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晓鸥
慢慢相爱
刘晓鸥
母亲最后一次端庄亮相,是在我儿子的婚礼上。一个月后,她就住进医院,准备肿瘤切除手术。手术过程中,母亲突发重度脑梗,虽然最终保住生命,却从此丧失自理能力。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母亲出院了。从此,父母原来的家变成了家庭病房,而父亲成了护工。
在我的记忆中,父母都是比较严肃的人,他们表达感情的方式低调含蓄,从来没说过“我爱你”3个字。自从母亲病倒后,父亲一改往日的庄重和含蓄,变得“浪漫”起来。他常常微笑着问母亲:“老伴儿,你嫁给我后悔吗?”母亲声音沙哑地说:“不后悔!”父亲问:“你喜欢我吗?”母亲答:“喜欢。”父亲若是夸母亲漂亮,她就挤出一个酒窝,表示高兴。
父母的一生朴实而平淡。20世纪50年代,父亲从部队文工团转业到机关工作,开始没有工资,是供给制干部。母亲是纱厂工人,工资比较高。在组织介绍下,父亲和母亲相识并结为伴侣。
婚姻伊始,日子过得磕磕绊绊。母亲觉得父亲玩心太重,回家就知道读书看报,周日也不帮忙照看孩子,而是去机关舞会做伴奏师。我和哥哥两三岁时,同时得了小儿肺炎住院,父亲还是大包小裹回老家过年,母亲伤心得直掉眼泪。
父亲一点点成熟,且有责任感,是从“三年自然灾害”开始的。那时,国家实行粮食定量,分到的那点儿粮食根本不够吃。母亲却从未让父亲挨过饿,饭桌上,她总是让父亲吃饱,自己靠喝稀粥充饥。她怀我妹妹时,因严重营养不良,妹妹生下时瘦得像一只小猫,连哭的力气都没有。父亲被母亲的无私呵护感动,当他成为3个孩子的父亲时,就再也不去舞会伴奏了,下班就回家,做做家务,哄我们玩。
“文化大革命”期间,母亲因十几岁时为找工作受骗入“三青团”的问题,受到厂造反派的审查批判。雪上加霜,街道给姥姥贴了大字报,罪名是漏划的富农婆。父亲少小参军,属于革命阵营里的一分子,却受到母亲和姥姥的株连,被发配到“五七干校”劳动改造。
父亲出发那天,大雪纷飞。我陪着母亲送父亲到集合地点,临别时,母亲忐忑地问父亲:“你后悔和我结婚吗?”父亲微笑道:“这辈子能娶你,是我的福气!”母亲的眼泪唰地就流下来了。
动乱的年月结束了,父母的尊严彻底回归。母亲工作到退休年龄,儿女们先后结婚生子,她有了新的人生角色:照看孙子和外孙。
年过半百的父亲却迎来了事业小高峰,走上了领导岗位。整天都是开会、应酬、出差,马不停蹄,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局长夫人”的光环并没有让母亲感到快乐,她习惯了和父亲平等交流,如今父亲没时间和她交流,或是交流时话不投机,这让她感到郁闷和失落。
母亲70岁前后出现小脑萎缩病症,可惜没有引起我们的重视。那时,勤劳节俭的母亲一反常态,无节制地乱花钱,家里堆满了用不着的烂东西;懒得做家务做饭,对父亲的饮食起居漠不关心。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她怀疑父亲有外遇,并煞有介事地和我“交代后事”。
现在回想起来,当时令我们头疼的母亲其实是病了,可我们却没有提早发现,想想真是后悔。
父亲做梦也想不到,他的晚年生活竟是如此沉重辛苦,且不知道“退休”是哪一天。
每天,父亲骑车到很远的一个菜市场买菜,他说那里的菜价比较便宜。他精打细算日常开支,每日三餐亲自下厨,柴米油盐,没有他不操心的。
父亲也是耄耋老人了,他的身体日渐衰弱,可繁重的家务和精神压力,让他不得不顽强地坚持。有几次,他对我说,他感到自己快撑不住了。我提出找个条件好的养老院,让母亲住进去,父亲勉强答应了。当真找到合适的养老院时,父亲又变卦了,他还是舍不得送母亲到没有一个亲人陪伴的养老院,了此残生。父亲近乎悲壮地发誓:“我就是倒下,也不会让你妈去养老院!”
2014年4月16日,父母迎来了结婚60周年纪念日,用时髦说法叫“钻石婚”。家里摆了简单的宴席,父亲和母亲都换上鲜亮的中式红袄,相互依偎着拍摄了幸福的“钻石婚照”。
母亲的生命之火,一天天地减弱下来。她已经不太会说话,由于大脑缺氧,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打瞌睡。但只要见到父亲,她就紧紧拉住他的手不放。这一幕对我来讲,是恒久的记忆。我问父亲:“您和妈妈这辈子有爱情吗?”
父亲说:“所谓的爱情其实都在小说、电影里,我们一个是文工团小战士,一个是纺织工人,两个苦哈哈的人走到一起,哪里来的爱情?可60年的风风雨雨走过来,爱情也慢慢地产生了,这就是相濡以沫,白头到老。”
(周继红摘自《天津日报》 2014年6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