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春春[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陕西咸阳712082]
为伊消得人憔悴
——次仁罗布女性书写意识剖析
⊙魏春春[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陕西咸阳712082]
本文以次仁罗布的女性书写为对象,通过对其文本及人物形象的类型化分析,以呈现次仁罗布女性书写的无爱而悲情的人物塑造特征、家庭化书写的凸显化属性以及女性书写的结构化功能。
次仁罗布女性书写悲情功能
次仁罗布以揭橥藏民族隐秘内在世界的现代化遭际为自觉的写作追求,以人性的文学化表达为写作旨归,以纡徐曲折的笔调、深沉宽广的思索、悲天悯人的情怀,表达了他所认知的藏族文化的传统性与现代化之间的纠葛,为我们呈现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文学世界。然而,在他的作品中,一个值得关注的现象是,女性的形象书写却相对要薄弱一些,对此种现象产生的原因,评论界多有疏忽阐发,为此,我们有必要回到次仁罗布的文本中深入探讨此种现象的表征及其内在的生成原因。
一
迄今为止,次仁罗布的作品中,以女性为主人公的有《焚》(2000)、《泥淖》(2003)、《前方有人等她》(2004)、《界》(2007)以及《绿度母》(2011)等数量有限的几部。以其所关涉的社会现象而言,《焚》主要呈现的是离异母亲的情感纠结,徘徊于寻求真爱与沉湎情欲的挣扎之中;《泥淖》展现的是底层女性卑微而无爱、自爱而又自卑的情感世界;《前方有人等她》则是以母亲的眼光看待这个日渐远离了传统人文生活而滑向欲望之壑的现实人生;《界》以无尽的悲悯呈现的是几个母亲的生命史,是一曲母爱的悲歌;《绿度母》则展现的是残疾青年女性求爱而不得,在梵呗佛音中了却残生的故事。在以上作品中,次仁罗布塑造的女性最终都是现实生活的失败者,她们为先天的抑或是后天的无形的力量左右着自我的精神世界,她们都在寻求有尊严的爱,无论是爱情还是亲情,但无一例外地成为牺牲品,徒劳地挣扎在生活的斗场,在无望中消泯着鲜活而粲然的生命活力,女性的生命都以悲剧收场,似乎次仁罗布在潜意识中对女性是失望的。
从个性生成的角度而言,《焚》中的维色由于婚姻的失败导致她的不幸。次仁罗布为维色设置了这样一种人生轨迹:年轻靓丽的维色偶然间被爱神之箭青睐,爱上了与自己家庭地位迥然有别的丈夫,由于家庭教育的区别,丈夫循规蹈矩,为传统家庭观念所束缚,丈夫一家视维色为“一个干活的佣人”,“对她存有一种歧视与不屑”,维色尽管曲意逢迎,奈何无法融入夫家的和谐、融洽之中,这对于拥有现代文化意识的维色来说是“令人窒息的生活”,促使她产生了逃离围城的想法,希望邂逅充满激情的、充满尊重的爱情。维色终于获得了自由,却也背负了破坏他人家庭幸福的思想枷锁。求爱而无爱促使维色以放浪形骸的纵欲的方式排遣着内心的苦闷。维色的幸福之路在哪里,成为了《焚》的中心议题。然而我们发现,对此,次仁罗布是无解的,他的内心世界也是充满着维色一样的焚烧的感觉的。
《泥淖》展现的是为了离开贫穷落后的乡村,几个乡村女子走向了都市,为了获得生存的权力,她们开设藏餐馆,以卖酒赔笑为生。在次仁罗布看来,尼拉、雍宗、卓玛的失败就在于她们所选择的城市生活样式,她们试图在不具有尊严的工作中获得尊严,获得城市的认可,是无效的。尽管她们为自己打拼了几年后在都市有立脚之所而自豪,但是,不被城市认可的严峻现实逼迫着她们不得不一方面强颜欢笑,一方面时时承受着内心的苦痛;她们陷入既想拥有城市的物质生活,又想拥抱乡村单纯的精神世界的两难心理境地。次仁罗布对于她们同样是爱莫能助的,于是,设置了尼拉如维色一般地乘坐在出租车上无望地注视着喧嚣的城市的情节,营造了无根的浮萍的泥淖一样的生活、精神氛围。
与《焚》《泥淖》的求爱而无爱不同,《前方有人等她》书写的是母亲的苦难历程。夏辜老太太享受着夫贤子惠的殊荣,然而,由于社会的变迁,其丈夫的人生信念与其子女的人生理念突然发生龃龉,导致夏辜老太太无法理解她的善良聪敏谦让的孩子们为什么会变成唯利是图、不守信用、监守自盗的人,她的苦难是信念坍塌造就的,她的幸福只是遥远的记忆,于是,次仁罗布就让夏辜老太太不断地徜徉在苦难与幸福之间,不断地追忆过往的美好与面对现实的卑陋,最终离开了失望的现实生活,而追随承载着幸福印迹的在死亡之途中等待她的丈夫。
《界》是次仁罗布的成名作之一。查斯的悲情包括两部分,一是与格日旺久少爷的恋情,一是与儿子多佩之间的亲情。查斯的恋情在次仁罗布看来,虽然美丽,但最终必然失败,因为他们之间的差距太大,诸如身份、门第、仕途观念等等,甚至,我们能感受到,其实查斯与格日旺久之间同样是无爱的,查斯只是格日旺久的性工具,是用以排遣他内心苦闷失望的性对象,从这方面来讲,查斯的恋情是畸形的,注定是悲剧;作为格日旺久的儿子,多佩遁入佛门,为了把儿子留在身边,查斯毒杀了儿子,她以决绝的方式应对着人生的不公。查斯无论是作为恋人还是作为母亲,都没有得到爱,于是,为了美化查斯,次仁罗布设置了查斯为赎罪而雕刻六字真言的情节,让她在身体的苦痛中泯灭内心的欲望。
《绿度母》塑造了巴桑的成长史。家庭破落、父兄出走、母亲苍老、自身残疾,这一切造就了巴桑的悲剧,孤苦、无爱、自闭,而唯一的一次恋爱,还是草草收场的,那是无爱的单恋。巴桑渴望被爱,但是爱似乎与她是无缘的,为此,她拒绝生命,以自杀的行为抛弃这个无爱的世界。但最终被救,投身尼姑庵直至生命终结。
纵观以上几部作品,女主人公的悲情人生,尽管人生路径不同、人生追求不同,但是无爱则是共同的话题,获得有尊严的生活对于她们来说都是一种奢求。次仁罗布通过这些悲情女子似乎要表达,在社会构成中,女性无论处在怎样的一个境地,如果得不到爱的话,生活终究是苍白的,是乏力的,女性个体最终是会像幽灵一样无尽地徘徊、惆怅。而在以上五部作品中,我们也能发现,次仁罗布为女主人公们安排的结局是不同的,维色、尼拉们继续着悲苦人生,继续苦苦挣扎于斗场,直至寻得真爱;查斯、夏辜老太太、巴桑则无情地抛弃了尘俗世界,她们解脱了,无论是身还是心都把自己寄托在另一个世界中。在此,次仁罗布显现出他无望的一面,不知该如何安置这些痛苦的魂灵,只能是让年轻的女性们继续承受,让年老的女性早日超脱,直至让所有的女性超越。总之,次仁罗布书写的女性们求爱而不得造就了她们的悲剧命运。
二
次仁罗布的文学书写大都以家庭为中心,进而辐射到社会、地域、民族等方面。这种家庭式的书写模式,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而言,便于交代故事的背景,或从其家庭结构中展现人物之间的关系,或从家庭变迁营造特定的时代、人文氛围以推动故事的进程;对于家庭与社会之间的关系而言,此种书写模式有助于反映出特定时期特定地域整体社会发展状况,有以小显大的文学书写优势,体现出短篇小说的“冰山”效应。就女性书写来看,家庭式的文学书写清晰地展现出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女性在家庭事务中所处的身份,无不建立在父女、母女、母子、兄妹、夫妻、公媳、婆媳、叔嫂等关系之上。而以上这八种关系,概而言之,主要有两种类型,一种是由血缘联系建立起来的亲情关系,一种是以婚姻联系建立起来的法律上的亲缘关系。而血缘关系与亲缘关系的融合就凸显出了家庭生活的复杂性。次仁罗布就是立足于家庭生活中的母亲、妻子和女儿等家庭身份来呈现女性形象的多样性。
母亲是文学永恒的话题之一。而母亲这一家庭地位的获得是建立在与子女的关系之上的,因此,在文学中的母亲实际上呈现的是母亲与子女之间的一种血缘关系。在次仁罗布的作品中,母亲的形象是多样化的,如《焚》中维色尽管与丈夫离婚了,尽管私生活比较混乱,但与儿子晋扎相处时,她尽情地享受着作为母亲的欢乐,在送别儿子的时候,她的“心一阵揪疼”,为不能与儿子畅享生活的欢愉而痛苦。《尘网》中的母亲则是为了自己的欢乐而牺牲了女儿的幸福,母亲达噶竟然以卑劣的手段谋取了女儿强巴拉姆的恋人郑堆,这三人的关系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达噶为了独霸郑堆,又逼迫着女儿远走他乡,尽管从道德的角度,我们谴责达噶的行为,但从追求幸福的角度而言,达噶的行为属于正常竞争。《德剁》中嘉央别离故乡、投身寺庙的景象,与《界》中的多佩幼年离开母亲是非常相似的,以致多年之后,当他们想到母亲的时候,是对母爱的无限遐想和无尽追忆,因此,母亲对于他们来说,只是一种记忆。但《前方有人等她》中,夏辜老太太则与子女们处于对立面,他们在价值取向上存在着严重的分歧,这个母亲的形象具有象征意味,尽管夏辜老太太代表的一种伦理观念不被子女们认可,但是作为一种伦理记忆,她的意义是深远的。次仁罗布在作品中塑造了鲜活的母亲形象,展示了他对母亲作为文学意象认知的多样化的态度。
妻子的形象在次仁罗布的作品中是一道独特的风景。夫妻之间是由于婚姻关系建构起来的。大致而言,妻子形象有两种:一种是贤妻良母式的,以其柔弱的肩膀坚忍地支撑起家庭,如夏辜老太太、查斯、潘多之类;一种是追求现代文明、大胆地抛弃了丈夫和无味的家庭,如维色、次塔的前妻之类。无论是哪一种类型,次仁罗布所塑造的妻子的形象都是坚强的,都体现出了女性对于幸福生活的坚定追求,尽管她们对于幸福的认知有所不同,但无畏的追求却是相似的。次仁罗布的妻子书写还涉及了一妻多夫制的社会现象,在《传说在延续》中有寓言式的表达。妻子只是维系家庭关系的一种纽结,避免分家,避免削弱家族存活的能力。
女儿的形象,次仁罗布是着重从父母与子女的代际隔阂书写的,以呈现出思想观念的差异性。如《罗孜的船夫》中,船夫的女儿在康巴商人物质的诱引下,离弃了父亲和承载着父亲理念的古船,走向了都市生活,享受现代文明的成果;而船夫虽则固守着古船,坚守着祖先的信念。父女两代的思想冲突是如此的激烈,尽管父女之间相互牵挂,但由于思想的差异性,父女两人势必走向不同的人生选择,父亲执着于传统之河,女儿投身于现代洪流。这种现象是非常普遍的,不仅存在于边远的乡下,也存在于喧闹的都市,夏辜老太太与子女的差异的原因同样如此。
立足家庭生活分析次仁罗布的文本,我们会发现,尽管次仁罗布意识到了女性在家庭式文学书写中具有举足轻重的重要意义,但在具体写作中,男性的书写意识是极其顽强的。他是以男性的眼光去思考家庭生活,认为男人、女人承受着相似的苦难,男人与女人都是需要得到精神救赎的,但是,他却没有深入到女性的世界中,或者说,他不愿深入到女性的世界中;对于女性的有意或是无意的忽视,使得他的写作更多地立足于题材的发掘、结构的铺排、语言的遣造,更多地从相对宏大的视野看待藏民族的生活情态,而没有深入挖掘女性的幽微的敏感的而又丰富多彩的精神世界和社会生活。
三
在次仁罗布的女性书写中,有些女性不是作品着力塑造的形象,但是,对于塑造人物形象、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而言,具有重要的功能意义。
(一)连缀、推动情节发展的功能。在《杀手》中,茶馆的女服务员并非次仁罗布书写的对象,她的功能在于叙述她所接触的杀手的状态,为叙事的完整性呈现关键性的一环。在作品的叙述中,“我”并未直面杀手如何进入萨嘎县城,对于之后的事情是一无所知的;于是次仁罗布为了加强作品的叙事属性,设置了一个茶馆姑娘的形象。从茶馆而言,藏民习惯在此休息、用餐,茶馆作为具体空间可以容纳各色人等;从茶馆姑娘而言,由于身处偏僻之地,很少有外人经过,年轻的她容易渴望生活的波澜兴起,以慰藉她略显空虚寂寞的生活,因此,才会表现出与都市女性,甚至是与她的年龄不相称的“喜欢唠叨”的表现。而正是她的这一爱好,推动了叙事的进程,为我们揭开了杀手的行踪,又指引着探秘者“我”下一步追寻的方向。而在《阿米日嘎》中,同样存在一个类似的角色,办案警官路遇一个村妇,交代了进口种牛的基本情况,尽管简短,但是对于推进叙事节奏、设置故事悬念,有重要的作用,同时为后文中反复介绍种牛的情况,做了一种叙事上的铺陈。
(二)女性形象的陪衬性。通过女性之间的对比突出主要表现对象的某些特性,这是在文学写作中很常见的一种手法。具体到次仁罗布的写作,如《焚》中的央金即维色的陪衬,通过央金的无聊、粗野映衬维色的修养,而此二人能够臭味相投的原因在于都是婚姻的失败者,都是渴望爱而不得的都市女性;尽管维色鄙夷央金的行为,但最终二人的行为殊途同归,沉湎于酒色情欲中是相似的。再如《秋夜》中以善良的梅朵、为情所困的尼玛来映衬抛弃次塔、追求生活享受的未出场的前妻,在比较、表达作者次仁罗布的思想倾向性,以及对传统道德伦理的推崇。值得一提的是,次仁罗布在此采用的双人映衬单人的文学手法,从多角度展现了他所理解的妻子所应具有的美德,也意味着从多个方面对次塔前妻的不端行为的批驳。
(三)女性形象的象征性。通过女性与其置身处境的对应关系,展现出其鲜明的思想观念。在《罗孜的船夫》中,老船夫到拉萨寻找女儿,喝水的样子为“一个满脸怒气的女人所训斥”,斥责他“庄稼人,脏兮兮的”,让老船夫对拥有喧嚣的八廓街的拉萨非常失望。在此处,城里女人的言辞从某种程度上,意味着现代都市文明对传统生活习俗的鄙夷,传统在皇皇的现代文明眼中是野蛮的、落后的,甚至是肮脏的,由于女人与拉萨的关系,致使她成了拉萨文明的代言人。
通过梳理,次仁罗布书写的女性带有强烈的他者化的倾向,着重呈现的是女性的悲情世界,弥漫着一种女性在现世追求幸福而终不得的怜悯情怀。他的女性书写立足于家庭生活,力图展现女性的生活情貌及其精神世界,囿于家庭的人物书写或许表现着次仁罗布对于女性走向社会的不确定性。值得一提的是,次仁罗布在其书写中开拓了女性形象的结构功能意义,在某种程度上,丰富了女性书写的意涵。
作者:魏春春,文学博士,西藏民族学院文学院副教授。
编辑:张晴E-mail:zqmz0601@163.com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一般项目《新世纪〈西藏文学〉(2000—2011)意识形态的表达和诠释》(项目编号:13XZJC751001)及西藏民族学院“青年学人培育计划”《西藏新生代作家次仁罗布小说文化意蕴论析》(项目编号:MYQP02)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