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坚
(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广西钦州 535000)
从空灵境界看中国艺术的审美精神
宋坚
(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广西钦州 535000)
空灵境界是中国诗画艺术追求的最高审美境界。它是一种飘逸灵动、虚实有无的艺术境界,展现了宇宙的静穆深远和大自然的生机流荡,体现了艺术家旷远高古的人生情怀。空灵境界作为一种审美意蕴,体现了中华艺术广博深远的审美内涵。
空灵;境界;山水诗画;禅道
中国山水诗画在艺术上达到了极高的境界,其艺术成就集中表现在创造了空灵深邃的审美境界,让人回味无穷,流连忘返。空灵意境既体现了艺术上所达到的审美境界,又彰显了中国人长期以来所倡导的艺术精神和人生境界。其中所包含的丰富的审美文化内涵,值得我们不断地寻索和玩味。
空灵境界是中国艺术家追求的审美极致,体现了东方艺术的审美情感和审美精神。空灵作为一种艺术境界,是指灵动而广阔的心灵想象空间,使得艺术家的生命灵气可以穿梭来往其中,这是中国特有的审美心理场所,充满着生命的意蕴和诗意的情调。它在艺术境界里,主要体现为一种空灵之美,相当于庄子所说的“无极之境”。只有那些熔铸了艺术家莹洁的心灵意识,灌注着生气流荡的艺术作品,才具有这种空灵的境界。著名美学家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写道:“美感的养成在于能空,对物象造成距离,使自己不沾不滞,物象得于孤立绝缘,自成境界。”[1]用宗白华先生的话来解释空灵,就是超越现实功利考虑,以文艺的空灵与充实“不沾滞于物的自由精神”来静观万物,使万物都各得其所,“呈现着它们各自的充实的、内在的、自由的生命。”如果再直观一步来理解,“空”是指一种纯净的可以进行审美静观的形象氛围;“灵”是指灵气、生气的自由往来。“空”与“灵”结合在一起,便是指在纯净、虚静、空荡的气氛中时时透露出生命灵气的那种艺术境界。空灵是“空”而不“虚”,有生命的灵气充溢丰盈。
中国艺术的高致境界在于空灵。空则真气来往,无粘无羁,给审美主体提供了广阔的想象空间。具有空灵风格的文学作品就如清风明月,给人以淡泊静谧的审美感受;或者它的旷远高古,犹如孤云出岫,飘逸灵动,带给人的是鲜活悦动的生命质感。如空灵的诗歌,其境界明净澄澈,清淡旷远,语言素雅别致,不沾不滞,让人息心宁虑,虚静澄怀。像王维的《过青川溪》:“青溪淡如此,我心素已闲”,渲染了一种恬淡静雅的意境氛围,就尽得“空灵”之境的神韵[2]。
“境界”一词,也称为“意境”,是古代诗学的一个重要概念,它是指艺术作品所呈现的主体情志与审美对象的互相交融所达到的境地。“境界”一词原意为疆域,最早见于《列子·周穆王》:“西极之南隅有国焉,不知境界之所接。”它是指疆域之意。后见于东汉班昭的《东征赋》:“至长垣之境界,察农野之居民。”也是指疆域。《说文解字》曰:“竟,乐曲尽为竟…界,境也。”段玉裁注曰:“竟俗本作境。今正。乐曲尽为竟。引申为凡边界之称。界之言界也。介者,尽也,象田四界。”又曰:“曲之所指也。引申为凡事之所止,土地之所止皆曰竟。”从以上引文可看出,境界的最初本意是指空间和时间上的物理界限。后来境界成为佛学概念,它是指人修炼的层次,即成佛所达到的境地,代表了人的觉解顿悟的水平。如《成唯识论》曰:“觉通如来,尽佛境界。”曹魏天竺三藏康僧铠泽《无量寿经》曰:“比丘白佛,斯义宏深,非我境界。”此“境界”指心所缘识之外物,是指觉悟的境地。“境界”进入中国古代诗论,最早是王昌龄的《诗格》,它提出了“诗有三境”说:“一曰物境,二曰情境,三曰意境。”后世诗家,遂明确以“意境”论诗。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谈到了“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并且“意境”一词多用“境界”表达。“境界”一词最早出现在中国绘画史中,是郭熙的《林泉高致》:“境界已熟,心手已应,方始纵横中度,左右逢源。”这里的境界是指创作主体在情与境的交融中所达到的心理状态。中国古代文论史上,最早使用“境界”一词的是南宋李涂,其《文章精义》曰:“作世外文字,须换过境界。《庄子》寓言之类,是空境界文字;灵均《九歌》之类,是鬼境界文字;子瞻《大悲阁记》之类,是佛境界文字;《上清宫辞》之类,是仙境界文字。”这里的境界是指文章的内容和风格特色。此一“境界”从时空的物理境界到人生境界再到审美和艺术境界的转换,既是生命意义和价值意义的生成过程,也是审美意义的生成过程。境界的生成,标志着人的精神向度和价值意义的无限扩大,具有形而上的超越意义。
“空灵”境界作为中国艺术追求的境界,最初源于道家的“为道集虚”说:“若一志,无听之于耳而听之于心,无听之于心而听之于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庄子·大宗师》)“虚空”是一种精神境界,即排除杂念,放弃“我执”,做到凝神贯注,神不外驰,若心一致,进入空白无念的虚空寂静处,甚至于“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的境界(《庄子·大宗师》),即可出现“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景象。虚己才空明,才能获得圆融无碍的精神状态,这正是道家追求的“空灵”境界,即“道”的境界。“道”是一种寂静虚空的本源存在,它是冥冥之中支配万事万物的无形力量,是宇宙本体的精神体现。后来,它逐渐成为中国艺术创作所追求的深层境界,被称为“无极之境”:空灵中空而不寂,真正体现了自然界生机流荡、鱼跃鸢飞的灵动之境,尽显宇宙的幽深空阔和艺术家的主体精神。
中国艺术为什么对空灵境界特别推崇?首先,从审美传统来说,它与中国长期以来倡导的艺术精神和人生境界有着密切的关系。徐复观在《中国艺术精神》一书中,着重探讨了中国艺术精神的本源和艺术家的人格精神。徐先生从人的生命本体和人的自由精神出发,终于在道家精神和中国绘画艺术中找到答案。庄子的“山林与,皋壤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庄子·知北游》)所体现出来的山水精神;庄子追求的“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我与天地精神共往来的生命大境界;庄子达到的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逍遥游,都已成为中国文人共同践行的人生目标,更成为他们的人格象征。与此同时,中国士人在山水绘画艺术中找到自我实现的落脚点,使他们身在俗世而心却能“磅礴万物以为一”,将自然山水作为载体来表现他们的旷达情怀和艺术精神。因此,山川“成为贤者澄怀味道之象,贤者由玩山水之象而得以与道相通”,而山水画家能够做到“以超越于世俗之上的虚静之心对待山水,而此时的山水,乃能以其纯净之姿,进入虚静之心的里面,而与人生命融为一体,因而人与自然,由相化而相忘;这便在第一自然中呈现出第二自然,而成为美的对象。”[3]因此,空灵淡远的山水画便以其清澈空明的艺术意境而成为中国士人寄托情志、荡涤心胸和澡雪精神的玩味对象了。
其次,从历史根源上看,与我们民族根深蒂固的“集体无意识”有关。荣格说:“集体无意识是一种有史以来沉淀于人类心灵底层的、普遍共同的人类本能和经验遗存。”[4]荣格认为,每个民族都有根深蒂固的、远古祖先遗留下来的深层意识,它植根于种族的历史经验之中,是人类千百年来发展演化过程中的精神积淀物,是人类代代相传下来的原始痕迹,它先天地预存于每个人的记忆深处,成为久久挥之不去的潜藏意识,并于冥冥之中成为决定人类行动的内在因素。这就是“集体无意识”,它是由一些“原始意象”构成的,即所谓的“原型”。例如,文学作品的“人格原型”就有“英雄原型”、“神话原型”以及其他人格原型。中国几千年的传统文化的濡染,造就了特有的文人士大夫的“人格原型”,这是一个个既具有高洁人格、又有独特艺术情操和高超人生境界的典型代表,他们空灵飘逸,超世高蹈,具有魏晋的名士风度,构成了特有的“中国脊梁”和“精神风骨”,以致这些文学形象和艺术境界一旦出现,便获得人们的认可,因为这些“原始意象”(原型)早就铭刻在民族的记忆之中了。中国长期以来所倡导的人生境界和艺术精神都以追求空灵和高妙为宗旨。在人生境界上,冯友兰先生提出了“人生四境界”说,即自然境界、功利境界、道德境界和天地境界[5]。冯友兰先生把“天地境界”作为人生的最高境界。按照我们的理解,这种境界的提升,是人内在心性的不断修炼和道德的自我完善才获得的,这是经过长期修炼之后所达到的超越了自我,从而进入“天人合一”的生命大境界。中国道家提倡无的境界,儒家提倡仁的境界,释家提倡悟的境界,就是要把人从现实的愚昧、自私、自满的层次提高到内心澄明、无我、无私、不断跃升的精神境界。也正是在这种精神境界的不断跃升中,才有了真善美的统一和人生最高价值目标的实现,才达到空诸一切、心中无我的空灵境界。这正是艺术家终生坚持的艺术审美精神。
相对于冯友兰先生提出的“天地境界”说,宗白华先生把人生的最高境界定位为“宗教境界”。其曰:“因欲返本归真,冥合天人,而有宗教境界。”[6]较之于冯友兰的“境界说”,宗白华先生所着重探讨的是怎样将人生境界转化为艺术境界。他认为,人生境界只有通过艺术创造才能转化为艺术境界。按照宗白华的“境界说”,审美是一种诗化的人生境界,它以人生境界为底蕴,是人生底蕴决定了艺术意境的生成;同时,人生境界向审美境界的转换是一个不断创造和生成的过程。艺术意境的最高层次是一种超越了感官和意象之上的怡神悦志层次,它是一种大音稀声、大象无形的与天同和的层次,按照道和禅的说法已达到了“空灵”的境界。
空灵意境具有深厚的审美意蕴。苏东坡有诗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能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诗歌最玄妙的审美意境是空灵静谧,以空明的心去接纳自然万象,包容宇宙万境,才能感悟自然的律动,让生命充满灵动的气息。中国诗画艺术讲究虚实相间,实即真力弥漫,万象在旁;虚则灵气往来,自成妙境。清代周止庵说:“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灵气往来是物象呈现着灵魂生命的时候,是美感诞生的时候。清代笪重光《画筌》曰:“空本难图,实景清而空景现。神无可给,真境通而神境生。位置相戾,有画处多属赘疣,虚实相生,无画处皆成妙境。”可以说,空灵的审美意境是指那些引人遐想的“艺术空白”,它往往虚实相间,形神兼备。宋代著名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最为推崇的是盛唐诗人那种透彻玲珑、空明圆融的境界。严羽用来形容盛唐诸人的“透彻之悟”的几个喻象:“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象”,所呈示的正是诗歌审美境界的空灵性质。只有经过多层次的审美超越,一个空明灵透的生命之境,寓真含善的审美化境才得以实现。这种意境的耐人寻味之处,就在于让人沉醉其中,流连忘返,从而发无穷之联想,获绵渺之情思。
空灵意境是中国诗人所追求的审美境界。这种审美意趣,源自于中国传统禅道哲学观念。禅道文化推崇真空妙有、生机流荡的生命状态,追求人生旷达自由的高致境界,这是人炼达到上乘功夫的标志。到了大乘时代,以岭南慧能为代表的南宗禅学以空观为指导思想,认为法无定法,本性自明;以无念为念,以无相为相,在空观寂照中参悟自己的本来面目。为了达到这个境界,最方便的法门便是禅修。按照禅修的意境理论,禅境可分三阶段:第一境为“落叶满空山,何处寻行迹”;第二境为“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第三境为“万古长空,一朝风月”。“万古长空”这一超越时空的本体,在瞬间的“一朝风月”之中证得。刹那即终古,从有限进入无限[7]。其中“第三境”为空灵境界,是禅修的最高境界。禅宗空诸一切的法门要求淡去一切色相,不粘不滞,心无挂碍,空明澄澈。诗画艺术家修炼到一定程度,便深得空灵意境三昧,并自觉地在艺术创造中追求这种境界。在这个空灵之境中,艺术家的心灵达到寂静空明的极佳状态,仿佛空旷幽渺的世界顷刻间清澈澄明起来,获得光源的照亮。像王维的山水诗《鸟鸣涧》、《辛夷坞》、《鹿柴》等,以寂静空明的意境,再现了自然界的生机与灵动,更体现了诗人心境的寂静与空明。在这寂静空明中,我们似乎闻见了月夜下桂花簌簌的落地声,聆听到了大地深处传来的悠悠天籁,心中萌生出寂乐与欢喜。宗白华先生说:“禅是动中的极静,也是静中的极动,寂而常照,照而常寂,动静不二,直探生命的本源。”[8]可以说,空灵是衍生万物、让人神兴的意境灵魂。这种境界是中国艺术家所追求的大境界、大空明、大自在[2]。
在中国的艺术精神中,空灵境界有着更加丰富的审美内涵。空灵代表了自然天籁的本色,更体现了诗意的审美追求。大自然的本色是空阔辽远、寂静无声,诗人只有学会倾听,才能感受大自然的悠悠天籁,并在一刹那间顿悟到大自然的空灵绝响。这种寂静之声和澄明之思即是诗之思,也是对空灵境界的深刻领悟。当一个人闲旷虚静,恬淡悠远,达到“我心寂然”的生命本然状态,才能回归心灵本体,重返精神家园,获得安然于居的澄明。由此可说,空灵不仅是一种审美境界,而且是一种精神境界,它是人类在精神上实现自我超越之后所达到的一种自由境界,这种境界我们可称之为“空灵”。这种“空灵”境界体现了诗人旷远高古的人生情怀。以田园诗人陶渊明为例。魏晋士人清新俊逸的潇洒风度和任真自得的率性品格,都在陶渊明的身上得到体现。陶渊明作为生逢乱世的士人,从他的“猛志逸四海”开始,到“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生选择,都表明了他绝不与世俗同流合污的高贵品格。他最终回归田园,躬耕陇亩,以个人的亲身实践来奉行自己的人生旨趣。世俗是污浊的,官场是黑暗的,所以他要挣脱出来,回到田园去追寻他的精神家园。“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衣湿不足惜,但使愿无违。”虽然亲自劳作十分辛苦,但相对于个人的生命意愿和由天地精神所感悟出来的体道之乐,个人的得失算得了什么?正是隐遁于审美感兴的田园山水之中,个人的生命能量才获得真正的释放,并换来性情的愉悦。恬静的环境和淡泊的性情使陶渊明静虑澄怀,并以道家的超越情怀和澄明心境来俯察天地人生。其《饮酒》诗第五曰:“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诗中可以看出,陶渊明回归的田园,是一个与诗性生命完美地契合在一起的栖居家园。那里虽然还是人居之境,但由于诗人的心已远离世俗人寰,回归自然,心中悠闲,充满了归居园田之乐,达到了与自然冥合为一的寂静空明之境,所以自然流露出“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怡然自得,这是诗中的精彩之笔,营造了空明悠远的审美意境,历来为诗家称道。清代王士禛评之曰:“通章意在‘心远’二字。‘真意’在此,‘忘言’亦在此。从古高人只是心无凝滞,空洞无涯,故所见高远,非一切名象之可障隔,又岂俗物之可妄干。有时而当静境,静也,即动境亦静。境有异而心无异者,远故也。心不滞物,……在人境不虞其寂,逢车马不觉其喧。篱有菊则采之,采过则已,吾心无菊。忽悠然而见南山,日夕而见山气之佳,以悦鸟性,与之往还,山花人鸟,偶然相对,一片化机,天真自具,既无名象,不落言诠,其谁辨之?”[9]这个评价十分精彩。由于诗人“心不滞物”,故而采菊之时,心中悠然,一派天真,山花人鸟,一片化机,浑然一体,物我不分,达到了浑融无我、心中纯白的一片“化境”。这是古往今来艺术家们都在追求的精神境界和艺术审美境界。
空灵之美主要体现为飘逸灵动之美。对于文人画家来说,诗画不仅是他们审美意趣的载体,而且是他们一心体道、感悟天启并最终实现“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的有效途径。对此叶朗先生说过,“空灵”的美感就是使人们在“万古长空”的氛围中欣赏、体验眼前“一朝风月”之美。永恒就在当下。这时人们的心境不再是焦虑,也不再是忧伤,而是平静、恬淡,有一种解脱感和自由感,“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了悟生命的意义,获得一种形而上的愉悦[10]。
中国的山水诗画追求空灵之美的审美境界,是自唐宋以来就开始的。唐宋时期,儒、道、释三家思想合流,中国诗画在艺术上集禅宗和儒道于一身,追求旷远高古的空灵意境,向往白云飘飘后面的幽幽诗意,构筑色相皆空的审美家园;这些都深刻地影响了当时的艺术理论。以唐朝为例,司空图的《二十四诗品》秉承了道家的美学思想,“道”的空灵观贯穿于他的“意境”论中。司空图认为,道的本体乃太素无色,道之本质为纯真自然,道之体用玄之又玄,道之形状神秘莫测。所以他在《诗品·洗炼》一章中写道:“古潭泻春,古镜照神。体素储洁,乘月返真。”即心性修炼之人以道为本,以素为体,达到无杂尘欲念的精神境界,从而“独与天地精神共往来”,进入到空灵飘逸的高妙境界,达到无为天放、率性自适的逍遥之境。《诗品·高古》一章中写道:“畸人乘真,手把芙蓉。泛彼浩劫,窅然空踪。月出东斗,好风相从。”这种超然物外、与道同游、羽化登仙、旷志高古的神采逸韵,正是空灵意境的真实写照。《诗品·含蓄》提出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则明确提出了“艺术空白”论,这个“艺术空白”是给读者留下无限想象的艺术空间,具有空灵意味,再经由作者与读者的互动创造,从而进入“尽得风流”幽妙境界。
从此,传统的中国山水诗画构成这样的理念:以道禅为宗,以水墨为韵,追求空山无人、水流花开的空灵之境。从人的精神角度来说,当心达到深静无念之时,会进入“虚室生白,吉祥止止”的“净色”空间。文人诗画艺术家都是具有甚深定力之人,他们都有十分独特的空灵体验,当他们把这种独特的人生感受表现在山水虚白之中,通过大化灵境的艺术再现,便会让人领悟到静谧空灵的玄妙世界,从而明心见性,顿悟自己的本来面目。
南宗画祖王维在接受了慧能的“顿悟”理论之后,他的诗画艺术造诣迅速上升到一个新的领域,体现了禅道通灵透脱的特点,达到了澹泊空明的禅境。他善于从大自然的山水精神之中感悟人生的真相,在诗画艺术中融进禅机佛里,意境显得寂静空明、清幽邈远。如《鸟鸣涧》:“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诗人所写之境是静谧空灵之境:人心悠闲,春山寂静;月色空明之夜,花落有声,鸟语可闻,涧潮春涌,一派生机。王维以诗情画意之笔,点染了寂静无人、万物生长的一片化境,这是只有顿悟灵明之心才能觉知的世界;它摒绝了尘世的喧嚣浮华,追求人类久已迷失的田园牧歌式的自在和幽宁。中国诗意的极境正是这种无言之境、无人之境、空明之境、天机忘我之境。
王维的山水画为中国文人画的肇始。他善于以禅理入画,创造了清新旷远的画风,深得禅宗的空灵气韵。其所传画迹有《辋川图》、《雪溪图》、《山阴图》、《江山雪霁图》、《袁安卧雪图》等。他的画境界高远,体现了自然山水的空旷辽远和萧疏静幽,有“世外桃源”的清静之气,创造了远绝人寰的空濛之境,实乃“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比如他所传的《辋川图》就尽得山水氤氲之气。画面中的辋川山庄背靠逶迤的青山,面临环绕的绿水,成山环水绕之势;那些亭台楼阁之上有流云飘过,临江水面上有舟楫来往,整个画面给人以远离尘嚣的空灵之感。一种山居野趣的隐逸情怀,都点染在清幽雅致的画面中,隐隐中透露出禅道的仙逸之气;寂静空明的意境,传达了画家静穆深远的心灵世界。对此,唐朝的朱景玄给予很高的评价。他认为,王维的《辋川图》是“意出尘外”“超越樊笼,境界高远。”他在《唐朝名画录》中评王维的《辋川图》:“画辋川,山川郁盘,云水飞动,意出笔外,笔端生怪。”元朝的汤垕在《画鉴》中评道:“王右丞维工人物山水,笔意清润。画罗汉佛像至佳。平生喜作雪景、剑阁、栈道、骡网、晓行、捕鱼、雪滩、村墟等图。其画《辋川图》,世之最著者也。盖胸次潇洒,意之所至,落笔便与庸史不同。”王维通过山水画创造了浑融的艺术氛围,达到了情景交融、诗画一体的高远境界,成为后代文人画家尊崇的典范。
元代画家深受禅道空灵思想的影响,如倪瓒的山水画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他在艺术世界中创造一个寂寞的世界,一个淡去了色相的世界,通过他笔下的孤山、瘦水、枯树、空亭,寄托着他对生命无常的顿悟。他曾作诗曰:“清夜焚香生远心,空斋对雪独鸣琴。数日雪消寒已过,一壶花里听春禽。”春花秋月,时光流转,人生如真如幻,体现了他对生命的一种深刻体验。他的《林亭远岫图》和《雨后空林图》都体现了“寂寞无人之境”的特点,从中表达了远绝尘寰、超脱世俗的思想。
元代四大画家之首的黄公望为中国山水画的一代宗师,他的传世之作有《富春山居图》、《九峰雪霁图》、《溪山雨意图》等。其中《富春山居图》可谓山水画中的杰作,被称为黄公望的“第一神品”:秋意澜珊的富春江,远山苍茫,层峦叠翠;近处渚清沙白,烟波浩渺,江天一色;山间丛林茂密,点缀些竹篱茅舍,草亭兀立。江上一舟停泊,渔翁垂钓,一派悠然自得的神态。整幅画面气象深远,尽展江山烟云的变幻,构成浑然一体的画境,洋溢着高洁飘逸的神韵,表现了画家超凡脱俗、远离尘嚣的理想。
吴镇作为元代四大画家之一,终生隐居于吴中山水,尤喜画渔夫垂钓和梅、兰、竹等山水画。其画浑然天成,情趣盎然,一派天机,有隐逸高致之美。其代表作《渔父图》正是以“渔隐”为题材的山水画,画图中一派江南水乡的秋天景色:近处湖面清幽,树影婆娑,芳草萋萋;远处峰峦叠翠,山色如黛,湖光与山色交相辉映,如诗如画。波光潋滟之中,一渔翁驾一叶扁舟荡漾于湖山之间,悠然自得,从容垂钓,那一叶扁舟似乎要载着画家的精神飘向无羁的世界。那种清幽寂静的意境,给人以超凡脱俗之感。画卷上题有诗,使得诗画互证,相得益彰。其一曰:“西风潇潇下木叶,江水青山愁万叠。常年悠悠乐竿线,蓑笠几番风雨歇。”其二曰:“目断烟波青有无,霜凋枫叶锦模糊。千尺浪,四鰓鱸,詩筒相對酒葫芦。”此诗乃为点睛之笔,真切地传达了“侣鱼虾而眠芦花”的高逸情致和光风霁月的磊落情怀。
中国诗画艺术追求的空灵之美,与中国禅道哲学的“幻化”思想有关。庄子所讲的“藏舟于壑”和“鲲化为鹏”的故事,充满了幻化思想。其中《庄子·大宗师》讲了这样的故事:“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走之,昧者不知也。”这是说,有人怕舟船丢失,藏之于深山丘壑,藏之于荒野沼泽,本以为万无一失。谁知半夜有个大力士将它背走,第二天就无影无踪了。自然界的变化就是如此,生灭变化,永无停息;自然万象的生生不息,变化无穷,意味着宇宙即大化流行,永无暂住。《维摩诘经》说:“一切法生灭不住,如幻如电;诸法不相待,乃至一念不住;诸法皆妄见,如梦如幻,如水中月,如镜中像。”感悟于此,人生就不要过分地执着。陶渊明有诗云:“纵浪大化中,不喜也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这是何等旷达的人生情怀。正是禅道“空观寂照”的思维方式,使人体悟到缘起性空、迁流不息的宇宙和人生真相,如此才不为纷扰的世相所转,从而在纷乱嘈杂的尘世中获得一份清澈澄明的心境,山水大师也在诗画艺术中创造出镜花水月般空灵蕴藉的审美境界。
中国的诗画艺术深得禅道思想的精髓,追求淡尽风烟的空灵之境,故而显得空灵飘逸,耐人寻味。山水诗画艺术所创造的空灵意蕴,拓展了一个新的审美空间,让人们惬意而幸福地生活,从而让人类真正实现在大地上的“诗意栖居”。
[1]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2]宋坚.空灵意境探析[J].短篇小说:原创版,2012(4).
[3]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 2001:1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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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冯友兰作品精选/新原人[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6]宗白华.中国艺术意境之诞生[M]//艺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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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宗白华.艺境.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112.
[9]朱燮辑.《古学千金谱》卷一八,清治怒斋藏板,第21页.
[10]叶朗.美学原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99.
On the Aesthetic Spirit of Chinese Arts from the Realm of Em ptiness
Song Jian
(College of Chinese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Qinzhou University,Qinzhou 535000,China)
The realm of emptiness is the highest aesthetic realm pursued in the field of Chinese poems and drawings.It is an artistic realm with graceful ethereal nature combining with emptiness and realness,which reveals the solemnness and mysteriousness of the universe and shows the artists’far-sighting and ancient elegant feelings of life.The realm of emptiness,an aesthetic implication,represents the wide and profound aesthetic connotation of Chinese arts.
emptiness;realm;poems and drawings of landscape;Chan philosophy
J205
A
1673-8535(2014)02-0045-07
宋坚,男,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艺理论、生态批评。
(责任编辑:覃华巧)
2014-01-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