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恨水与儒家文化

2014-03-20 23:58
关键词:张恨水儒家文化儒家

谢 昭 新

(安徽新华学院文化与新闻传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88;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张恨水与儒家文化

谢 昭 新

(安徽新华学院文化与新闻传播学院, 安徽 合肥 230088;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0)

儒家文化思想最早进入张恨水的精神世界是在其童年少年时代。他将儒家文化思想投射到文学创作中,使其创作蕴涵着较浓郁的儒家文化精神特质。儒家文化思想所要求的理想人格主要包括“治世”与“做人”两个方面。从“治世”的方面考察张恨水小说中的理想人物,他们大都具有比较强烈的家国观念和民族意识;从“做人”的方面考察张恨水小说中的理想人物,他们在思想和行为上讲“礼”行“仁”,具有儒家文化的人伦道德规范。

张恨水;儒家文化;治世;做人

在张恨水研究的诸多著述中,有论及张恨水与佛、道文化关系的,但罕有对张恨水与儒家文化关系的系统论述。其实以儒家思想为代表的精神文化一直影响着中华文明的进步与发展,一直传承在中华儿女的血脉和精神世界之中,张恨水也不例外,他接受儒家文化思想的影响,又将儒家文化思想投射到文学创作中,使其创作蕴涵着较浓郁的儒家文化精神特质。

儒家文化思想最早进入张恨水的精神世界是在其童年少年时代。这一时期的生活环境、家庭教养、文化熏陶,培育了张恨水精神世界中的儒家文化因子。张恨水原籍安徽潜山,后迁居于江西,他于1895年出生于江西景德镇,童年少年时代先后在江西景德镇、南昌、黎川县、新淦县度过的。江西地域文化不像齐鲁、吴越、荆楚文化那么源远流长,也不像滇文化那样富有特色,但它具有开放性和引进性。江西文化并不在江西,而是黄河文化的南进,江西地域文化依附于中原文化而形成了以传统儒学为核心的正统性。张恨水童年少年时代就生活在这样一个以儒学为核心的文化环境中,再加上,江西自古形成了读书成风的优秀传统,相传最早在江西传播中原文化的,是孔子的弟子澹台灭明(字子羽),他是春秋末年鲁国武城人。中原文化传入江西后,儒家经典就成了江西读书人的精神食粮。张恨水童年少年时代的家庭教养也是以儒家文化为主导的,他6岁始入蒙学,“读三、百、千”(即《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念半年,就读了十三本书”,还学过“上下论”(即《论语》上下册)、“念过《孟子》”[1]11。一开始读书就是儒家的经典,虽然只是死记硬背,对书上的文字不甚理解,但在幼时的心灵中却埋下了对儒家经典的最深记忆。

张恨水到七八岁时,在蒙学对“四书五经”开始发生兴趣,他说:“有一天,先生和较大的两个学生讲书,讲的是孟子齐人章。我很偶然地在一旁听下去,觉得这书不也是很有味吗?这简直是个故事呀。于是我对这书开始找到了一点缝隙。”[1]11张恨水9岁时,随父亲至南昌,进“一位父执的家馆里读书”,学的是《易学蒙求》《易字读本》,这些书每篇有图,他很感兴趣,“看了这图,我可以略懂些书上的意义”。下半年退出书馆,转入一个较多学生的私塾就读。念的是《左传》《二论引端》(此书是用朱注的一些浅文注解《论语》的书)。虽经先生“望文随解一遍”,但“我实在是不懂。不过我另有个办法,同学念《论语》,带有白话解的,我借同学的看,我就懂了”[1]12。由对儒家经典的死记硬背,对书上的文字不甚理解,到把“四书五经”当成故事来读,从中“找到了一点缝隙”,再到读懂了白话解的《论语》,显示了他读儒家经典的逐步深入。张恨水10岁时,祖母去世,随父返回原籍潜山,和弟弟啸空入本村学堂读书。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他读完了《四书白话解》,除了《礼记》,还有《五经》,并开始学作八股及律诗。11岁时,仍在潜山攻读,读《三国演义》《海国春秋》《七国演义》等小说及《左传》。12岁时,随父亲至江西新淦县,进入一个“半经半蒙”私馆读古文。先生对学生采取“放任主义”,他则趁机遍览小说,两个月内,“看完了《西游》《封神》《列国》《水浒》《五虎平西南》”以及家里的“上半部《红楼梦》,和一部《野叟曝言》”等小说。同时还用文言习作《管仲论》,颇得先生和父亲的赞赏,“自命为小才子”[1]14。13岁时,除了通读《红楼梦》,还写了一武侠小说,以满足弟妹们听故事的要求。十三四岁时,他“已打进小说圈”[1]15。由此可见,儒家的经典最先进入张恨水的精神世界,而且是在逐渐读懂了儒家经典后,他才“打进小说圈”,不过,他仍深受儒家文化思想的影响。他后来在散文集《山窗小品》的《儿时书》中,还列举了小时候曾背诵过的《论语》《孟子》《左传》《大学》《中庸》《诗经》《书经》《礼记》《易经》等书,孔孟及儒家经典在他精神世界深深扎下了根。他一生都推崇孔孟,认为:“孔子的学说,除一小部分,为时代所不容外,十之八九,是可崇奉的。”“我们正不必看着孔子过于古老,只孔子所能的,我们能不能。”[2]他对孟子特别推崇,认为孟子是孔家店里“一位敢作敢为的人”[3],并鼓吹“一部《论语》里,就有很多治国做人的道理”[4]。儒家的道德风范、人格精神培养了张恨水的为人品格,他重人品、重气节;他性情豪迈,勇于负责,重友谊,尚侠任[5]。正像老舍先生所说:“恨水就是最重气节,最富正义感,最爱惜羽毛的人。”[6]他把从孔孟那里接受过来的人生哲学,为人处事的人生方式,也都一一倾注到他的人物身上,便成就了他的文学创作中的儒家文化思想因素。

儒家文化思想所要求的理想人格主要包括“治世”与“做人”两个方面。从“治世”的方面考察张恨水小说中的理想人物,他们大都具有比较强烈的家国观念和民族意识。与“五四”时期一些新文学作家对“家”文化的批判不同,张恨水对“家”文化明显地带有眷念、依恋的情感态度,“家”文化大都作为儒家重群体的价值观的表现。中国儒家文化规约下的“家”的观念,在张恨水文化心理结构中占据比较重要的位置。“家”是社会的一个小小细胞,作为“家”里的每个成员,都应维护这个“家”,都应“和谐”相处,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夫妻恩爱,“家和万事兴”,家散则家败。《金粉世家》写的是侯门大家,金铨身为内阁总理,在“家”里并不像《红楼梦》里的贾政之流和巴金《家》里的高老太爷那样专横跋扈,他不以最高统治者的面目出现,而是以亲和的态度对待家里的成员。他极端不满意四个儿子在“女色和一切嗜好上”肯“极力地下工夫”,但为了维护“家”的平和,也以息事宁人的方式对待之。像大儿子凤举在外讨小妾,他的处理方式“只要他妇人不说,平安无事,也就行了”[7]434。他在男女婚姻问题上不讲阶级之分,持“平等主义”,甚至对下面的佣人,也和他(她)们讲平等,一起用餐。他和善、仁慈,很得儒家的仁爱之道。在他的影响下,就连他的大儿媳吴佩芳也常说:“现在共和时代,婚姻是平等的,不应当讲什么阶级。”[7]429金太太宽厚待人,只求家庭的和气快乐,认为“一家相处,只要和和气气快快乐乐,什么礼节都没有关系”[7]531。冷清秋自从嫁到金家来,就以贤妻良母、温和善良的姿态出现,始终扮演着维护“家”的和谐的角色,但由于金燕西的背弃爱情、浪荡堕落,她最终以抱佛遁去而结束“家”的生活。小说写金家这个大家庭的崩溃,不是来自上辈的腐败,而是来自支撑这个家庭支柱的内阁总理金铨的逝世以及突来的一把大火,来自不肖子孙的“内里蛀虫的蛀空”。再细细考察,这部小说实际上出现了两个“家”,一是以金铨为代表的侯门大“家”,一是以平民化为特征的冷清秋的“家”,作家将冷清秋从平民之家拉到侯门大家,让她深深感悟到:未到金家之前,“那时以为穿好衣服,吃好饮食,住好房屋,以至于坐汽车,多用仆人,这就是幸福。而今样样都尝遍了,又有多大意思?那天真活泼的女同学,起居随便的小家庭,出外也好,在家也好,心里不带一点痕迹,而今看来,那是无拘束的神仙世界了”[7]982。平民化的无拘束的和谐之家,是冷清秋向往的也是张恨水所倾慕的“神仙世界”。但是,在张恨水笔下,平民欲过的平民化的安居生活,往往被官僚军阀、恶霸财阀破坏了,像《啼笑因缘》中的凤喜的家,《夜深沉》中的丁二和的家,《纸醉金迷》中的小职员魏端本的家,等等,都被恶霸军阀、资本财阀给毁坏了,造成了他们家破人亡的悲剧,这是让张恨水深感悲哀的。

张恨水不仅关注“家”,更关心“国”,他是一个非常关注民族命运、国家前途的作家,他具有深沉的民族意识和强烈的爱国精神。1928年,日本帝国主义扶持奉系军阀,占领济南,袭击北伐军,杀害了大批中国军民,造成“济南惨案”。惨案发生后,张恨水在《世界日报》副刊上撰写杂文:《耻与日人共事》《亡国的经验》《学越王呢?学大王呢?》《中国不会亡国》等,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暴行进行了愤怒的谴责。他指出,“济南事关国体”,是中国人就应“耻与日人共事”[8]。他断言尽管日本帝国主义猖獗一时,但是中国决不会亡国的[9],表现了一个爱国知识分子对中华民族生存抗争力量的自信。在《啼笑因缘续集》里,关氏父女与出身军人、毁家纾难的沈国英,与从德国留学归来的何丽娜、樊家树,一起从事抗日活动,甚至已经下台的财政总长何廉也捐献家产为抗日出力,整个民族出现了“全民抗日”的壮丽图景,预示了民族复兴的前景。“九一八”之后,张恨水写了不少“国难小说”,很能代表广大市民对社会现实的认识,对民族危机的忧患,以及他们对消灭战争、期盼民族复兴、社会和谐的理想追求。《弯弓集》不仅鼓吹男儿“含笑辞家上马呼,者番不负好头颅,一腔热血沙场洒,要洗关东万里图”,而且要求女子都能成为花木兰式的英雄:“笑向菱花试战袍,女儿志比泰山高,却显脂粉污颜色,不佩鸣銮佩宝刀。”整部《弯弓集》充满着抗战热忱的爱国情怀。沿着“国难小说”的路子向前发展,到抗战时期,他写抗战小说,正如他自己所述:“‘九一八’国难来了,举国惶惶。我自己也想到,我应该做些什么呢?我是个书生,是个没有权的新闻记者。‘百无一用是书生’,惟有这个时代,表达的最明白。想来想去,各人站在各人的岗位上,尽其所能为罢,也就只有如此聊报国家于万一而已。因之,自《太平花》改作起,我开始写抗战小说了”[1]55。抗战开始后,张恨水拟投笔从戎,欲回到故乡的山中打游击,呈文送到国民党政府第六部,竟遭拒绝。后来便给故乡的《立煌晚报》写了部《前线的安徽,安徽的前线》,触犯了当时安徽的统治者,被中途腰斩。到了《八十一梦》,他试图通过提倡“气节”来抵制贪污腐化、唯利是图的泛滥,借柳敬亭之口描述了一个理想境界:“这里一切无可掠夺,也无须蛮争,没有抢夺和蛮争,就只有和平,人就不会发生苦闷。”这是一个平等的、平均的与平和的世界,是张恨水的理想世界。

儒家文化思想的理想人格在“做人”方面所要求的重要内容即是孔子倡导的“礼”和“仁”。孔子涉及“礼”的言论很多,像《论语·学而》有“礼之用,和为贵”[10]8;《论语·泰伯》有“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10]83;《论语·颜渊》有“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10]132等等。孔子倡导的“礼”范围较广,而所谓的“礼之用,和为贵”,即明确指出了“礼”的本质和功能,要求人们要讲礼、学礼、行礼、尊礼、守礼,用“礼”来建立一种和睦、和谐的人际关系。孔子论“仁”的范围也很广,诸如仁者“爱人”[10]183,“克己复礼为仁”,“己所不欲,勿施于人”[10]130,“孔子曰:‘能行五者于天下,为仁矣。’请问之。曰:‘恭、宽、信、敏、惠’”[10]194,“苟志于仁矣,无恶也”[10]37,等等。“仁”在孔子及其弟子的言论中,多涉及人的言谈举止,侧重于社会生活中的道德行为,主要是指为人处事的道德标准。孔子是在社会大动荡、大变革的情势下论述“礼”和“仁”的,他以“礼”和“仁”来规范人们的道德行为,人们只要按照他的“礼”和“仁”的道德标准行事,即可恢复和稳定社会秩序。

张恨水深谙儒家的“礼”“仁”道德观,他不仅在思想和行为上讲“礼”行“仁”,而且以“礼”和“仁”的道德标准去审视人、描写人。首先以《水浒人物论赞》为例,看看他是如何站在儒家的立场上,以“礼”“仁”的道德规范去评价《水浒传》中的人物的。他评宋江,援引孔子语,认定宋江为“盗贼”:“孔子曰‘乡原德之贼也。’吾亦曰:‘若而人者,盗贼之盗贼也。其人为谁,宋江是已。’”孔子说的乡原是特指当时社会上那种不分是非、同于流俗、言行不一、伪善欺世、处处讨好、也不得罪的乡里中以“谨厚老实”为人称道的“老好人”。孔子尖锐地指出:这种“乡原”,言行不符,实际上是似德非德而乱乎德的人,乃德之“贼”。孔子反对“乡原”,就是主张以仁、礼为原则,只有仁、礼可以使人成为真正的君子。宋江深得“及时雨”之美名,其实与孔子所反对的“乡原”之人同是德之“贼”也。宋江专门结交“风尘中不安分之人”,“不务立功立德立言,处心积虑,以谋天下之盗匪闻其名”[11]2,那宋江就是十足的“盗贼”!张恨水又从儒家的正统观念出发,对宋江最后被张叔夜打败而降,认为张叔夜是“汉族之忠臣也,亦当时之英雄也”。而宋江“以反对贪污始,而以归顺忠烈终。以收罗草莽始,而以被英雄收罗终。分明朱温黄巢所不能,而宋能之,其人未可全非也”[11]1。他评晁盖先以王安石变法,在宋代设保甲,是为了“通民情,传号令,保治安而已”,而后认为晁盖作为郓城县东溪村的保正,应“以良民任之”,可他不论好歹,专收罗一些“不安分者”[11]5,这样怎么能做到保甲所担当的社会责任呢。他评卢俊义,从儒家文化所标榜的“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出发,肯定卢俊义“自有英雄本色在”,称其“机变不足,忠厚有余”[11]6。他以儒家的孝道观念去评水浒人物,认为:“王进之孝纯孝也,李逵之孝愚孝也,宋江之孝伪孝也,惟公孙胜之孝,则吾莫得而名之。”[11]7他还从儒家所要求的人格气节方面,批判了萧让、金大坚书、刻宋江为欺骗梁山诸人而妄托天降的石碣,是一种“逢迎权豪,以图富贵”的失节行为[11]37。总之,整本《水浒人物论赞》充溢着儒家文化的仁礼观念。

其次以小说《金粉世家》为例,考察张恨水如何在人物的思想、行为中渗透儒家文化因素的。在张恨水笔下,金家的主要人物大都具有儒雅风范,金铨和金太太虽然平时对待佣人的态度平和,讲究“平等主义”,但他们不似“五四”前后主张科学、民主、个性解放的新派人物,而是“新旧合参”的人物。作为“新旧参合”人物“旧”的传统文化那一面,则是在他们内心蕴藏着比较深厚的儒家文化基因。小说中有一段他们俩以孔子语作对话的描写:金太太道:“正经莫过于孔夫子,孔夫子曾说过,君子有三戒。这三戒怎么分法呢?”金铨听了这话,看着夫人的颜色,笑道:“这有什么难懂?分为老壮少罢了。”金太太道:“老时候呢?”金铨笑着答道:“这有什么不能答的呢?孔夫子说,戒之在得。得呀,就是贪钱的意思。”问道:“壮年的时候呢?”答:“戒之在斗。那就是和人生气的意思。”问道:“少年的时候呢?”金铨笑道:“戒之在色。要不要下注解呢?”这段对话实录了《论语》里的君子应有三戒的话:“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矣,血气既衰,戒之在得”(季氏第十六)。这里,既表现了金铨夫妇对儒家经典的精通,又照见了张恨水对儒家经典的烂熟于心。正因为作家对儒家经典烂熟于心,所以他才会将儒家经典随手拈来,化用于他笔下的人物的思想言行之中。

《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更是一个“新旧合参”的人物。金铨见清秋的第一眼:“只觉华丽之中,还带有一分庄重态度,自己最喜欢的是这样新旧合参的人。”冷清秋作为“新旧合参”的人物,那“旧”的传统文化的一面,除了含有佛家文化的因素,比如她给人写扇面有《金刚经》《莲花经》之类,可见她是个学佛的人。但她受中国传统文化影响最早最深的还是儒家文化。单看她的外貌装束,就显得十分素雅:“她穿一套窄小的黑衣裤,短短的衫袖,露出雪白的胳膊,短短衣领,露出雪白的脖子,脚上穿一双窄小的黑绒薄底鞋,又配上白色的线袜,漆黑的头发梳着光光两个圆髻,配上她那白净的面孔,处处黑白分明,得着颜色的调和,越是淡素可爱。”[7]41“颜色调和”,“淡素可爱”,显见儒雅风范。其实,她的儒雅风范,来自她从小接受的儒家文化教养,书中特别写道:“清秋自小跟着她父亲学汉文,学作诗和填词,虽然不算升堂入室,但是读起诗文来,很能分别好歹。”[7]105她喜诗,读诗,还教金燕西作诗,这种以诗为贵的兴趣诉求,正好与孔子尊诗的态度相合。孔子亲自删诗留下三百首编成《诗经》,并说:“《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 思无邪’”(《论语·为政》)。中国儒家文化的尊诗传统在冷清秋身上也体现出来。

如果我们进一步用《论语》的眼光与尺度去考察冷清秋,就会发现她的确具有儒家“仁”“礼”所要求的理想人格。她嫁到金家后,与人为善,“孝顺”公婆,常被公婆称道;她与妯娌们,和善相处,和四姐金道之、五姐金敏之、六姐金润之、八妹梅丽关系深厚,颇受她们称赞,比如道之就夸耀她:“冷小姐聪明伶俐,和我们八妹一样,而温厚过之。”[7]452清秋自己也说:“我和三位少奶奶,四位小姐,都过得像自己的姊妹一样,和谁也不错。”[7]832金燕西选择清秋“并不是看她长得漂亮不漂亮,是看她举止动静,看出她的性情品格来”。燕西评价清秋:“她这个人非常的柔和,很顾全体面。”[7]449她以仁爱柔和之心待人,在金家上下成了很能顾全大局的人。当她和燕西发生矛盾,甚至在燕西说出“离婚”二字时,她内心非常痛苦,“总是极端地隐忍着”,不和丈夫争吵。她为了孩子、母亲,在丈夫面前总是“委曲求全”。克己从人,委曲求全,正是儒家理想人格的“做人”规范,清秋“恰是在旧书本子里找着了出路”,从儒家文化里找出了自己未失做人品格的“出路”。不仅如此,她还在“旧书本子里”找出了“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的律己规则,婚后常做自我反省,对自己嫁到富贵大家,过着“这样富贵的日子,也如同穿了浑身的锦绣,带着一面重枷,实在是得不偿失”[7]946。她认为“无论感情好不好,一个女子做了纨绔子弟的妻妾,便是人格丧尽”[7]948。她还进一步反省:“我当时还只知齐大非偶,怕人家瞧不起。其实自己为金钱虚荣引诱了,让一个纨绔子弟去施展他的手腕,已经是自己瞧不起自己了。”[7]982她反思自己,又能尊重自己,为保持自己的人格,绝不向金燕西妥协,成一个寄生虫,凭自己的能耐,去找饭吃。最后当金家遭到一把大火,她怡然遁去,带着幼儿,以“卖字”为生。她的人生正像梅丽所称赞的:“你真是个贤人了,宁可自己的吃亏,并不埋怨别人。”[7]987是的,在作家笔下,冷清秋的确成了儒家“仁”“礼”规范下的仁人、贤人了。

与冷清秋相比,金燕西的思想行为虽然还达不到冷清秋式的“贤人”标准,作为富贵大家的纨绔子弟,多有用情不专、花天酒地、胡乱花钱、不谋正业等坏习气,但他身上也含有儒家文化中的仁德因素,也是行礼讲德的。若以孔子的“爱人”“泛爱众”作为“仁人”的尺度,那么,我们把金燕西视为“仁人”也未尝不可。小说第24回写燕西和女佣人阿囡、玉儿、秋香一块打牌,一块吃饭,主仆之间,和睦相处。燕西以仁爱之心对待仆人,当他在葡萄架后听到金荣和胡妈的一段情话时,并没以主子的姿态去干涉他们,不但不管,“反怕把人家的话打断,扫人家的兴趣”[7]376。仁爱之举,细致入微。当大嫂吴佩芳要把丫鬟小怜送给燕西时,燕西笑道:“大嫂,是这样说笑话,真成了《红楼梦》的宝二爷,没结婚的人要丫头伺候着。恐怕只这一句话,我够父亲一顿骂了。其实,你误会了,我不但对小怜是这样,对玉儿、秋香都是这样。”[7]73一番话既说出了他敬畏父亲而遵循的“亲亲”“尊尊”的儒家道德教化,又表达了他对下人“泛爱众”的善良心理。当清秋怀孕后欲到医院把孩子打掉,此时燕西态度坚决,很讲人伦道德,“这简直有伤天地之和,你忍心这样办吗?”[7]439他虽然花钱如流水,但有时也讲节俭,比如他和冷太太对话时就这样说道:“挣钱不挣钱,倒不要紧。可是太浪费了,怕将来用惯了,不能收拾,也是不好!”[7]353他虽然常与妻子闹别扭,言辞激烈时也说过“离婚”的话,但他对清秋从不忌恨。尤其在金家遭遇一场大火时,他冒着浓烟不顾危险,去搭救妻子,表现了仁爱善良的人格本质。他虽然一身带有纨绔子弟习气,但最终却走上了“学而优则仕”的到西洋求学的正规道路,这是一条蕴涵儒家入世进取精神的道路。

以上论述的是张恨水儒家文化思想及其在文学作品的投影、表现,但是,张恨水的文化思想不是单一的,而是多元的,儒家文化思想只是其文化思想中的或一部分,此外还有佛、道文化思想。他的佛、道文化思想又时常融合在儒家文化思想之中,这就使得他在描写儒家理想人格时,又往往带有佛或道的成分。比如他塑造的杨杏园、冷清秋、樊家树等人物形象,他们都具有儒雅风范,保持传统知识分子那种忠厚正直、洁身自好、清白自许的美好品格。但是,《春明外史》中的人物在闲谈时,有时会迸出佛家著述中的言词。小说的结尾处,作者让病入膏肓的杨杏园在《大乘起信论》里夹上这样的字条:“如今悟得西来意,看断红消是自然。”《金粉世家》中的冷清秋除了接受儒家文化影响,平时还读些佛书,与人交谈时而流露出佛家意语,她有一次问金燕西:“金先生也好佛学吗?”燕西笑道:“这是迷信的事,我们青年人,学这个干什么,那不是消磨自己的志气?”[7]89很明显,燕西是崇儒非佛的。但张恨水没有让金燕西崇儒非佛的思想贯彻全书。因为他在写《金粉世家》时也具有佛学意识,所以他在该书自序中一再叹息:“嗟夫!人生宇宙,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他的佛学意识也促使他写至金家崩溃后,毅然把金太太孤独地送上西山别墅,让她在佛像宣炉前洗刷心中的烦恼,体悟出“佛家说的这个空字,实在不错”。她感叹:“哎!人生真是一场梦。”冷清秋也在学佛中看破世间万物,最终在一场大火中抱着儿子悄然离去。作者在《啼笑因缘》里借关秀姑之口,大谈佛家的“万事皆空”观念。何丽娜在樊家树冷淡态度刺激下,悄然遁迹西山别墅,茹素学佛。像这些人物,他们都在现实中受挫,但他们又没有直面现实人生的坚强态度,所以就采取与世无争、逃避现实的方法,在佛学中找到了精神寄托,实现了心理平衡。理想与现实发生矛盾,理想在现实中不能实现,张恨水一方面采取佛家的人生方式,让他的理想充满人生的悲凉感。另一方面又采取道家的体悟方式,追求“返璞归真”的理想境界,如小说《秘密谷》即有这种理想境界的表现。应该说,《秘密谷》中“返璞归真”的精神追求,也包含了作家对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的对照体验。作品描写:当康百川等人生命受威胁时,他们利用计谋和手段,征服了所谓的“国王”蒲祖望,然后将他带到南京,结果这位“国王”为谋生,拉洋车被汽车轧死。“南京上海那样龌龊的社会,我何必还要去留恋?”康百川怀着对家乡潜山的眷念,眷念着那秘密谷的恋人朱学敏,他又从南京回到了家乡潜山。可见,张恨水在都市社会里看到了满目的罪恶,包括像李士贞(失贞)那样的人性的丑恶,他欲到故乡潜山去寻找理想的世外桃源,尽管那里不是世外桃源,但他还是要回到那里去,因为那里有许多古朴、善良、充满人性美的人。可见,儒、释、道文化思想融为一体,构成了张恨水文化思想的统一体系,而在他的小说人物身上,常出现儒、释、道文化精神的融合和谐,儒成了他们生命进取的鼓动器,佛、道成了他们生命受挫的调解器,儒、释、道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支撑着人物的生命永恒,彰显着人物的生命价值。

[1]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M]//张占国,魏守忠.张恨水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

[2]水.谈孔子教人[N].新民报,1938-03-28.

[3]水.想到孟子[N].新民报,1938-01-28.

[4]水.要善读死书[N].新民报,1940-05-06.

[5]罗成烈.我所认识的恨老[N].新民报,1944-05-16.

[6]老舍.一点点认识[N].新民报,1944-05-16.

[7]张恨水.金粉世家[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434.

[8]张恨水.耻与日人共事[N].世界晚报,1928-05-16.

[9]张恨水.中国不会亡国[N].世界日报,1928-05-22.

[10]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1]张恨水.水浒人物论赞[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

责任编校:汪孔丰

ZHANGHen-shuiandConfucianCulture

XIE Zhao-xin

(School of Journalism and Communication, Anhui Xinhua College, Hefei 230088, Anhui, China;School of Chinese Langauge and Literature, Wuhu 241000, Anhui, China)

In his childhood and early youth, Confucian culture was deeply rooted in ZHANG Hen-shui’s spiritual world. He projected Confucian culture into his literature composition, making his works full of spiritual characteristics of Confucian culture, which requires that the ideal personality includes both “ruling a country” and “conducting oneself”. In terms of the former, most ideal characters in ZHANG Hen-shui’s novels have strong national sense and ethnic consciousness; in terms of the latter, they attach great importance to both “courtesy” and “benevolence”, thus conforming to ethic standards of Confucian culture.

ZHANG Hen-shui; Confucian culture; ruling a country; conducting oneself

2014-05-19

谢昭新,男,安徽淮南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时间:2014-10-28 14:19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4.05.001.html

10.13757/j.cnki.cn34-1045/c.2014.0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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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730(2014)05-00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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