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 妮
(大理学院外国语学院,云南大理 671003)
伊恩·麦克尤恩是当代英国文坛最有影响力的作家之一,也是英国人文主义协会的支持者。他的作品常常从艺术与科学、道德与理性出发,探讨人生的价值与人性的理想,蕴涵了丰富的人文主义元素。
人文主义是一种生活姿态,培养人的道德意志和创造性生存,以达到完善个人的目的。人文主义者以人,尤其是个人的兴趣、价值观和尊严作为出发点,坚信理性与自由是人类生存的基础,认为道德与社会的基础源于自由和道德平等。他们认为文学必须体现道德价值,通过语言文字展现出人应有的秩序、节制和分寸。在这一点上,作为人文主义者的麦克尤恩也不例外。
《阿姆斯特丹》是麦克尤恩1998年的布克奖获奖作品。小说讲述主人公克莱夫艺术创作的理想与失败、道德抉择的失误与胜利幻觉,揭露主人公的创造性生存与道德意志的缺憾与理想。作品表现出丰富的人文主义思想。
“创造性生存是在人的自由自觉的实践活动中展开,是人类发展中理想的生存状态。创造性生存是朝向人的全面发展目标的生存”〔1〕。创造性生存的缺憾与理想在小说主人公克莱夫身上得到了具体化的表现。小说讲述的是早年间,作曲家克莱夫因代表作《美之忆》而名声大噪。1996年初,步入中年的他被政府委以重任,为4年后的千禧年创作一部交响曲,但进展缓慢,三番四次地催稿下才勉强完成。首排仪式后,过半的管弦乐手拒绝演奏千禧交响曲;意大利指挥家直言他厚颜无耻地剽窃了贝多芬的《欢乐颂》〔2〕176,整部交响曲简直就是失败;音乐评论家称这部作品是后现代式的引用〔2〕164;英政府的千禧狂欢会计划也只得作罢。克莱夫原本期望借助这部作品能重新登上事业的顶峰,捍卫其乐坛地位和尊严、实现其人生价值和创造性生存的理想,但事与愿违。
表面上看,是一次偶发事件终止了克莱夫修改乐章的计划,他勉强交出一份不合格的乐稿,才引火烧身。但真正的原因是克莱夫正经历中年危机,在旧情人莫莉的葬礼后,危机加重。他变得郁郁寡欢,整日哀悼死亡;他疑神疑鬼,担心自己罹患疾病。显然,这并非是理想生存状态,这无益于艺术灵感的激发,也无益于创造力的生长。对死亡的忧思让克莱夫无法专注于艺术创作,他最终乐思枯竭,留下了创造性生存的缺憾。原本用来纪念20世纪之终结的交响曲,却成了克莱夫艺术生涯的哀乐,悲鸣当代艺术创造力的缺失和艺术大师的缺位,突显出这一时代创造性生存的缺憾。
创造性生存的缺憾和理想在艺术大师和科学巨匠们的“推波助澜”下显得愈发醒目。麦克尤恩将莎士比亚、弥尔顿、布莱克、福楼拜,贝多芬、舒伯特、布里顿、普塞尔,达尔文、牛顿、梵高等大师的名字数次置放在小说的显眼位置。而在《阿姆斯特丹》的小说世界里,唯一的艺术大师——克莱夫——却是一个蹩足的音乐家。莎翁等巨匠的反复出现与蹩足音乐家克莱夫之间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这种反差投射出的正是创造性生存的理想和缺失,暗示了当代艺术创造和自然科学领域人才的匮乏,揭示了作者对创造性生存理想的极度渴求。正如麦克尤恩在《审判日》一文中写道:“自然选择理论影响力很大,但是它依然翘首等待‘它的灵感四射的整合者,它的诗人,它的弥尔顿’”〔3〕。麦克尤恩崇尚自然科学,但也看重人文精神对现实的引导和救赎,他深信“作家能够触到科学所能企及的一切领域,却绝不会被科学所替代。这是因为作家探究的是人的本性、现状及特定环境里的表现”〔4〕。在这里,弥尔顿俨然超越了其时代,被抽象化为人文精神的代名词,依此类推,《阿姆斯特丹》里的莎士比亚、布莱克、福楼拜、贝多芬、舒伯特、布里顿、普塞尔、梵高亦是弥尔顿,他们皆是艺术创造力的象征、创造性生存的符号;而达尔文、牛顿亦是弥尔顿,他们是科学理性的象征、创造性生存的标志。莎翁也好、达尔文也罢,在麦克尤恩的文本中,他们已被抽象为创造性生存缺憾的显影剂与创造性生存理想的丰碑。
道德伦理困境历来都是麦克尤恩作品关注和探索的主线,其小说特殊的道德力量贯穿了他的全部作品〔5〕。《阿姆斯特丹》揭露了对社会责任的规避、伦理道德的堕落,惩治假丑恶、呼吁真善美。道德意志这一人文主义元素的缺憾生动地表现在克莱夫的两次重要抉择上,而正是选择的失误造成了他的最终毁灭。
第一次抉择发生在湖区,克莱夫不顾道义、推诿责任,对陌生妇女的险境漠然置之,以为他的命运与路人的命运是不同的道路,没有交集,却不知道人是社会性的,不能脱离社会和其他社会成员。正如利奥塔德所言“自我并不是一座孤岛!人是处于复杂的社会关系网络之中、处于特定的政治体制与文化教育环境之中的,所以人并非是能动的构造者而是被构造的”〔6〕,在抉择的瞬间克莱夫的命运已悄悄地发生了改变,失败的首排正是他为自己已经沦丧的道德意志而付出的代价。人文主义的理想是人们相互尊重、相互扶持,谋求全体人类的和谐与幸福。克莱夫的行为违背了社会道德准则。虽然人人享有自由,可是个人的自由必须与社会责任相结合,一个美好的世界将建立在社会成员相互关爱的基础上。在社会责任和个人利益面前,克莱夫逃避责任,丢弃良知,自凿道德的坟墓。
第二次抉择发生在荷兰阿姆斯特丹,克莱夫和好友弗农假借友人间的安乐死之约,相互谋害,双双死在这座安乐死合法化的城市。作者以阿姆斯特丹为书名意味深刻。故事开篇描写道,克莱夫的旧情人莫莉死得太可怜、太狼狈,像动物一样。她的命运引起克莱夫的关切,出于对莫莉的尊重和关怀,他甚至联想到应该为她实施安乐死,至少让她死得安详。从这一点来看,安乐死所解决的矛盾是“‘痛苦地死,还是安乐地死’,而不是‘生’,还是‘死’的问题”〔7〕,它是对病患的尊重和人文关怀,符合现代人道主义,是创造性地利用科学来捍卫人的尊严的理性选择。莫莉的命运像一颗炸弹引爆了克莱夫和弗农的不安和对死亡的道德思考,二人立下安乐死之约,但结果是君子协议成了复仇的借口,成了二人丧失理性和道德意志的佐证。两人在首排酒会上相见,喝下对方为自己准备的毒酒。两人的疯狂举动让安乐死之约演变成一场阴谋与杀戮,不仅没能捍卫个人尊严,反而自损形象,留下了道德的缺憾。
书写失望和缺憾的同时,人文主义者麦克尤恩也播下了道德救赎的希望之种。弥留之际,两人陷入了某种胜利的幻觉。恍惚间,弗农看见自己仍是报社主编,照常端坐在会议室里主持例会。克莱夫神志不清,把荷兰医生和护士错当成乐评人和湖区的受害妇女。乐评人对他的音乐赞不绝口,而受害人正在倾听他的忏悔,忏悔在湖区时没有出手相助,帮助她脱离男子的攻击。闭目辞世前,克莱夫从枕头上抬起头来,“谦恭地欠了欠身”〔2〕169。欠欠身,也许是为了致谢、为人生谢幕;也许是因为悔恨、因为良心发现。在小说的现实世界里,克莱夫与弗农都因道德意志的沦丧而自食其果;而在二人的幻觉里,更确切地说,在作品所向往的人文主义理想境界里,克莱夫受到乐评人的赞赏,艺术创造力得到肯定;他重拾道德感,向湖区的受害人忏悔;他安详地离开,仿佛在喝彩中谢幕。弗农威风凛凛、事业大展宏图,实现了个人价值、捍卫了尊严。显然,在克莱夫和弗农的胜利幻觉里隐匿着作品对人文主义理想的向往。创造性生存与道德意志的缺憾在作品的人文主义理想境界里一一得到了补偿,个人得到完善,人文主义的终极目标得以实现。
中国作家余华曾形容麦克尤恩的叙述似乎永远行走在边界上,他说:“那些分隔了希望和失望、恐怖和安慰、寒冷和温暖、荒诞和逼真、暴力和柔弱、理智和情感等等的边界上,他的叙述两者皆有。就像国王拥有幅员辽阔的疆土一样,麦克尤恩的边界叙述让他拥有了广袤的生活感受,他在写下希望的时候也写下了失望,写下恐怖的时候也写下了安慰”〔8〕。在《阿姆斯特丹》里,麦克尤恩的写作游离在缺憾与理想、真善美与假丑恶的边界上,这里既有失败的交响曲、蹩足的作曲家、羞愧的逃逸者、歇斯底里的复仇狂人,也有喝彩中的谢幕和悔过自新的逃逸者,作者在拨开现实缺憾外壳的同时也在其中注入了人文主义的理想。单纯地揭露现实缺憾并非麦克尤恩这位人文主义者的意图,通过鞭笞假丑恶,他呼唤真善美;通过暴露缺憾,他渴求希望。麦克尤恩树起人文主义的丰碑,教育读者要在人类文明文化的宝库里汲取养料,发挥创造力和想像力,营造理想的创造性生存状态,迈出“完善个人”这一人文主义终极目标的第一步。他引发对生命的人文主义思考,呼吁读者提升社会责任感,关切和尊重生命,培养道德意志,迈出人文主义终极目标的第二步。至此,道德意志和创造性生存得以培养,个人得以完善,人文主义的终极目标得以实现。
〔1〕班保申,匡瑾璘.创造性生存的理论意蕴及逻辑特征分析〔J〕.黑龙江社会科学,2009(6):18-20.
〔2〕MCEWAN Ian.Amsterdam〔M〕.London:Vintage,2005.
〔3〕MCEWAN Ian.The Day of Judgment〔N〕.Guardian,2008-05-31(GB16).
〔4〕TONKIN Boyd.Ian McEwan:I hang on to hope in a tide off ear〔N〕.The Independent,2007-04-07(AA14).
〔5〕沈晓红.伊恩·麦克尤恩主要小说中的伦理困境〔D〕.上海:上海外国语大学,2010.
〔6〕陈嘉明.人文主义思潮的兴盛及其思维逻辑:20世纪西方哲学的反思〔J〕.厦门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1(1):42-48.
〔7〕杨湘红.安乐死的伦理思考〔J〕.前沿,2002(12):134-136.
〔8〕余华.伊恩·麦克尤恩后遗症〔J〕.青年教师,2010(6):58-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