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没的古渠

2014-03-08 10:36扶小风
延河(下半月) 2014年12期
关键词:帝国时光历史

◇ 扶小风

隐没的古渠

◇ 扶小风

水是一个国家的命脉,也是一座城池的血液。

国家的兴亡,与疆域内的江河有关。城市的兴衰,与其存贮的水量有关。百姓丰衣足食,需粮食丰收。当江河的流水无法补给,唯有通过引流河渠之水来灌溉田地庄稼。“仓廪实而知礼节”。在中国古代,文明与衣食交错,水利建设因而成为每个朝代最为重要的一项国事。从鲧禹治水到泰伯渎,从秦郑国渠到汉漕渠,从隋通济渠到三白渠,这些在历史中与水利设施有关的人物及那些具有重要意义的水利工程,无不影响着这些朝代的兴衰与命运。

成国渠,那是汉代一个鲜为人知的工程。

伴随着岁月的痕迹,它却成了西风残照下一座苍凉的废墟。

或许,世人只知道都江堰,世人也知道大运河。都江堰成就了秦国的李冰父子,大运河让隋炀帝遗臭万年,而这巨大的工程,却在历史的寂静中,沉积了两千多年,却连修筑它的人也没能在史册中留下姓名。但我敢说,就这样一个工程,把它放在人类文明创举的首位,也是当之无愧的。

刘彻在关中兴修水利,无非是巩固大汉帝国的统治地位。当漕渠、六辅渠、龙首渠、白渠等众多的河渠被开凿后,他的政权也随之巩固了。“农,天下之本也。泉流灌寝,所以育五谷也。”成国渠的修凿,也成了对刘彻这一基本国策的坚实补充。有了它,关中西府仓粮更加充裕。有了它,长安都城的安危才得以保证。有了它,秦末战后的流民才可以居定。但刘彻没有想到,当他的帝国被取代后,他敕修的河渠却还依旧在岁月中流淌,发挥着极为重要的作用。

如那座不为人知的成国渠,非常短,短的只能从地图上看到它逶迤的身姿。从周秦大地的沃土上探出身躯,蜿蜒流淌,细细渗透,节节延伸,一直穿梭到西汉帝国的脉搏里。当我站在这块被历史遗忘的土地那刻,我似乎听到了它微微的呼吸,在两千年时光的细琐中,踊跃地喧嚣着生命的激荡,股股叠叠,抒写着历史的赞歌。

诚然,这是一条无法用文字诉尽的古渠。

成国渠,在去之前,我知道它只是一个普通的水利工程,与渭水平行,横卧在关中腹地。论名气,它不如春秋时期秦国蜀郡李冰修筑的都江堰。论价值,它抵不过西汉太始二年赵中大夫白公建议开凿的白渠。一座都江堰,让天府之国沃野千里,富甲一方。一条白渠,让大汉帝国“衣食京师,亿万之口”,从而平定天下。而这条在历史中鲜有文字记载的成国渠,竟在岁月的隐匿中鲜活地跃入我的视野。它确实太普通了,普通的在兰太史令班固笔下仅用了十五个字。《汉书》记载:“成国梁首受渭,东北至上林入蒙笼渠。”它也太重要了,重要的让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在两千年时光的流淌中竟无法寻觅到它漫漶的痕迹。两千年时光,它沉默孤寂地流淌,养育了渭河沿岸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两千年时光,它也伴随着朝代更迭屡遭战争摧残,见证了历史辗转的兴衰与成败。而它,也仅仅只是一条人工河渠。

其实,我并不知道自己应该去那里寻觅这条古渠的遗迹。我曾驱车到过眉县的东门渡口,那里已被一座村庄替代。也曾驻足过绛帐龙渠寺前的漫漫田地,残垣的寺院遗址直扑眼帘。也曾驻足遥望武功漆湋交汇的三江口,渭惠渠的倒虹淹没了昔日的古遗址。那些地方,除了尘封的黄土和荒芜的残垣,村庄和大树淹没了岁月的痕迹。满眼留存的,却是无尽的失望。一种隐隐的痛充斥于心间,或许陡然心凉,或许坦然惋惜。或许,一条古渠的命运,会与一个朝代的兴盛而生,也与一个朝代的衰败而亡。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因而,寻找它,竟成了我内心的一种奢望和理想。

成国渠,我猜测因是在周文王七子叔武的封地郕国而得名。“烟霞一带渭阳秋,古柏参差碧瓦沟,婵院丁冬僧占碓,山门欸乃客行舟。法云雨及春泉落,梵呗声报绛帐浮,此地六朝人灌溉,西来活水尽东流”。这是清代诗人张娄度在《龙渠寺》一诗提到的成国渠。刘彻为了大汉帝国,在一个废墟的城池上大修水利工程。这些看似普通的由砂砾和黄土筑城的堤坝,竟承担起固守一个帝国的命运和未来的基石。当关中河流的水被汩汩引入田地时,大汉帝国的江山也由此稳固了。成国渠,它承载着天子的期望,也在历经两汉、三国、宋、元、明的历史长河中,仍然滋养着渭河两岸的民众,依旧坚守着灌溉田地的重任,难怪张娄度会发出“此地六朝人灌溉”的深切感概。

看着一面残垣,凹形的渠道若隐若现,不同色彩的泥土堆积,如同一条美丽的彩虹。或许,这便是成国渠留存的美丽的身姿和它存在的历史意义,深藏在大地,随着时光与泥土湮灭,尘封在寂静的岁月中。

我想起二千年前的那个夏日,阳光温暖地洒在大地。在一阵锣鼓喧天之后,成国渠开闸放水。那是久存热切的期盼,一代天子敕令修凿的河渠,将恩泽关中西府大地。当靠天稼穑的田地将被河流滋润,那些羽扇纶巾的人们欢笑,那些草履粗布的人们雀跃,跟着汩汩清水的源头奔跑,一直到渗入青青的田野里。

这一流淌,跨越了东汉帝国,一直流到魏蜀吴并立的三国,残败且凄凉。曹魏与蜀汉的连绵战争,将秦岭与渭河之间的土地与河流践踏。成国渠,也成了一条无名近乎废弃的河渠。公元223年,这应当是被中国历史深深铭记的一年,也是成国渠开启崭新历史的一年。刘备在四月病逝托孤,诸葛亮率十万大军出斜谷口伐魏。司马懿老谋深算按兵不动,诸葛亮最终积劳成疾于八月阖然长逝。一阵秋风五丈原之后,司马懿安定关中西府。于是,他也让这条曾经遭受了伤痕累累的河渠获得了新生。司马懿建议疏浚了原来的旧渠,也将成国渠的引水延长至古陈仓的千河。至此,成国渠水流充沛,灌溉了更多的田地。也许他名义上似乎为了曹魏帝国命运修缮的河渠,却为司马后代建立的西晋帝国的强大奠定了基础。或许这便是司马懿的非凡之处。

聆听历史的天空,那哀怨的古筝之音依旧萦绕。一条古渠,见证了诸葛孔明一生最后的寂寞与落寞,而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被世人称颂的精神,却与成国古渠一样汩汩地流淌在历史长河中。

我沿着一条石砌的道路前行,遥想在三江口的那个春天,依旧无法在眼帘中寻找到志书中记载的“六门堰”。湋、漆与渭水交汇,冲刷着已成沟壑的黄土,沧桑而古老,像是一个龙钟的老者,远处田野无垠。时光依旧穿梭,据《太平寰宇记》记载:“六门堰,西魏文帝大统十三年置六斗门节水,因名之。”西魏立国关中,帝祚仅仅在历史中存在了22年,却在其疆域内进行了一系列的改革,包括新修了如此一座让世人惊叹的六门堰。

六门堰,据说最早由东汉召信臣修于邓州,其修堤,筑六石门,壅遏湍水,引水灌田。而成国渠的六门堰,却是对邓州六门堰的改革与完善。因其建于漆水与湋水的交汇入渭水处,属于关中当时人工灌溉河渠最长工程——成国渠的咽喉工程,因而意义不言而喻。六门堰类似于渠库结合兼备过沟和泄水,水量充沛时泄洪排水入渭河,水量不足时截湋、漆河之水补充河渠灌溉。因此,它的创新与实用,与都江堰、灵渠被称为我国古代三大灌溉工程。而它也一直被历代水利专家当作水利枢纽工程的优秀案例不断赞誉。“漆沮泠泠下河关,山色苍苍旧容颜。六斗门水通未央,三江口里泛舟船。”这便是史若虚对六门堰的历史评价。

这是一曲对人类文明的升华的赞歌。一座堰的修筑,不仅是对鲧禹治水理论的巧妙结合,更是人类智慧最真实的体现。堵塞与疏导,完整与残缺,浑然天成的辩证哲学思想,让一个无名水利工匠的伟大思想在这座普通的堰上竟淋漓尽致的呈现出来。而让六门堰的价值发挥最为纯粹的,却是另一个伟大的帝国——唐朝。唐高祖李渊命水部郎中姜行本花大力气疏通拓宽了成国渠,并将它作为关中水利通运的重要渠道。一个新诞生的帝国,竟然也把自己的命运与这条古渠的命运交织在一起。这是历史赋予这座古渠的责任和使命。成国渠,那个时候不仅担负着灌溉良田,也承担着对“陇坻之松”的运输。随着大兴城内一座座皇宫的新建,岐州和陇州的木材成了修建这些宫殿的必须材料。六门堰,作为成国渠上咽喉枢纽工程,因此也成为大唐历代皇帝亲自敕令修筑的重点工程。它与李氏皇权相连,也与这个国家的未来相关。唐太宗“贞观中役九州夫匠,沉铁牛、铁剑以御魑魅,始就其功。”唐懿宗“咸通十三年夏四月戊子,京兆府奏修六门堰毕,其渠合湋川、莫谷、香谷、武安四水,溉武功、兴平、咸阳、高陵等县田二万余顷”。这是成国渠历史的拐点,就因大唐太宗皇帝降生之地一座石砌堰的修筑,便成就了成国渠在一千多年时光中最为辉煌的时刻。

水墨 郑虔

而姜行本,成了在史册中记载的最早关于修筑成国渠的水利专业人士。

后来还有一个人,他也力争把自己的名字镌刻在成国渠流淌的历史碑记之中,最终他却没有实现这样的夙愿。他就是沈披,沈括的哥哥。

北宋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正值王安石变法之际,沈披看到关中的水利惨境请求朝廷修复六门堰,恢复成国渠昔日灌溉的恢弘场景。或许沈披因为曾经提议修复万春圩的成功得到宋仁宗的肯定和自信。或许因为自己的弟弟沈括此时被任命为提举司天监,奉命疏浚汴河河道。或许因为他在两年前开常州五泻堰计划筑江障湖为田失败致灾被降职而心存愧疚。当沈披被徙为陕西提举常平时,他便极力请求修复成国渠上的六门堰。据《宋史》记载:“于石渠南二百步傍为土洞,以木为门,回改河流,溉田三百四十里。”六门堰修好了,按照沈披当初的设想,但黄土高原上的汩汩清水却与他开了个玩笑。“以木为门,以土为洞”,这样简易的修筑根本无法与汉唐时期石筑的堰门相比。几年时光下来,随着河水的不断侵蚀与冲刷,也只能“大抵迂阔少效”,以失败而告终。

于是,成国渠的命运和北宋帝国的命运一般,只能在岁月的寂静中依旧默默的残败着,任凭时光的摧残。

历史中总有冥冥的契机,让一个人被铭记,也让这条古渠获得新生。

我突然想起谢绶,那个在我寻觅成国渠遗址过程一直回荡于脑海的名字。明宪宗成化三年(公元1467年),谢绶升任陕西右参政。或许是命运的安排,他一到陕西时便遭遇关中旱荒。谢绶在给予大力赈济的同时,也极力倡导兴修水利以灌溉农田保证民生。昔日凋敝残败的成国渠自然而然再次进入人们的视野。

应当是个黄昏,谢绶内心忐忑地站在渭河岸边。他知道,这条古渠的修葺,关乎着关中大地黎明百姓的性命。历史的机遇,让他肩负着三秦大地民众的殷切期望。给这条千年的古渠赋予新的生命。他责任重大,不能如前朝沈披一样半途退却而遭后人耻笑。夕阳猩红,映着缓缓东去的渭水,河水被染得如鲜血一般,谢绶竟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远处龙渠寺的钟声响起,那是僧侣们准备晚课的声音,从大唐帝国天宝年间的生命深处穿越,跨越千年时光,一直回荡到谢绶的耳畔。他抬眼望去,太白山恍惚地映在黑魆魆中,一代理学大师张载当年读书的横渠古镇,在不远处的渭河南岸被雾霭笼罩。一代大儒马融讲经的绛帐台也近在咫尺,如此人杰地灵的土地,如今竟丧失了清水的滋润和浇灌,岂不令人痛惜!

推开那扇门,谢绶仿佛进入了历史的另一个入口。我相信谢绶一定循着那悠扬的钟声推开了龙渠寺的大门。我也相信谢绶在那个黑夜里和隐居的一位高僧彻夜促膝交谈。清代王豫嘉在《龙渠寺碑记》中记载:“龙渠寺之名不知何昉,岂以通济成国经过其地,而鸟鼠洲源竟绕其前乎,然兹寺不列郡志,相传建于唐之天宝,明宣德时且重修焉。”或许正因为如此,谢绶对于这座古渠存在意义的理解便全然顿悟了。一座因渠而得名的寺院,如今客居一位因渠而来的远方客人。命运如今把他们相互交织在一起,这便是禅道。天之道,人之道,命运之道。当成国渠被彻底疏浚焕然一新,谢绶便赋予这条隐没的古渠另一个新的名字——通济渠。寓意为“往来通达”,而泽被后世。

谢绶因此被人们尊敬而称颂。二十年之后,又如同那个短暂的西魏王朝一样,随着谢绶的离去,通济渠逐渐变成一处多余而空落的风景,被看客们遗忘在春夏秋冬的时光里。这一次,再也没人将它唤醒。

“泥池北流,浸彼稻田。”这是中华民族五千年的农耕文明的赞歌。

一条河渠全部的生命意义,与文明的盛衰息息相关。而被后人能够记住的,却仅仅是镂刻的寂寥的几个不为人知的名字。

一条古渠,沉睡大地,只为滴滴被历史渗透的绀饴之水。

一段时光,静谧流淌,只为聆听被岁月遗忘的臻美音符。

成国渠,在泛黄的史书之中,如一曲哀乐,已被渐渐风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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