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40年代女性小说叙事类型研究

2014-03-12 08:34郑越予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江苏徐州221112
名作欣赏 2014年5期
关键词:丁玲萧红张爱玲

⊙郑越予[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江苏 徐州 221112]

作 者:郑越予,文学硕士,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一、引言

20世纪初的“五四”新文学革命,应和着个性解放、民族自由的启蒙主义号召,大批女作家用写作的方式参与到了文化建设中。受战争的影响,中国的领土被迫分割成四个相互独立的部分,文学界也因此形成了国统区文学、解放区文学、沦陷区文学及孤岛文学。当战争将文学与时代、社会、政治的关系扭结得更为紧密后,各区域的文学思潮便独具了自己的特色,40年代女性小说叙事也因此充分区域特征化。女性小说叙事经由30年代因一味地强调妇女解放、男女平等而导致“娜拉”出走后的迷茫,到40年代民族救亡与大众文学的呼声高涨使女性小说叙事发展日趋多元化,女作家们有的走向战场,有的走向乡土,有的走向大众。作为三种不同路向的女性小说叙事,丁玲、萧红、张爱玲的女性书写既是对“五四”时期女性“人”的觉醒的历史隔代呼应,又是以自己独特的叙事风格绘制出了一幅40年代女性小说叙事色彩斑斓的画卷。

二、转向革命型:丁玲

谈及40年代的女性小说叙事,首先不能不提的就是最先转向革命叙事的丁玲,其创作前后期鲜明的风格转变历来为评论家所关注。类比于同处革命洪流之下其他女性作家的小说叙事,丁玲的革命叙事话语则更具代表性。她小说创作中独特的女性叙事方式与其自身传奇经历、解放区文学体制的严格规范以及新时期知识分子道路的徘徊、抉择都密切相关。丁玲的创作横跨国统区与解放区,作为第一位从国统区到陕北苏区的女性作家,丁玲从“五四”时期对女性个性解放的振臂高呼、左翼时期女性意识的渐渐淡薄,迅速过渡到了通过女性来反映社会政治问题。在她纷繁复杂的作品中,都可以清晰地看到一个转变的迹象——女性意识不断减弱。不难发现,在丁玲的女性小说叙事中,活跃着“莎菲”型、革命型、政治附庸型三类女性人物形象系列。丁玲小说女性叙事的显著特点便是其写作的视角始终紧密跟随着时代的变化,由早期关注女性自身向后期关注女性和民族国家问题不断深入,女性文学的表现范围被大大拓宽,女性意识也由阴柔细腻变为刚健豪迈。

纵观丁玲的创作历程,“五四”时期在个性解放、男女平等的启蒙主义思想感召下,丁玲带着强烈的反叛精神和女性的自我意识塑造了众多“莎菲”型女性形象,她们是“心灵上负着时代苦闷创伤的青年女性的叛逆的绝叫者”①。到了20世纪30年代,受普罗文学及政治局势的影响,丁玲的张扬的女性意识渐渐让位于革命文学的时代需求,她小说中的女性在时代洪流中不再彷徨,而是渐渐走向觉醒并想要通过革命的途径去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不论是《韦护》中的韦护,还是《一九三零年春上海》中的美琳,她们都能为了革命事业隐匿自己的恋爱需求。丁玲女性作家的创作身份也渐渐变为革命文学的创作与开拓者,她在创作中更是注入了更多的时代和社会因素;这种变化到延安时期可谓是发展到了极致,即在革命统一话语的要求下,对于性别意识的独立性总要予以改造或阉割。到达解放区后,丁玲对妇女问题涉及广度不断增加:从知识女性到普通农村妇女,从爱情、婚姻的自由到她们在革命、政治中的地位尊严。战火纷飞的环境于无形中改变了丁玲感受生活的方式和性别色彩鲜明的女性叙事话语,她开始立足于解放区的实际,对女性生存状态做真实的揭露:广大妇女在物质翻身后并没有同样在精神上也得以解脱。丁玲从性别与政治的关系出发,深入地挖掘出解放区妇女的生存现状,莎菲式强烈的女性自省式的叙事话语渐渐消退在革命现实主义之后。发表于1940年至1941年间的《夜》《在医院中》《我在霞村的时候》便是丁玲小说女性叙事转变后的产物。如《我在霞村的时候》触及了女性偏见、男女平等意识等问题。作者通过贞贞的形象揭露了农村仍然落后的封建节烈思想,面对一个弱女子的不幸遭遇给予的不是同志般的同情、宽容,而是恶意的唾弃与侮辱。但令人敬佩的是,贞贞虽然因沦为日本军妓身心备受摧残却没有自暴自弃,她决定“离开这个家”到延安去学习再“重新做一个人”。此时期丁玲的小说中无不流露出这样的一个信息:丁玲小说的女性叙事从关注女性自我到关注现实社会、从热衷于展现时代女性内心世界的感伤哀怨到对宏大叙事的主动追求,其作品的女性意识都在不断地脱落淡化,而到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时她的女性意识则彻底消遁了。《太阳照在桑干河上》除了人物鲜明的阶级性外,另一个特点是女性意识的彻底消遁。在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下,丁玲早前阴柔婉转的女性意识已完全被疾风暴雨式的阶级斗争所取代。在这部以土改为背景的小说中,丁玲虽然塑造了众多女性形象,但她们都被贴上了阶级成分的标签。小说中最突出的女性形象便是地主的侄女黑妮,她与程仁相爱,但程仁却因不想在土改中与地主牵连而对她刻意疏远;小说的最后,黑妮和程仁能够“有情人终成眷属”依赖的仍是政治的解放。

三、独自流浪型:萧红

相对于充满蓬勃生机的北方解放区,在沦陷区的一个极端化场域香港,女性小说叙事又演出了一曲绝唱,这次的主角是萧红。20世纪40年代,丁玲因时代和政治环境的限制隐匿了自己的女性意识,选择服从主流意识形态让自己的女性小说叙事变为政治的传声筒。但是“在丁玲那代女作家中似乎只有一个人是逃脱了这种程式化的写作和人生轨迹的,那就是萧红”②。在萧红短暂的创作生涯中,她始终直面现实社会,坚持着自己的创作个性。萧红小说中的女性叙事既不同于隐匿丧失自我女性意识的丁玲,也有别于矛盾、冷漠的张爱玲;有着流浪与挣扎痛苦经历的萧红,在其短暂的一生中始终作为广大底层妇女的代言人,她执着地关注着农村女性的生存状态和命运悲剧。

萧红置身于黑暗的年代,最直接地体验到了男性的欺骗、凌辱、专制与压迫,她自己就是那个时代里被压迫的不幸妇女中的一个,所以她才能以自己的切身经历写出一部部揭露旧社会中女性悲惨遭遇的不朽作品。“女性有着过多的自我牺牲精神,这不是勇敢,倒是怯懦,是在长期无助的牺牲状态中养成的自我牺牲的惰性。”③这是萧红对广大底层妇女生存处境做出的深刻剖析。在创作中,萧红勇于将自己独特的生命体验融入作品,塑造了一个个被压迫和奴役的女性形象。《生死场》中美丽的女人月英患上瘫病后,在丈夫的冷漠和病魔的折磨中凄凉地死去;日本兵的到来更是标志着女性末日的真正开始。《呼兰河传》中的小团圆媳妇被传统的封建习惯势力折磨致死,只因她性格活泼、作风大方,周围的人便说她不像“媳妇”,愚昧的婆婆竟然会根据所谓祖宗传下来的规矩,用种种卑劣狠毒的手段虐待她、折磨她,直到把十二岁活泼可爱的小团圆媳妇摧残至死,才善罢甘休。在男权主导的社会中,女性有的只是性别而毫无“自我”可言。她们只是被奴役压迫的物品,无法与男性进行平等的对话,更得不到男性的理解和尊重。但“五四”时期的个性解放、自由主义的启蒙思想,又在潜移默化中影响着萧红,她在抒写妇女苦难命运的同时,也展现出了旧中国广大底层妇女不甘奴役的反抗精神。《呼兰河传》中的王大姐敢于反抗旧社会的封建礼教,争取婚姻自由。《生死场》中的女人们在民族危难之时显示出顽强勇敢,她们不仅支持自己的丈夫参加革命,并且自发地组织队伍打日本鬼子。在苦难中不乏人性之美,萧红笔下的女性虽历经磨难却仍有着坚强不屈的韧性和博大无私的爱。

在萧红小说独具特色的女性叙事话语中,占比重最大的是带有奴性的一类女性,这类女性往往对女性自我悲剧命运呈现出无意识的状态。在描写此类女性时,萧红着力揭示广大乡村妇女群体的愚昧麻木,她用悲悯的眼光“哀其不幸,叹其无奈”。《小城三月》中封建包办婚姻制度与翠姨的婚姻自由观念相冲突,但由于自己是一个寡妇改嫁的女儿,她受人轻视、自卑、软弱并常常哀叹自己的命运不好,作为庶出的女儿,她有着探春一样的愿望却没有探春一样的命运,她有现在人的感情却还囿于传统礼法之中,翠姨之死其根本原因便是源于她对这种封建传统观念的认同。萧红小说的另一个重点是叙述女性的生育和死亡,在男性极端傲慢、偏见以及性别歧视中,女性只是一个毫无自我意识的传宗接代的工具,这体现了萧红独特的女性批判意识。但伴随着女性自我意识的觉醒,妇女对个性解放、自由的追求日渐强烈,她们开始勇于挑战封建社会中的男权制度,意识到女性也同样应该获得人性的尊严、人格的平等。首先是女性原始本能的反抗,此类女性叙事中妇女的觉醒完全是出于吃尽生命苦酒后不甘就此沉沦的反抗精神。《呼兰河传》中为了争取婚姻自由同封建礼教抗争的王大姐。《夜风》中的长青妈在看清地主的丑恶嘴脸后,毅然决绝地带着儿子参加了革命。《生死场》中的女人们在民族危难之时顽强勇敢,她们不仅支持自己的丈夫参加革命,并且自发地组织队伍打日本鬼子。虽然这种反抗无法触及女性悲剧命运的根源——中国几千年的封建思想,但她们在一次次抗争中所流露出的女性自省意识已经是一次历史的进步。

四、咀嚼自我型:张爱玲

战争影响了整个中国的政治局势,此时的上海也早已沦为一座暗淡的孤岛,其灰暗的政治氛围与文化环境使其文学创作显出另一种风貌。40年代的张爱玲是女性写作的“孤岛”,她那些发生在都市里面的男男女女的情感故事透着世俗与苍凉,女性的命运被反复地诉说。她对现代女性生存境况作了细致的考察和深入的体会,并以苍凉的笔触展现和剖析了旧中国都市女性的生存状态和心灵深处的痼疾,其女性意识显得异常的复杂和矛盾。虽然同是用女性的视角去观察、评判、言说,但不同于萧红将自己的女性叙事重点放在揭露封建礼教、男权社会重压下农村妇女的原始的生存状态、生命形式,张爱玲则更多的是关注那些在传统男权文化下消失自我意识的港、沪大都市中的女性爱情、家庭生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填补了40年代女性叙事在展现都市女性生活方面的空白,是整个现代女性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张爱玲的创作风格是苍凉沉郁的,这种苍凉既是作家对时代特征的总体领悟,也是一个孤独的女性对生存困惑和艰难岁月的深刻理解。④张爱玲最关注的是新旧时代交叠下女性的命运,她笔下纷繁复杂的女性形象真切地传达出张爱玲对悲苦人生的独特感悟和对文化没落的思考。张爱玲笔下的女性,与二三十年代作家塑造的“时代新女性”不同,她不断书写的是“旧女性”,尤其是“新女性”表象之下的旧女性。⑤这些女性中的绝大多数都受过高等教育,有的甚至还留过洋,但可惜的是所有的这些都仅仅是她们为了嫁一个好婆家的“筹码”,她们走的仍是旧式的婚姻道路。《倾城之恋》的白流苏在离婚之后,仍希望抓住青春的尾巴,再寻一份能让自己生活有所着落的婚姻。幸运的是,一座城池的坍塌最终成全了她。然而《花凋》中的郑川嫦并没有流苏那么“幸运”,肺病最终夺去了川嫦做一名“女结婚员”的看似幸福的命运。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张爱玲小说中的很多女性都是以一种男性寄居者的身份,获得金钱并借此生存下去。“女性们已退却到甘愿做男人的附庸的地步,并且这附庸的形式可以是妻子,也可以是情人,甚或只是性奴隶。”⑥她们在情感上依附男人,“女人一辈子讲的是男人,念的是男人,怨的是男人,永远永远。”而这种情感上的依附,其根源还是在于经济上的依附。正如张爱玲在《封锁》借人物之口说:“可怜啊可怜,一个人啊没钱!”⑦可惜的是在谋婚以谋生的背后却是精神世界里的荒芜,金钱消磨了女性的纯良,她们变得自私、扭曲,因此张爱玲展现给我们的女性带有强烈的悲剧性。《倾城之恋》中白流苏成功的原因是香港的陷落意外地成全了她以谋婚来谋生的计划,而绝不是爱情的胜利。《金锁记》中的曹七巧“三十年来她带着黄金的枷”虽“劈杀过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半条命”。但她的内心是痛苦的,因为自己才是真正的牺牲品,小说的最后将这种悲凉感升华,“那一面的一滴眼泪她就懒怠去揩拭,由它挂在腮上,渐渐自己干了。”⑧这其中“干”枯的是女性的生命,反映了作者对女性生命虚耗而不自觉的悲惘之情。

类比于同时代丁玲政治意味鲜明的女性叙事,张爱玲则有意淡化了其小说中的政治背景,她关注世俗生活,着重表现女性的日常生活和婚恋纠葛。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这样写道:“一般所说‘时代的纪念碑’那样的作品,我是写不出来的,也不打算尝试,因为现在似乎还没有这样集中的客观题材。我甚至只是写些男女间的小事情,我的作品里没有战争,也没有革命。我以为人在恋爱的时候,是比在战争或革命的时候更素朴,也更放恣的。”⑨小说集《传奇》是站在小市民的立场上所写的,张爱玲说:“书名则传奇,目的是在传奇里面寻找普遍人,在普遍人里寻找传奇。”可见她有意将自己归入到市民阶层中并打出了不问政治的口号。即使是以抗日战争为背景所写的《色·戒》也充满了女性内心的独白。爱国学生王佳芝本以暗杀为目的接近汉奸易先生,却在最后时刻因自己对易先生动了真情而导致暗杀失败。当爱情遭遇政治,作为猎人身份出现的王佳芝,最后却因为爱情,甘心当了猎物。用背叛体现忠诚,以殉难的结局实践了女性精神上的追随。张爱玲作为一个女性作家,她始终致力于观察体悟异性、同性、自我。其小说中的女性叙事热衷于思考与探究的问题几乎涉及了现代都市女性的方方面面:男女两性关系的抗衡和依赖、男女平等、妇女解放、婚恋生活中女人的命运、女性的自省意识、女性变态心理等等,她小说中所论及女性问题的包罗万象及其笔下奇异缤纷的女性形象已构成了一幅现代都市女性史诗式的画卷。正是由于这些形形色色的女性形象帮张爱玲把一个个隐藏在封建男权话语下的女性推上了历史的舞台,她用女性独特的视角直接展现时代女性的生活与命运,还原了20世纪40年代这个转型期女性生活的历史面貌,为现代女性叙事的丰富与完善做出了杰出的贡献。

五、结语

综上所述,作家的个性差异必然显示出她们各自的独特风格,不论是转向革命的丁玲、咀嚼自我的张爱玲,还是独自流浪的萧红,她们都是在一种共同的女性意识下各显其才,各扬其善,勾画出了一幅幅异彩纷呈的女性小说叙事画卷。或许,试图通过这三位女性作家创作的研究来归纳40年代女性小说叙事整体发展变化的类型未免过于粗疏。不过仔细想来,丁玲、张爱玲、萧红三位女性作家确实以其各具特色的女性小说叙事话语建构了40年代中国现代女性自我认识的界碑,并影响了一代代的作家与读者。

① 王玮主编:《丁玲的莎菲系列小说诠释与解读》,中国少年儿童出版社2003年版,第78页。

② 刘慧英:《走出男权传统的藩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81页。

③ 周健强编:《聂绀弩自叙》,团结出版社1998年版,第311页。

④ 王宁宁主编:《20世纪中国文学名著选讲》,中央广播电视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88页。

⑤ 温儒敏、赵祖谟:《中国现当代文学专题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年1月第1版,第133页。

⑥ 乔以钢:《中国女性与文学——乔以钢自选集》,南开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342页。

⑦ 金戈、刘蓓蓓主编:《中国现代文学选读》,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107页。

⑧ 张爱玲:《张爱玲文集》,中国戏剧出版社2003年版,第87页。

⑨ 李丽琼编:《雨伞下 张爱玲散文集(精华本)》,人民日报出版社2004年版,第23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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