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金
至少宇宙是满盈的
鬼金
床头的那个鸟形状的台灯已经坏了很久。
早上李莹说,你看你买的什么破台灯?才用几天就坏了。你应该去找找那个店,看能不能修一下?要不就让他们换。朱冼河答应着,嗯。李莹说完很生气地开门走了。朱冼河喊着,你还没吃早饭呢?李莹扔过来一句,我外面吃。李莹的话硬邦邦冷冰冰的。这种情况总是让朱冼河很沮丧。
朱冼河起来,进了厨房,打开冰箱,里面只剩下一个面包。在冷冻的抽屉里躺着一条冰霜包裹的青鱼。朱冼河拿出面包,关上冰箱的门,倒了杯水,咀嚼着干面包。几本书扔在沙发上,地上还扔了一本《局外人》。朱冼河弯腰捡起《局外人》,把它跟其他的书放一起,落成一摞,规整到一边。这本《局外人》是朱冼河在旧书摊上两块钱买到的,封面有一块油渍。每次朱冼河拿起它都会闻到那股油渍散发出来的哈喇味。今天也不例外。朱冼河嗅了嗅手指,仍能闻到。朱冼河在沙发上躺下来。朱冼河喜欢那种沙发把整个人包裹起来的感觉,软软的,温暖。由此可以看出朱冼河是一个需要安全感的男人。李莹刚才的行为让朱冼河陷入了空虚之中。朱冼河感觉她不会再回来了。不会了。这么想,令朱冼河感到恐惧。拿出手机,拨李莹的号码,但朱冼河连忙又摁掉了。这样的行为让朱冼河瞧不起自己。他妈的!朱冼河骂了一句。但这个时候,朱冼河真想找一个人说说话。翻遍了电话簿,朱冼河终于看到了。这种说话应该是一种倾述。朱冼河轻轻摁了一下这个号码,当它发送出去之后,朱冼河连忙摁掉了,心怦怦跳得厉害。朱冼河承认有些害怕这个人。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联系这个人了。而朱冼河的手机上留下的名字竟然是一种昆虫的名字:蜻蜓。可以说,朱冼河从来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朱冼河看了会儿手机,发现没有动静,就放心了。如果那个叫蜻蜓的人回话的话,他还真的不知道怎么应付。这样很好。朱冼河啃着干面包,碎渣掉在地毯上。朱冼河吓坏了,连忙蹲下来,一个个地捡起。这要是让李莹看到,可了不得。她会发疯地对朱冼河吼叫的。那才是真正的河东狮吼。
手机震动了,朱冼河以为是蜻蜓的电话,心情复杂。看了眼号码,是李莹的电话。朱冼河连忙接过来。
李莹问朱冼河,干什么呢?
朱冼河说,没事。
李莹说,没事打什么电话?我上班呢。
朱冼河说,我没给你打电话。
李莹说,那我的手机上怎么显示你的号码了?
李莹说完,就撂了电话。朱冼河的耳朵里出现阵阵的忙音。朱冼河确实想说点什么,但李莹那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令朱冼河不寒而栗。
朱冼河坐在地毯上开始问自己,到底喜欢李莹什么呢?
朱冼河想不清楚。此刻除了“李莹”这个名字,朱冼河的大脑里就像刚刚焚烧过一张纸之后的那种灰烬的白。朱冼河再一次骂了一句,去你妈的。又把干面包的碎渣扔在了地毯上。甚至把碎渣用脚掌碾得更碎末。朱冼河来到床前,拿起那个鸟形状的台灯。其实,当初买这个台灯的时候,朱冼河是看中了它是可以上发条的。拧上发条它就可以在地上晃悠着两只翅膀走动,这走动仅仅是一个缓冲,过一会儿就会飞起来。这个功能朱冼河本来想告诉李莹的,让她高兴高兴。有些时候,两个人之间需要一个玩具来调节枯燥的生活。可是那天李莹好像不高兴,好像痛经什么的,情绪极不稳定。朱冼河就没说。朱冼河还问要不要下楼去买些药。李莹说,不用。朱冼河像一只小老鼠看着猫,闪到了一边。
朱冼河拿起台灯,狠狠地拧着发条,可以听到里面齿轮啮合嘎吱嘎吱的声音。尖锐得几乎可以碾碎朱冼河的骨头。朱冼河拧好了发条,拉开窗帘,推了推窗户,插销因为雨水的原因已经锈蚀了。朱冼河晃动了几下窗扇,才把插销拔出来。用力过猛,他几乎后仰在地上。朱冼河又拧了几下发条,把它扔到半空中……
它,它真的飞起来了。
朱冼河喊叫着。
就在朱冼河兴奋地喊叫,眼睛盯着它滑翔的时候,它一头撞到了对面楼房的墙壁上。哗啦——碎了。朱冼河的心揪着,看到那些碎片噼里啪啦地落到草丛里。朱冼河想,飞行的灯盏总是要碰壁的。朱冼河已经看不到它了。朱冼河犹豫着是否要去捡上来。朱冼河放弃了这个想法。朱冼河关上窗户,那个锈蚀的插销怎么都插不进去了。朱冼河找了一把螺丝刀,抠了抠,扭转了几下,把那个插销的眼弄大了,才把插销插进去。朱冼河看了看,没有丝毫的痕迹。这可是李莹的财产。如果李莹发现了,会生气的。朱冼河拉上窗帘,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又躺在沙发上,感受着这物体带给他的柔软。是的,物体。它是没有脾气的物体,朱冼河喜欢。
突然,朱冼河从沙发上弹起来,坐好。这沙发不属于朱冼河,它是李莹出钱买的。记得有一次两个人吵架,朱冼河躺在沙发上,李莹就说,你从我的沙发上滚开,那是我的沙发。这房子里的东西都是我买的,对了,我还忘了,也有你买的,就是那个马桶,是你买的,你搂着你的马桶过夜去吧。你可以变成一坨屎在你的马桶里睡觉……你就是一坨屎,还是臭狗屎。
朱冼河想不起来那天到底因为什么,李莹这么骂朱冼河。想想,朱冼河还是很生气,从沙发上下来,狠狠地踢了沙发几脚,那柔软没有让朱冼河的脚受伤。
朱冼河回到床上,又开始睡觉。
朱冼河在一家轧钢厂开吊车。倒班生活使他厌恶。工作之外的大部分时间,朱冼河都在睡觉。形象点儿说,朱冼河工作的时候像活着,而下班之后就像死了一样。朱冼河用这种“死”维系着“生”。
朱冼河的恐惧多余了。李莹晚上下班的时候,还是回来了。这毕竟是她的房子。不是朱冼河的。朱冼河是一个寄居者。朱冼河笑着脸,迎上去,李莹还买了菜。一块肉。一把芹菜。几个土豆。
朱冼河连忙说,我来做。
李莹说,你做的菜难吃死了。
朱冼河不知道说什么好。帮忙拎过她手里的菜,送到厨房里。
朱冼河说,你做得好吃,你应该教我的,我会了,你就可以享我的福了。
李莹一边换鞋一边说,享你的福,我想都没想过。
李莹的每一句话都把朱冼河的想法堵死了。
朱冼河无话可说,讪讪地跟在李莹的身后。朱冼河感觉到一种疏离感刺痛了他。
李莹说,晚上夜班吧?你再去睡一会儿吧?我做好了饭菜,喊你。
朱冼河心里一愣,李莹这是怎么了?突然对我柔情似水起来。
朱冼河说,不睡了,睡了一天了,这身上的骨头都要睡酥了。
李莹说,你猜我今天看到谁了?
朱冼河问,谁?
李莹说,王东。
朱冼河挠了挠头问,王东是谁?
李莹说,你都忘了吗?就是你技校时候的同学。你们毕业后一起分配到轧钢厂,后来,王东串通门卫,偷盗厂里的钢材,被抓了,判了三年。
李莹这么说,朱冼河才想起来,说,哦,你说的是他啊。你比我还了解他啊?
李莹说,他妈跟我妈以前都是纺织厂的。他爸是工伤死的。他进去第二年,他妈下岗,一时想不开,喝敌敌畏了。葬礼的时候,王东还在监狱里服刑。王东现在看起来好像很有钱。今天,我在柜台看王东领着一个女孩,光裘皮大衣就买了两件,都一万多的。
朱冼河哦了一声问,你什么意思?
李莹说,我没什么意思?这个社会就是这样,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你看你倒了这么多年的班,一个月开那点儿钱,厂子的效益也不死不活的。
李莹说到了朱冼河的软肋上了。
朱冼河一声不吭,心里面变得凄凉了。
这么多年朱冼河囚禁在轧钢厂里,也想过,出去干点什么,可朱冼河没有本钱。再加上这么多年除了在工厂里开吊车,朱冼河不会其他任何的技能。这个样子就像农村蒙眼拉磨的驴子,一圈一圈地围着石磨转圈。时间就这样一天天地无影了。朱冼河还站在原地。是的,很多人就是这么一直到退休,到死亡。朱冼河为什么就不能这样?朱冼河虽然只是技校毕业,但朱冼河喜欢阅读,喜欢书籍。在那里有他更加广阔的天地和梦想。但广阔天地却没有大的作为。也许更多的时候,朱冼河在阅读中能看到真正的自己吧。
从李莹的语气里,朱冼河能听出她对王东的羡慕。对一种财富的羡慕。而朱冼河是一个贫穷的人。想想,朱冼河整个人就自卑起来,几乎要枯萎了似的。
李莹这时候已经进厨房了。朱冼河能听到油在锅里炸开的声音。
朱冼河来到窗前,拉开窗帘。外面已经一片黑暗了。朱冼河寻找着那个鸟形状的台灯落下的草丛。但,看不到。朱冼河的目光移动……
小区的广场上闪烁着火光。火光看上去很诡异,像一个巨大的心脏跳动在黑暗的笼子里。
吃饭的时候,朱冼河问李莹,如果有一天我像王东一样有钱的话,你放心吗?
李莹看了看朱冼河,说,可能吗?
朱冼河说,不可能。我就是假设一下。
李莹咀嚼着嘴里的食物,目光发呆地看着盘子里的菜。
朱冼河说,你怎么了?
李莹缓过神来说,你还是这样吧,虽然看着不顺眼,心里不舒服,但我还是觉得踏实。
李莹能这么说,朱冼河真想在她的脸上亲一口,但朱冼河没有。朱冼河狼吞虎咽地吃着,风卷残云般把盘子里的菜都吃光了,打着饱嗝说,你做的饭菜真香。
李莹说,傻样吧,就你能有钱?打死我都不相信。
朱冼河说,你不相信,就对了。连我自己都不相信。彩票我都买一年多了,连个鸡巴毛都没中过。看来,这辈子你跟着我只能受穷了。你要是不愿意的话,现在还来得及,我们现在只是同居,要是结婚了,你想哭都来不及了。
李莹说,我才不哭呢。不行,我可以跟你离婚。再说了,现在结婚离婚就像逛商店一样容易。
朱冼河生气了,瞪了李莹一眼说,你要这样说,你还是趁早。你能伤得起,我还伤不起呢。如果你觉得我们是过家家的话,那还是趁早。
李莹说,怎么?跟你开个玩笑都不行啊?
朱冼河说,不行。我只来真的。
李莹说,傻样,连个玩笑都开不起。
朱冼河说,其实,我刚才也想过了,你大可不必跟我耗在一起,我要什么没什么。我真怕你跟我受委屈了。要不,我跟王东联系联系,让你给他当个贴身秘书什么的。
李莹火了,说,朱冼河,你放屁——
朱冼河赖皮地笑着说,我放屁了,我放屁了,成吧。我家李莹不嫌贫爱富,我这辈子知足了。
李莹说,你就臭美吧,赶快洗碗去。
朱冼河连忙收拾桌子,到厨房里洗碗、洗锅、把一些草叶扔到垃圾袋里。环顾了一下厨房,朱冼河满意地出来。
李莹已经在洗澡了……
二
隔壁是新搬来的。朱冼河被他们的叫声惊醒。朱冼河厌恶这种声嘶力竭的喊叫。那更像是一种搏杀,是的,搏杀。是肉身的交欢而已。朱冼河厌恶。朱冼河躺在床上,伸手摸出床头柜里的手电筒对着墙上的钟照了照。二十二点二十分了。离上班时间还来得及,朱冼河就又躺了一会儿。二十二点四十分从这里走,到厂子也就半个小时的路程。朱冼河赖在床上又磨蹭一会儿。李莹睡得很香,朱冼河拱过去闻着她身上的气味。沐浴液的气味已经荡然无存,剩下的是来自她身体的气味。这气味里还裹挟着朱冼河精液的味道。朱冼河贪婪地吸着鼻子。李莹的呼吸是那么细小,就像伸进梦境的一根柔软的手指轻轻地划动。朱冼河的手下意识地伸向李莹的身体,抚摸李莹。就在朱冼河的手靠近李莹温热皮肤的时候,朱冼河放弃了。朱冼河不想打扰李莹的睡眠。刚才,李莹已经够累了。朱冼河顽皮地把手电筒的光柱对着李莹的巢穴。李莹翻身,一下子掩埋了朱冼河手里的光。朱冼河嘿嘿地笑着。三年来,他们都在一天天地成熟,相爱着。虽然,偶尔会有小打小闹的吵架,但相对来说还算安稳。朋友都问朱冼河,为什么不结婚?小心李莹跑了。朱冼河说,如果她真想跑的话,我也没办法。这么说,朱冼河心里面酸酸的。更多的时候,朱冼河感觉只有在床上的那一刻,李莹是属于自己的。当他们脱离彼此的身体,世界又回到原来的样子,仍旧喧嚣,仍旧千疮百孔。
朱冼河悄悄地起来,穿上衣服,拿着手电筒在沙发上找书。朱冼河喜欢在上班的时候带一本书,在没活的时候,静静地囚禁在那个半空中的驾驶室里阅读。如果没有时间看的话,带在身边,心里也会感觉舒服。在机械的操作中,朱冼河能感觉到一种存在,陪伴着朱冼河。也许有人会觉得虚假了,但对于朱冼河,这是真实的生活而不是来自于虚构。
朱冼河找到前天没看完的契诃夫《草原》。那天晚上,下面的机器出了故障,工作只好停下来。朱冼河爬到吊车的桥梁上,对着那些沉睡的钢铁大声朗诵着:
“……一只老鹰贴近地面飞翔,均匀地扇动着翅膀,忽然在空中停住,仿佛在思索生活的乏味似的,然后拍起翅膀,箭也似的飞过草原,谁也说不清它为什么飞,它需要什么。远处,一架风车在摇着翼片。……为了添一点变化,杂草里偶尔闪出一块白色的头盖骨或者鹅卵石。时不时地现出一块灰色的石像,或者一棵干枯的柳树,树梢上停着一只蓝色的乌鸦。一只金花鼠横窜过大道,随后,在眼前跑过去的,又只有杂草、矮山、白嘴鸦……”
朱冼河就像一个疯子,对着那些机器朗读,对着黑夜朗读。是的,朱冼河朗读,那些文字把朱冼河带到了遥远的俄罗斯草原上。文字让朱冼河的灵魂漫游到一生都不可能到达的地方。那一刻,朱冼河竟然泪流满面。在这个冰冷的钢铁丛林之中,朱冼河是一个自己给自己唱挽歌的人。朱冼河是一个因生存而滞留在这工厂里的囚徒。朱冼河……朱冼河泪流满面。头顶那钢筋骨架上悬挂的灯光明晃晃地罩着朱冼河身上的蓝色工装。那蓝色已经不蓝,看上去是苍白的。灯光的炙热几乎燃烧朱冼河的头颅,就像很多飞蛾扑到那灯罩上,瞬间,就化成了灰烬。朱冼河知道厂房之上是天空,也许有星星,还有月亮。但,朱冼河看不到,它们被厚重的水泥板阻隔着,朱冼河看不到。朱冼河能感觉到那灯光刺透蓝色工装,进入到骨髓之中。如果,从远处看朱冼河更像一个站在高处的巨人。但朱冼河知道,不是。朱冼河是侏儒。这么想的时候,脸上的泪水变得冰冷,朱冼河抹了一把,回到驾驶室内,蜷缩在椅子上。
朱冼河把书放到背包里,蹑手蹑脚地开门,锁门,走出去。隔壁的叫声仍旧此起彼伏的。朱冼河在隔壁的防盗门上狠狠地捶了几拳,顺着楼梯跑下去。这时候,朱冼河听见里面传出来的谩骂声:“操你妈,谁啊?找死啊!”朱冼河哈哈地笑着,从楼道里跑出,来到大街上。街上灯火通明的,霓虹闪烁。但街上还是冷清的,没有几辆车在跑。偶尔有几个醉鬼晃晃悠悠地从附近烧烤摊上走过来。朱冼河连忙让开,从他们身上飘过来的酒气,让朱冼河想吐。可是那酒气仿佛长了翅膀追赶着朱冼河。走出十几米,朱冼河才闻不到了。这时候,手机响了。朱冼河看是江来水的电话。他家距离朱冼河住的地方很近,夜班的时候,他们常常结伴而行。朱冼河常常开玩笑说,江来水是替我叫床的。朱冼河接了电话说,我已经下来啦,刚走到小李烧烤这里,你顺着先锋路过来,我在这等你。江来水说,我不敢走先锋路,傍晚的时候,我出去买菜,一家足疗店里抬出来一个死人,我害怕。朱冼河能听出江来水的声音仍旧对他傍晚看到的死人恐惧的颤抖。朱冼河说,你就那么胆小啊?不就是死个人吗?有什么可怕的,再说了,不是已经抬走了吗?江来水说,那我也有些害怕。江来水比朱冼河大八岁,四十,但看上去五十岁也不止,脑袋上都半秃了,像一个瓢。朱冼河说,你像个娘们似的。江来水说,要不我打车好了,你在那等我,我过去接你。朱冼河看了看时间还来得及,说,那你等我,我过去接你吧?这几步路,打车不合算。你在你家楼下的小卖店等我。江来水说,好。
朱冼河拐向先锋路。那里一片黯淡。以往的灯红酒绿不见了。两侧的歌厅和足疗店都关门了。朱冼河想,可能是死人的原因。要是往常这个时候,朱冼河从这里走过,一定有那些穿着超短裙的女人搔首弄姿地喊,小哥,进来玩玩吧?或者走过来拉你。声音里泛滥着诱惑和勾引。
朱冼河没认识李莹之前,喝过酒之后跟董奇民来过几次。有一家足疗店的小姐,八十块钱就可以操一回。但朱冼河看她们的岁数和模样,就拒绝了。董奇民说,不就是一个洞吗?你挑什么?我买单。朱冼河说,你来吧,我等你。董奇民醉醺醺地不管不顾地搂过来,跟着小姐进了包房,一分钟不到,那职业性的叫床声就不绝于耳了。朱冼河坐在那里,身体也有了反应。老板娘看着朱冼河问,你要不要一个?朱冼河说,不要。老板娘四十多岁,看上去风韵犹存。眉眼即使在夜晚也描得很精细。朱冼河没喝多,看着她抹胸里诱人的乳房,真他妈的有些垂涎三尺了。朱冼河说,你能来吗?老板娘笑了笑说,我不行。朱冼河说,那就算了。这时候,朱冼河已经出汗了,衬衣都贴在了身上。老板娘用眼神撩着朱冼河问,第一次来这地方吧?朱冼河故作老成地说,不是,整个望城的这种地方都被我玩遍了。老板娘笑了笑,你就吹牛吧?一看你就是一个生瓜蛋子。朱冼河生气了,说,要不你来试试?老板娘说,试不试,你都是生瓜蛋子,我看过的人多了,这眼睛毒着呢。朱冼河甘拜下风,不说话,眼睛看着墙上的钟。时间真他妈的慢。那职业性的叫声让朱冼河如坐针毡。半个小时过去了,那朋友还没出来。那包房的门开了,那个小姐裸着身子,两个乳房像奶牛似的从门缝挤出来。朱冼河以为结束了,连忙站起来。没想到小姐喊老板娘说,给我来瓶精油,他喝多酒了,出不来,我给他推出来。她们的话就像暗语,搞得朱冼河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那小姐又关上了门。朱冼河点了根烟,又坐下来。老板娘坐朱冼河对面的床上嗑瓜子看着一个无聊的韩国剧。朱冼河想出去透口气,想想要是被熟人看到了,多不好,还是算了。这时候,从另一个包房里走出来一个小姐和一个中年男人。中年男人鬼鬼祟祟的,交给老板娘一百块钱就走了。那小姐手里拿着一个塑料袋,去了卫生间,过了一会儿出来,又回到那个包房里。电视的声音很大,但朱冼河还是听到那个女人打电话的声音。
她说,你干什么呢?我打了你一天的电话,不是关机就是不在服务区。小美写作业了吗?明天她的生日,你领她去吃肯德基,是我答应她的,我工作回不去。前天,我给她打电话,她好像不高兴?你是不是又惹她了?还是你又去打麻将没给她做饭了?我辛辛苦苦在外面挣钱,你要好好照顾孩子才对,你说呢?明天她生日,别忘了。
那小姐打完电话从包房里出来,坐在老板娘的旁边,抓过一把瓜子嗑起来。她看了看朱冼河,说,你不去享受一下吗?你看你的朋友在里面多快活。
朱冼河没吭声。
包房里的声音仍在继续,但明显不那么生猛了,而是娇滴滴的,带着喘息地叫。这声音跟朱冼河以前看的碟片里的叫声一模一样。这个小姐够得上一个模仿秀了。尽管朱冼河觉得虚假,但那声音还是像一只小脚在朱冼河的心里面乱踢,乱踹。尽管朱冼河控制,再控制,那只小脚还是蹬鼻子上脸了。朱冼河下面的东西硬邦邦了。朱冼河看了一眼裤子上支起帐篷,身子向前佝偻着。那帐篷里是一团火,热啊,烫啊,烧灼着朱冼河的全身。朱冼河还没有那种收缩自如的本领。就好像那东西不是他的,独立于他的身体之外,不服管教了。朱冼河的腹部几乎触及到了那东西。这样压着让朱冼河感到舒服很多。朱冼河的身体佝偻得厉害,看上去有些变形。朱冼河觉得这样不好,还是要掩饰一下的,就手捂着胸部干咳了两声,然后,深呼吸,很轻,很轻的那种,不能让人看出来了。深呼吸过后,朱冼河感觉到平静了很多。那帐篷也慢慢地萎缩起来,是萎缩,不是坍塌。朱冼河想,我不会就这样萎掉了吧?那样以后的生活将会变得多么无趣。
这时候,门开了,进来一个年轻的女孩,看上去二十多岁。鸭蛋形的脸,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长长的睫毛一看就是假的。但那双眼睛是真的。她的腰肢算得上是曼妙,两腿修长,皮肤白皙。个子能有一米七左右。朱冼河瞄了她一眼,连忙低下头。朱冼河不想让自己的帐篷再搭起来。朱冼河眼观鼻,鼻观嘴,嘴观心。就瞄了一眼,朱冼河怎么就有些心惊肉跳呢?朱冼河在心里骂着自己,一个男人管不住自己的鸡巴,还叫一个男人吗?
那女孩的声音就像山洞里飞出的蝙蝠,朱冼河听见她骂着,那个老鳖犊子简直变态,怎么弄都硬不起来,还说我的活不行。下次有这样的主,别让我去了,我可没有那个耐心。不过,那个家真他妈的奇怪,屋子里贴满了文革时期的报纸。我真算见识了,一张报纸上一个老头五花大绑脖子后面还插了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打倒XXX”。在我们做的时候,他把我也那么绑起来,让我跪在床上,嘴里不停地喊着文革的口号。那个老王八蛋,折磨死我了。
她说到老王八蛋的时候,朱冼河抬起头看了她一眼。
她坐在老板娘旁边,气哼哼的。
老板娘没吭声,扭头向着朱冼河,跟她努了努嘴。她脸上的表情冷若冰霜。她抬眼看朱冼河,目光里的怒气还没散去,又包裹上了一层寒气森森。朱冼河哆嗦了一下,也许是由于紧张,要不就是身体里那种灼热的原因,朱冼河阵阵口渴,只好吞咽着唾沫。朱冼河能感觉到喉结的蠕动,像一只小老鼠在那里爬上爬下。
她还是走过来说,小哥,我陪你进去玩一会儿吧?
她伸手过来拉,朱冼河连忙避开了。朱冼河能感觉到血往上涌,脸红了。她又过来拉朱冼河。这次,朱冼河站起来了,说,我不去。
老板娘说话了,她说,她有情,你有意,我看你成全了她吧?她可是这先锋街里头牌,你没看见人家都点她,叫她外卖的。今天,这是你赶上了,平时,你不预约的话,你连号都排不上。
她站在朱冼河的面前,让他的呼吸感到困难。她竟然坐在了朱冼河的大腿上,伸手搂住朱冼河的脖子,说,你看,你还脸红了,害羞了,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脸红的男人知道心疼人。去玩一会嘛。她哀求着,粘过来。
本来朱冼河真想了,但她的哀求,让她不值一文了。她不是头牌吗?她不是外卖吗?干吗要这样?再说了,她刚刚……朱冼河还是有洁癖的。没看到,没听到,就算了。既然听到了,朱冼河不可能……
她的屁股在朱冼河的大腿上摩挲着。
朱冼河说,你要是把我的东西弄进去了,我可不付你钱啊?
她说,谈钱多伤感情,我看你也是旱鸭子,还没下过水吧,我就成全你……
她扭身,手伸过来还要摸朱冼河,朱冼河用手挡开。
朱冼河说,靠,没吃过猪肉,还没看过猪跑吗?
这时候,董奇民晃晃悠悠地从里面出来。
朱冼河心里说,谢天谢地,你终于出来了。
朱冼河忙着站起,那女孩沉甸甸的屁股坐在朱冼河腿上不起来。朱冼河憋着坏,在她的屁股上掐了一把。
她尖叫,从朱冼河腿上起来,扭扭捏捏地说,你占我便宜。
朱冼河说,你都占了我这么长时间的便宜了,我都没说什么。
董奇民看着朱冼河说,怎么?你……
朱冼河说,我一直给你把风呢,走吧?
董奇民看了眼那个女孩,对朱冼河说,真不好意思,你要不要……
朱冼河说,算了,走吧。
路过那家店的时候,窗帘从里面拉上了,什么都看不到。冷冷清清的先锋街,犹如地狱般阴森透着诡异,而朱冼河就像一个游荡的幽灵。
尽管有稀疏的灯光,朱冼河还是把手电筒打开,跟着那个光柱走着,脚步很快,光柱因此而变得颤抖起来。背包拍打着屁股,朱冼河觉得好像有人在自己身后似的。朱冼河开始跑起来。跑出先锋街,朱冼河都没敢回头。朱冼河看到江来水家楼下的小卖店有个人影,朱冼河想,那一定是江来水,朱冼河喊,江来水你过来吧?那个人影向朱冼河走过来。朱冼河站在先锋街的路口,扭头看去,一个深邃悠长的洞穴。朱冼河喘着粗气,心有余悸。
江来水赶过来说,谢谢你过来接我。你是从先锋街走过来的吧?
朱冼河说,是的。
朱冼河故作胆大地说,有什么好怕的,你个大老爷们,还好意思说呢。
江来水说,我就是害怕,想想看到的那个死人,我就毛骨悚然。
朱冼河问,是什么人?
江来水说,是一个女人,看上去岁数不大?听人说被捅了七刀,盖在身上的床单都染红了。
朱冼河问,你看是从哪家店里抬出来的吗?
江来水说,我没注意。当时,很多人围着看,我吓坏了。哪还有心思注意是哪家的。
朱冼河没有追问。
江来水看了看手表说,快走吧?要不上班又要迟到了,又该看班长的老脸了。
正好这时候,路边过来一辆出租车,在他们的面前停了下来,从窗户伸出头喊着他们,你们去哪?
江来水说,轧钢厂门口。
司机说,五块钱,我顺路去接人带你们一趟。
朱冼河和江来水上了车。朱冼河一路上都没有说话。
出租车司机是一个爱说话的人,可以说是话痨了。他同样扯到了那个被杀害的女孩。还说,先锋街的风水不好,以前这里是一片坟地,他们小时候在先锋街玩,还能捡到人的骨头。原来先锋街的后面有一个肉联厂的冷库。肉联厂倒闭了。但那个冷库还在,据说被人承包下来了。里面冻着一个十七岁的女孩。有一天,我们几个小伙伴闯进去,真他妈的看到了冰柜里躺着一个女孩。要不是她躺在冰柜里,你完全看不出她是一个死人。有一个叫大胆的爬到了冰柜上。那女孩是光着的,那地方盖了一块红布,像他妈的盖头。那冰柜是锁着的,我们尝试了几次都无法打开。大胆爬上去隔着冰柜跟女孩的身体重叠着,像狗一样,动作起来。这小子没几下竟然射了。从冰柜上滚下来,整个人几乎不会动了。我问他,怎么了?过了很长时间,他才脸色苍白地说,她……她……睁开眼睛了……大胆这么一说,我顿时毛骨悚然,脊背冰凉,搀着陈大胆从冷库里跑出来。这大胆后来据说做病了,那东西再没好使过。后来动迁了,几座荒坟也被平了。冷库扒掉的那天我们去看,你们猜怎么着?那个冰柜还在,锁头都在,可是里面冻着的女孩不见了……人们说那女孩成仙……
朱冼河明显感觉到江来水挨着自己的身体在哆嗦着。朱冼河诧异的是蜻蜓曾说过自己的一个梦怎么跟这个司机说的一模一样,还是蜻蜓听别人说过。
一个无限延伸的黑夜在那个机器轰鸣的厂房里等着朱冼河,即将消耗朱冼河。
朱冼河常常觉得这样的夜晚自己会绝望而死,自己会突然消失在黑暗之中,成为黑夜的一部分。朱冼河忘记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我们的存在不过是两次永恒的黑暗之间一道短暂的光线。与生前所处的黑暗相比,我们更惧怕生活将我们引向的黑暗。
三
董奇民给朱冼河打电话说,蜻蜓死了。
那个时候,朱冼河正在吊车上操作着,把几十吨的钢铁吊到一个地方。我戛然来了一个刹车。朱冼河说,什么?你说什么?董奇民说,蜻蜓死了。朱冼河的感觉应验了。是蜻蜓。真的是蜻蜓。心脏就像被什么东西捅了一下。朱冼河不知道怎么回答董奇民的话。朱冼河啊啊地,不知道说什么。董奇民问,你们这段时间还有联系吗?朱洗河说,没有。其实在撒谎。白天,朱冼河还拨过她的电话号码。只是拨了一下。董奇民说,那就好,我害怕警察找你。所以,给你打个电话。你夜班吧?朱冼河说,是的,正干活呢。董奇民说,那好吧,你干活,早上下班的时候,你来我小店里一趟。我外甥从大连回来给我带了些海鲜,你过来,我们喝点儿。朱冼河说,好的。朱冼河承认自从董奇民说蜻蜓死了之后,朱冼河的回话都是机械的,惯性的。突然,吊钩上的重物落在了地上,腾起一股灰色的烟柱。下面的工人四处逃窜。朱冼河吓出一身冷汗,连忙搬动操纵杆,把吊物升起来。还好,没有人受伤。下面的工人抬头骂着朱冼河,你他妈的,想什么呢?朱冼河没有搭茬。要是往常朱冼河早就从窗户伸出头去,对他们破口大骂了。今天,朱冼河没有。工作恢复正常。蜻。蜓。死。了。这四个字就像是四根钉子钉在朱冼河的心上。
董奇民是朱冼河的师兄。几年前,吊车线路间的一次弧光短路,把他的左胳膊烧成了干枯的树桩。本来厂里给他找了个看澡堂的活。他拒绝了。提前病退。跟人借了点钱,开了家小书店。这几年网络书店对他的冲击很大。他已经面临倒闭的危险了。要不是,他几个大学校的客户帮他在学校里推销一些教辅之类的图书,他早就关门了。起码,这些教辅类图书所挣来的钱可以够他支付房租。董奇民又打来电话说,如果警察找到你的话,你知道怎么回答?你什么都没有做,就不要什么都说。朱冼河说,会的。朱冼河还是心乱如麻。董奇民自从发生那次事故之后,整个人变得消沉了很多。董奇民常常说,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还是及时行乐吧,说不定哪天就死了。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没有了。这个世界的任何事情,欢乐和痛苦都与你没有关系了。所以,趁我们还活着的时候,要欢乐,变着法去寻找属于我们的欢乐。董奇民的悲观多少影响了朱冼河。但朱冼河还不这么想,他还是觉得应该有一条属于自己的道路,尽管那是一条迷茫和悲伤的道路。在那道路的尽头,也许会有光,会有灵魂。欢乐没有错。但我们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寻找欢乐。而不是寻欢作乐。董奇民打来电话的潜在意识也是告诫朱冼河不要乱说。董奇民在那个足疗店里买过蜻蜓的钟。光朱冼河知道的就有三次。朱冼河有时候喜欢那种氛围,相对来说能让内心放松下来。朱冼河相信爱情。是的,爱情。这么说,可能有些可笑。但朱冼河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即使后来跟蜻蜓很亲密了,但朱冼河相信那不是爱情,不是。更像是一种亲情。朱冼河也能感觉到蜻蜓对自己的那种情感,但朱冼河就是不来电。
上午自己拨蜻蜓的电话号码是否预示了什么?朱冼河不知道这跟蜻蜓的死是否存在联系。朱冼河的情绪变得紊乱起来。
朱冼河停下手里的活计,下面的工人问,怎么了?
朱冼河没好气地说,撒泡尿。
这些年,朱冼河这个工种的地位变得越来越孙子了。连他妈的拉屎撒尿都要跟下面的工人打招呼,否则耽误干活,他们就会上报到调度员那里,轻则被说几句,重则就扣钱了。夜班下面没有女性职工,更多的时候,像撒尿这样的小事,就不用下车了,十几米的梯子爬上爬下的,也犯不上。解开裤子,转过身,有时候,连身都不转,对着下面干活的工人就高空浇下去。他们就会骂。朱冼河就会回骂。粗野的谩骂,谁都不会生气,也不会当真。又干了一会儿,他们喊朱冼河下去休息一会儿,喝点水。朱冼河在驾驶室里憋闷得厉害,还是下车跑到他们的班组里。听他们嘻嘻哈哈地说着什么。他们说到了蜻蜓的死。但他们也不知道她的名字。只是说那个足疗店的小姐。看来蜻蜓已经成了望城的新闻人物了。他们说什么的都有,更多说的是那样的一个贱女孩的死不值得惋惜。但那是一个生命,一个人的生命。朱冼河在一边不吭声。在这些事上,他们总是会说得很亢奋,带着无边的想象。朱冼河坐了一会儿,觉得无聊,觉得他们玷污了蜻蜓,就走了。呆在厂房门口,看着天上的星星,点了根烟。其实,朱冼河在对待蜻蜓的态度上跟那些人有什么区别吗?没有。朱冼河在心理上也是蔑视这个女孩的。这么想,朱冼河犹然产生一种悔罪的心态。那星星让朱冼河感到一种莫名的忧伤。朱冼河跟蜻蜓是一起看过星星的呦。
也许,你们会觉得朱冼河矫揉造作了。但那个时刻的朱冼河,是一个真实的朱冼河。朱冼河相信,人是有几重性格的。
朱冼河幻想着逃离,看着天空上的那些星星,更觉得绝望了。它们都没有逃离这个宇宙,朱冼河更不可能。但,朱冼河还是向往地看着天空。那毕竟是一个浩瀚的宇宙,有朱冼河看不到的无限空间。那种距离感和空间感可以给朱冼河不一样的呼吸。
朱冼河问着虚无的空间,蜻蜓你在哪里?你安息了吗?
朱冼河眼窝发热,泪水蒙住了眼睛。天空上的那些星星变得湿漉漉的,就像被雨淋过一样。
朱冼河对星星们说,如果蜻蜓安息了,你们其中的一个就对我眨眨眼睛好吗?
朱冼河没有看到。
所有的星星好像都眨眼睛。
所有的星星好像又都没有眨眼睛。
朱冼河对自己的无聊,咧着嘴笑了笑。心想,不就是死了一个人吗?跟我有什么关系呢?闹不好了还可能惹上麻烦。朱冼河对自己说,你是一个傻瓜。我宣判你抒情忧伤的部分在这个夜晚死刑。你是什么?你就是一个倒班的臭工人。你以为你是谁?你就是臭狗屎。你可能拯救什么?你妄想。回到属于你的令你窒息的现实生活中来吧。你属于那些机器,属于那些被你操纵的机器和操纵你的机器。你同样是机器的一部分。你是。在这机器坚硬的夜晚,你的柔软一文不值。
朱冼河在意识里判另一个自己死刑。朱冼河在意识里阻止柔软的生长。朱冼河在意识里告诫自己是机器的一部分。朱冼河在意识里痛斥另一个我的白日梦。朱冼河……
这些朱冼河都失败了。
那另一个朱冼河还是沉入了回忆之中。
四
那个时候,朱冼河还住在职工宿舍。同宿舍的人也都是各厂的倒班工人。他们常常会把女朋友带回来。朱冼河看着那花花绿绿的漂亮姑娘,心里面羡慕嫉妒恨。朱冼河只好躲出去,到大街上闲逛。朱冼河看到有很多人出租摩的,也心动了。歇班的时候,完全可以买个摩托车出租摩的,挣些外快,自己花着可宽裕一些。朱冼河工资的百分之八十都交给了他妈保管。留着给他买房子娶媳妇。朱冼河承认自己的生活是拮据的。这么想,朱冼河把想法跟董奇民说了。董奇民当然支持朱冼河。朱冼河开口跟董奇民借钱。董奇民面有难色,还是借了朱冼河一千块钱。朱冼河去摩托车市场买了一辆二手的摩托车。上班的时候,朱冼河就骑着,下班的时候,朱冼河就出租。好的时候,可以挣七八十块钱。很快就把董奇民的钱给还上了。这些不是朱冼河主要想说的。朱冼河想说的是,在出租摩的的时候,朱冼河再一次遇见了那个足疗店里的女孩。
那天晚上,也是拉一个眼镜男到先锋街去。他好像很腼腆地问朱冼河,哪家的小姐好?朱冼河说,不知道。我又不是拉皮条的。眼镜男下车后,朱冼河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没走几步,就被拉客的女人拽进屋去了。朱冼河蔑视地摇了摇头。把车停在路口,跟旁边等活的人闲聊。
那人四十多岁,胡子拉碴的。倒是一个很爱说话,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你哪个厂子的?”
“轧钢厂的。”
“哦。你轧钢厂的啊?听说你们厂有一个设备厂长携款潜逃到加拿大去了?是真的吗?”
“我听说了。具体,我也不知道。”
“像这样的人抓回来都该枪毙。”
“嗯。该枪毙的人多了。”
朱冼河懒得回答他,把车往前提了提,与他拉开一段距离。没想到,他骑着车也跟了过来。他是一个牢骚满腹的人。国内的,国外的,就没有一件事情是他满意的。朱冼河甚至有些同情起他来。朱冼河打开音响,播放着刚刚下载的阿黛尔的歌曲。朱冼河喜欢这个英国女人的声音,故意把音箱的声音弄得很大。几乎盖过了先锋街里的那些浅薄的流行音乐。那人接了一个电话,走了。先锋街的路口就剩下朱冼河一个人在那里。进进出出的男人,络绎不绝。他们让朱冼河想起小时候农村的牲口集市。大多是三五成群的,他们从先锋街走出来,也都打出租车走了。很少有坐摩的的。朱冼河看了一会儿,决定离开。车刚发动起来,就听到有人从身后走过来。是那种高跟鞋敲打着沥青路面的声音。
“解放路去吗?”
朱冼河转过头,看过去,是她。
朱冼河说:“去——”
她的妆化得很浓,脸上的粉笑起来都能掉渣了,像一个面具镶嵌在她的脸上。看上去老了很多,更像是一个中年妇女。这张化过妆的脸已丝毫没有了女孩的那股子蓬勃的劲头。也许是工作需要吧,朱冼河想,要不就是生活的残酷。朱冼河懒得去想。她穿了件连衣裙,裸露着两条大腿。朱冼河以为她会跨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没想到她侧坐着,把裙摆遮挡在腿上。朱冼河心想,看来她没有堕落到不可救药的地步。
朱冼河动了恻隐之心说:“坐好嘞,开车了。”
她的手伸过来,先是抓住朱冼河腰部两侧的衣服,随着摩托车速度加快,她只好两手臂搂住朱冼河的腰。跑摩的的人跟朱冼河说过要是有女人从后面搂着你,你可以反复刹车,颠簸起来,让女人的胸部紧紧地贴着你的后背。女人的乳房在那个时刻对于女人来说就是她们的减震器。这是一种搞怪。朱冼河从来没有试过。随着道路不平,她还是侧身抱住朱冼河,朱冼河能感觉到她一侧乳房的柔软。她没有认出朱冼河。很快把她拉到解放路,她让朱冼河拐到广胜小区。朱冼河看了看时间,十点多了。朱冼河想,送完她,我就回宿舍睡觉了,明天还要上班。朱冼河把摩托车停在广胜小区的门口。她问,多少钱?朱冼河说,十块。她叫了起来,你吃人啊?十块钱吓死人啊?朱冼河承认多要了她钱。一般这段路都是五块。甚至朱冼河有些卑鄙地想到她的身份。所以朱冼河才要了十块钱。朱冼河说,就十块。她气哼哼地瞪了朱冼河一眼说,这还没开张就先给你十块了。朱冼河开玩笑说,要不我用这十块给你先开个张。她说,你个滑头,想得美。老娘可不是扶贫的。朱冼河笑了笑。黑暗中,这笑只有朱冼河自己能感觉到,是面部肌肉的动作。她说,你能不能等我一会儿,半个小时。朱冼河说,时间太长了,我还要回去睡觉。大街上出租车有的是,你打出租车吧。朱冼河想,半个小时能出来吗?我可等不起。她看上去很失望,掏出十块钱给朱冼河。朱冼河承认那一刻有些怜悯她了。在她转身向小区门口走去的时候,朱冼河说,哎,你快点儿,我等你。她说,谢谢。广胜小区里面一片漆黑,朱冼河转过车头,打开前灯,给她照出一条路来。地面上的东西变得清晰可见。哪里是垃圾堆,哪里是水泥甬道,看得一清二楚。她在笔直的光柱中走着,毛茸茸的灯光让她的身体大了一圈。她回头怔怔地看了看朱冼河,什么都没说,又转身继续向前走着。直到她拐出光柱,不见了踪影,朱冼河才熄灯。广胜小区在那一刻变得深不可测,她就像被吞噬了。朱冼河坐在摩托车上抽烟,想象着她这个时刻干什么呢?进行到了哪个步骤?她让朱冼河的想象力异常活跃起来。十几分钟过去了。又过去了五分钟。朱冼河焦躁地按了下喇叭,又按了一下,第三下的时候,朱冼河的手停下来,没按。朱冼河又抽了根烟,想,应该给她枯燥的工作配乐。朱冼河有时候常常会异想天开。朱冼河打开摩托车的音响,找了一首激进的摇滚歌曲,跟着那个节奏,对这个黑暗的世界打炮。还没等放几分钟,突然从楼上有人扔下来一个东西,骂着,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啊?这么晚了还不睡觉,抽疯呢?那东西在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的时候,就在“抽疯呢”前面,落在朱冼河旁边的地上,砰——碎了。是酒瓶子。朱冼河连忙转过头去,防止那些尖锐的玻璃碎片飞到眼睛里。朱冼河关了音乐。世界又变得安静下来。半个小时过去了,朱冼河想,她不会是骗我吧?让我白等。朱冼河怀疑着。第三支烟刚抽了一半,朱冼河感觉有人影影绰绰从小区里面往出走。打开灯光,照过去。她连忙用手挡住眼睛。强烈的光柱囚禁着她的身体。她晃晃悠悠的,两脚仿佛踩在水面上。朱冼河把灯光调得弱些,她才把手从脸上拿开,向朱冼河走来。朱冼河开玩笑地说,把手举起来,交代你犯下的罪行?我在这里已经等候你多时了,你的每一句话都将作为呈堂证供。再不举起你的手的话,我就要开枪了。子弹已经上膛,随时准备射击。她倒是很配合地举起手来,一边说,我有罪,我有罪。一边从光柱中走出来。朱冼河连忙收敛了自己的行为,问,还回先锋街吗?她说,回。她跨坐上来,朱冼河心里一阵反感,想想蜻蜓刚刚经过一场剧烈的运动,也就原谅了蜻蜓的行为。蜻蜓紧紧地搂着朱冼河的腰,朱冼河能感觉到那身体的无力感。她头依偎在朱冼河的背上,随时都可能睡着。蜻蜓声音弱弱地问,刚才是你放的音乐吧?什么音乐,很好听。你再放一下好吗?我想听。朱冼河打开音响。水一样流淌的音乐在黑暗中泛着银白色的光,泱泱蔓延开来。蜻蜓在朱冼河的背上是那么安静。朱冼河问,你在听吗?没有回答。朱冼河故意放慢速度,开得很平稳。等到了先锋街路口停下来,蜻蜓抱着朱冼河睡着了。先锋街还是那么热闹,来来往往的人。朱冼河叫她说,到了。朱冼河叫了两声,她才醒过来。她睁着惺忪的睡眼,打了一个哈欠,下车,给了朱冼河二十块钱说,谢谢你,让我抱着你睡了一会儿。朱冼河没说话。她说,你的电话号码能告诉我吗?我叫车的时候,打你电话。朱冼河说,我不是天天都出来干活的,我还要上班。她说,怎么?嫌我是……朱冼河说,不是的。朱冼河真的不想把自己的电话号码告诉给一个小姐。她说,你还是嫌我,连电话号码都不想告诉我。朱冼河说,不是的,你干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现在我们只是……怎么说呢?这种关系我也说不好,客户吗?你是我的客户?这么说不好。我是你的客户,这么说也不好。她说,司机,你是我的司机。朱冼河摇摇头,觉得还是不好。想想算了。朱冼河说,管它什么关系干啥?朱冼河告诉了她号码,说,要接送的话,打我电话,只要我不上班,我都会出现的。这个时候,朱冼河想到一个恰当的词语“雇佣关系”。这么说,又觉得自己有些低了,矮了。跟她,先锋街的小姐有一种雇佣关系。这话说起来不好听。真他妈的头疼。朱冼河决定放弃。反正她打电话,自己有空的话,就去接她。是金钱关系。是交易。但不是她所从事的那种。朱冼河也知道人都是平等的,但这个世界让人平等吗?路灯的光照在她的脸上,她笑了,那笑容仍掩盖不了满脸的憔悴和苍白。看上去像一个纸人了。他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她没发现朱冼河在看她。她低头摆弄着手机键盘给朱冼河拨了过来,说,这个就是我的号码。朱冼河问,你叫什么?她说,蜻蜓。朱冼河诧异地张大嘴说,这是人名吗?她说,我喜欢这两个字。你就当它是我的名字吧。这个名字我只告诉过你。朱冼河哦了一声。她问,那你叫什么?朱冼河说,我叫朱冼河,真名。看着她回到先锋街,朱冼河开着摩托车回宿舍睡觉。路上,朱冼河偶尔念叨“蜻蜓”这两个字,怎么都无法把它跟一个人联系到一起。尤其是一个女孩。
五
那天朱冼河带了一本美国作家杰克·凯鲁亚克的《在路上》。自从跑上摩的,朱冼河很少有时间看书了。但他还是喜欢背着。有本书在他的背包里,那沉甸甸的感觉让他心里觉得踏实。工厂里明文规定不让看书了,是违反劳动纪律。但朱冼河有时候,还偷偷躲在吊车驾驶室里看。各种各样的制度烦死了。每一种制度都跟钱联系在一起,违反了,就扣钱。朱冼河那天吃过午饭,下面还没有干活。朱冼河躲在驾驶室里,看了一会儿。没想到安全科检查的人中午吃完饭从食堂回来,路过朱冼河的吊车下面。没有告诉朱冼河,而是悄悄地像特务似的从梯子爬上来,站在驾驶室门口。当他们拍照的闪光灯一亮,朱冼河才觉得不对了。抬头一看两个戴着安全科帽子的人站在了门外。朱冼河知道已经晚了,动作缓慢地站起来。
朱冼河想,最少罚一百块钱。
朱冼河想,老凯鲁亚克,你的灵魂还在的话,你应该看到的,在中国这个国度,我在看你的小说。现在是2013年。你同样可以看到一个被机器统治的人——我,在这个钢铁的囚笼之中,憧憬着你在路上的美丽梦想……也许,对于我一生都无缘了,但在精神上,我抵达了你,抵达了你的美国……
其中的一个人已经记下了朱冼河工作服上的名字和条形码。朱冼河始终没有说话。朱冼河认了,只等着开工资的时候,罚款从工资里就扣了。已经这样了,还说什么呢?乞求?求他们饶过自己吗?朱冼河一直是一个硬骨头。他们打开驾驶室的门,问,不知道工作时间看书违反劳动纪律吗?朱冼河说,现在是工作时间吗?我没去食堂吃饭,这个时间是属于我自己的。一人说,在工厂里,你的时间就是属于工厂的。没有你个人的时间。朱冼河说,没有吗?那人说,绝对没有。朱冼河说,那好吧。我认罚了。你们下去吧。这里是我的工作岗位,请你们离开。那人说,你什么态度?朱冼河说,我没态度。我连个人的时间都没有,我还会有态度吗?另一个人说,别说了,把书收起来吧?朱冼河说,还有一段就看完了。我总要对得起你们的罚款吧?还有,老凯鲁亚克,你这个美国佬。现在我用中国的语言来朗诵你《在路上》的结尾,如果,你在美国的上空有知的话,相信你会听到的,尽管你的英文已经被转换成古老的汉字,但你的灵魂在里面,我信……
“于是,在美国太阳下山了,我坐在河边破旧的码头上,望着新泽西上空的长天,心里琢磨那片一直绵延到西海岸的广袤的原始土地,那条没完没了的路,一切怀有梦想的人们,我知道这时候的衣阿华州允许孩子哭喊的地方,一定有孩子在哭喊,我知道今夜可以看到许多星星,你知不知道熊星座就是上帝?今夜金星一定低垂,在祝福大地的黑夜完全降临之前,把它的闪闪光点撒落在草原上,使所有的河流变得暗淡,笼罩了山峰,掩盖了海岸,除了衰老以外,谁都不知道谁的遭遇,这时候我想起了迪安·莫利亚蒂,我甚至想起了我们永远没有找到的老迪安·莫里亚蒂,我真想迪安·莫里亚蒂。”
他们从梯子下去,在下面看着朱冼河,说,念完了就把书收起来吧,别看了,再看的话,不光罚你款,还要把你的书没收。朱冼河把头伸出窗户说,可以,只要你们抓到,我认罚。朱冼河还想说一句,那一百块钱回去给你妈买纸烧吧。朱冼河犹豫了一下,没有说出口。这种恶毒的谩骂,朱冼河觉得没劲。朱冼河整个下午干活心情都不顺,毕竟扣了一百块钱。一天的班白上了,干活受累不说,还憋了一肚子的气。但想想,总算把一本书看完了,还把老凯鲁亚克的声音朗诵给了那些沉寂的钢铁。这么想,朱冼河心情舒畅了很多。看看时间,就要下班了。我就像挣脱笼子里的鸟,雀跃着。
董奇民打来电话说,朱冼河你过来帮帮忙,我二弟走了。朱冼河说,你说什么?你说你二弟走了?董奇民说是的。董奇民语气沉重。董奇民说,你下班后直接来殡仪馆吧。朱冼河说,好的,好的。朱冼河见过董奇民的二弟几次,看上去是一个郁郁寡欢的人。董奇民的二弟大学毕业后,一直找不到工作,处了几个女朋友,也都吹了。跑深圳待了两年,又回到望城。整个人看上去更加抑郁,没有人知道他经历了什么。这样的一个人朱冼河总觉得会出事。朱冼河也跟董奇民说起过自己的担心,但董奇民没在乎。董奇民说,他上了四年大学家里花钱供他,到头来,连个工作都没有,还不如你上个技校呢。董奇民抱怨着。朱冼河下班赶到殡仪馆的时候,董奇民忙着接待来吊唁的人。朱冼河说,有什么活你尽管安排。董奇民说,来的人很多,你帮忙张罗一下,端个茶倒个水的。朱冼河说,好的。门口已经支起了两个麻将桌,朱冼河帮忙去租了两副麻将回来。来的人就围上来,坐在那里打起麻将。朱冼河空闲的时候,看墙上的董奇民的二弟的遗像,看上去是那么帅气的一个男孩。说没就没了。晚上,来吊唁的人少了。董奇民终于可以坐下来喘口气了。朱冼河问,你二弟什么病啊?董奇民说,肝癌。朱冼河的心情沉重,看着墙上的遗像,眼窝热热的。朱冼河陪着董奇民守灵到很晚。董奇民好像想起了什么说,你明天还上白班吧?你回去睡觉吧。我一个人守着。现在这殡仪馆也不太平了,晚上常常有小偷出没,这些东西都是租来的,丢了都要赔钱的。董奇民的二弟静静地躺在水晶棺材里。他已经是一个与这个世界没有关系的人了。但他活着的亲属还要为他忙碌着这一次永别,是的,永别。朱冼河说,那我先回去了,出殡的那天我再过来。董奇民说,谢谢你兄弟。朱冼河说,说这些你就见外了不是。朱冼河骑着摩托车,从殡仪馆出来心情很不好。有几个人招手要坐车,朱冼河都拒绝了。
已经凌晨一点多,我在回宿舍的路上。蜻蜓打来电话问,你在哪?我想让你拉着我去河边。蜻蜓说话的声音好像是喝酒了。朱冼河说,我刚从殡仪馆出来,我朋友的弟弟死了。我明天还要上班,你找别人吧?蜻蜓来了拗劲说,我就要你。我一个人好孤单。朱冼河问,你没干活吗?蜻蜓说,今天心情不好,不想干了。朱冼河想问蜻蜓为什么心情不好,想想还是算了,问人家那么多干什么。她心情不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吗?蜻蜓在电话的那边哭了。朱冼河最烦女人哭了。小时候,父母闹离婚,母亲就常常哭,朱冼河也跟着哭。朱冼河说,你哭什么?我就是一个业余跑摩的的,你可以找别人吗?大街上的车那么多。蜻蜓说,大街上都是野兽,你不是。朱冼河觉得好笑,问,你不会精神有问题吧?竟然把大街上的人都看成了野兽,你火眼金睛啊。蜻蜓说,你觉得我的精神有问题吗?朱冼河说,有。蜻蜓在电话那边肆无忌惮地笑着,哈哈哈哈……我有病,是的,我有病。我本来就是一个病人,你们男人像医生似的一个个在我身上打针,但你们并没有治好我的病,我的病更加严重了。我只是你们注射的容器,但我也是人,我也是人……你懂吗?我常常噩梦连连,那些我接待过的客人就像山一样光着身体压在我的身上……山,你懂吗?好沉好沉啊。我知道你瞧不起我,从你给我电话号码的那天我就知道,你以为我愿意这样吗?我父亲是一个酒鬼,我还有一个弟弟在上大学……他们……他们全都靠我一个人来养活……我打过工,可人家看我没有文凭,根本不搭理我,他们虎视眈眈地看着我,用眼睛扒光我的衣服……我还剩下什么了,只有这个父母给的身体了……也许有一天,我累了,真的累了,我会还给他们的……还有一年,等我弟大学毕业了,我就……我妈临死的时候,还让我帮我弟娶个媳妇,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管不了了……我好累……
朱冼河心软了,问,你在哪?我过去接你。
蜻蜓说,不用了。能跟你说这么多话,我好多了。谢谢你。
朱冼河问,你好像喝了很多酒?没事吧?
蜻蜓说,没事。
尽管蜻蜓这么说,朱冼河还是有些不放心。
朱冼河说,你在哪?我马上过去。
蜻蜓说,我在东海烧烤这里。你过来,我请你吃烧烤。
朱冼河说,算了吧,还是我请你吧。
蜻蜓说,你瞧不起我。
朱冼河说,瞧不起你的话,我也不会搭理你了,你说呢?
蜻蜓不吭声了。
朱冼河赶过去的时候,看见蜻蜓坐在东海烧烤店外面摊位的角落里。
六
蜻蜓讲了她跟一个叫葛明亮的男孩的故事:
那还是我上小学的时候,有一天,跟着小伙伴去隧道那里玩。小伙伴们把铁丝放到铁轨上,让火车的车轮碾过去,就会变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子。我不喜欢这些,坐在旁边看着一个孩子吹着白色的气球。后来大了,我才知道那是那个孩子从家里偷出来的父母的避孕套。那气球越吹越大,几乎就要吹爆了。那孩子连忙用手系了一个死扣。用手拍打着,漂浮在半空。一阵风刮过来,白色的气球竟然飞走了,飞进了隧道之中。那孩子追赶着,喊着,我的气球,我的气球。这时候,火车从隧道那边开过来……当火车开过去的时候,我们看到的是一个失去了胳膊昏迷在铁轨旁边的孩子。他的胳膊被齐刷刷地碾断了,铁轨上还有血和肉渣。那手指还在抽搐着……我啊的一声,尖叫着。那白色的气球就像一个魂灵,又飞了回来,落在了孩子的身边。惊恐的孩子们呼喊着,慌忙逃散,去喊大人。我把那孩子抱在怀里,感觉到他身体的战栗。我不敢去看那断臂,就好像那断臂随时都可能飞起来,紧紧地掐住我的喉咙。那孩子慢慢地恢复了知觉,开始哭泣,开始喊疼……
是葛明亮带着大人们赶来的。其他的孩子都没有回来。大人们抱起那孩子,捡起铁轨之间的断臂,走了。我坐在那里,仿若是一座雕塑。黑暗的隧道,潮湿的隧道几乎镶嵌到了我的身体里。我的身体里同样黑暗、潮湿,犹如溺水一般,过了很长时间,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葛明亮问我,你没事吧?
我站了几次都没有站起来,还是葛明亮上来,拉住我的手。我说,别碰我的胳膊,别碰我的胳膊。我几乎带着哭腔。我脆弱地想如果葛明亮这么一拉的话,我的胳膊也许像那个孩子的断臂一样。葛明亮还是用力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我的身体向前一倾斜,扑在了葛明亮的怀里,呜呜地哭着。葛明亮就像一个小哥哥哄着我说,不哭。我仍旧抽泣着。葛明亮掏出刚刚做好的小刀给我看,一挥手,刀子落在草尖上,草尖就像被斩首似的落在了地上。
我们两个人手拉着手从隧道里走出来。
我回家的时候,去厕所,发现裤子里有血,跟我妈说了。我妈说,丫头,你成大姑娘了。
那年,我十四岁。
……
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天我和葛明亮去邻村的学校参加智力竞赛。本来是坐车去的,坐车回来。没想到,回来的时候,车坏在了盘山公路上。闷热的车厢内,像一个蒸笼。葛明亮跟我说,我知道这里回村的一个近道,从这盘山公路上去,再走十几分钟就到了那个火车隧道,走过隧道就到我们村了。我看了看葛明亮,说,能行吗?老师能让吗?葛明亮说,你愿不愿意跟我走吧?我说,愿意。葛明亮下车,看到一个骑自行车的人,走上前去,两个人说着话。车里的人都看见了。过了一会儿,葛明亮回到车上对老师说,刚才我看到我们村里的一个人,他说我妈的心脏病犯了。我要赶快回去。老师问,车坏了,你怎么走?葛明亮说,从盘山公路上去,有一个近道通向望村,我以前走过。老师说,那好吧,你小心了。我这时候,也站起来说,我们是一个村的,我也要回去,我爸今天过生日。老师叮嘱着葛明亮说要保护好我。葛明亮答应着。我们从车上下来,葛明亮在前,带着我爬上了盘山公路旁的一条山道。我们站在山上,看着盘山公路上正在修理的汽车,都忍不住笑了。
天很热,葛明亮脱下了校服,穿着背心,露出胳膊上的肌肉。我看了一眼,心里面怦怦乱跳,连忙收回了目光。但那目光就像一个不听话的孩子,还时不时地看着葛明亮。葛明亮看我热得满头大汗,折了些路边的树枝给我编了一个草帽戴在头上,还折了几朵野花插在上面。我说起其中的一道智力题:一个桌子四个角,锯掉一个还剩几个角?葛明亮说,还剩五个角啊。我说,怎么还剩五个角呢?葛明亮就在地上捡了一块方方正正的片石,砸去一个角,让我看,你数数,还剩几个角?我说,真的是五个啊?看来我真是笨死了。葛明亮说,你也不是笨,你没认真思考罢了。不说这些了。
我们紧贴着走在山路上。
我的心里就像有一只小鹿在蹦蹦跳跳的。
天有些阴,葛明亮看了看天说,要下雨了,我们赶快走吧?
我们加快脚步,已经看到火车隧道了,雨已经下来了。雨点噼里啪啦地落下来,打在树叶上,落在干燥的泥土上。雨滴落的声音充斥着整个世界。两个人在雨中向火车隧道奔跑。我们奔跑在交缠雨丝之中,仿佛要冲破一道网。来到了隧道里,气喘吁吁地坐在铁轨上。雨从隧道上落下来,像一道珍珠的幕帘,封闭着隧道口,俨然一个水帘洞了。雨越下越大,我们来到靠近望村的隧道口,可以看到村里模糊的房屋。葛明亮提到村里发生的三起强奸杀人案,还没找到凶手。一个便衣警察已经在村里驻扎下来了。葛明亮叮嘱我以后不要一个人走。我说,知道了。这雨是会让人忧伤的。我置身在这雨带来的忧伤之中。葛明亮竟然从裤兜里掏出支烟,褶褶巴巴的,好像受了潮湿。又摸出一个汽油打火机,点了几下,才把烟点燃。寂静的隧道内,我几乎能感觉到那烟雾升腾的声音。心跳的声音。雨滴的声音。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我叹了口气说,这雨什么时候能停啊?葛明亮没有答话。把半干的校服铺在枕木上,头枕在铁轨上,脚蹬在另一侧的铁轨上,看着隧道的穹顶。葛明亮说,警察连村里的二傻子都怀疑了,还叫过去审问了。都他妈的笨蛋。我说,别说这些了,我害怕。我走到隧道口,伸手接着雨水,突然笑起来,说,葛明亮,我突然有了一种感觉,我们就像是两个野人。葛明亮好像没听见。我用雨水洗了把脸,走回来说,葛明亮,我想如果我们两个是野人的话,也不错。可以,不用上学,不用受家里大人的管制……葛明亮还是没有说话,闭着眼睛躺在那里,嘴上的烟飘渺着白色的烟雾。我看见葛明亮嘴唇上长出来的毛茸茸的胡子。我也把校服脱下来,铺在葛明亮的身边,躺下来。葛明亮看了一眼,我穿着一件圆领的晴纶白色衬衣,胸部鼓鼓的,透着蓬勃的气息。葛明亮把手里的烟熄灭在铁轨上。他盯着我,翕动了几下鼻子。一股少女的清香萦绕着他,侵入他的身体,在他的身体里摇晃着,翻腾着。
葛明亮说,我看到一只斑斓金黄的老虎像梦游般从他们的身边经过。葛明亮说,我看到几只孔雀撑开无数只眼睛的屏从他们的身边经过。
一只乌鸦信使般从我们的头上贴着隧道的顶棚呱噪着飞过……
我和葛明亮都吓坏了,睁大眼睛,看着黑色的乌鸦惊慌地向着光亮隧道出口飞去。湿漉漉的乌鸦,葛明亮感觉到从它羽毛上滑落的雨滴。
一声枪响。
我们恐惧地爬起来。
我问,哪来的枪声?
葛明亮看着从望村的方向,有两个人向隧道这边跑过来。他拉过我,躲到了隧道墙壁的一个凹处。他们晃动的身影被雨丝切割着。他们在雨中扭打在一起。一个人摔倒在铁轨上,爬起来,又抓住了那个人。葛明亮说,是村里的那个便衣警察。我问,他找到了那个强奸杀人的犯人了吗?葛明亮说,他们只是怀疑,他们没有找到真正的犯人。便衣警察把那人按在铁轨上,狠狠地踢着那人的脸。在厮打中,便衣警察的枪掉在了枕木之间的缝隙里。那人把便衣警察打倒在地上,钻进了隧道里,狼狈地一瘸一拐地跑着。黑暗中,我和葛明亮都没有看清他的脸孔。他跑出隧道,消失在茫茫的雨中。我紧紧抓着葛明亮,身体颤抖,不敢喘气。葛明亮看到那个便衣警察从铁轨上爬起来,在地上找着他的枪。他找到了,别在身上,看了看幽暗的隧道,没敢进去。转身,走了。
这时候,我才长长出了一口气。
……
我昏昏沉沉地睡了。我感觉到一片羽毛,白色的,在空中飞舞,打着旋儿,然后,滑翔着,悠忽地摆来摆去。葛明亮在下面走着,突然,抬头看到了那片白色的羽毛。葛明亮站住了,他还像中学时候,那样憨憨的,傻傻地笑着。他伸出了手,在等着那片羽毛落下来……
葛明亮追赶着,直到那片羽毛落在他的手心里。他没敢使劲握着,就那么用手掌托着,仿佛手心里的是一个白色的精灵……
那羽毛慢慢变化,显出栩栩的身形和面孔。
葛明亮说,是你啊?
我不说话,慢慢变大,从葛明亮的手心跳到地上……一切开始变得真实起来。隧道里,我们脱去衣服,彼此看着对方的身体。彼此感觉着对方身体的颤抖。两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舌头在彼此的口腔里镶嵌着,厮磨着,缠绕着,像两条小蛇。隧道的空气在那一刻变得香甜,两个人就像隐身在一个白色的棉花糖内……葛明亮莽撞地进入,可是,我那里就像一个夹紧的蚌,他进不去,进不去……他焦躁起来。葛明亮的东西变得蛮横起来。我感觉就像一把匕首插入了身体里。我啊地叫了一声。葛明亮也吓了一跳,问,怎么了?我说,疼……眼神迷离而恐惧地看着葛明亮。像是在邀请,又像是在拒绝。葛明亮已经顾不上这些……他的鱼雷已经潜行在水下,经过茫茫的水域,即将到达目标……我的两腿紧紧夹着葛明亮的腰部,我仿佛看到鱼雷闪烁着金属的光芒……在靠近我,靠近我……近了,更近了……我的身体痉挛地颤动着,我被葛明亮的鱼雷击中了。那一刻,隧道仿佛消失了,只剩下深蓝色的天空,海水般荡漾着。我轻声说,葛明亮,我爱你。葛明亮瘫软在那里,看着我仍沉浸在迷幻之中。葛明亮开始穿衣服。对我说,穿上吧,一会儿这隧道有人经过的话,看到了,不好……
我穿好衣服恐惧地问,我不会怀上孩子吧?
葛明亮没回答。
我看着葛明亮,他仿佛落入了巨大的沮丧之中,像一个陌生人站在自己的面前。
……
再后来,中考的时候,我落榜了。葛明亮考上了高中。我们再没有后来了。我妈在一次运柴禾的时候,牛车翻了,把她砸在下面,抬回家,就不行了……
七
朱冼河几乎没有插嘴。朱冼河惊讶蜻蜓的讲述,像文学作品一样。朱冼河更多的时候是一边喝着啤酒,一边竖起耳朵听蜻蜓的讲述。已经凌晨三点多了,天渐渐地亮起来,星星在落下去。天空由黑慢慢转白。朱冼河看着桌子上的空啤酒瓶,数了数,二十多个。
朱冼河说,我送你回去吧?你住哪?
两人来到蜻蜓的出租屋。朱冼河没有进去。蜻蜓邀请朱冼河到屋里坐一会儿。
朱冼河推托说,明天还要上班。
朱冼河知道这个样子明天是不可能上班,只好歇一个年休假了。等朱冼河从楼上下来,发现摩托车不见了。朱冼河的酒劲一下醒了。我的摩托车呢?我的摩托车呢?想想也许刚才上楼送蜻蜓没有把钥匙拔下来。买的时候就是黑车,报案也没用。朱冼河只好认倒霉了,蹲在地上抽了支烟,狠狠地碾碎烟蒂,看着蜻蜓窗户的灯熄了。朱冼河拦了辆出租车回宿舍。等朱冼河醒来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朱冼河连忙给厂里打了个电话,说昨晚上吃了不干净的东西,拉肚子了,在打点滴呢。这一天的班,算休假吧。朱冼河还是遭到班长的一顿臭骂,说,工厂是你家开的啊?你说休假就休假?朱冼河说,班长,我给你面子了,你别跟我来这套,别人有事歇假,我就不说什么了,你不给休假也行,那就算事假总可以了吧。厂里不是规定一天的事假不扣奖金吗?你要是不相信的话,你们到诊所里来,把我抬去上班。他妈的,我这可是带病工作,要是我头一晕,砸死三五个人的话,可不是我的责任,你想好了。朱冼河的威胁起作用了。班长语气软了,说,那就好好养着,好了就来上班。朱冼河心想,这他妈的还像句人话。厂里的机器坏了还要小修大修的,人吃五谷杂粮的不可能没有病。再说了,我们病了是我们自己花钱来治。我们连他妈的厂里的机器都不如。
朱冼河撂了电话,看到蜻蜓的一个短信。谢谢你。
朱冼河心里还在生气,想,他妈的因为你,我的摩托车都丢了。
朱冼河回忆着蜻蜓讲述跟葛明亮的故事那种语言,想想都有些陶醉了。朱冼河想,蜻蜓不会是一个在先锋街体验生活的作家吧?但怎么看都不像。也许,人在某些时刻就是这样的与现实中的自己是背离的。因为那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回忆,所以在那一刻,仿若灵魂出窍。朱冼河更愿意相信这个理由。朱冼河躺在床上,这不上班的感觉真好啊。当空荡荡的宿舍里,又让朱冼河感到孤独。还有宿舍里的难闻的气味。朱冼河想想,应该去给董奇民帮帮忙的。董奇民确实很喜欢这个二弟,可以看出来董奇民很悲伤。朱冼河打电话问董奇民,要不要去殡仪馆帮忙。董奇民说,你没上班吗?朱冼河说,早上拉肚子,就没去。董奇民说,你如果有时间的话,你帮我到书店看看吧,等出殡的那天你再过来。朱冼河说,好的。朱冼河起来,洗脸刷牙。走出宿舍的大门,突然觉得少了些什么。是什么呢?朱冼河恍惚了一下。是摩托车没了。朱冼河还真有些不适应。想想董奇民的书店离宿舍也不太远,坐五路汽车,四个站也就到了。骑惯了摩托车,这突然不骑了,两腿之间都空荡荡的。走出几步,就觉得两腿很沉很沉,都是摩托车让他变懒了。
朱冼河在路边的小卖店买了盒烟和一个一次性打火机,顺便找些零钱坐车。朱冼河在车站等车时看到一个红头发的女孩在大街上奔跑着。朱冼河以为是长跑比赛呢,看了一会儿,再没看到有别的人跟上来。那红头发的女孩像一团火从街上穿过。五路汽车来了,朱冼河挤上去。这五路车的终点站是望城精神病院。
路过轧钢厂车站的时候,江来水穿着一身埋汰的工作服上车来。朱冼河一眼就看到了。江来水也看到了朱冼河问,你不是跑肚拉稀了吗?这是干什么去?朱冼河说,早上跑肚拉稀,怎么还拉一天啊?江来水说,也是这么个理。江来水的脸色很难看。朱冼河问,你不在厂里干活你干什么去啊?江来水说,还能干什么去?还不是……精神病院来电话说,她自杀未遂,正在抢救,让我过去一趟。江来水也是一个苦命的人,前几年跟媳妇闹离婚,没想到媳妇竟然用灭鼠灵毒死了他们的儿子,自己也疯了。江来水低着头闷不吭声。朱冼河到了图书馆占下车了。这里距离董奇民的书店很近。刚下车,蜻蜓就打来电话说,你不是说今天上班吗?我看到你了。朱冼河说,昨天那么晚才回去,我哪能起得来啊,就推托说拉肚子了,休一个班。你在哪?你看到我了?蜻蜓说,你往右看,有一个中国银行,我就在中国银行的门口。朱冼河看过去,蜻蜓真的就站在那里。朱冼河问,你干什么啊?今天也不上班了吗?蜻蜓说,我今天也休假。其实,昨天晚上我忘了跟你说一个事。朱冼河问,什么事?蜻蜓说,想请你帮我一个忙。朱冼河问,干什么?蜻蜓说,你在那里等我,我取完钱过去跟你说。
朱冼河坐在图书馆门前的台阶上点了支烟。其实,从昨天蜻蜓对自己倾述的故事来说,朱冼河已经对这个女孩另眼相看了。蜻蜓竟然在讲述的过程中说了她跟葛明亮这个男孩的性爱,是那么的美妙。朱冼河除了偶尔的手淫之外,还真的没有一次真正的性爱。他的性爱更多来自于幻想。朱冼河抽完了烟,蜻蜓已经穿过斑马线走过来了。朱冼河问,什么事?你说吧?如果我能办到的话,我会尽力的。蜻蜓上下打量着朱冼河。朱冼河问,你看我干什么?蜻蜓说,从你的穿着上看你是一个喜欢无拘无束的人,一个喜欢自由的人。看上去有那么一些另类。朱冼河看了一眼自己,牛仔裤是破了洞的那种,鞋是休闲的那种,夹克衫也是。朱冼河说,我喜欢这样。蜻蜓问,你没有西装皮鞋什么的吗?朱冼河说,没有,从来没有买过。蜻蜓的表情看上去很失望。朱冼河问,你到底要干什么啊?你再不说我要走了。蜻蜓说,是这么回事,我今天要去望城的大学看看我弟弟,想请你扮成我的未婚夫。我跟他说过,你是一个公务员。但你今天的装束根本就不像一个公务员。朱冼河有些生气了说,你去找一个真正的公务员冒充你的未婚夫啊?找我干什么?蜻蜓说,我答应我弟今天过去看他,你让我上哪去找一个真正的公务员?朱冼河说,那该我什么事,跟我有什么关系吗?蜻蜓说,我只是想给我弟找一个榜样,将来让他也考公务员。朱冼河更生气了,说,靠,那你找我算是找错了,你的忙我帮不了。你找别人去吧?蜻蜓的话刺伤了朱冼河的自尊心。朱冼河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痰,站起来要走。朱冼河还是说了一句,好好地找一个像模像样给你的弟弟做榜样吧,我不配的。蜻蜓说,你还真生气了啊?朱冼河说,没,我没生气,我干吗要生气呢?我跟你有什么关系吗?我还没告诉你,昨天我送你上楼,等我下楼,我的摩托车被人偷走了。你说,我倒不倒霉?再不值钱,那摩托车也是我一千多块钱买的啊。你不要再找我了,我怕更倒霉。别把我卖了,我还帮着人家数钱呢。蜻蜓眼泪汪汪的了。蜻蜓说,我爹就说我是家里的灾星,要不是我,我妈也不会早早就死。现在,你又这么说我。她的眼泪流出来了。朱冼河说,你哭什么?在这大街上,人们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我走了。朱冼河刚走出几步,蜻蜓喊,你别走。朱冼河问,你还要干什么?蜻蜓说,你必须帮我这个忙,陪我去看我弟弟。朱冼河说,你都说我不符合公务员的标准了,干吗还让我去啊?我求求你,放过我吧?再说了,别让我把你弟弟带坏了。蜻蜓说,你只是穿衣打扮上有些潮,其实我心里知道你是一个好人。朱冼河说,别来这套,我这个人最烦别人夸我。蜻蜓说,就当我求你最后一件事好吗?看完我弟弟,我可能就要去南方了。朱冼河问,你去南方干什么?蜻蜓说,我还能干什么?有去南方的姐妹说南方的钱好挣一些,我想过去看看。朱冼河不知道说什么。朱冼河说,如果你觉得我能扮演你的未婚夫的话,我可以帮你这个忙。但我就是这个孬样,不可能改变的。蜻蜓破涕为笑说,孬样就孬样吧?总比没有强。蜻蜓冲动地想过来在朱冼河的脸上亲一口,连嘴唇都噘起来了,突然意识到什么,蹙着眉头,放弃了。蜻蜓说,你看我,是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有些忘乎所以了。朱冼河没吭声。蜻蜓说,到时候,你总可以让我挽着你的胳膊吧,那样才扮演得像一些。朱冼河说,可以。
两个人叫了一辆出租车去了望城的大学。直接到学生的宿舍,没有找到蜻蜓的弟弟。问了宿舍里的一对男女同学,说,出去了。蜻蜓打电话,也没人接。朱冼河陪着蜻蜓在校园里逛了逛。在花园的椅子上坐下来。蜻蜓说,我以前就憧憬能上大学的,没想到……朱冼河不想发表意见。朱冼河就是一个技校毕业。朱冼河对这个国家的教育体制和靠文凭的高低来审核人才很有看法。其实,那一纸文凭更多是空的。蜻蜓又开始打电话。这回电话通了。在电话里两个人说了几句,蜻蜓就撂了。蜻蜓说,他在门口的网吧里呢,让我过去。朱冼河只好陪着,去了网吧。里面乌烟瘴气的。打游戏的人大叫着,谩骂着。一个个嘴里叼着烟,眼睛盯着电脑的屏幕,投入到那个虚拟的世界之中。在里面打打杀杀,称王称霸。朱冼河和蜻蜓在里面找着。迷宫一样的网吧,蜻蜓和朱冼河费了很长时间,才找到。蜻蜓用手指了一个坐在椅子上的男孩,嘴里叼着烟,怀里还坐着一个染成黄色头发的女孩。蜻蜓喊了一声弟弟的名字,可是,网吧里的噪音一下子就把蜻蜓的声音吞噬了。朱冼河后悔了,阴沉着脸。蜻蜓用胳膊碰了碰朱冼河。朱冼河装出笑脸和蜻蜓来到那台电脑旁边。只见电脑里十几个人正在砍杀一个人,溅出无数的血滴。那女孩喊叫着,呆逼,砍死他。蜻蜓碰了碰弟弟。那男孩连头都没转过来说,钱带了吗?给我,我正忙着呢!马上就要升级了。蜻蜓柔声地说,你还好吗?那男孩说,钱给我,你可以走了。女孩回头瞟了蜻蜓和朱冼河一眼,坐在男孩的腿上对着屏幕里喊叫着,像他妈的被强奸了似的。朱冼河厌恶地站在那里。蜻蜓说,我可能要离开望城一段时间,你要照顾好自己。男孩说,少废话,把钱给我就行了。朱冼河这个时候真想过去揪住男孩的脖领子给他一拳。朱冼河控制了自己的愤怒。令朱冼河更加愤怒的是,那男孩看了朱冼河一眼说,这就是你说的工商局的公务员吗?怎么像一个傻逼似的。蜻蜓生气了说,你怎么变得这么没礼貌了?旁边男孩的同学看过来,问男孩,这妞谁啊?长得可以啊?我怎么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似的?男孩说,我姐。旁边的同学哦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在那个虚拟的世界里攻占一座城池。蜻蜓说,你跟我出来一下?男孩说,磨叽什么?不是告诉你我忙着吗?把钱给我就行了,你可以走了。蜻蜓终于绷不住火了,扭过男孩的头,在他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个嘴巴。男孩没有还手,说,你是我姐,我花你的钱,我今天就不还手了,再有一次的话,我就废了你。蜻蜓呜呜地哭起来,从包里拿出一摞钱扔到电脑屏幕上说,就这一次,你以后再也别找我要钱了,我就当没你这个弟弟。蜻蜓拉着朱冼河离开网吧。
蜻蜓哭得很伤心。朱冼河还是安慰了几句,但没有什么作用。朱冼河就不吭声了。坐在校园的椅子上,蜻蜓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蜻蜓说,让你见笑了,我竟然有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弟弟。朱冼河不知道说什么。朱冼河坐在那里看着蜻蜓,说,要不要我的肩膀借你靠一靠啊?蜻蜓哭得更厉害了,说,我不用你可怜我。朱冼河说,我不是可怜你,我是想占你便宜,这样说总可以了吧?蜻蜓说,流氓的语气,我不喜欢。那天,我想起你来了,你去过我们的足疗店。我怎么想让你……你都不肯,但你临走的时候,还是在我的屁股上掐了一把!你想起来没?朱冼河说,我早就忘了,我这见多识广的人,眼里阅过的女人无数,怎么可能会还记得你呢?蜻蜓说,你就吹牛吧。也许你只是一个嘴皮子功夫很好的人,实际上……蜻蜓坏笑着。朱冼河说,在这教书育人的校园里说这些话是否有些不好了,对我国伟大教育的一种亵渎。蜻蜓嘿嘿地笑,好像忘记了她弟弟带给她的烦恼了。蜻蜓说,你真幽默。朱冼河说,这不是幽默,这是我的真实想法。在先锋街你可以说什么都行,可是在这个令人敬畏的大学校园,我还是不想,我还是相信这里是一个干净的地方,而不是像先锋街那样藏污纳垢。蜻蜓笑得更欢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看不出来,你说话还蛮有哲理的。朱冼河说,不敢,你讲述你跟葛明亮的故事的时候我已经羡慕嫉妒恨了,你能把你们的性爱说得那么美妙动人,栩栩如真。蜻蜓的眼神忧伤地看着朱冼河说,一个人为什么不能编一个完美的故事来欺骗一下自己呢?朱冼河连忙问,我就怀疑是你编的,看来真是你编的啊?蜻蜓问,你是不是很失望?朱冼河说,不,还是另眼相看你。即使是你编的但我相信那种感受是来自你的内心。蜻蜓说,我们走吧?朱冼河说,好不容易来一趟,让我们被这美丽校园的空气净化一会儿不好吗?蜻蜓说,那你一个人净化吧!我要走了。朱冼河只好跟着蜻蜓走了。在路上,蜻蜓说,我昨晚梦见先锋街是一个坟场,在坟场的后面山坡上有一座冷库,冷库的冰柜里冻着一个女孩的尸体……
蜻蜓是一个聪明的人。她开始管朱冼河叫哥了。一口一个哥,妹妹有你这个哥,心满意足了。哥——这哥叫得朱冼河心里面突然就有了一种责任。一种兄长的责任了。从认识李莹之后,朱冼河和蜻蜓就很少联系了,偶尔会发个短信,也是蜻蜓发过来的,心疼问好一下,撒一会儿娇。是哥哥疼妹妹的那种,是妹妹想哥哥的那种。在短信里朱冼河知道蜻蜓离开了这座城市去南方一段时间,现在又回来了。好像还带回来一个“妹夫”。然后,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失踪。朱冼河也多次劝蜻蜓放弃自己的职业,干些别的。蜻蜓满口答应着说,已经在计划了。
直到朱冼河听到蜻蜓死亡的消息。
八
朱冼河在吊车上干了一宿的活,累得腰都快要折了。浑身的关节都酸痛酸痛的,随时都可能变成零件,四零八落的。终于下班了,这漫长的夜几乎就要把朱冼河消耗掉的时候,下班了。他带的那本《草原》静静地躺在背包里。他根本没时间看上一眼。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屁股都沉得要粘在椅子上了。朱冼河站了几次,两腿也虚飘着,像灌了铅似的。朱冼河两手扶住驾驶室的铁板勉强站起来。朱冼河慢慢地伸了个懒腰,只听见浑身的关节嘎吱嘎吱的,那个舒服就甭说了。来车上接班的人上来了,朱冼河简单跟他寒暄了几句。从配电盘的把手上摘下自己的背包。背包里只有那一本书,可是拿在手里沉甸甸的。朱冼河透过背包摸了摸,就像在握一位老朋友的手,心里说,谢谢你陪我度过这样的一个夜晚。洗过澡,朱冼河走出厂门口。蜻蜓出现在他虚幻的目光之中。李莹打来电话说,饭都做好了,你回来用微波炉热一下就可以吃了。好好睡觉,晚上还一个夜班呢。李莹满嘴的心疼和体谅。朱冼河有些感动了。那虚幻目光中的蜻蜓恍惚不见了。朱冼河说,好的,我爱你。“我爱你”这三个字说出来,连朱冼河自己都感觉到惊讶,它们活蹦乱跳地在空气里碰撞着,传到手机的话筒里,通过电流和声波发送到天空的卫星上,再通过卫星传到李莹的手机上,到李莹的耳朵里。李莹听到了,心里面甜蜜蜜的。尽管没有结婚,但平时他们已经老婆老公地叫着了。李莹也情不自禁地说,老公,我也爱你,你上了一宿的夜班,辛苦了。朱冼河怎么听怎么肉麻,心里面却是甜滋滋的。李莹问,老公,床头的那个台灯怎么不见了?你拿去换了吗?朱冼河心里咯噔一下说,那不光是一个台灯,还是一只鸟,只要拧紧发条,它就可以在空中飞的。你那天好像生气,我就没告诉你,昨天我试了一下,它真的飞起来了,但是却撞到了对面的楼房上,像飞机一样坠落了。李莹说,是这样啊,没事,今天我下班的时候再买一个比那个更好的。你快点儿回家吧。我不在家,你一个人多睡觉少上网知道吗?朱冼河说,遵命,老婆。
撂了李莹的电话,朱冼河觉得整个人都空了。他还在想蜻蜓临死前他曾拨过一个电话给蜻蜓。如果警察按这个号码找到自己的话,自己怎么跟李莹解释。很多事情就是有理也解释不清的。因为蜻蜓毕竟是一个小姐。她就像一滴墨水滴在你的白衬衫上,你想不被染成黑色都不太可能。不一定就是墨水黑,而是看的人眼睛里已看不到别的颜色。这个世界上的人是分三六九等的,很多人很多职业命中注定被人歧视的。朱冼河不禁想到一本小说《茶花女》。朱冼河没有去董奇民那里,他觉得吃什么都没滋味,尤其是下夜班,熬了一宿,整个人的心血都快要熬干了。
公共汽车上,朱冼河挤了一个座位,坐上没一会儿,朱冼河就迷糊着了。那无数裸体的男人挺着他们的家伙潜入了朱冼河的梦境。朱冼河清晰地看见他们不是真人而是一群橡皮人。潜入梦境的时候,它们就一一摔倒在地上,排山倒海。这时候,出现一个猪头面具人,他一个个把橡皮人包起来,堆砌成一座山。猪头面具人看上去好像累了,掏出一根雪茄,点燃,慢慢地抽起来。只见蜻蜓从那些橡皮人的下面露出清晰的面孔。她在挣扎着,要从里面爬出来。那整座山发出交媾时候的呻吟声。猪头面具人嘴里叼着雪茄,站起来,从旁边拎过几个油桶,往那些橡皮人的身上倒着汽油。朱冼河几乎闻到了梦境里汽油挥发的味道。猪头面具人从橡皮人丛中拉出蜻蜓,赤裸的蜻蜓被猪头面具人拉着,围绕着橡皮人丛挑起了舞蹈,像弗拉明戈,又像是国标舞。在舞动中,蜻蜓消失了。猪头面具人茫然,失落地用他的肢体在表达着一种寻找,一种绝望……他变得愤怒起来,捡起油桶继续扭动着腰肢,把汽油泼洒在橡皮人丛的每一个部位。猪头面具人怔怔地站在那里,看着橡皮人丛,看着远处城市的轮廓。他虚幻的目光中出现了蜻蜓的身影与每一个橡皮人重叠着交媾在一起。这些男性的橡皮人就像天梯叠在一起,直入云端。虚幻。这只是猪头面具人的虚幻。那些橡皮人还山一般堆在那里,身上滴着油液。猪头面具人划燃了一根火柴……火……火……火……
朱冼河被梦境里的火焰炙烤得难受,想醒过来,但怎么都走不出梦境的隧道。一个声音,是的,一个男高音拉住了梦境里的朱冼河,一边唱着意大利的著名歌曲《我的太阳》,一边引领着朱冼河从梦境中走出来。朱冼河醒过来,仍能感觉到那梦境里火焰的灼热。
车厢内,一个穿着条纹病号服的人站在朱冼河的身边。车厢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车厢外一片哗然,人头攒动。朱冼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朱冼河问病号服,怎么了?病号服说,我上来唱歌,他们就都吓跑了,还是你好,你在听我唱歌。朱冼河好像明白了什么,盯着病号服的眼睛看着。那眼睛像一潭湖水,时而浑浊,时而清澈……骤然间……波澜涌起……朱冼河看到了病号服的惊惧、颤抖。他拉着朱冼河的手说,你要保护我,你要保护我……只见,几个穿白大褂的膀大腰圆的男人抬着一副担架从一辆车上下来,向这边走来。病号服孩子般爬进座椅的下面。那么小的地方,病号服竟然能钻进去。让朱冼河有些不可思议。那几个膀大腰圆的人从车门上来,看了看朱冼河问,你没受到伤害吧?朱冼河说,他对我很好。这时候,他们已经把病号服拉出来绑在了担架上。病号服对着朱冼河喊,你要来听我唱歌哦,我等你。朱冼河说,会的。病号服已经被从公共汽车里抬走了。下面的司机和乘客这才涌上来,他们议论纷纷,大惊小怪的。朱冼河觉得整个车厢变得压抑起来。朱冼河喊着,我要下车,我要下车,他妈的,赶快把车门给我打开。有人小声地说,看来这个人也受刺激了……
朱冼河下车了,在车门关上的那一刹那,朱冼河喊着,我他妈的很正常,不正常的是你们这些混蛋王八蛋……
果皮、打火机、烟盒、口红笔等从车厢内扔出来砸在朱冼河的身上。朱冼河还是接住了一个塑料袋。朱冼河打开,只见里面是用过的经血带,乌黑乌黑的血。朱冼河骂了一句,他妈的晦气。连忙扔掉。公共汽车开走了。朱冼河茫然地站在马路中央。他看见环岛的树枝上落了一只蜻蜓。两只大的复眼,透明的翅膀,金黄色的尾巴。朱冼河的目光中,那蜻蜓越来越大。朱冼河跑过去,那蜻蜓还在树枝上耸然不动。朱冼河伸出手去摸那透明的薄如蝉翼的翅膀的时候,那蜻蜓还是纹丝不动。这时候,朱冼河伤心地感觉到,这是一只假的蜻蜓。朱冼河哭了。眼泪模糊了眼睛。
朱冼河横穿马路的时候,一辆丰田吉普奔着环岛开过来。是王东的车。王东的车撞在了朱冼河的身上,朱冼河变得轻飘飘的,飞向环岛,朱冼河的身体先是撞在蜻蜓的两个突起的复眼上,把复眼都撞瘪了,看上去两个空洞的瞳孔,惯性的作用下,朱冼河又落在蜻蜓的翅膀上,折断的翅膀耷拉着,朱冼河从折断的翅膀上滑落在那只蜻蜓下面的草地上。那金黄色的尾巴像一根指针,指着一个未知的方向。
李莹接到电话赶到医院的时候,朱冼河已经在抢救。李莹看到了王东。李莹问,是你撞的朱冼河吧?王东说,是的。李莹问,你还认识朱冼河吗?王东说,不认识。李莹问,你还认识我吗?王东说,不认识。李莹说,好,你住了几年监狱,你谁都不认识了。好。今天,朱冼河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没完。王东说,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会尽力的,钱不是问题。中国治不好,可以去美国。李莹说,你说得好听。你会对一个陌生的生命这样的充满怜悯吗?你不会。你的手上其实沾满了累累的鲜血。王东愣住了,问,你什么意思?我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这样说我?李莹说,你进监狱的第二年,你妈自杀了,还是我妈张罗着给你妈操办了一个简单的葬礼。王东瞪大眼睛说,你是李莹,你是李莹,你真的是李莹……我回来后,找了你好几年,都说你家搬走了。王东问,那里面的是你什么人?李莹说,里面的是朱冼河,是你的技校同学,毕业你们又一起分到了轧钢厂。是我的未婚夫。王东全都想起来了。
手术室的门开了。李莹扑了上去,朱冼河躺在手推车上。李莹呼喊着,朱冼河……朱冼河……你醒醒,你不能就这么扔下我不管啊……王东跟医生交谈了几句,拉过李莹说,医生说了,没有生命危险了,你别在这里跟他说话,去病房吧。王东和李莹都守在病房里。王东的手下从酒店给他们订了丰盛的美食,可是,李莹一口都吃不下去。来了几个女孩想陪着王东,都被王东赶走了。李莹说,你忙你的去吧!我一个人守着。王东说,我也没什么事,我陪你守着。李莹说,这说话的语气怎么像是在守灵似的,朱冼河还没有死。突然,朱冼河的嘴唇动了动,李莹耳朵贴过去,问,你说什么?你说什么?朱冼河的嘴唇里蹦出两个字,蜻……蜓……然后,朱冼河的嘴唇就不动了。病房里静得可怕,几乎能听到那些药液进入到朱冼河身体里的声音。王东问,朱冼河说了什么?李莹说,他说什么倾听、蜻蜓……好像就这两个音,具体是什么字,我也分辨不出来。王东说,一定是蜻蜓。因为我把他撞到环岛上的那只人工做的蜻蜓下面了。李莹恨恨地剜了王东一眼,说,朱冼河要是……我也不活了……王东看了看李莹,什么都没说。
轧钢厂来人说,朱冼河是下班时间出的车祸。上面刚刚下文件说,下班时间发生的事故不能算工伤,连比较工伤都不能算。王东很生气地把厂里的人骂走了说,你们都他妈的滚,朱冼河的医药费都我一个人出。
李莹从朱冼河带血的背包里拿出那本《草原》,血已经把书页粘连到一起了。李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眼泪汪汪地哭了。王东问李莹,怎么了?李莹没有说。也许是熬了一夜,李莹闭着眼睛迷糊了一下,她看到朱冼河睁开眼睛,看到朱冼河睫毛之间的闪电。屋子里一片黑暗,空荡荡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朱冼河恐惧颤抖着企图逃离这黑暗的侵入。朱冼河慌乱地蹦到地上,脚尖点着地面,来到墙壁开关跟前。按了一下墙壁开关,啪——灯亮了。朱冼河赤裸着身体,暴露在光线之中,无处躲藏。
李莹惊醒了,看着躺在床上的朱冼河仍旧一动不动。
朱冼河同样沉浸在他的梦境之中:
……身体液态般流淌起来。先是双脚开始变软,渗出液体来,我低头看着,双脚已经不见了,淹没在液体中。我慢慢地矮下去,膝盖已经伫立在液体中了。我的肚子漂浮着,因为体积的原因,还有那些肠子,融化得很慢,很慢。我的胸腔开始有液体侵入,它们灌进我的左右心房,融化着我的肺,融化着我的心脏。在心脏即将融化掉的那一刹那,我的头颅裂开一道缝隙,一道白色的光从里面闪现出来,呈一个人形的光影,走出来。那光影跳到了旁边的一棵树上,窥看着。它甚至摇了摇树杈,其中一根是干枯的,它折断树杈,伸进液体之中。也许是那树杈碰到了我的头,我的头机械地转了一下,看它。它吓了一跳。这时候,融化的是我的双臂,还有双手。我的脖颈。头颅已漂浮液体之中。我的牙齿咬住了它伸过来的树枝,它就像钓鱼般,拉起了我的头颅。因为重力的原因,我的头颅又坠落到液体之中。那漂浮的头颅远远看去,就像一个溺水者。它尝试着营救了几次我的头颅,但都失败了。我的头颅也开始融化了。鼻子。眼睛。嘴。耳朵。只剩下一小撮黑色的头发在那里……不久之后,那头发将变成闪闪的磷火,抬着我的灵魂四处游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