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昱
诗歌与生活
最近一位朋友写信来,提到诗歌与生活,说:“欧阳兄,最近读你的诗歌最多,并和树才探讨了一番。我发现自己从未搭理大陆上除伊沙之外的其他口语诗,却在感受你变化中的诗歌写作:诗歌即生活;或者掉过头来,生活即诗歌。你走向口语化实验,并令人惊讶不已地返视诗与生活这对主宾关系。我需要再度审视二者的纹理与区别。但我首先想聆听你的看法。”我当时在忙一份商业翻译,从中挖了一个空子,就作了一番回答,如下:
“谢谢高尚兄。诗歌已经为世人不齿。当我问我教的那些80后乃至90后的学生看不看诗时,几十个人中举手的仅有一二。当我再问他们是否写诗时,这些人居然哈哈大笑起来,觉得这个问题实在太滑稽了。
“这次在深圳与朋友读诗,同行的还有两个商人朋友。他们在那儿如坐针毡,完事后怨声载道,但我不怪他们,我怪那些诗人,因为他们读的诗实在距离现实、现世太遥远,太不相干。
“其实口语并非口语,还是唇语、舌语,以及口腔语和嘴语。它是直接与快感、口感相连的。我以我手写我口,好像是朱自清说的,就是这么简单,但口语诗又跟口一点关系也没有,因为我们写诗时,从来就没有用口去念过,只是从手上、指头上走了一遭,在心中、在脑中过了一遍,在眼睛中过了一遍,所谓口语,就是一种快感诗,追求快感的诗歌,而不是那种故作深沉,写得谁都看不懂的诗。直到今天,在中国、在澳洲,这种诗还大有市场,特别是在澳洲。最难懂的诗,其实最容易写,我就这么写过、玩过,用英语,在澳洲大报发表过,总有一天,我要把这一切拆穿,让他们知道诗歌的真相。有个澳洲白人夸口说:他一部小说写了十年。还有一个人说:他把一首诗修改了十几次。可是我要说,我最好的诗歌永远都是一次也没有修改的。我的英文诗歌七年连续被收进澳洲最佳诗歌选,没有一首是修改过一个字的,就这么简单。
“一个诗人,就是一条不断创新的河流,流到哪儿,就创作到哪儿,就像我那样,随处走,随处写,哪怕走进坟墓连骨灰都在写,通过后世来写。”尽管路遥对诗人的表现颇带偏见,但他能比较敏锐地注意到“诗情”,作出这样的判断:“难道只有会写诗的人才产生诗吗?其实,所有人的情感中都具备诗情——而普通人在生活中的诗情是往往不会被职业诗人们所理解的。”这跟我前面说的情况是一样的。人人都是诗人,唯一的差别在于,有的人一生写诗,有的人一生都不写诗罢了。
诗、画、音乐
奇怪得很,哪怕从来不看诗,也不写诗的人,一谈起诗歌,就能做出“这哪是诗”或“这是诗吗”之类的评判,好像他们天生就是诗歌评论家。这与人们对绘画的态度不一样。任何人看到一张画,都不会说:这是画吗?而是说:这画很像或很不像。这又跟人们对音乐的态度不一样。从来没人听到一首歌曲或乐曲,就下结论说:这哪是音乐?而会说:这音乐好听或不好听。
对于绘画,人们关心的是像不像。对于音乐,人们关心的是好听不好听。唯独对于诗歌,人们却像上帝那样,无论懂不懂,都要做出是不是的评判,这是很没道理的,就像诗歌一样没道理。下面就给你看俺一首《这不是诗》:
天空是一面蓝镜/如果没有白云/你会把头撞破。
现在,我越来越喜欢别人看到我的诗后评论说:这是诗吗?或者更干脆地说:这不是诗。除了那人什么都不懂之外,没有别的意思。
通 诗
我们说通神、通灵、通体、通天,但我们还没有“通诗”这个说法,因为它是我生造的,来自读诗的体验。我发现,诗人在表达事物时,哪怕中间隔着久远的年代和国度,在有些语言点上,竟然会有很相似的地方。下面仅举三例。
近读一德国诗人Johannes Bobrowski(1917-1965)的英译诗,其中读到一句说:“you come, my river/out of the clouds(你来了,我的河/从云中来了)。” 一下子就想起了李白的“黄河之水天上来”。
美国诗人默温在一首诗中这么说:“passing the backs of trees/of the rain of the mourners/the backs of names the back/of darkness(经过树的背后/哀悼者的雨的背后/名字的背后,黑暗的/背后)。” 让我一下子就想起大陆诗人于奎潮的诗《背后》:“村庄在一棵树的背后/黑夜在白日的背后/鱼在水的背后。”其结尾犹好:“一生的空荡/在忙忙碌碌的背后。”后来有个荷兰裔的澳洲女诗人把这首诗用英文改写了一下,本来想在这儿引用,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了。
默温还有一首诗的诗句,让我想起了我自己的诗。它是这么说的:“…all the windows facing/west down the avenue were reflecting/a red building flaming like a torch(林荫大道所有朝西/的窗户都反射出/一座红色的建筑物像火把一样燃烧)。”它让我立刻想起了我在上世纪80年代初在大学写的一首中文诗《美》,其中有句云:“美在朝阳刹那间点燃向东的几千面金闪闪的窗户。”与默温颇似。但那时我根本不知道他是何许人也,更不用说读过他的诗了。
这种现象,我称它为通诗。
成诗的道理
记得读研究生时看毛姆的英文原著,他关于创作时说的一句话,大意是不深思熟虑,是不轻易下笔的。我当时就有想法,后来越来越不相信,因为我下笔之前,尤其在写诗的时候,是很少深思熟虑的,往往是写了上句,下句才开始一个个字地流出来,就像凿开一道清泉,上水哪知下水何时冒出,以何种形式冒出、以何种容量冒出呢?
昨天晚上来家的前诗——现在忙于房地产,再不写诗——在谈别的东西时,也说了一点关于诗歌创作的经验,大意也是写诗不能等,得停下来,如果在骑车过马路时,就得赶快骑过去就停下来,掏笔就写。
我越来越形成这种看法和这种写法,即诗歌必须是随时随地的写作,其酿造过程早就在心中和脑中发生,只需要触发和触动,碰到什么就可以出来。哪怕做爱时没法用笔写,还是可以趁着下面动的时候,上面口占一首的,还更增强效果。
上面这些想法,就是看到蒙田说的一句话而产生的。蒙田说:“我必须用笔进行思考,跟人走路用脚一样。”
洗 心
中国有句成语,叫“洗心革面”。没想到,在茨维塔耶娃的英译诗中,也发现有类似的意象。那两句诗的英文是:“the island of the heart/Should be washed in every part。”译成中文就是:“心的岛屿/应该洗净每一个部分。”考虑到汉语的“心脏”二字,从字面上看就是心脏,有心很脏的意思,这两句诗就更有意思了。
看来,中国古人大约是有鉴于心脏,才建议洗心的。
不知道俄语是怎么说的。
给 死
伊沙在他《伊沙诗选》的“代自序”中说,“当集子出版,你这一阶段的写作就被宣判了,被宣判的是岁月,是你永不再来的一段生命”。这使我想起我的澳洲作家朋友Alex Miller过去常说的一句话,每当他完成一部长篇,他就会说:作品的结束不是“give birth”(给生、让作品出生),而是“give death”(给死、让它死去)。在这一点上,两人的认识是很相近的。
我则不这么认为。作品生出来了,通过读者而活。没有读者它也不会死,只是等着有朝一日,也许几百年后有人来读。即使被火烧了,在烧成灰烬之前,它也有一个读者:火。
写 事
汉语有“说事”的说法,却没有“写事”之说。长期以来,我一直坚持写事,像我在一首诗中所说,“写字、写事、写诗”,把“诗”还放在“事”后。我注意到法国诗人Francis Ponge(国内有译成弗朗西斯·蓬热的),就是因为他专门写事的散文诗,后来好像国内还出版了他的中译本《采取事物的立场》,尽管我看的是英文翻译。
没想到,里尔克也爱写事,据他说:“创造物,不是塑成的、写就的物——源于手艺的物。”这句翻译很费解,估计是说不是什么什么,“而是源于手艺的物”。
不小说
大约十年前,见到一个那时还是朋友、现在已经不是的澳洲诗人,知道我出了一本英文长篇小说,表现出很不以为然的样子,嘟囔了一句,大意是既已写诗,何必小说。关于这个,辛博斯卡说得很到位。她说:“散文能够容纳一切,包括诗,但诗歌的空间只容纳诗。”
我读了她诗集最后一首诗后,写下了我的感想:“太好了!看了诗,就不用看小说了。纯粹是浪费时间。小说的功能就是浪费时间!”
我将该诗译于下面:
《ABC》
现在我永远也不可能发现
A对我有何想法,
B是否最终原谅了我,
C干吗装得没事人一样,
D趁E沉默不响时扮演了什么角色,
F究竟指望得到什么,
G明明知道得很清楚,却不知为啥忘记了
H要掩盖什么,
I想补充什么。
也永远也不可能发现,
我的在场对J、K,以及其他字母
意味着什么。
这首诗的内容扩展开来的话,至少可以写个短篇吧。
孤 独
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一本609页的英文诗集看完,总的来说觉得不怎么样,一是好的早已看过,二是除了好的之外,其他就很一般。倒是有一首长诗中,有一段诗谈孤独,觉得不错,随译如下:
不,从人病得要死起,
人就孤独,而他死的时候,就更孤独。
朋友都假装跟着一起去他墓地,
但人还未下葬,心思就转到别处,
纷纷想法,回到生活,
回到活人身边,回到理解的事物。
是的,人世恶极。
这种孤独,让我想起廖亦武。他说他写作时,家里人全不理解,全“不过问”。接着感叹道:“一个人被冷落久了,就会莫名其妙发火。”
这种感觉,我也有,不仅是被家人冷落,更多的是被朋友,其实根本算不上朋友,都是那种人一死、“心思就转到别处”的人,甚至人没死,心思早就转到别处的人。有时发起火来,就恨不得把电子邮件当枪,一枪打死对方一个,凡是不喜欢的都打死。“是的,人世恶极”,包括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