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静
父亲是一个木匠,曾经是县家具厂的一流技工,他四十岁那年,因为要照顾瘫痪在床的奶奶,辞去了工作,回到农村老家干起了木匠活儿,这也成了我们家的生活主要来源。父亲活儿做得细,倍受乡邻的追捧。去外面做活儿,要是赶上哪家的木头好,他那个美啊!像得了宝似的,会主动要求给人家免费加“花儿”,他说,不费点事儿,对不住这木头。
因为父亲这份手艺,我家的条件,在村里还算可以,可是父亲却小气得很,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连我这个独生子,平时都舍不得给买个零食吃。记得有一次村里唱大戏,大人孩子都去凑热闹,戏台底下来了卖东西的小贩,好多大人都给孩子买。我忍不住拉拉他的衣服,可父亲却白了我一眼,我小声嘟囔:“真小气。”被他听到,当场踢了一脚。他唯独对木头大方。逛木材市场,见喜欢的木头就往家买,大到檀条,小到巴掌大的沉香木,还有几百块一斤论斤卖的红木,他毫不吝啬。
这辈子他都把钱拴在肋条儿上,只偶尔为他心爱的木头解放过几次。但我知道,我们家有存款,我给他粗粗地算了一下,怎么着也有二十多万吧。
我上班两年后,有一个机会出现在面前,大家都在暗地里摩拳擦掌想办法。我回家找到父亲,把事情一说,我说我想给领导送点礼,我们领导喜欢字画,你借我两万吧。知道他小气,我没敢说要。父亲立马吹胡子瞪眼了,什么?两万买张画儿?金的?转瞬又把脸一拉:我可告诉你啊!这行贿的活儿咱不干,你想都甭想。我也气了,不就是舍不得给我出钱吗,我是借!借也不行!有能耐靠本事竞争!他撂下这句话摔门儿出去了。那次竞争,我败给了业务能力比我差的张君。
那年小城里刚兴买股票和基金,天天听着同事朋友不断报着涨了又涨了的消息,我心里痒了又痒,经过几百次的心理斗争,我还是决定向父亲张嘴,想想这必定是赚钱的事儿,他也许会答应。可父亲依然不同意,他不相信把钱拿出去,不干活儿就能下出崽儿来。
不久,他却买了一堆木头回来。当我听说那一堆木头花了十多万时,心都被气得生痛。可他却扬言对我说:“行了,这下你也甭惦记我这俩钱儿了!”这简直把我激怒了。可他却高兴得很,一天到晚围着那堆木头转,满脸的皱纹笑开了花,他抚摸那木头就像慈爱的母亲抚摸新生的婴儿。
母亲埋怨他:“买这老贵的玩意干嘛!越老越能糟蹋!”他却是眼一瞪:“你懂个啥,这要做成了家具,能赚这个数”,他伸出一只手,意思是五万。
这些木头,在配房里躺着。它们像一根针一样扎着我,我要给他看看,没他那几个钱儿,我照样能活出个人样儿来。这几年,我不分白天黑夜的努力,从业务员一路做到主管,收入不只翻了好几倍。
偶尔通过母亲有消息传到我耳朵里,父亲天天折腾,画图纸,把木头破成板,转家具市场,他是要一举赚大钱呢。这几年,我也懒得关心他在干嘛,很少跟他交流,更没有踏进那个装着木头的配房一步。
我和女友准备婚房,打扫完所有的存款,差二十万,可我没开口跟他要,即使他给,我也不想给他机会,我自己贷了二十万的款。
一天我带女友回去,他捧出一大堆图片。兴高采烈地拿来给我和女友看,你们年轻,给看看,什么样的有市场?我瞅都没瞅一眼,懒得理他。女友过意不去,推我一把,然后去和他探讨。
新房交钥匙后,他和母亲一起去看。他很兴奋,却说:“一百四十平?有那么大吗?你从小就傻,别是让人骗了吧?”从兜里掏出尺子各屋子转着就量开了,并不停地计算。“少给不了!不用量了!”我没好气的说。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继续量。
我买了新房后不久,父亲很郑重地对我说,现在房也有了,你们也老大不小了,安排结婚吧!我有些不屑:“你说得好听,结婚能在毛坯房里结吗?我现在买完房,手里余下不到五万,装修了哪还有钱买家具办酒席。我的事儿不用你管!你就管好你那些木头就行了!”一想到他那十万块钱的木头,就来气。
“不用我管你是吃烟喝风长大的啊你!”他又对着我吼叫起来。我也吼,两人不相上下。母亲过来劝,说你爸也是为你好,我嚷:“为我好,我也想结呀,我还想花十万大办呢!”母亲把我往外拉,直拉到配房,一排时尚的家具呈现在我的眼前,太漂亮了,简直闪花了我的眼。母亲说:“看到了吗?这都是你爸亲手给你们做的,他说当了多半辈子木匠光给别人做了,一定要亲手给儿子做一套好的!一直不让我跟你说,为的是给你个惊喜。”“也真难为你爸了,当初怕你老惦记着家里的钱,不肯努力,你爸才买了这些木头,就想着万一你混不好,到时娶媳妇买房时,可以把木头卖了换钱,要是混好了,也圆了他亲手给你们做家具的梦。”
我的心顿时被抓紧一样的揪成一团,眼睛也模糊了,一片模糊中,过往的一切却愈发的清晰起来。他不给我钱买零食吃,让我学会了勤俭节约;他不给我钱去贿赂领导,让我学会了塌下心来努力工作,练就了一身本领;他不给我钱买股票基金,让我学会了稳扎稳打,做任何事情不凭运气;他花掉大把积蓄买木头,扬言让我不要再惦记他的钱,让我学会了,依靠自己奋发图强。原来,我的小气父亲,给我的“天价木头”才是最深最沉的父爱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