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婚姻的天堂

○周岩壁

壹

说到民间信仰的全无根据，听风就是雨，只是臆见，想当然；赵翼（1727-1814）引了四个例子，其中两个尤其可笑：

欧阳修《归田录》：小孤山日久讹为小姑，而对江有彭郎矶，土人遂为“小姑嫁彭郎”之谣。《蓼花洲闲录》：临海有杜拾遗庙，年久讹为杜十姨，塑为女像；又有伍子胥庙，讹为伍髭须，遂塑长髯者为伍髭须神，以配十姨。（《陔余丛考》卷四十二）

我们可以再补充一个，就是民间十有八九相信王母娘娘是玉皇大帝的老婆！王母娘娘，本来是历史上传说久远的西王母。郎瑛《七修类稿》卷二十二有“西王母考”：“西王母之事，由《汲冢周书》穆王乘八骏，西巡狩，宴瑶池而捧王母之觞；又《汉武外传》亦以七夕会于甘泉，王母捧仙桃而降；因此二说，至今传之。”郎瑛以为“傅会”。又说：“按《尔雅》：觚竹、北户、西王母、日下，谓之四荒。贾谊《新书·修政语》言：尧西见王母，训及大夏渠叟，北中幽都。汉贰师将军西伐宛，斩王母寡之头。观此，则王母乃西方昏荒之国，犹国名女真，人姓胡母，其实无此妇人也。……盖荒裔之国，多与鸟兽游处，而奇形怪状，恐或有是。未闻有所谓仙桃瑶觞，美人侍女，绰约流盼之态也。”《四库全书总目》卷一百四十二，也断言：“西王母者，不过西方一国君。”马书田说：“在人们心目中，王母是位气派雍容，无比尊贵的天界第一夫人——玉皇大帝的夫人。这在《西游记》等神魔小说和娘娘庙的王母塑像中都有反映。”（马书田《中国道教诸神》，团结出版社，2002年，第501页）其他的我们不知道，但可以明确断言，《西游记》中，王母娘娘并不是玉皇大帝的老婆，以玉帝与王母夫妻关系，大误！

在天上，王母娘娘是女仙的首领，职责之一，是负责年度的蟠桃宴开设事宜。所以，她会让七衣仙女各顶花篮，去蟠桃园摘桃。“大开宝阁瑶池，做蟠桃胜会。”（《西游记》第五回）玉皇大帝也是她邀请的贵宾之一——意想不到的是，玉皇位次靠后，不但在“西天佛老、菩萨、圣僧、罗汉，南方南极观音，东方崇恩圣帝、十洲三岛仙翁，北方北极玄灵，中央黄极黄角大仙”，所谓的“五方五老”之后，而且“五斗星君，上八洞三清、四帝，太乙天仙等众”也在玉皇前面！如果玉帝和王母娘娘是夫妻，那他就是宴会实际上的主人，不当在贵客的名单里。

《西游记》固然没有明确说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不是夫妇关系，为什么会影影绰绰地给人以是夫妇的误信呢？因为它受到民间文化、世俗信仰的影响、浸润。《西游记》中，天堂是一个没有婚姻的地方。奎木狼化身黄袍怪，下凡度过十三年的风花雪月式的夫妻生活后，被收回天堂，玉皇大帝好奇地问：“上界有无边的胜景，你不受用，却私走一方，何也？”奎宿叩头奏道：“那宝象国王公主，非凡人也。他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与臣私通。臣恐点污了天宫胜境，他思凡先下界去，托生于皇宫内院，是臣不负前期，变作妖魔，占了名山，摄他到洞府，与他配了一十三年夫妻。”（第三十一回）可见，天堂对神仙来说，是没有夫妻生活的空间的。像天蓬元帅喝醉了酒，“戏弄嫦娥”，这样无伤大雅的风流小罪过，竟然被“打了二千锤，贬下尘凡”！（第八回）谁敢在天上动动色心，惩罚接踵而至，极为严厉。所以，二十八宿之一的奎星，明智地选择了下凡去风流。

玉皇大帝作为天界的行政首长，自然要一体凛尊这一规则。就个人成长史而言，他也年龄高大。如来佛对孙悟空说：“玉皇上帝，自幼修持，苦历过一千七百五十劫。每劫该十二万九千六百年。你算，他该多少年数，方能享受此无极大道？”（第七回）我们替孙悟空做一下算术，是226，700,000年。如来的话，可能是要蒙骗这个成精的猴子、“初世为人的畜生”（如来佛语），有不少水分，但玉帝年纪异常高大，却是不争的事实。如此年纪，做个把春梦都困难，哪里有什么花心、色心，也就没有配置一个第一夫人的内在动力和实际需求。

贰

天堂既然没有婚姻，那神仙们都过着什么样的日常生活？

我们知道《西游记》中，天堂有无形的围墙，四方有四座天门，由四大天王领兵将把守，轻易不放人进去。孙悟空第一次上天，不明就里，直接要从南天门进去。“被增长天王领着庞、刘、苟、毕、邓、辛、张、陶，一路大力天丁，枪刀剑戟，挡住天门，不肯放进。”（第四回）天堂里面，金碧辉煌：

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只见那南天门，碧沉沉琉璃造就，明幌幌宝玉妆成。外厢犹可，入内惊人：里壁厢有几根大柱，柱上缠绕着金鳞耀日赤须龙；又有几座长桥，桥上盘旋着彩羽凌空丹顶凤。明霞幌幌映天光，碧雾蒙蒙遮斗口。这天上有三十三座天宫……一宫宫脊吞金稳兽；又有七十二重宝殿……一殿殿柱列玉麒麟。朝圣楼前，绛纱衣星辰灿烂，芙蓉冠金碧辉煌。玉簪珠履，紫绶金章。金钟撞动，三曹神表进丹墀；天鼓鸣时，万圣朝王参玉帝。又至那灵霄宝殿，金钉攒玉户，彩凤舞朱门。复道回廊，处处玲珑剔透；三檐四簇，层层龙凤翱翔。上面有个紫巍巍，明幌幌，圆丢丢，亮灼灼，大金葫芦顶；下面有天妃悬掌扇，玉女捧仙巾。恶狠狠掌朝的天将，气昂昂护驾的仙卿。正中间，琉璃盘内，放许多重重迭迭太乙丹；玛瑙瓶中，插几枝弯弯曲曲珊瑚树。

饮食也极为珍罕精致。蟠桃宴上，“有龙肝和凤髓，熊掌与猩唇。珍馐百味般般美，异果嘉肴色色新。”（第五回）孙悟空被如来佛镇压五行山，玉帝设“安天大会”庆贺天上太平，“安排龙肝凤髓，玉液蟠桃。”（第七回）可见，天上饮食也并不吃素，招待如来佛，也要龙肝凤髓。因为，天上神仙，本是道教体系，不忌讳肉食的。陶穀《清异录》卷上：“道家流书言：獐、鹿、麂是玉署三牲，神仙所享；故奉道者不忌。”

在天上享用无比的珍味，大吃特吃，饕餮不已，而且还不用排泄，不会出现肠胃问题；所以，天上也就没有厕所——孙悟空所谓的“五谷轮回之所”。（《西游记》第四十四回）黄生《义府》卷下：“宋人《海陵三仙传》：‘独处一室，卧起方丈间，食酒肉如平时，而无更衣之处。'盖言得道者虽饮食而无漏也。”葛洪《神仙传》中说，刘安成仙后，曾因过失，“谪守都厕三年”。钱锺书认为，天上出现厕所，那是葛洪的“败笔”！ （钱锺书《管锥编》，三联书店，2007年，992页）

这样的神仙日子怎么样？玉皇大帝所谓的“无边的胜景”，一般人会觉得沉闷得很，无聊。孙悟空在当齐天大圣，没有职掌的时候，东游西荡，想必对此深有体会。为排遣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齐天大圣在东天门与增长天王猜枚耍子，赢瞌睡虫玩！（第二十五回）天堂，正是滋生瞌睡虫的地方。

就是说，天堂，风平浪静，一年到头都是星期天，都是假日，是个高枕无忧，饮食精美，天衣无缝的地方。 看起来，和中国皇帝的后宫极为相似。只是在天堂，没有婚姻，不允许大小便！在后宫，只有皇帝一人是美丽年轻的宫女们许可的感情寄托对象——等于说这些青春洋溢、活力四射的女人必须守活寡，或活守寡！《太平广记》卷二百三十六引《朝野佥载》：

唐睿宗先天二年正月十四、十五、十六夜，于京师安福门外，作灯轮高二十丈，被以锦绮，饰以金银。燃五万盏灯，俱竖之如花树。宫女千数，衣绮罗，曳锦绣，耀珠翠，施香粉，一花冠，一巾帔，皆至万钱。……于灯下踏歌三日夜。观乐之极，未始有之。

结果，仍有不少宫女为了自身的幸福，借机逃离了那个荣国府的大小姐元春提起来就伤心流泪——所谓的“不得见人的去处”（《红楼梦》第十八回）！比较了解下情的唐文宗，初即位，“诏宫女非有职掌者皆出之，出三千余人”。（《资治通鉴》卷二百四十三）一时以为明君。玉皇大帝对天堂的胜景，自然是非常满意，溢于言表；人间帝王对日复一日的皇宫生活，就未必全都满意。景龙三年二月，唐中宗感到无聊，想找乐子，别出心裁，“遣宫女为市肆，鬻卖众物，令宰臣及公卿为商贾，与之交易，因为忿争，言辞猥亵；上与后观之，以为笑乐”。（《旧唐书》卷七）

对于一般人，天堂生活除了沉闷无聊，还有极大风险。像卷帘大将，那是玉皇大帝的贴身侍卫，地位尊贵，他自己对观音菩萨说：“只因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玉帝把我打了八百，贬下界来，变得这般模样。又教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我胸胁百余下方回。”（《西游记》第八回）所以，才不断有思凡的仙女，下界占山为王的天人，他们都希望在有泪有笑有鲜花有狗屎有蛇蝎有龙凤有奸淫掳掠有冰清玉洁……的尘世，过有滋有味，活色生香，感受到自我存在，有脉搏有心跳的生活。

天堂如此沉闷，使人不得不逃离；如来佛的西方极乐世界——按照佛经，西方极乐世界是阿弥陀佛掌管的；但《西游记》说如来佛在的灵山就是极乐世界——有“唵嘛呢叭咪吽”式的念经，也只使人终日昏沉催眠。所以，Aucasin et Nicolette中，男主角曰：“宁与所欢同入地狱，不乐随老僧辈升天。地狱中皆才子英雄及美妇之多外遇者，得为伴侣！”名言传诵，以为中世纪末，自由精神之宣示者。（钱锺书《管锥编》，三联书店，2007年，1068页）

阿拉伯诗人在《鲁拜集》(Rubaiyat)中说，只要有酒，有诗歌，有美人在身边唱歌，身处荒野，犹胜天堂！然则，天堂全由心造；世间犹胜天堂。

叁

有规则，就有例外；例外使规则更清晰地呈现。《西游记》里天堂没有婚姻，就是这样一条有例外的规则。这个例外就是托塔李天王。孙悟空告御状，说李天王的女儿在下界为妖，“成精害众”，摄陷唐僧；玉帝让太白金星和悟空到李天王住处云楼宫辨明是非。李天王自己说：“我止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小儿名金吒，侍奉如来，做前部护法。二小儿名木叉，在南海随观世音做徒弟。三小儿得名哪吒，在我身边，早晚随朝护驾。一女年方七岁，名贞英，人事尚未省得，如何会做妖精！不信，抱出来你看。”（第八十七回）观音菩萨要木叉去天上找其父借天罡刀。木叉借得刀，对哪吒说：“兄弟，你回去多拜上母亲：我事紧急，等送刀来再磕头罢。”第四十二回）说明，在云楼宫常住的有李天王夫妇，三子哪吒，小女贞英。

我们知道，托塔李天王是天上的最高军事统帅。孙悟空大闹蟠桃宴后，玉帝大怒：“差四大天王，协同李天王并哪吒太子，点二十八宿、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东西星斗、南北二神、五岳四渎、普天星相，共十万天兵，布一十八架天罗地网，下界去花果山围困，定捉获那厮处治。”（第五回）声势浩大，兴师动众；结果，“不曾捉得他半个妖猴”！（第六回）李天王的冗阘无能，由此可见。军事上的无能和生理上的多产,适成鲜明对照。没有人敢说李天王夫妇玷污”天堂，李天王虽然无能，但瘸子里面挑将军，他和哪吒还算是玉帝的左膀右臂，得力干将。玉帝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听他夫妇在云楼宫里颠鸾倒凤。好在门户深沉，“宫中行乐秘，少有外人知！”（杜甫《宿昔》）

所以留有天堂里的幸福一家人，固然可以说是玉帝的权谋，老于世故；实际上，也有文化史的渊源可寻。道教修仙之法，本有房中术一项。《后汉书》卷三十下，注引《太平经·兴帝王篇》曰：“问曰：‘今何故其生子少也？’天师曰：‘善哉子之言也，但施不得其意耳。如今施其人欲生也，开其玉户，施种于中，比若春种于地也，十十相应和而生。其施不以其时，比若十月种物于地也，十十尽死，固无生者。真人欲重知其审，今无子之女，虽日百施其中，犹无所生也。不得其所生之处，比若此矣。’”探讨的是“男女媾精”的细节和操作步骤！葛洪《抱朴子·释滞》：“房中之术，近有百馀事焉。……房中之法十余家，或以采阴益阳，或以增年延寿，其大要在于还精补脑之一事耳。”《抱朴子·微旨》：

或曰：“闻房中之事，能尽其道者，可单行致神仙，并可以移灾解罪，转祸为福，居官高迁，商贾倍利，信乎？”抱朴子曰：“此皆巫书妖妄过差之言。夫阴阳之术，高可以治小疾，次可以免虚耗而已。其理自有极，安能致神仙而却祸致福乎？人不可以阴阳不交，坐致疾患。若欲纵情恣欲，不能节宣，则伐年命。大都知其要法，御女多多益善，如不知其道而用之，一两人足以速死耳。”

可见，葛洪基本上是否定通过房中术而致仙这一传统说法。到南北朝时，寇谦之“清整道教，除去三张伪法，租米钱税，及男女合气之术。——大道清虚，岂有斯事！专以礼度为首，而加之以服食闭练。”（《魏书》卷一百一十四）但通过房中术致仙的信仰与做法，仍在民间暗潮涌动。《太平御览》卷八百二十八引《列仙传》：“女凡（或作几）者，陈留酤酒妇也。作酒甚美，遇仙人过饮，以《素书》五卷为质。久，开书，乃养性交接之术。闭房与诸少年饮酒，与宿止，行文书法，颜色更好，如二十时。”李天王的幸福一家人，正是此一信仰与实践祛除未尽，在天堂的残留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