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陆世仪“气质性善”人性论思想

2014-03-20 20:39陆元祥
关键词:性善人性论义理

陆元祥

陆世仪是明末清初的思想家,顾炎武读其著作,赞叹不已,称之为“当世真儒”。陆世仪历经30年艰苦的探索与思考,建立了其“气质性善”人性论体系。然而对于陆世仪的人性论思想,后世深入详细研究的不多,本文试以其《思辨录辑要》《陆子遗书》等著作为主要研究资料,进行分析和梳理,以期对陆世仪“气质性善”人性论思想有一个较为全面的把握。

一、义理是“气质中之合宜而有条理者”

程朱理学通过“性即理”这一命题,将人性与天理相联系,人性乃“得之于天而具于心”的“在我之理”。在对“性”和“理”的理解上,陆世仪对程朱理学人性论进行了积极改造。

陆世仪说,义理是“气质中之合宜而有条理者,指而名之也。何者为合宜而有条理?即恻隐、羞恶、辞让、是非四端是矣。因四端而知其有健顺五常,因健顺五常而知健顺五常之所由来者,实本于阴阳五行之德。此所以谓之义理,而非于阴阳形气之外,别有一物焉谓之义理,而人可得之以为性也。”①陆世仪:《性善图说》,《陆桴亭先生遗书二十二种》(以下简称《陆子遗书》)第15册,光绪北京太仓唐受祺刻本,第3页。如何理解陆世仪提出的义理是“气质中之合宜而有条理者”?现作以下阐释:

其一,义理即在气质。陆世仪认为,并不是在气质之外有一个义理,物不能得到,而只有人能得到,得之以为性,得之而性善。人之性善,人之义理之性不是从气质之外寻找,相反,正是要从气质之中去寻找。

陆世仪说:“或曰:‘义理之性源于天者也,气质之性出于人者也。’予谓:‘义理即在气质。’‘岂可言天即在人?’予曰:‘此处分不得天人。若分天人,便有二性。谓之性,便是出于天。不但性出于天,即四肢百骸,何一不出于天,强分天人总堕偏见。’”②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7《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45页。陆世仪坚持“义理即在气质”,义理之性不离气质,反对论性“强分天人”,主张只有一性,没有二性。陆世仪将义理之性定位在气质之中,否定了义理外于气质、先于气质而存在,从而也否定了宋儒性分为二说。

其二,义理内在于气质。陆世仪继承了朱子的“人性禀受说”,但是他没有按照朱熹“性”源于“理”的路子走下去,而是沿着“性”依于“气”的路向前进,建立了“气质性善说”。

朱熹认为义理是纯善的,义理是先天的,是禀气后从外面加进来的。朱熹说:“若论本原,即有理然后有气,故理不可以偏全论;若论禀赋,则有是气而后理随以具,故有是气则有是理,无是气则无是理,是气多则是理多,是气少即是理少,又岂不可以偏全论耶?”①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59《答赵致道》,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23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863页。在朱熹看来,对于气禀而言,有一个理预先等待着,当人禀五行之气而生时,这个先天存在的理便随即而到,并根据人禀气的偏全、多少而相应配上,人得此理而性具。此时,人之义理,虽不离人之气质,在人之气质之中,但却是“气自气,性自性”②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46《答刘叔文》,《朱子全书》第22册,第2147页。,义理外在于气质。这一点从陆世仪的一则日记中亦可看到,他写道:

取《西铭》一读,不读《太极》、《通书》,不识《西铭》真实处。西山真氏之说,似专以气质属父母,义理属天地。③陆世仪:《志学录》,《陆子遗书》第13册,第52页。

日记中真氏乃朱熹弟子真德秀,真氏认为,气质是父母给的,义理是天所赋予的。亦可见义理外在于气质。

朱熹以义理为纯善,气质为有善有恶,是不好的物,气质对义理具有遮蔽作用。烟会遮蔽火的光明,浊水会掩盖明珠的光芒,灯笼亦然。朱熹有云:“气质不同,便如灯笼用厚纸糊,灯便不甚明;用薄纸糊,灯便明于纸厚者;用纱糊,其灯又明矣。撤去笼,则灯之全体看见。其理正如此。”④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卷64,北京:中华书局,1999年,第1572页。显然,在朱熹看来,义理虽不离气质,但是气质与义理的关系有如“烟中之火”“水中明月”“灯中之光”,义理外在于气质。

在陆世仪这里,义理是“气质中之合宜而有条理者”,义理乃气质自性,而非独立于气质之外之物,故而义理内在于气质,人性善也正是从气质上看。陆世仪说:“百姓但不知耳,惟其亦有是五德,故有是日用,若禽兽草木,却并日用而无之矣。故全备之圣人发而为盛德,为大业,而日用不知之百姓亦发而为与知与能。盛德大业善也,与知与能亦善也。”⑤陆世仪:《性善图说》,《陆子遗书》第15册,第4页。人性善在气质,虽禀气有不齐,五德有偏轻偏重,但其气质根本区别于禽兽草木,人有日用之善而禽兽草木没有,故善为人所独有。

其三,义理只是常理。陆世仪认为,义理是“气质中之合宜而有条理者”,其“义理”是“常理”,不与“善”等同。他说:“程子曰:‘性即理也。’此‘理’字不可作‘善’字看,只是作‘常理’看。若作‘善’字看,则人性上便说得去,物性上便说不去。岂可谓人有性,物无性乎?性作‘常理’看,故火之理热,水之理寒,马之理健,牛之理顺,人之理善,此理字方一贯无碍。”⑥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7《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第247页。

程子“性即理”之“理”乃纯然至善的天理,指道德伦理之善,如仁义礼智信。而陆世仪则将“理”作“常理”看,对“理”作了新的阐发,使“理”具有更为丰富的内涵,指一般的道理、规律、规则、属性、本能等,从而使“义理”之性超越了道德伦理范畴,使“义理”对于人与万物“一贯无碍”,从而论证“性”之一字为人物公共之性,“善”之一字为人所独有,克服了程朱人性二元论的理论局限性,是对程朱义理之性说的改造和发展。

二、性兼理气

陆世仪提出“性兼理气”命题,对程朱“性即理”命题进行了改造。他认为:“天地之间,盖莫非气,而其所以然之故,则莫非理。理与气,在天则为天之命,在人则为人之性。性与命兼理与气而言之者也。夫性与命兼理与气而言,而宋儒专言理,何也?曰:兼言理气道其全也,专言理明其主也。欲知性知天,则不可不知其全;欲率性事天,则不可不知其主。”①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6《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第235页。陆世仪一方面肯定了宋儒“专言理”是“欲率性事天”,另一方面则认为“欲知性知天”必须“兼言理气道其全”。显然,宋儒讲“性即理”,论性“专言理”,则不能道其全,不能真正“知性知天”,因而有理论缺陷。陆世仪提出“兼言理气”,在一定意义上也是对宋儒“性即理”的否定。

当然,这种否定实际上是一种扬弃。陆世仪很是推崇程子的“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二之则不是者,谓性只在气中也”,很是推崇朱子的“性须是个气质,方说得性字。若人生而上,只说得个天道,下性字不得”,说:“两夫子不是实实在在见得性不离气质,如何敢开此口”②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6《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第239页。。他沿着“性不离气质”的路向对宋儒“性即理”说进行改造,提出了“性兼理气”命题。

程朱之“性不离气质”是指性若离开气质,便没有了搭挂处,但是,程朱所言之“性”(理)只是外在于气质。而陆世仪认为“义理即在气质”,且义理是内在于气质之中,这便是陆世仪与程朱的不同之处。陆世仪说:“人之所禀由天地生成者皆谓之性,故世俗所称如悟性、作性、记性、酒性、食性之类,性各不同,总之,皆出于气质。悟性、作性出于天气,记性、酒性、食性出于地质,而义理之性则兼天气、地质之性而有之。”③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6《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第242页。可见,陆世仪认为人性“皆出于气质”,义理之性则是这些“气质之中合宜而有条理者”兼而有之。陆世仪论性一以气质之中“合宜”“有条理者”为标准,从而也打破了传统的义理属道德伦理之善的界限。

陆世仪提出“性兼理气”,强调对人物“义理之性”和“气质之性”的全面把握。

问:“马牛水火亦可分义理之性、气质之性否?”曰:“马性健,牛性顺,水性寒,火性热,此义理之性也。马有良驽,牛有驯恶,火丽油而炽,泉因地而温,此气质之性也。”④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6《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第237页。

这里有“义理之性”,有“气质之性”,但都是出于气质的“气质之性”。就是说,“义理之性”即在“气质之性”之中。所不同的是,“义理”是“气质之中合宜而有条理者”,被称为“常理”,是气质之恒久稳定的属性,体现事物的共性。在气质之性中,除“常理”外,还有非常理,如马有良驽,牛有驯恶,从中便可见到事物的个性差异,见到非常理处。

陆世仪提出“性兼理气”是对宋儒“性即理”的重大改造。陆世仪论性以气质为立足点,提出义理“即气质中之合宜而有条理者”,突破了传统义理道德伦理范围。他阐释了“义理”的“常理”性,把人们对人性物性的认识引向对事物一般道理、规律、规则、属性和本能等的具体了解;他强调对“义理之性”和“气质之性”的全面把握,既把握事物之共性,又把握事物之个性,既知“理一”又知“分殊”,从而实现“兼言理气以道其全”,真正达到“知性知天”。

三、即恒处便是善

宋儒将善归于天命,恶归于气质。陆世仪看到宋儒人性二元论的理论缺陷,指出其认识论根源,并提出人性善正是要从气质上看,从气质恒处看。他说:

予以性善归之气质者,以人之性对物之性而观也。儒者以性恶归之气质者,以人之性对人之性而观也。以人之性对人之性而观,则见夫气质,则圣者上而凡者下也;五德,则圣者全而凡者偏也;情知,则圣者通而凡者塞也;事为,则圣者多而凡者少也。所大同者惟天命耳,故以善归天命,恶归气质。以人之性对物之性而观,则人与物之气质真有同异,而圣凡气质异而不害其为同;人与物之五德真有偏全,而圣凡之五德偏而不害其为全;人与物之情智真有通塞,而圣凡之情智塞而不害其为通;人与物之事为真有多少,而圣凡之事为少而不害其为多。固无籍于大同之天命,而后始

见性之有善而无恶也。①陆世仪:《性善图说》,《陆子遗书》第15册,第7~8页。

在陆世仪看来,“儒者”从人之性对人之性的视角观人性,只看到人性的差异(圣凡气质有上下,五德有偏全,情智有通塞,事为有多少),而看不到人性的相同处,因此为了对人性善作出圆满的解释,便“以善归天命,恶归气质”。陆世仪则从人之性对物之性这一更为宽广的视角观人性,看到人与物在气质、五德、情智和事为方面根本性的差异。而人与人在这些方面的差异,相对于物而言,可以说是人气质同、五德全、情智通、事为多,不妨碍“善为人性所独有”的证明。“儒者”立足于天命论人性善,而陆世仪则拓展视角,让论性的立足点回归到气质,并且将人们的认识引向于人之气质万有不齐中去观人性之相同处,亦即本然性善处,这也是陆世仪对传统人性论的贡献。

陆世仪说:“人之气质万有不齐,如何却谓之善,圣人只是就恒处看出。盖人性虽万有不齐,然同禀阴阳五行之气,则同其健顺五常之德,所禀所具之微著不同,而同禀同具则同也,即同处便是恒,即恒处便是善,故《书》曰‘厥有恒性’,《中庸》称‘三达德’,《孟子》举‘四端’,皆就人性中指其恒处言之也。”②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6《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第241~242页。人之气质皆由气禀而得,人之间其所禀所具会“微著不同”,但是人都同禀阴阳五行之气,同具阴阳五行之德,如《书》之“恒性”、《中庸》的“三达德”和《孟子》的“四端”,这些是人性同处恒处,也是相对稳定的方面,人之善正是从“恒处”看。

言“性善在气质”,那又如何解释人有性恶?陆世仪讲:“仪臣兄谓予言‘性善即在气质’,则许多恶人顿放何处?予曰:‘圣人言马性健,牛性顺,则许多驽骀之马、牴触之牛顿放何处?’”③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7《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第244页。人之气质万有不齐,面对性恶之人的存在,如何还说性善在气质?按陆世仪的观点,认识事物的本性就是从恒处看,“即同处便是恒,即恒处便是善”。“健”是马性的“即恒处”,“顺”是牛性的“即恒处”,虽有“驽骀之马”而不妨碍言“马性健”,虽有“抵触之牛”而不妨碍言“牛性顺”。当然“驽骀之马”“抵触之牛”这些“恶马”“恶牛”也是客观存在的。同理,“恶人”也是客观存在的。所谓“人有性恶”,则是指人之气质禀赋有失恒处和偏缺处。

陆世仪提出“即同处便是恒,即恒处便是善”,其“恒处”是指人性中基本的、共同的和相对稳定的属性和内容,也是本质的属性和内容。这一思想是深刻的、合理的,也是对儒家性善论的丰富和发展。

四、人性善在可以学问

为什么人性善物性不善?陆世仪以太极图阐释之:“盖人与物未有气质之先,浑然天命耳。……至一落气质,而人与物遂相去悬殊矣。同一五德也,人则全而物则偏,虽人之中亦有仁智之殊,物之中亦有五德之目,而人终处其全,物终处其偏也。同一知觉也,人则通而物则塞,虽人之中亦有昏蒙冥顽之属,物之中亦有猩猩鹦鹉之俦,而人终处其通,物终处其塞也。同一事为也,人则多而物则少,虽人之中亦有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之辈,物之中亦有予手拮据予口卒瘏之伦,而人终处其多,物终处其少也。”陆世仪就人与物在五德偏全、知觉通塞和事为多少的不同一一作了深入的分析比较,结论是人五德全、知觉通、事为多,而物则偏、塞、少。陆世仪说:“惟其全,惟其通,惟其多,故虽秉赋偶亏,终可通其圣贤之路。惟其偏,惟其塞,惟其少,故虽灵明偶露,终难勉学问之功,此人性之所以为善而物性之所以不得为善也。”④陆世仪:《性善图说》,《陆子遗书》第15册,第5~6页。

陆世仪认为:“人之性善,然善之中万有不齐,故必观于其万有不齐者而后人性之善始见。物之性不善,然不善之中亦万有不齐,故必观于其万有不齐者而后物性之不善始明。”⑤陆世仪:《性善图说》,《陆子遗书》第15册,第9页。人性善中有万有不齐,物性不善中也有万有不齐,必须考察比较二者之万有不齐,方能看清物性之不善和人性之善。陆世仪指出,以物与人对观,但见物与人不同而已,而以物与物对观则非常复杂:禽兽中同一马,有良驽;草木中,同一参茋乌附,有美恶。异之极竟至于相反者,火性本热,但海中有阴火;水性本寒,但山中有温泉。显然,以物与物较“即其万有不齐者而弥见其杂”,人与人较“即其万有不齐者而弥见其纯”。由此“纯”与“杂”可见人性善而物性不善。

夫是万有不齐,于物则谓之杂,于人则谓之纯,何也?人可以学问而物不可以学问也。人可以学问,故万有不齐而可以至于齐。物不可以学问,则万有不齐者,亦竟成其为不齐而已矣。

陆世仪将人与物最根本的区别归结为“人可以学问而物不可以学问”。人可以学问,就可以改变自己,这是物所不能的。飞鸟不能为凤凰,丘垤不能为泰山,而人可以为圣人。人之性善,亦在于具有变化气质的潜能。

郁东堂问:“气质之性善,先儒变化气质之说又如何?”曰:“孟子言‘人无有不善’,原未尝说至善。言‘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原未尝说无恶。所谓性善者,道其常,不道其变也。论其理一,不论其分殊也。若变化气质,正所谓参赞化育,与气质善之说原不相倍。”①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7《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第253~254页。

这里,陆世仪谈到人变化气质的必要性和总体内容。人虽然气质性善,但未尝就“至善”,未尝就“无恶”。言性善只是“道其常,不道其变”,“论其理一,不论其分殊”。言变化气质,是就其分殊而言,变化是变化其分殊,变化气质中不合“理”的地方“以就其理一”。

人“变化气质”有哪些途径?“人性教则善,物性教亦不善”,“气质之性得之于天,不可强求。学者须是深加省察之功,务求变化气质”。“教”是人“变化气质”的基本途径,人要自觉接受教化。“学”也是“变化气质”的基本途径,学者须多观察、多思考、多反省。“变化气质”包括“自易其恶”。陆世仪说:“不是人性本善,如何能自易其恶,自至其中?中者即性之本善处也,人之所同具也。”②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6《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第236页、238页。

五、明中期以来性学讨论与陆世仪人性论思想

明中期以来,实学思潮高涨,性学讨论趋热,程朱“天命”与“气质”性二元论受到怀疑、批评和否定。自罗钦顺、王廷相至顾宪成、高攀龙、刘宗周等思想家,批评性分“义理之性”“气质之性”的性二元论,反对“天命”主宰“气质”,提出性一元论思想。

罗钦顺人性论思想主要是通过“理一分殊”理论进行阐述的。他说:“盖人物之生,受气之初,其理惟一;成形之后,其分则殊。其分之殊,莫非自然之理;其理之一,常在分殊之中。此所以为性命之妙也。语其一,故人皆可以为尧舜;语其二,故上智与下愚不移。”③罗钦顺:《困知记》卷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页。陆世仪自丁丑年下手做工夫,着实研究性学,颇有收获,“然终觉得性分理气,究未合一。既而悟理一分殊之旨,与罗整庵先生暗合,便洒然觉得理气融洽,性原无二”④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7《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第252页。。可见陆世仪在研究人性问题过程中,深受罗钦顺启发。

陆世仪曾与人相约欲访刘宗周问学,但因诸事缠身未能实现。好在刘宗周弟子叶静远、史子虚等曾来访,使陆世仪未遂之愿聊得补慰。陆世仪《与张受先仪部论学书》中记载了史子虚至太仓论学一事:“姚江史先生,念台先生之高弟。念台今海内之所仰以为宗师也。仪于阳明先生之《传习录》亦反复之有年矣,每读一语,未尝不踊跃鼓舞透心彻骨,而独于无善无恶之旨则至今有所未安。昨略叩之史先生,史先生不吝教之,而仪所未安者犹故也。”⑤陆世仪:《论学酬答》卷2,《续修四库全书》第946册,第80页。与史子虚交流后,陆世仪“所未安者犹故”。此事从侧面反映了刘宗周思想对陆世仪有一定影响,同时也可以看到陆世仪对王学“无善无恶”人性论思想实不认可。

刘宗周说:“须知性只是气质之性。而义理者,气质之本然,乃所以为性也。”①刘宗周:《刘宗周全集》第2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01页。义理气质只是一个性,义理之性即在气质之性中。义理之性是气质之性的本然状态,是气质之所以然。从以上性一元论思想来看,陆世仪与刘宗周有共同之处,刘宗周强调义理与气质的因果关系,而陆世仪则明确指出义理是“气质中之合宜而有条理者”,义理之于气质不仅反映“合宜”的逻辑性,还反映了“有条理”的规律性,义理是内在于气质之中固有的逻辑性与规律性的统一,其思想较之刘宗周更为深刻全面,在性一元论方面又有了新的发展。

明末,以顾宪成为代表的东林学派对阳明、龙溪的“无善无恶”之说进行批驳,刘宗周、黄宗羲等人则将“无善无恶”之说归于龙溪而加以批评。顾宪成说:“所谓无善无恶,离有而无耶?即有而无,于恶且任之而不碍矣。何等洒脱,是故一则可以抬高地步,为谈玄说妙者树标榜,一则可以放松地步,为恣情肆欲者决堤防。宜乎君子小人咸乐其便,而相与靡然趋之也。”②顾宪成:《小心斋札记》卷4,《无锡文库》第4辑《顾端文公遗书》,南京:凤凰出版社,2011年,第275页。顾宪成揭露了“无善无恶”说的祸害之处。黄宗羲则由理是气之理推出天命之性即是气质之性,因而说“性以理言,理无不善,安得云无”③黄宗羲:《明儒学案》卷60《东林学案》,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1473页。,以此批驳性无善无恶之说,维护孟子性善论。

明中期以来,罗钦顺等思想家开始了对程朱性二元论的怀疑和批评,提出性一元论思想。陆世仪承继诸思想家之学脉,在人性论方面进行了长期、深入、系统的研究,提出“人性之善正在气质”,发展和完善了性一元论思想。

六、陆世仪人性论思想的影响

作为清初主要学派“桴亭学派”的代表人物,陆世仪顺应时代要求,在吸收和研究这一时期人性论理论成果的基础上,对人性论进行了长期系统、全面深入的研究,提出了“气质性善”说,从而发展和完善了性一元论,这也是桴亭学派最重要、最具特色的思想。如葛荣晋所说,陆世仪为首的桴亭学派“创造性地提出了‘气质性善’之说”,“给传统理学注入求实、求效的趋向”,“为康熙朝官方理学提供了很多理论根据”,所以说,桴亭学派的思想“对清初社会产生过较大的影响是不足为怪的”④葛荣晋、王俊才:《陆世仪评传》,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1996年,第291页。。

陆世仪“气质性善”人性论思想对北方大儒颜元的影响至深。陆世仪长颜元24岁,颜元曾寄信给陆世仪,以其《存性》《存学》大意向陆世仪请教。信中讲从好友刁包那里“闻先生有佳录,复明孔子六艺之学”,“又知桴亭有人性之善正在气质之论,乃知先生惟得孔孟学宗,兼悟孔孟性旨,已先得我心”⑤颜元:《习斋记余》卷3《上陆桴亭先生书》,《颜元集》,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428页。。在人性论方面陆、颜的确有诸多相同处:

(1)反对程、朱性分为二。陆世仪说:“悟理一分殊之旨,与罗整庵先生暗合,便洒然觉得理气融洽,性原无二。”⑥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7《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第252页。颜元说:“盖气即理之气,理即气之理,乌得谓理纯一善而气质偏有恶哉!”⑦颜元:《存性编》卷1《驳气质性恶》,《颜元集》,第1页。陆世仪强调“性原无二”,“气外无理”,颜元则言“理气为一”,“理不离气”,一人之身不存在义理纯善而气质为恶之二性。

(2)否定佛道离气质而论性。陆世仪说:“离气质而论性必入禅。”⑧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6《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第243页。颜元则认为,天地之性与气质之性的划分,乃是受佛道思想的影响。他讲,“魏晋以来,佛老肆行,乃与形体之外别状一空虚幻觉之性灵,礼乐之外别作一闭目静坐之存养”⑨颜元:《存性编》卷1《性理评》,《颜元集》,第13页。。颜元也指出宋儒性分为二与佛老有一定思想渊源关系,这种“离气质而论性”的思想受到陆颜的否定。

(3)离气质无性。陆世仪讲“性善之旨,正不必离气质而观”,“舍气质之外无性”①陆世仪:《思辨录辑要》卷27、卷26《人道类》,《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24册,第252页、238页。。颜元则言:“形,性之形也;性,形之性也,舍形则无性矣,舍性亦无形矣。”②颜元:《存人编》卷1《第二唤》,《颜元集》,第128页。陆颜思想是一致的。

(4)性善在气质。陆世仪认为,人与万物最根本的区别是人能学问,而物不能学问,其原因在于人“灵”“全”“通”的气质。颜元说:“故曰人为万物之灵,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其灵而能为者,即气质也。非气质无以为性,非气质无以见性也。”③颜元:《存性编》卷1《性理评》,《颜元集》,第15页。可见陆颜同调。

(5)追溯孔孟,验证性善说。为验证“性善即在气质”,陆世仪研究孔孟论性之言,又与宋儒论性语对照,宋儒有“未合”处,但大多“吻合”。颜元亦追溯孔孟,验证人性皆善。他说:

性之相近如真金,轻重多寡虽不同,其为金俱相若也。惟其有差等,故不曰“同”;惟其同一善,故曰“近”。将天下圣贤、豪杰、常人不一之恣性,皆于“性相近”一言包括,故曰“人皆可以为尧、舜”;将世人引蔽习染、好色好货以至弑君弑父无穷之罪恶,皆于“习相远”一句定案,故曰“非才之罪也”,“非天之降材尔殊也”,孔、孟之旨一也。④颜元:《存性编》卷1《性理评》,《颜元集》,第7页。

颜元阐释孔子“性相近,习相远”,认为人性好比是真金,含金多少各有不同,但总归是金,此是指“性相近”,“惟其同一善”。至于人性有恶,乃归之于“引蔽习染”,“非才之罪也”,并非人之气质不善,此是指“习相远”。总之,颜元认为孔孟“性善在气质”的思想是一致的。

陆世仪顺应时势,对程朱人性论思想进行了重要改造,产生了深远的历史影响。葛荣晋说:“陆世仪作为当时‘朱学’的代表人物,能够以‘平正持实’的态度,将朱学人性论作一次适应新时代新潮流的大转变,这不能不说是一大进步。他的这些思想在当时以及后来都产生过很大影响。”⑤葛荣晋、王俊才:《陆世仪评传》,第98页。陈来认为,陆世仪“从反对宋儒以气质为恶源的思想,进一步发展出‘性者气质之理’的思想。这个思想的发展引起了一种微妙而又极为重要的哲学思想的变化”。“他的思想不但与明末以来重视气质之理、气质之性的倾向有联系,而且在一定程度上开了戴震批判理得于天说的先河。”⑥陈来:《中国近世思想史研究》,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年,第276~27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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