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术燕
(梧州学院,广西 梧州 543002)
合作原则是美国语言哲学家格赖斯在1967年提出来的,格赖斯(Grice)认为,谈话双方为了保证会话顺利进行,必须共同遵守合作原则,合作原则是会话含义推导的总规则,他仿效德国哲学家康德(ImmanuelKant)的分类方法,把合作原则分为四个范畴,每个范畴包括一条准则和一些次准则:
A.数量准则(Quantity Maxim):
a.所说的话应该包含交谈目的需要的信息。
b.所说的话不应超出需要的信息。
B.质量准则(Quality Maxim):
a.不要说自知是虚假的话。
b.不要说缺乏足够证据的话。
C.关联准则(Relevant Maxim):所说的话是相关的。
D.方式准则(Manner Maxim)
a.避免晦涩。b.避免歧义。c.要简练。d.要有序。
关联理论是由Sperber&Wilson两位学者共同提出的交际理论,关联理论是在对格赖斯合作原则批判的基础上提出来的,从认知角度关注人类交际和话语理解,该理论从人类对信息处理的事实出发提出理论假设:(1)每一个话语可能产生不同的理解,且与语言编码包含的信息一致;(2)听话人不可能同时理解话语表达的全部意义,有的意义需要听话人付出更多的努力,才能获取;(3)听话人会用一种简单的、普通的标准评估自己的理解;(4)这一标准足以帮助听话人确定对该话语的惟一理解,排除其他解释。[1]关联性的含义在于,在同等条件下语境效果越大,关联性越强;在同等条件下,付出的处理努力越小,关联性越强,最理想的交际状态是寻找到一个最佳关联的契合点。关联理论推出明示—推理交际模式,“Sperber与Wilson认为,有两种交际模式,一是代码模式(codemodel),二是推理模式(inferentialmodel)。语言交际会同时涉及这两种模式,但在交际过程中,认知—推理过程是基本的,编码—解码则附属于认知—推理过程”。[2]
关于合作原则,语言学界已有较多的研究,并多有批判或补充,如莱文森的会话三原则、徐盛桓的语用推理机制等都是对格赖斯的合作原则的补足。我们在这里讨论的重点不在合作原则存在的缺陷或不足,而是把合作原则同我们汉语中的委婉修辞方式相比,突出不同民族文化语境下交际过程中体现出的不同的民族修辞心理,即修辞心理的民族性。根据吴礼权教授的研究,汉语委婉修辞方式或者说是修辞格主要包括双关、折绕、讳饰、藏词、留白、倒反、用典、推避、讽喻等,“一般来说,说写表达应该明白清楚,但是有时在特定的语言情境下,对特定的交际对象,为了企及特定的交际目标,我们需要讲求‘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的表达效果。为此,我们就得建构具有婉约蕴藉韵致的修辞文本”。[3]我们以双关、折绕、讳饰为例谈谈汉语委婉修辞与合作原则对照下体现出的修辞心理差异。
合作原则要求交际者在交际过程中传递的信息不虚假、不冗余、不晦涩,也就是说最好直接、准确、简单地传递信息,但在汉民族文化语境下,含蓄是礼貌和尊重的体现,人们在交际过程中会运用一些委婉的修辞方式传递自己的真实意图。在特定交际场合中,双关、折绕、讳饰这些修辞手段是含蓄表达的方式,也是体现尊重的礼貌方式。“双关,是一种利用语音相同或相近的条件,或是利用词语的多义性、叙说对象在特定语境中语义的多解性营构一语而有表里双层语义的修辞文本模式。”[4]我们来看一个语义双关的例子,下面是电影《失恋33天》中的一段对白:
女1:他不告诉你是因为我住院是喜事儿,你住院是晦气的事儿,虽然都是从肚子里取点儿东西出来,不过你取的那坨肉呢,是多余的,取出来就得扔,我取的这个全家当个宝,取出来还要往大了长,告诉你不是给你添堵吗?这能一样吗?小陈给我熬的鱼汤,这两天天天逼着我喝,喝得我快吐了,我说给你拿点儿下来,你不是一个人没人照顾吗?趁热喝,啊。昨天小陈还跟我讲呢,说这回呀,幸亏我们俩生的是个儿子,将来长大,儿子好一些,不用怎么操心,要是生个女儿,长到十七八九,该好好处对象的时候不好好处对象,该好好结婚的时候不好好结婚,再做些什么不光彩的事,到时我跟小陈就别活了,你说是吧?
女2:嫂子,我有点儿累了,我想休息一会儿。
女1:出院以后啊,自己要照顾自己,你不是一个人吗?自己心疼自己,还有,不好的习惯,该改的要改,要不然的话还得住院,病啊它有时候也看人,行了,我走了,记得喝汤。
在电影中女1和女2都在住院,女1是在医院待产,从护士嘴里得知,自己的老公在悄悄照顾因阑尾炎住院的女2,于是女1在产后找到女2,在跟女2的谈话中,女1含沙射影地劝说女2不要破坏了别人的家庭,而自己又得不偿失。女1利用了双关的修辞手段,取得了“合作”的效果。
再来看折绕,“折绕,是一种将本该一句话即可说明白、清楚的,却为着委婉含蓄的目的,故意迂回曲折地从侧面或是用烘托法将本事、本意说将出来,让人思而得之的修辞文本模式”。[5]我们对比下面这两段对白:
(1)男:分手吧,我们两个性格太不合适了。
女:你说什么?
男:分手,fen shou,分手你都听不懂?
女:你再说一遍。
(电影《失恋33天》)
(2)男:我觉得,我们俩好像出了点什么问题。
女:我也隐隐有这种感觉。
男:要不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
女:还是你勇敢,其实很长时间,我都想说这句话了。
男:我就知道你不好意思先说。
(电影《失恋33天》)
同样是提分手,对白1是直接型的,而对白2是折绕型的,在对白2中,男采取策略性的语言表达,从“问题”谈起,探测对方的心理,再到委婉的表达分手“先分开一段时间”,达到目的。而对方也是很“合作”的,心领神会,因此,两人“一拍即散”。
在古汉语中,折绕并不陌生,我们看《孟子》中的一段话:
齐宣王问曰:“齐桓、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孟子对曰:“仲尼之徒无道桓文之事者,是以后世无传焉,臣未之闻也。无以,则王乎?”
曰:“德何如则可以王矣?”
曰:“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
曰:“若寡人者,可以保民乎哉?”
曰:“可。”
曰:“何由知吾可也?”
曰:“臣闻之胡齕曰,王坐于堂上,有牵牛而过堂下者,王见之,曰:‘牛何之?’对曰:‘将以釁钟。’王曰:‘舍之!吾不忍其觳觫,若无罪而就死地。’对曰:‘然则废釁钟與?’曰:‘何可废也?以羊易之!’——不识有诸?”
曰:“有之。”
……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孟子想进谏自己的社会政治思想,但并不直说,而是从齐宣王亲身经历的一件事说起。入情入理,让齐宣王顺其自然地跟着孟子的思路走,达到交际效果。
讳饰不论在古代汉语中还是在现代汉语中都很常见,在古代汉语中应用尤其广泛,“讳饰,是交际者(Communicator)言及可能触犯受交际者(Communicatee)忌讳或社会习俗禁忌的事物时,为了避免或缓解对受交际者的心理刺激,有意‘换言易语’予以规避甚或美化的一种修辞文本模式”。[6]讳饰在生活交际中是取得对方合作意向的有效的委婉方式,也是建构文雅氛围的有效修辞手段,如用“去洗手间”代替“上厕所”。
总之,在汉语语境中,不直接的含蓄表达不仅仅是一种表达方式,也并不意味着不合作,委婉含蓄中有尊重,有理解,这恰恰意味着人们在交际中的“合作”。
对于关联理论学界也有较为广泛而深入的讨论,有的学者指出关联理论忽略了社会文化问题,如Mey,“Sperber&Wilson关注的是人们如何成功地实现交际,重点是言语交际中的话语理解与推理,他们始终坚持认为,人是具有主观能动性的信息处理者,但并没有否定人的社会属性和交际的社会维度”。[7]在关联理论中,我们要注意的是其提出在百科知识背景下的语用推理,在汉语的交际中,交际双方达到相互理解要具备一定的汉语文化背景知识。如汉语中的藏词、留白、用典这些辞格,需要汉语及相关文化背景知识。
“藏词,是一种将人们习用或熟知的成语或名句的某一部分藏却,而以其中的另一部分来替代说出的修辞文本模式。”[8]生活中有人这样来表达,我是七窍通了六窍,便是运用了藏词的修辞手段,有了幽默的韵味。
“留白,是表达者在特定情境下因不便完整表达其意,而故意吞吐其词,将所要表达的意思说一半留一半,甚至将最关键的信息也留而不白,但借助特定语境的帮助,又不至于让接受者不可理解的一种修辞文本模式。”[9]留白并不是书面语言的“修辞专利”,生活口语中我们也常用此种修辞方法,如:“你给我等着……/你好……”等等。留白需要我们结合当时语境才能理解说者要传达的语义。
“倒反,是一种正意而用反话来表现的修辞文本模式。”[10]如下面的这段电影对白中“我从来就没记得你”看似是恶作剧,实际上却是表达了女主人公对男朋友的不舍与依恋。
男:忘了我吧。
女:我做不到,对我来说太难了,因为我从来就没记得过你。
(电影《失恋33天》)
用典是古代汉语中应用较多的修辞方式,“用典,是一种运用古代历史故事或有出处的词语来说写的修辞文本模式”。[11]我们来看下面这个例子:
孟子见梁惠王。王立於沼上,顾鸿雁麋鹿,曰:“贤者亦乐此乎?”
孟子对曰:“贤者而后乐此,不贤者虽有此,不乐也。诗云:‘经始灵台,经之营之,庶民攻之,不日成之。经始勿亟,庶民子来。王在灵囿,麀鹿攸伏,麀鹿濯濯,白鸟鹤鹤。王在灵沼,於牣鱼跃。’文王以民力为台为沼,而民欢乐之,谓其台曰灵台,谓其沼曰灵沼,乐其有麋鹿鱼鳖。古之人与民偕乐,故能乐也。汤誓曰:‘时日害丧,予及女偕亡。’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
《孟子·梁惠王章句上》
孟子用周文王和夏桀的史事来说明君王要与民同乐,这种表达方式显得有理有据,意味深长。
汉语中的藏词、留白、倒反、用典等这些修辞手段与Sperber&Wilson的关联理论有一定的契合,但也有自身的民族性,有的需要语言或历史知识为背景来做语用推理,有的在语境中才能深知其意。
能够用简单的句子表达出丰富的语义是汉语的一大特点,有的学者指出汉语是意合的语言。汉语的韵味、情趣彰显着汉语的巨大魅力。在汉语中,有“合作”,但这种“合作”是合作原则中的“不合作”,汉语中有“关联”,但往往表现出一种“形式的不关联”。我们再来看电影《失恋33天》中几段有趣的台词:
(1)男:哎哟喂,好久不见哪,今天外边刮的什么风啊?把你俩都刮我这儿来了。
男:你俩先聊着啊,有事叫我啊。
(2)男:同样作为女人我要是你就装成路人躲进厕所里。
(3)男:尝尝这酒,能喝出巧克力味来。
男:仔细品品。
女:嗯,仔细品,满嘴都是人民币的味儿。
男:这酒配牛肉最好。
(4)男:芝麻大点儿事,什么心理素质?
男:二百五的脑子加林黛玉的心就是你
(5)男:黄小仙,在这个字母的见证下,我答应你,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儿,你身边一米的范围内,一定有我在。
女:刚才你说什么哪?信号不好,没听见。
男:黄小仙,我陪着你呢。
女:还是没听清,你再说一遍啊。
男:我陪着你呢。
例(1)中“什么风把你们刮来了?”是汉语中常见的寒暄,但当时气氛不对,于是马上转为平淡而平静的表达“有事叫我”。汉语喜铺垫,这种铺垫可以夸张,但可以被拈连得合情合体,这往往与西方语境中的合作原则相悖,反映出汉民族文化中的修辞心理,所谓“修辞心理过程”,是指修辞者(即说写者)以不同的形式(认识、情感、意志)能动地反映客观世界的事物及其关系(说写的对象与内容)的过程。它与一般的心理过程一样,包括认识、情感、意志三个基本过程。[12]在汉语的句子表达中,哪怕有时是极简单的,但会让我们体会到其中浓浓的关切之情,如例(4)两句看似苛刻的批评,却体现电影中的人物对小下属的关切之情。这也是西方语境中的“关联理论”难以解释周全的。例(2)的假设让我们看到善意的嘲讽,例(3)“巧克力味”的关怀被不解风情的“人民币的味”打压下去,带给我们幽默的体验,例(5)的故意听不清,让我们同样沐浴在主人公的幸福中,这些修辞方式的自然运用,在语义上形成汉语独特的“语用规则”,而我们汉语的“语用规则”又往往是无形而有义,因为,我们汉语的语用规则同我们汉民族深厚的文化交融在一起,含蓄而内敛,又具有巨大的张力。
[1]何自然,冉永平.语用学概论(修订本)[M].湖南教育出版社,2002.
[2]何自然,冉永平.关联理论——认知语用学基础[J].现代外语,1998(3).
[3][4][5][6][8][9][10][11]吴礼权.现代汉语修辞学(修订版)[M].复旦大学出版社,2012.
[7]冉永平,论关联理论的社会维度[J].外国语,2002(3).
[12]吴礼权.修辞心理学(修订版)[M].暨南大学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