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龙
(一)
在任何时候,在讲述给任何人听的时候,家里的园子都是我最念念不忘并引以为荣的。
爷爷家的园子别具特色。门前一条甬道,左侧是菜园,右侧是果园。左侧的路边种着南瓜,盛夏时,南瓜藤顺着拱形的挂架,从左侧的菜园慢慢地爬进右侧的果园。一条二三十步的甬道,就在布满浓荫的穹弧里变得悠长而静谧。
每一个清晨,明亮而不觉炽烈的阳光从窗子的格子中斜插进来,方方正正。炕头上的白猫正蜷在奶奶的烟笸箩旁边,眯着眼。奶奶一边从笸箩里捏出烟叶子,一边摩挲着白猫的背。当白猫的呼噜声响起的时候,满屋子就会弥漫起淡淡的蓝色烟雾。
一整天,除了做饭的时候,奶奶才会走出房子。和电影里的那些小脚老太太一样,摇晃着走进阳光里。
她像呼唤自己的孩子一样,呼唤那些鸡鸭鹅。
“叽叽叽叽……哑哑哑……哦哦哦……”所有的鸡鸭鹅都像喝醉了一样跟在奶奶身后,摇摇晃晃。偶尔有几只母鸡跑到前头,也会有条不紊地排在鸡食槽旁边。
忙完这些,她就会推开园门,把倒伏在地上的柿子秧扶起来,把坠下来的南瓜托上去,把长得太密的小葱薅掉……
等她从园子里出来的时候,眉眼之间挂着幸福和满足,怀里捧着的搪瓷盆就满登登的了,红辣椒、黄柿子、绿萝卜、青黄瓜、紫茄子……
整个园子是奶奶的世界,她一辈子几乎没有上过山,下过田。
(二)
我家的园子比爷爷家的大很多。爷爷家在村子中,我家则在村子边上。
父亲和母亲都是勤劳人,园子侍弄得有模有样。
每年春天,父亲套上家里的那头最温顺的花牛,把地翻个遍。新翻的泥土,带着油一样的光亮。翻完地,父亲就会用镐头起垄,母亲则在身后拿着锄头将土块敲碎,有时会蹲下来,用手把土块掰碎。整个园子在未播种之前,已然像一件艺术品——棱角分明,线条细腻。
母亲在园子的边上中了很多果树。在农村,李子树最常见,苹果树、沙果树、海棠树却很稀缺。母亲从几百里外的外公家背来果树苗,挨家挨户地送。这是母亲的哲学:如果别人没有,独独咱有,保不齐会偷,偷倒是不怕,但是撞见了免不了难堪。
园子里,有母亲从山上挖回来的草莓秧苗,有母亲亲手栽下的锦灯笼……
每年的夏天,我家的园子是最热闹的,也是我最喜欢的。园子里有我数不尽的乐趣。
拇指粗的水萝卜,带着泥土从泥土里拔出来,用指甲轻轻划开红色的皮,轻轻一剥,就只剩下羊脂玉一般的萝卜了。放在嘴里一咬,满嘴都是甜津津的萝卜香。
顶花带刺的黄瓜,鲜嫩嫩的。拨开黄瓜秧,揪住一个,轻轻一扯,就到手了,根本不用洗。趁着母亲不注意,我还会偷偷地把整条黄瓜插到酱缸里,蘸上香浓的农家酱,仿佛整个夏天都充满了清香味。有时候不小心被母亲发现,就免不了被揍一顿,嘴上却不停,吭哧吭哧继续吃,母亲往往打不了几下,就先笑了,手上也就没了力气。
园子里有数不尽的秘密。我曾经盯着白菜花上的蜜蜂看,大概是看得太久,也或许是太过于亲昵,蜜蜂狠狠地在我的嘴唇上蛰了一下,害得我每天上学被大家嘲笑而无力还口。我曾经把园子里的那只老蜘蛛辛辛苦苦织就的网,用叉杆卷下来,去粘蜻蜓,气得老蜘蛛几次搬家,但是都无法摆脱我的纠缠。虽然我也常常捉些臭名昭著的小虫投到它的网上,弥补我犯下的过错,但是它还是不肯原谅,还是在我又一次捣烂它的猎网后,偷偷咬了我一口。整个脚踝肿了几天,至今还留着一块青斑。
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我留恋的到底是园子里的菜、果子,还是那些被我反复欺负、却从不伤害的小虫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