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艳芳
黄金时代里的双重悖论
王艳芳
作为香港著名女导演,许鞍华曾经把张爱玲的《倾城之恋》和《半生缘》搬上银幕。这一次,则把作家萧红直接搬上了银幕。显然,导演高估了普通观众的接受能力,只顾一味密集传达导演的意图,以至于在三个小时的“分享艰难”中,只见快速转换的场景、迅疾出场的人物和忙不迭的对白,却没有看到电影叙事的高潮。耐心的观众看到了迄今为止最完整的萧红正传,但却是一个夹杂在众人之中的生命短促、苍白无力的萧红,也多少感到这是一部叙事风格和内在精神相对匮乏的电影。最具讽刺意义的地方在于:一方面,就其历史场域的仓促混乱和灾难深重而言,它不是任何人的黄金时代;另一方面,对于孤注一掷极力摆脱时代洪流的萧红而言,更不是什么黄金时代。那么,《黄金时代》究竟要言说什么?或者,萧红和“黄金时代”之间有什么关联?换句话说,萧红、许鞍华和香港之间又有什么象征意义上的隐秘关联?
显而易见,导演、编剧和演员们都在努力塑造一个大时代里的萧红影像,并以此还原真实的作家面影,在采用倒叙、插叙、自白、旁白、集体型叙述声音等电影技巧的同时,还做了大量的资料准备。首先,不惜让出现在影片中的几乎所有人物(包括萧红自己)来介绍相关的萧红生平经历;同时,人物对白大量采自回忆录等相关史料,甚至大段引用萧红作品中的原话。当然这些还远远不够,演员们几乎踏遍了萧红生前涉足的地方,从哈尔滨、北京、青岛、上海、东京、武汉、临汾、西安、重庆,一直到香港,至于萧红传记中众说纷纭的谜案、纠缠不清的恩怨,则一一通过影像叙事进行了尽可能写实公正的再现和评判。
于是,借助《黄金时代》的上映,萧红再一次成功地“浮出历史地表”[1]。其实,萧红从来没有被遗忘。遗忘并不可怕,比被遗忘更可怕的是无意地误读或者有意地篡改。由于创作出身上的“根正苗红”,最简洁的《中国现当代文学史》都不会忘记将萧红的名字排列进“东北作家群”或“左翼作家群”中,又因为和萧军、鲁迅、胡风的关系,她还是“群”中最闪亮的一个。她比白朗名气大,作品多,故事也多;甚至她的创作也比萧军更有天分,获得鲁迅的盛赞。但她仅是“群”中的一员,当她奋力从“群”中逸出,选择了个体的人生和文学道路的时候,便饱受诟病,但也终究因为这个脱颖而出。
可以肯定的是,萧红每一次的被记忆、被书写和被影像都裹挟着太多的幕后诉求,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黄金时代”的说法出自萧红本人,1936年的日本东京,在疗治情伤的特殊的“借来的时间”和“借来的空间”里,她突然警醒到那就是她的黄金时代,只因为“自由和舒适,平静和安闲,经济一点也不压迫,这真是黄金时代,是在笼子里过的”[2]。但显然,她“对了自己的平安,显然是有些不惯,所以又爱这平安,又怕这平安”[3]。后来,她冒着“秘密飞港,行止诡秘”[4]的指责和端木双双赴港,无非是想重温她所谓的“黄金时代”。如果说“黄金时代”曾经短暂地存在,那就是在摆脱了饥饿、贫穷和战乱的东京和香港时期,但香港时期的萧红却已经疾病缠身了。不管怎样,萧红的“黄金时代”和轰轰烈烈的大时代没有关系。
但是,从和陆振舜到北京读书开始,电影叙事就将萧红置入巨大的时代洪流,被囚禁、出逃、和汪恩甲同居并怀孕,直到拯救者萧军出现,萧红的命运都与时代同步同色。至于后来开始创作并成为左翼作家麾下的一员,无疑都将萧红的命运和时代大历史揉为一体,但是,萧红有必要借助众人来验证她的存在吗?她当年向朋友抱怨:“我总是一个人走路,以前在东北,到了上海后去日本,现在的到重庆,都是我自己一个人走路。我好像命定要一个人走路似的……”[5]形体上的孤独,还有精神上的孤独。电影的反讽在于,萧红怎么能想到她身后会有那么些人与她发生密切联系?在孤独走过的一生中,鲜有人懂她,甚至他们连懂她的兴趣都没有。她生前说得很少,一是没有来得及,二是不愿意。她无论如何想不到,当她在香港去世的消息传到内地的时候,很多人写下了回忆和纪念文章。或许,人们并不是因为缅怀她的友情或者她的文学成就,而是哀叹她凄清悲哀的夭亡,或者更多的是源于她左翼作家、流亡作家的身份吧!
正是这些忆悼文章成为后来萧红传记资料的主要来源。聂绀弩《在西安》中记载了他和萧红的交往片段,萧红曾拿着心爱的小竹棍来找他,暗示端木对她的好感,希望聂绀弩能够提供帮助。照常理,萧红可以把竹棍直接藏起来,为什么非要让聂绀弩说是送给他了呢?最后,萧红还是把这象征定情的信物送给了端木。由此可见,在萧红的情感犹疑中,她渴望得到朋友们直率坦诚的意见,但她失望了!那些微言大义的鼓励对萧红来说,太过于遥远和虚空,她需要的只不过是一个平等真实的依靠。萧红去世后,很多人在纪念文章中发表对萧红“不寿”的预言,萧红自己也感觉将“孤苦以终老”,为什么这样?与其说她死于疾病,不如说她死于无爱的人间和他人的诅咒。就像涓生明明知道子君回去只有死路一条,却任由她走出去。萧红也是这样,她死于她的时代里冷漠的人心,所以,那从来都不是一个黄金时代。
当汤唯还在寻找和体验萧红笔下的饥饿寒冷的感觉的时候,电影已经完成。对于从来不知道饥饿寒冷孤独贫穷遗弃绝望为何物的演员们,真的萧红何以还原?更大的悲剧在于,对于那些只知道消费和娱乐的观众来说,真实的萧红将会永远被遮蔽。或许萧红早就预料到了这些,她说将来人们记住的不是我的作品,而是我的绯闻。有多少观众不是冲着她的绯闻而去的呢?至于网络中将萧红封为“民国才女”“民国女神”“民国闺秀”称号,则是又一轮浅薄无知的恶搞,悖逆史实的褒扬和不符真相的贬抑一样,基于对历史和人格的侮辱。甚而至于给萧红贴上种种“风流”“谎花”的标签,更是罔顾事实,满足男性窥私欲望的卑劣变态心理诉求。
唯一可以告慰的是,电影叙事再现了港战的炮火,在尽可能真实的画面中再现香港曾经的疮痍满目,萧红如何走到了她悲惨命运的尽头。这炮火也照彻了离乱恐惧中的人心。不断有人去看望萧红,不断有人撤出香港,最后只留下了端木和骆宾基。他们在尽本分照顾萧红,但都忘不了自己的事情。脚不能行、口不能言的萧红能做些什么?以回光返照的凄惨回顾乱离的人生苦痛?并凭此拉近故乡情谊?对于这段公案,电影一方面展示了端木的尽职尽责的照顾和一切善后事宜的处理,但是也通过骆宾基留下了隐语:这样的人,你是怎样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三四年的?萧红才说:筋骨若是痛得厉害了,皮肤流点血也就会变得麻木,不觉得有什么了。
萧红不断地被后人提起和忆及,很大程度上来源于她作品的再版。人们先是赞叹《生死场》,后来又惊叹于《呼兰河传》。再后来,人们对于她作品的热情远远落后于对她悲惨身世的叹惋。萧红一直被描述成离家出走的娜拉,有她的散文《生死场》为证。她还被描述成勇敢的斗士,被弃的孕妇,出逃的女生,被拯救的文学缪斯,一个纠缠于个人的情感无法解脱的心灵苦闷者,而那些出出进进于她生命中的男性也因为她命运的凄清堪怜而蒙受某种道义上的批判。上个世纪80年代以降,随着文学的集体话语为个人话语所替代,也随着世界范围内女性主义思潮的高涨,萧红文学的审美价值和女性意识再一次被人们发现。如果说以前她总是被捎带着谈起,这时她已经独立地被文学史记忆。葛浩文《萧红小传》的出版,引发了持续不断的萧红传记写作热潮。三十多年来,萧红的各类传记已经近八十部,保守的统计也已经三十多部。萧红传记的作者来自各个领域:有亲朋故旧,有故乡晚生,有文学研究者,也有文学爱好者,他们把萧红塑造成苦难的女性、天才的作家、感情脆弱的女人……出自不同的立场、角度和需要,写下了他们愿意看到的萧红。如此,萧红被涂抹上各种油彩,装扮上了各种面具。而彼此之间史料上移植、观点上抵牾、说法上种种矛盾则历历可见。此外,萧红故事还分别被内地和香港的作者搬上歌剧的舞台。
更加吊诡的是,这样的热潮还没有歇止,萧红的作品又遭逢了另一重理论阐述的围剿。当人们能够更加自由地解读她的作品的时候,居然发现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所有理论话题都可以纳入其中。举凡左翼文学、流亡文学、诗化小说、散文化小说、自传性小说、地域文学、女性主义、身体书写、疾病隐喻、文体意识、现代性、后殖民……她的《生死场》还被改编成为话剧,获得国家“文华”大奖——这在某种程度上增容了萧红作品的文学史价值和意义,萧红研究的再次升温简直无法避免,以至于萧红研究的热潮终于引发了权威人士的警醒和反感,他们深为萧红近年来研究的热潮而不安:这样一个远不成熟的作家怎么可以引起这么多人的关注呢?其中必有蹊跷!他们认为“伟大”的称号和萧红无关,事实上萧红也根本看不起这样“伟大”的贬抑。在萧红活着的时候,就警惕身边的“萧军党”,创作上的“萧军党”,当然,还有研究界的“萧军党”,文学史界的“萧军党”。她当不起那样的称号,从来她只不过是时代的沙粒,至多不过是一颗“土泥”,从黑土地淌向浅水湾的一粒粗粝、柔弱、哭泣的土泥。
或许,《黄金时代》只是许鞍华的萧红。今天的人们不可能比前人更多地知道萧红,人们总是在发掘历史的同时掩埋历史,处在历史的当下人们不问不顾,当历史翻过的时候人们又急于寻找,翻寻的结果则是以新的所谓真相遮蔽了另外的真相,人们总是在做这些重复徒劳的工作。为了一种目的和立场,其实,人们最后想说的已经不是萧红,而是他们自己。萧红没有留下更多的记录,后人开始扩大寻访的范围,展开各自的想象,在妖魔化萧红的同时,有人联想到了她和鲁迅的特殊关系,甚至认为她和陆振舜、李洁吾、骆宾基都有说不清楚的关系,甚至萧红的弟弟说萧红的亲生父亲是个佃户,被地主张选三迫害致死。这很像是阶级斗争年代的身世改写,这样的故事开头我们见多了,白毛女的故事,林道静的身世就是如此。最终,他们说的是他们自己猥琐的故事!
追寻真正的萧红或许已经没有意义,就像人们对某一历史真相的追踪。当小说被改编成电影、戏剧或其他影像作品的时候,它的历史意图已经越来越浅淡,“现代人对于历史已经变得漠不关心,因为历史对他们来说没有实用价值。……我们不是拒绝记忆,我们也没有认为历史不值得记忆,问题的症结在于我们已经被改造得不会记忆了。如果记忆不仅仅是怀旧,那么语境就应该成为记忆的基本条件——理论、洞察力、比喻——某种可以组织和明辨事实的东西。但是,图像和瞬间即逝的新闻无法提供给我们语境”。[6]在失去了语境而刻意营造语境的时代,通过什么来保鲜真正的历史呢?萧红诞辰已逾百年,相关人事的见证者纷纷离世,加之百年动荡,多少史料可以留下?多少言论可以当真?萧红传记作者叶君说:“现有的萧红传记,老实说常常让我非常失望,我每每感到叙述者那份貌似追求客观的冷漠,同时,由于时代的局限,叙述过程中那种政治意识形态的显露,亦让人十分生厌。我想在自己的叙述里,最大限度地将她还原成大时代里的一个普通女性,一个命运坎坷的天才女作家,一个任性的姐姐,而与革命、进步、左翼并没有太多关涉。”[7]尽管不能比前人更多地知道萧红,但可以用心灵去接近,扑朔迷离的萧红将因为她永恒的作品在每个人心目中留下最清晰的印记。
《黄金时代》的电影宣传中有这样的豪言壮语:萧红——这是无所畏惧的时代,想怎么活就怎么活!萧军——这是快意恩仇的时代,想爱谁就爱谁!鲁迅——这是畅所欲言的时代:想骂谁就骂谁!丁玲——这是纵横四海的时代,想去哪就去哪!还有,这是忠于自我的时代,想追求什么就追求什么!这是海阔天空的时代,想飞多高就飞多高!这是随心所欲的时代,想结婚就结婚!这是侠骨柔情的时代,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总之,一切都是自由的。果然有一个广阔自由的时代吗?所有的人物都在时代的夹缝中生存,从一个地方流浪到另一个地方,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甚至居无定所,谈得上什么自由?只能说,黄金时代的梦想和自由一直是人们的向往,是时候该从对民国的美化中醒来了!萧红不仅畏惧死亡,而且她的生活无法选择;萧军必定要为他的始乱终弃付出代价;鲁迅的畅所欲言也受到限制;丁玲的纵横四海是以作家才华的损伤为代价;甚至梅志、聂绀弩、端木蕻良、白朗,无一例外。所以,鲁迅在《影的告别》中说:“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天堂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地狱里,我不愿去;有我所不乐意的在你们将来的黄金世界里,我不愿去。所谓的黄金世界,只是虚幻的泡影”。
人人都是不自由的,尤其是那个无可选择的年代。要谈论自由,必先从什么是不自由说起。许鞍华之喜欢萧红,是因为她的坚强、才华和自由。这是两位从事创作的女性相同的地方,生活中充满了不自由,萧红通过写作达成自由,就像《呼兰河传》中所写:“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8]而许鞍华则通过电影获得自由。电影一开始她就说了:我叫张乃莹,我卒于1942年。这颇像香港作家陈慧在《拾香记》中的自我追悼;她还说:在政治上,我是个外行。这也有点像李碧华《胭脂扣》中如花的茫然无知。迄今为止,无论人们是从左翼文学、审美文学、底层文学、性别文学的任一角度去叙述、研究和记忆她,都不能抹杀她的那一句话:“作家不是属于某个阶级的,作家是属于人类的。现在或是过去,作家们写作的出发点总是对着人类的愚昧!”[9]张乃莹以生命为代价,完成她对于人性和自由的言说,她以个体的柔弱对抗冲击着时代的强大,尽管她生命的轨迹那么短暂,但是她以其勇气和超前照亮了此前此后的蒙昧。或许是最好的时代,但也许是最坏的时代,她已经飞过,从呼兰河到浅水湾,不可复制,无法模仿。她不属于任何时代,她有她的独立世界。生死困顿、饥寒交迫、生老病痛、死亡之音,摧残了她的肌体也养育了她的灵魂。她的自由选择贯穿短暂的生命,她是特立独行、反抗宿命的张乃莹。在这暧昧难明的文化生态中,唯有才华可以抵抗岁月,这才是她的“黄金时代”。
同样作为许鞍华私淑的女性作家,萧红和张爱玲是一种有意味的对比。张爱玲冷酷,萧红凄清,张爱玲是坚韧的青石,萧红则是脆弱的芦苇;张爱玲的文字可以模仿,萧红却无法复制,可以通过学识和历练达成张爱玲犀利冷酷的文笔,但不能写出文字和情感如天籁。张爱玲凭借着她的理智走出了艰险的时代,萧红却葬送在她的时代漩涡之中。相同的是,她们都曾驻足上海,又前后相继落脚香港;她们都曾情路坎坷,先后和三个男人相逢又分手。萧红和张爱玲都有严厉暴虐的“父亲”,不可亲近的“继母”,柔弱的“弟弟”,她们都曾经为了自由,逃离了“父亲”的家庭。最为重要的是,夏志清“发现”了张爱玲,葛浩文“发现”了萧红,经由外来者的“发现”,张爱玲和萧红获得了“重生”。1939年8月张爱玲入读香港大学文学院,1942年夏因战事辍学返回上海。1940年1月萧红逃避战乱来到香港,1942年1月病逝。香港的陷落毁掉了张爱玲的学业,香港沦陷的奔波颠踬结束了萧红年轻脆弱的生命,她们的命运终于因为香港、因为自由和许鞍华产生交集。许鞍华,1947年出生;香港,1997年回归;《黄金时代》,2014年上映。或许,许鞍华在《黄金时代》里言说的,只是香港的一段身世。
本文为国家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两岸四地女性文学整合研究》(11BZW114)阶段性成果,受“江苏高校优势学科建设工程资助项目”和江苏省“青蓝工程”项目资助。
注释:
[1]孟悦、戴锦华:《浮出历史地表》,河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是国内第一部系统运用女性主义立场研究中国现代女性文学史的专著,问世后影响广泛,被誉为中国女性批评和理论话语“浮出历史地表”的标志性著作。其第十一章《萧红:大智勇者的探寻》是关于萧红的专论。
[2][3]萧红:《致萧军(1936年11月19日)》,《萧红全集4》,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367页。
[4]萧红:《致华岗(1940年7月7日)》,《萧红全集4》,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07页。
[5]梅林:《忆萧红》,王观泉编:《怀念萧红》,东方出版社2011年版,第161页。
[6]尼尔·波兹曼著、章艳译:《娱乐至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77页。
[7]叶君:《萧红是我的情结——〈萧红传〉后记》,《萧红传》,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9年版。
[8]萧红:《呼兰河传》,《萧红全集3》,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7页。
[9]《现时文艺活动与〈七月〉——座谈会记录》,《萧红全集4》,黑龙江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461页。
王艳芳:文学博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