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熹微
1
已经过去的这一年,熊淼的生活中发生了两件大事。第一,她和周孝伟离婚。第二,熊凌检查出肺癌晚期。熊凌是她哥。
国庆节出游之前,熊凌的身体状况不太好,他们只以为是长期忙碌工作所致的亚健康,直至出门第三天,熊凌在异国海滩突然倒地。一番跨国急救运送后,熊淼于一个凄风冷雨的夜里将她哥护送进了南方某军医院的重症监控病房。
前后脚赶来守在病室外的,是熊家兄妹的一双父母,以及熊淼十岁大的儿子周冬冬。当这祖孙三人齐刷刷地出现在熊淼面前,她咧开一个自己也没有料想到的极为镇定的微笑,她对父母说,爸妈,你们放心,进了医院一切就拜托给医生,你们别急坏了身子。
仿佛一夜之间,熊淼领悟到,她已经没有哭泣和脆弱的权利。
2
回首前三十七年,熊淼不能不说命好。
熊淼比熊凌小十三岁。熊家殷实,中年得女,哥哥从念书起就是远近闻名的校霸级人物,熊淼在这样的环境长大,自是生就一副骄纵脾性。念书时熊淼放任不羁,喜时髦,是台球室和录像厅的常客,后来卡啦OK在内地风靡,她又爱翘课去唱歌喝酒,要不就是在江边的茶馆喝茶打牌。熊淼的爱好很多,唯独读书厌之。
那日熊淼从录像厅被母亲当众揪出来,母女俩一个横眉怒目,一个战战兢兢。几天后熊淼得到将被送去某部队当兵的家庭决议,对于熊家来说,这是能够为旷课太多而被勒令退学的女儿所寻到的最体面的出路。
十七岁的冬天,熊淼凭关系进了某军区。次年夏天,作为新兵的熊淼又凭着同样的关系得到了一次“抱病”探亲的假期。但她没有回家,去了深圳。
熊淼做了逃兵一事从部队传来,惊煞一家子。父母知道这事非同小可,一面备足银子前去打点,一面令熊凌放下手中事务去找妹妹。熊凌找到熊淼时,她在珠海被一间地下赌场扣留,存折上的防身钱输了精光,还欠下好几万赌债。熊凌瞒着父母挪用公款将妹妹赎出,兄妹俩再见好似生离死别过,血缘中又多了一份肝胆相照。
十八岁以后,熊淼开始做生意,卖建材,倒玉石,凭借家中人脉,她一旦发力,真是事事顺利。二十三四岁时,已是城中小有分量的人物,开一辆崭新的桑塔纳2000,追求者甚众。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熊淼爱上了一个身家平平的小子。彼时周孝伟还没有下海开公司,只是城建局一名办事员,身边有女朋友,他容貌与三浦友和挂像,温和英俊。熊淼有一阵频频出入城建局办事,都是周孝伟负责接待,相处时日一长,显出性格互补的优势,当一头卷曲短发白皙俏丽的熊淼自然而然地对周孝伟产生信任并且依赖,他感到世上一切都黯然失色了。
那时,结束一段恋情是不容易的,何况周孝伟爱上熊淼,还须担上许多攀高枝的罪名。但他们的确有过很多幸福的时光,周孝伟像宠孩子一样宠着这个女人,有时他们去城里新开的餐馆吃饭,半途熊淼失去耐性喊饿不走,他便将她拦腰抱起一路小跑过去。熊淼的笑声落了一地,周孝伟快乐得好像能飞起来。到底年轻热血,按部就班的沉闷生活如同安上了小马达,周孝伟满心感激和喜悦,对他而言,这是新的天地。
人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在他们的爱情和婚姻里,熊淼一直是那个稳占上风的强势角色,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离婚,先提出的人是周孝伟。
3
离婚后的日子,最先适应的人竟然是儿子冬冬。熊淼也是后来才想明白,天真不一定等于脆弱,更多时候,天真意味着有能力接受新的局面。她花了很久的时间才勉强适应了夜间黑漆漆的窗口和每周一通叫冬冬下楼的电话铃声。这通电话便是离婚后他们之间唯一的薄弱联系。
最初并不是最难熬的,尤其在得知哥哥罹患肺癌之后,熊淼越发肯定,人遇到任何大事,首先反应出来的一定是巨大的空白。胸腔仿佛炸开一朵蘑菇云,城池久久被爆炸的轰鸣覆盖,烟雾掩盖了废墟。熊淼的朋友很多,从学生时代走到如今的关系很铁的女友也有那么两三个,那一阵她们怕她独处难受,常常邀约她去打牌喝酒唱歌逛街。
能在麻将桌上血战到天亮是最爽快的,到家也不洗漱,倒头即睡,醒来再洗一脸残妆。若是醉得不够深,在冷风肃杀的凌晨掏钥匙开门,那几秒钟心中排山倒海的想象力最是可怕。熊淼不止一次想过,或许周孝伟回心转意,在房里看电视等她,一如过往十余年,开一盏灯,那么她一定改掉过去那些嚣张跋扈蛮横无理的坏脾气,推掉生意上许多如今看来并非必须的交际应酬,如果他回心转意,她一定珍贵视之。
然而她又逼迫自己不应再作如此设想,因为结果无非使屋内黑暗更黑。
思维太活跃,这是高级动物的悲哀。
周孝伟离开她,不是男人征服女人的战术,仅仅是因为,他不再爱她,不再心甘情愿。周孝伟的去意之决绝,以至于他在离婚时什么都不要,除了孩子。熊淼失控大哭,质问周孝伟可记得她在生冬冬之前两次先兆流产几乎要了她的命。她说事事都可以放弃,但冬冬绝无可能。周孝伟最后只能妥协,他说,也对,这是你做出的最大贡献。
熊淼无以应对。周孝伟亦开了自己的物流公司,却始终以家庭为重,十年如一日照顾她和冬冬。而这十年里面,她总是忙,忙完回家,就心安理得地和冬冬一起做小孩,偶有良心不安,立即以挣钱较多来自我安慰。后来他们有了争吵,她说话伤人,句句谈钱,不留余地。熊淼承认,是自己不懂得,爱情和婚姻是双方合力协作的游戏,而不是一方永远给予,另一方永远领取。她终究是被宠坏了,忘记爱的银行需要不停投入储蓄,才不至于因过度透支而破产。
导火线是周孝伟的母亲生病,他几次提及,是想熊淼去探望的意思。但熊淼忙着去上海参加一个家居展,忙着生意场上应酬往来。周孝伟再提起的时候,她正在化妆,顺手从抽屉里抓出一沓百元钞票朝他抛去,她嘻嘻笑说你妈喜欢钱,给她钱她的病就能好了。
周孝伟忍无可忍,一记耳光劈头刮来。
生活无法恢复原状。这一年三月,春暖花开的季节,他们在数次大动干戈的吵闹后办理了离婚。
不久后熊淼自女友处得知,周孝伟身边似是有了别的女人,一个清秀温和 并无太多长处的女职员。女友安慰熊淼,说该女平庸,周孝伟必定后悔。熊淼苦笑,受了自己多年的欺压,如今周孝伟一定轻松愉快。
4
哥哥骤病,将熊淼一下子从浑浑噩噩的生活中猛地扯回现实。待到肺癌晚期的诊断书到手,由于熊淼心中早已预演过千百次,倒也不十分惊骇。她如一切突遭变故之人,来不及感慨,只觉世事荒谬,与其说是悲伤,不如谓之虚无。
熊凌没有孩子,嫂嫂在商场开设高级化妆品柜台,经常飞来飞去出差,眼下哥哥一病,熊淼干脆携儿子搬回了娘家居住,方便照应。经过半月的基本治疗,协定化疗的方案后,熊淼将哥哥接回家中休养。她生平第一次担当这样的重责,简直毫无头绪,情急之下从商场买回一大堆豆浆机面包机蒸蛋器,又去药材店批发似的搞一堆灵芝人参鹿茸,甚至去水产市场买几千块钱的鱼到山里河边去放生。
生活沉甸甸地压下来,熊淼才觉得她先前的三十几年真的没有吃过苦。年少时父母各忙各事,她的孤独自有青春的叛逆来冲淡;成年后为生意奔忙,劳顿再多亦有周孝伟在身后为她一一熨平。如今她知道了,劳其筋骨不算什么,人生最苦是有苦难言。
母亲一生脾气暴躁,到老仍是家中权威,熊淼一色一样地继承了她。熊凌病后,母亲脾气更无处发作,动辄给熊淼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有时是起晚了点来不及送冬冬上学,或是回家稍迟赶不上陪他们吃饭……有天她剪了一头少年短发,带着难得轻松的心情回家,在小区门口碰见母亲,众目睽睽之下被母亲狂批:你这是什么鬼样子?你哥病成这样你还有心情!
熊淼默默忍耐下来。她从来不知道自己这么能忍。
嫂嫂工作脱不开的时候很多,熊淼现在仅开着一间装潢公司,时间相对自由,于是承担了大部分照顾哥哥的琐事。去医院化疗,做饭,送饭,忍下哥哥时不时的精神崩溃寻死觅活,应付亲戚朋友的看望,安顿父母的情绪和日常生活。所幸儿子冬冬很乖。
又是周五,周孝伟来接儿子,熊淼正好要去医院给熊凌送饭。冬日傍晚,暮色是铅灰的,熊淼看见车窗玻璃映照出自己嘴唇开裂头发乱飞的憔悴模样,像一个从阴间打捞出的游魂。周孝伟特地下车,说上周才知道熊凌的情况如此严重,问她家里还好吗,父母还好吗,他能不能帮上点什么。
这是离婚后周孝伟第一次说体己的话。熊淼赶紧摇头快步上了自己的车,她很怕再多一秒钟就会支撑不住垮下来。
5
这一年的冬季过得慢之又慢,才两三个月,熊淼仿佛老了好几岁。她照镜子的时候,会有些恍惚,不太认得出自己。
是啊,她的改变多大,她竟然适应了这种在家和医院间奔波的日子,也适应了时时饱受至亲死别的威胁。每两周一次的放生活动变成雷打不动的固定日程,她甚至学会了织毛衣,因为觉得市面上的羊毛衫都不合适,她准备给哥哥织一件。对了,她还和冬冬班上另外几个孩子的父母成为朋友,他们商定着为孩子选了补习班和课外兴趣班。驾车路过星巴克门口,她想起来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惬意地喝一杯咖啡,却也不打算停下车去买。
人好像说变就变了,亦可称之为成长,她跌跌撞撞扑将上来,没有落后太多。
朋友见她太累,张罗着要给她找个可靠的男人。她不置可否。在这样被生活四面夹击的冬天,要说不需要肩膀是假的。但她总提不起兴致,又觉得目前的状况,如果仅仅是找个人来一起受累,实在不厚道。她也没有余力去冒险,谁知会不会是一场灾难。
周孝伟一周会打两三通电话来,询问冬冬之余,也问问她家中近况。他们的关系竟至一种从未有过的友好局面,彼此关心,但又不给对方增加负担。
熊凌的病况时好时坏,消瘦,疼痛,呕吐得厉害。医院安排的化疗还有最后一次,医生的说法,大有熊凌的生命还能有多长全在此一举之意。熊淼知道,于情于理,她必须是家中最坚不可摧的那一个,她无暇别顾。
2014年1月20日,腊月二十,大寒,雨夹雪,冬日里最冷的一天。熊淼和嫂嫂一人搀扶着熊凌的一只胳膊,刚走出医院,他又呕吐不止。陪同的父亲自告奋勇去买矿泉水给他漱口,良久未归。
那个夜晚,熊淼不记得自己走了多少路,流了多少眼泪。最后她在一个陌生街区的红绿灯路口看见一面搀扶着父亲一面怒骂不止的母亲时,已经没有眼泪可流。路灯下的两个老年人何其孱弱,望见女儿来了,突然噤声,齐齐露出胆怯的孩子般的神情。母亲为了找到走失的父亲,周身被雨雪濡湿,看着他们相依偎着瑟瑟发抖,熊淼的委屈和愤怒全被浇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货真价实的痛楚。
安顿好全家,洗完澡爬上床,已是凌晨1点。冬冬自告奋勇陪妈妈睡,搂着儿子小小暖乎乎的身子,熊淼仍是感激的,毕竟,命运还是厚待她,给了她世上最最好的礼物。入睡之前,熊淼接到周孝伟的短信,他说,听冬冬说了他外公的事,怕是阿兹海默症吧,我明天来带他去看看。熊淼心头一热,来不及回复,那边又发过来一条:太晚了,你早点休息,别想太多,一切会过去的。
从没有过的,她出奇顺从,闭上眼睛。倦怠如热水从脚底蔓延上来,直至全身。连同倦怠一起的,还有滋味饱满的酸暖惬意,那是形同年轻时竭尽全力跑完五千米之后倒地不起的庞大幸福感。
哀乐中年,亦是人生最丰盛的岁月。
于熊淼而言,这才是个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