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最忧伤的城市

2014-03-17 22:42洪烛
中外文摘 2014年3期
关键词:李后主台城胭脂

洪烛

在北京,一位朋友告诉我,网上正在评比中国十大名城,而南京被列为中国“最忧伤的城市”。他知道我是南京人,特意问了一句:“你觉得说得对吗?”我一开始觉得挺突兀,凭什么以忧伤来形容我的故乡呢?忧伤至少不算什么褒扬的词汇。南京的高楼并不比别的地方少,马路也不比其他城市窄,当地的居民都还挺乐观挺满足的,有何忧伤可言?但后来仔细一琢磨,觉得还真有那么点意思。不管现状如何,它确实拥有一部忧伤的历史。忧伤已经像寒气一样渗透到它骨子里了——或者说得更绝对点,忧伤就是它的骨髓。当然,这同样也构成其无法模仿的神韵。

追溯南京的往事,我们总是会想起朱雀桥、乌衣巷呀什么的,以及野草、夕阳呀什么的。“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这只燕子体会到的失落感,比八旗子弟之类要早得多,也深刻得多。一只忧伤的燕子(穿着破落贵族的晚礼服),是南京留给我们的最古老的印象。可以说从那时开始,南京的心态就变得衰老了。连每天晚上登临这座城市上空的月亮,都有点魂不守舍的架势——像个胆怯的修女,小心翼翼地踱过颓废的城墙,生怕踩疼了什么。但哪怕匆匆地一瞥,就会牵连出无数藕断丝连的心事,剪不断,理还乱……冰凉的月光照着冰凉的石头。江水也像是冰凉的眼泪。

古往今来,咏叹南京的诗篇大多是忧伤的,这构成了它的性格、它的血型。所以,南京也就是忧伤的。

有人说,建都于此的六朝都很不幸,金陵怀古也几乎成了咏史诗中的一个专题。而这些作品都带有挽歌的性质,如同一场诗化的追悼会——不约而同地以哀婉的曲调为旧时代送葬,为旧王朝扫墓。很少有快乐的小调。

“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台城是金粉南朝的“阿房宫”。台城的柳树也出名了——被诗人称为历史的无情杀手。韦庄的短短四行诗,简直比洋洋洒洒的《阿房宫赋》还要具有爆破力。走在拱卫着台城废墟的玄武湖畔,有杨柳拂面,我会下意识地躲闪。春风杨柳本是一景,可玄武湖畔的杨柳,却像是鞭子,抽打得我的心很痛。于是醉人的春风也如同寒流……

台城还有个胭脂井,陈后主抱着爱姬张丽华避难的地方。可胭脂井也无法成为真正的避风港,风流皇帝还是被掘地三尺的隋兵活捉了。著名的《玉树后庭花》的曲调,就这样被窖藏了——一杯低斟浅酌的苦酒。胭脂井,多迷人哟——据说是因井栏石脉有胭脂痕而得名。后人却给它换了个商标:辱井。失踪的美人,好像只留下了一点口红。其实还留下了许多教训。

这座城市所体会过的耻辱太多了。它的历史常常被后人当作“反面教材”来批判。譬如“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什么的。所以它被重负压得抬不起头来。所以它常常感到脸红。

最忧伤的南京人应该算南唐的李后主(他是本地出产的大诗人)。他沦为宋朝的阶下囚,被掳到汴京,有一天晚上在异域的小楼里听见东风,便联想到这风是从故乡的方向吹来的。于是写下了那首“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虞美人》。当李煜回首明月中的故乡,肯定经受了一场比死亡还要沉痛的折磨,这种刻骨铭心的忧伤使他彻底摆脱了亡国之君的身份,而还原为一个最纯粹的诗人。他因耻辱而忧伤,又因忧伤而光荣。“金陵怀古”的诗文多如牛毛,大多是站在游客或文人的立场写的,还没有哪一篇能比李后主的这一首更有切肤之痛。他毕竟是当事人。他的感伤也是最直接的。他甚至因这首“一江春水向东流”而引来杀身之祸。所以王国维说“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当李后主独自凭栏想象着故乡的夜景,这是他一生中最忧伤的时刻,也是最美和最可爱的时刻。他变成了一个充满了爱的赤子。爱最容易使人忧愁。

南京城南有南唐二陵,埋着南唐的先主李昇和中主李璟(也是位大诗人)。可惜后主李煜却客死他乡,甚至无人知晓他尸骨埋葬的地点。但我想,他的灵魂会乘着月夜还乡的。一千多年前的月光,仍完好无损地保留在他的诗篇中。

古典的南京,只可能给我两种印象。要么是夕阳下,要么是明月中。它是不真实的。它仿佛永远是属于回忆的。即使我在现实的南京街道上闲逛,仍然觉得在地下,抑或在远处,有另一个南京。它的存在似乎更不容怀疑。夕阳、月光,都使人忧伤。南京,也就变得加倍地忧伤了。

如果没有了这种忧伤,南京也就不再是南京了。南京,也就平淡无奇了。南京的忧伤是一种传染病,感化过各个时代的诗人。但忧伤,也正是南京最大的诗意。

明朝有两座故宫,一个在南京,一个在北京。逛过了北京的紫禁城(今改作故宫博物院),再来看南京的明故宫,不得不承认:南京才是真正的废都。但不管怎么说,紫禁城的源头在南京,正如明孝陵是北京十三陵的祖宗。朱自清说过:“明故宫只是一片瓦砾场,在斜阳里看,只感到李太白《忆秦娥))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二语的妙。午门还残存着,遥遥直对洪武门的城楼,有万千气象。”他是在拿南京跟西安比呢。同样是作为著名的废都,西安更加男性化一些,南京则女性化一些——显得有点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假如颓废也算是一种美,西安重在“废”,而南京重在“颓”,可以用忧伤来形容南京,它却绝对不适用于西安。这或许就是南方的废都和北方的废都的区别。南方的诗人和北方的诗人,是否也有着类似的差异?婉约派与豪放派?跟李煜的《虞美人》相比,西安的主题歌是《大风歌》:“大风起兮云飞扬,威加海内兮归故乡……”汉高祖的嗓门可是比李后主大多了。可吹过小楼的东风,并不见得就相形见绌,它依然忧伤的爱情故事是《桃花扇》。秦淮名妓李香君总令我联想到法国《茶花女》……忧伤简直就是南京的传统。在我眼中,一座忧郁的城市永远比一座狂欢的城市更神秘、更含蓄,更使人感动,也更令人怜惜。南京就像是一个吹弹可破的梦境,古色古香。在走近南京的时候,我总是蹑手蹑脚,总是轻轻地、轻轻地——不知是怕惊醒了它呢,还是怕惊醒了自己?

(摘自《文苑》201 3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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