕丝等前期准备工作。红、粉、黄、绿等色的蚕丝绒,在赵树宪的钳子下被穿上钢丝,然后弯成花朵、柿子、元宝、如意、凤冠、龙船、丹顶鹤、万年青等各种形状的绒花制品,色彩明快,栩栩如生。
从上世纪90年代起,鲜花不再稀缺,南京市绒花厂也倒闭了,纯手工制作的绒花,渐渐被各种造型别致、设计精美的头花、胸花所取代,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受宠”,绒花就如同元稹诗中的“宫花寂寞红”一样,逐渐被人忘却,赵树宪也因此一度告别了这个行当。
不过,随着传统文化的回潮,绒花也开始在南京人的记忆中复苏。在2006年,南京绒花被评为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统的绒花技艺再一次回到了人们的视线中。2008年,经过民俗博物馆多年的努力,赵树宪重新回到老本行,在民俗博物馆设立了“绒花工作室”,成为南京唯一仍在从事绒花制作的艺人。
但遗憾的是,随着云锦产量急剧降低,制作绒花的边角料已很难找到,赵树宪如今制作绒花,要专门去苏州购买苏绣用的蚕丝,南京绒花也因为仅有赵树宪一个传承人,最终落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赵树宪并非没有想过收徒,只不过绒花这项技艺,学起来复杂,制作成本又高,耗时长,收益低,因此很少有人愿意去学。就算偶尔有感兴趣的人,也多半是高校的学生和学者,买了回去也是当做研究用。
关于传承这个问题,赵树宪表示实在带不到徒弟也是没办法的事情,非遗项目发展可以有多种模式,不一定非要走产业化道路,也可以走精品路线。因此他虽然已经年老,手脚不利索,思维跟不上时代的节拍,但却一直在尝试拓宽绒花的边界。新版《红楼梦》开拍之前,赵树宪曾多方联系电视剧的制作方,提出想为剧中人物设计绒花,但遗憾的是,对方表示早就找好了造型设计。结果剧照出来后,引起一片嘘声,赵树宪也遗憾地表示:试妆照的人物头饰造型太大,根本就突出不了南方的精细。
如今,赵树宪唯一的梦想就是开设国内首家绒花博物馆,并在经费允许的情况下,为绒花博物馆留下更多的精品,以传承中华民族传统文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