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马信芳
在中国,林少华的名字已与日本作家村上春树紧紧联系在一起。有人戏称他是村上的“御用翻译”,也有人说,他是上海译文出版社的“品牌译者”。上海译文社已引进出版村上的作品超过40种,林少华担纲了全部的翻译工作,并大获好评。
从1989年翻译《挪威的森林》开始,林少华浸淫村上文字达20多年。当无数年轻易感的心被村上春树打动时,其实又何尝不是被林少华的译文所打动。北师大学者王向远的《二十世纪中国的日本翻译文学史》有这样的评价:“可以说,村上春树在我国的影响,很大程度依赖于林少华译文的精彩。”
2010年,上海市文联和上海世纪出版集团主办的第七届CASIO杯翻译竞赛(英文、日文)颁奖大会在上海影城举行,林少华应邀赴沪为日语翻译竞赛结果点评。记者彼时与这位来自青岛中国海洋大学的教授幸会,自此与他有了交往。林教授还是上海译文出版社《外国文艺》杂志的编委。前年应上海翻译家协会副会长、《外国文艺》主编吴洪先生之邀,我有幸参加该杂志的工作会议,与林教授再次相会,并有了更深的交流。不用说,我对他的翻译活动更为关注。去年年底,为对他的翻译艺术作深入研究,正进一步整理他的翻译成果时,林少华为我传来了他的译著目录,这是由他夫人代为整理的“著译一览”。一看,惊叹不已,30年来林少华翻译的著作,包括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井上靖、东山魁夷等日本名家在内的作品多达70余部,其中村上春树一人独占42部,当然这还不包括林少华近年来出版的学术论著。而据他说,他的主业是教书,翻译只是业余爱好。如此纷繁的成果,毋庸置疑,他是用全部的业余时间换来了“译著等身”。钦佩和感慨之余,我想,大有必要将这位与上海有着密切关系的翻译家介绍给大家。林氏马不停蹄的工作作风,对翻译艺术的孜孜追求,崇尚严谨的学术态度,值得推崇。于是,我打开了多次对他的采访记录、他给我的邮件及相关专家对他的评价,写下了如下拙文。
林少华真正的扬名,应该始于他翻译《挪威的森林》。此书是村上春树的代表作之一,发表于1987年,出版至今盛销不衰,总印数已超过1000万册,平均每15个日本人有一本。1988年,《挪威的森林》热卖时,林少华正在日本大阪市立大学为一个中日古诗比较研究课题忙碌,当时根本无暇他顾。
记者:中译本《挪威的森林》对你来说,好似一块基石,自此,你的翻译进入了黄金期。你怎么会翻译这本书的?
林少华:我翻译《挪威的森林》,完全是出于中国社科院研究员、日本文学研究会副会长李德纯先生的推荐。
那是1989年,我参加一次日本文学研讨会,与会的李德纯先生把我领到了同时出席会议的漓江出版社编辑前,一再强调我的“唯美”文笔如何适合翻译《挪威的森林》这部很美的小说。
就这样,我接下了这个任务。其实,翻译不仅仅是语法、单词和文体的“准确”对接,更是灵魂剖面的对接。通俗点说,男女之间,即使对方是魔鬼身段、天使脸庞,但老觉着别扭,能相处得好吗?所以村上笔下的人物角色,多多少少都带着一些少年情怀,对性都有一种难言的迷恋,在行为上也时有超常的表现。说实话,当时我还拖着青春的尾巴,如果是现在,就不一定会翻译这本小说了。
我至今记得那年寒假,我在暨南大学教工宿舍楼一个朝北的房间,一边搓手——那年广州的冬天格外阴冷——一边翻译《挪威的森林》,唯有窗外时而通过的港澳女孩的身影和笑声带给我一丝快慰。此书译得很快,三个月就完成了。当然我没有想到它会在中国如此走红,但这却鼓舞着我,将村上的作品一部部引进,在后来的20多年里竟译了他40余部作品。
《挪威的森林》电影特别版
林少华(右一)和陈英雄(左一)出席电影《挪威的森林》上海发布会
记者:《挪威的森林》在中国影响很大。后来,2001年,上海译文出版社获得了此书的版权,10年间推出6个版本,总印数超过170万册,成为译文社最具号召力的品牌图书。这应与你的翻译有关?
林少华(笑了):这,好像不应该我来回答。不过,我想补充的是,《挪威的森林》的影响,这与后来被越南电影导演陈英雄搬上银幕也有关系。
由于小说的畅销,渴望将村上作品搬上银幕者大有人在。但村上自有他的理念,确实一般难以为之。他曾经拒绝过很多日本及美国大导演拍摄此片的申请,甚至放话说,“即使库布里克提出申请我也不会同意”。据我了解,陈英雄于2004年,与村上开始沟通改编《挪威的森林》一事,经过漫长的4年等待,到2008年夏天,才同意将电影改编权授予陈英雄,一时间在日本乃至世界演艺界引起巨大的震动。
2008年,我第二次见到村上春树时,我问为什么改编电影权给了陈英雄?村上回答说,他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美国人。我的理解是,因为日本人难以跳出原著影响力的樊笼,而美国电影业的那套又会让他焦躁。他授权给了陈英雄,看中的正是那种隔岸观火的疏离冷静,陈英雄这一特殊身份意味着他有一种第三者眼光或外部视线,而“疏离感”正是村上文学的重要特色。陈英雄以影像符号对村上作品作出解读,而我则是用语言符号对他的作品作解读。从“隔岸观火”这点来说,我们似有异曲同工之妙。
陈英雄用形象和视听表述了他对作品的诠释,如李屏宾出色的摄影功底所呈现的绝美风景,以及制片方通过努力,获得了一系列上世纪六十年代到七十年代在美国和英国乐坛风靡一时的音乐的使用权,尤其是那首披头士的同名歌曲《挪威的森林》,让村上作品标志性的音乐得到了完美再现。他较好地保留了原著的线索与人物,将小说里的“伤痛之美”用舒缓的影像风格表达了出来,这无疑是成功之处。
对此电影我不想妄加评论,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一定会有多种距离感交叉在一起。这既有从原著小说到陈英雄电影之间的距离,也有读者对小说的想象与电影之间的距离。因此,无论从质感、美感上,中国读者在观影时都会产生一种距离。可能是我对于文字一向偏爱,特别对中国汉字。我相信,与电影相比,我的译著还是有其无可取代的优势。
林少华,1952年生,在吉林一个只有五户人家的小山村里长大。小山村很穷,借用韩国前总统卢武铉的话说,穷得连乌鸦都会哭着飞走。可谁都不会想到,那样的小山沟里却走出一个有影响的翻译家。林少华说,这得感谢他的父母亲,是母亲在最困难时期没让他饿着,是父亲的小书箱给了他精神食粮。父亲书箱里有一百多本书,从三国到《红岩》都有。他小时候就喜欢看书,对书中漂亮句子的迷恋程度,有可能超过长大后对漂亮姑娘的迷恋,因此作文成绩最好。
1968年,林少华初中毕业下乡务农,幸运的是后来他被贫下中农送进了大学。他虽曾有过当作家、诗人之类的梦想,但当年他是“工农兵大学生”,志愿栏只能填“一切听从党安排”,结果党安排他学了日语。就这样,毕业后又读了研究生,当上了教师。1982年起于暨南大学任教,1999年调往青岛海洋大学(即现中国海洋大学)至今。其中1993年至1996年到日本长崎县立大学任教,2002年赴东京大学任特别研究员。林少华现在依然是老师——招收日本文学与翻译方向的研究生。
林少华的翻译活动始于1982年。1984年试水为广东电视台翻译了由山口百惠和大岛茂主演的28集日本电视连续剧《命运》。接着翻译了夏目漱石的代表作《哥儿》,最初发表于《世界文艺》上。1989年,那本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译成后,自此一发不可收。
记者:据说,你没有受过专门的翻译训练,而作为翻译实践,可以说是出手不凡。特别是读你翻译的村上作品,感到文笔的唯美。村上作品虽然写的是现代都市,但我们能读到一种中国古典文学的韵味,比如唐诗的意境,有些地方你干脆就用近似古诗的语言进行演绎。对此,我想请教,这种带有个人化的翻译方法会不会影响原文?
林少华:我在翻译方面确比较注重文字美。这是因为我觉得文学作品一个最重要的功能是能给人以美的感受,在理解原文意思的基础上,使人能产生美的联想,所以我在翻译当中,尽可能想办法把它译得美一些。我们知道,中国文字同其他国家文字相比,其主要特色是讲究装饰性,这也是汉字的优势,我们为什么不发挥它呢?
说到唯美,这或许是同我的个人趣味有关。我自小喜欢中国古典文学,年轻时喜欢天风海涛无可抑勒的唐诗,进入中年则偏爱低回流连含蓄隽永的宋词。我认为汉语的感染力至宋词已达极致。适当汲取古汉语中有生命力的语汇和行文范式以促进现代汉语的工丽、简约和洗练,可以说是我一个小小的追求。在翻译当中难免带上这种个人化烙印。非我狡辩,没有个人烙印的纯净水翻译是没有的,问题只在于分寸的把握,即如何在打有烙印的同时尽可能传达原作的风格和韵致。译笔如水,以其变者而观之,则水质一也;以其不变者而观之,则因地形而异:或飞流直下,或九曲八弯,或平湖万顷,或清渠潺潺。除了村上,我也译过其它作家。细心的读者想必会发现,即使在“林家铺子”里,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也还是各具面目互不雷同的,绝不至于都以村上春树的文体和语调说话。
关于忠实原著的问题,我打个比方,翻译好比弹钢琴,琴谱只有一个,演奏效果却因人而异,真正的演奏家会把自己的内在个性演奏出来,而不是单纯摆弄琴谱。
至于网上有人质疑,我是不是对村上作品进行了删改,在这里我可以说,绝无此事(包括性事部分),误译漏译肯定有——纵使原文是汉语大白话,要百分之百理解体会作者的用意和情绪也未必可能——但这和删改是两码事。不怕大家笑我炫耀,北京日本学研究中心曾为建“语料库”而将《挪威的森林》等拙译同原文加以对照,结果发现“即使每个指示代词都处理得很巧妙”,这当然是大大谬奖了,毕竟那是不可能的。
20多年来,林少华几乎翻译了村上在中国出版的所有作品(少数几本由他人翻译),但是他与村上在2003年1月才第一次握手。林少华说,他跟村上“感觉上心情上文笔上和他有息息相通之处”,而村上也觉得他的小说在中国也找到了“上帝的手”。
记者:你曾两次在日本会见了村上,并与其作了交流,有了直接的接触,是否对他有新的认识?
林少华:这是2003年年初,我在东京同村上春树第一次见面。村上告诉说:“我已经写了20多年了。写的时候我始终有一个想使自己变得自由的念头。在社会上我们都是不自由的,背负种种样样的责任和义务,受到这个必须那个不许等各种限制。但同时又想方设法争取自由。即使身体自由不了,也想使灵魂获得自由——这是贯穿我整个写作过程的念头,我想读的人大概也会怀有同样的心情。”事实也是这样,他在作品中——长篇也好短篇也好——很少以现实主义笔法对主人公及其置身的环境予以大面积精确描述,而总是注意寻找关乎灵魂的元素,提取关乎灵魂的信息,总是追索和逼视现代都市夜空中往来彷徨的灵魂所能取得自由的可能性,力图以别开生面的文体和“物语”给孤独寂寞的灵魂以深度抚慰。
村上主要写都市题材,描写都市人的生活和感觉。与一般作家不同,他不是罗列城市表面光怪陆离的东西,作些所谓的批判和揭露,村上作品进入的是人的内心世界,并且鼓吹善、美、悲悯的感觉。文学应该起到救赎、拯救人的心灵的作用,而不是摧毁心灵。仅仅剥开一个现实的丑给人看,并不能令人内心充实,还要有灵魂细腻温柔的抚慰。对美和善的呼唤,是很多城市题材的作品缺少的,而我认为文学的生命正在于此。
村上说,文体的原风格要比故事重要,就是再好的故事若无好的文体支撑,故事也无从谈起。这和一般作家“先重故事,再考虑文体”的看法相反。显然村上文体本身很独特。读村上和读日本一般作家,完全是两种感受。我对村上总有一种不谋而合的感觉,好像对方需求我,我也需求对方。翻译要看对象,比如我翻译夏目漱石或者村上春树,就有一种能够入境、和对方融为一体的感觉。不光是文字,还有灵魂合拍的感觉。但其他作家就未必是这样,比如我还翻译过三岛由纪夫、川端康成的东西,就不是太合我的口味,他们的东西是纯日本式的,语言欲言又止、粘粘乎乎,比较暧昧,很像女人。
如果把文章分成女人式的文章和男人式的文章,那我比较喜欢男性化的文章,川端康成是女性化的文章,我可以翻译他的作品,但要达到那种和作者交融时淋漓酣畅、心灵共振、灵魂默契的感觉就很难。如果用“隔”与“不隔”来比喻,那翻译村上让我有“不隔”之感,而翻译川端康成就有“隔”之感,尤其是三岛由纪夫更让我感到格格不入,翻译他的作品让我有种痛苦的感觉,好像精神上受到一种践踏,接受不了,但为了工作还需努力去理解和表达。
五年后,2008年我与村上有了第二次会见。地点仍是东京的村上事务所。
如村上本人所说,时间总要带走它应带走的东西。但总的说来,变化不大,全然看不出他是60岁的人。依然“小男孩”发型,依然那副不无拘谨的沉思表情,说话时眼睛依然略往下看,嘴角时而曳出浅浅的笑意,语声低沉而有速度感。整个人给人的印象随意而简洁,没有多余的饰物,一如房间装修风格。
谈话从他的写作开始。自1979年发表处女作《且听风吟》以来,村上已差不多勤奋写作了30年。“30年间我有了很大变化,明白自己想写的是什么了。以前有很多不能写的东西,有能力上所不能写的。但现在觉得什么都可以写了。写累了,就搞翻译。写作是工作,翻译是爱好。一般是上午写作,下午搞翻译。”村上又一次强调了运动和写作的关系,说他天天运动,“今天就去健身馆打壁球来着。但跑步跑得最多。因为不久要参加马拉松比赛,所以现在每天跑两个小时左右。写作是个体力活,没有体力是不行的,没有体力就无法保持精神集中力。年轻时无所谓,而过了40岁,如果什么运动也不做,体力就会逐步下降。过了60岁就更需要做运动来保持体力。”
日本著名文学家村上春树
他身体确实好,肌肉一块块隆起,手掌甚是粗硕——作品那么“小资”,但他本人的形象一点也不“小资”。我觉得与他很谈得来,大约是我们的性格比较接近。我们都倾向于孤独,我也不大喜欢亦不善于和别人交往,不愿意赶风潮凑热闹,不愿意出头露面,对捞个一官半职更无半点兴致,宁愿躲在一边不声不响鼓捣自己的事。这点上我们同属“一丘之貉”吧。而“一丘之貉”成了原作者和译者的关系,应该说是一种缘份,一种幸遇。茫茫人海,浩浩宇宙,只能感谢上天的安排。
由于众所周知的“潜规则”,村上的转型之作《1Q84》的版权最终没有落到上海译文出版社,自然他的品牌翻译林少华与此失之交臂。对此,林少华承认,“错过翻译《1Q84》对我是个遗憾。我惟一可以用来辩解或自慰的是:此事责任不在我。”不过,林少华还是庆幸地翻译了村上的纪实文学《地下世界》(出版时改名《地下》)。
记者:去年,我收到《地下》的样书时,有种莫名的高兴,似有点对你失译《1Q84》而补偿的感觉。书的封面上,你写有这么一段话:“《1Q84》是《地下》的遗址。始自《地下》并不断发展的物语理念在《1Q84》中努力付诸实践,但并未充分实现。也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地下》比《1Q84》更成功。”这,又从何说起?
林少华:事情是这样的。奥姆真理教制造的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发生于1995年3月。同年1月发生阪神大地震。沙林毒气事件受害者达3800人,有的死于非命,有的终身残疾。10个月后村上用一年时间采访62名受害者写了这部《地下世界》。随后采访奥姆真理教信徒写了续篇《在约定的场所》。不过,较之作为天灾的地震,他看重的更是作为“人祸=犯罪”的沙林毒气事件。这促使他进一步改变对于社会的不介入姿态,开始深入思考事件的意义及其蕴含的信息:“你没有向谁(或什么)交出自己的某一部分而接受作为代价的‘物语’吗?我们没有把人格的一部分完全托付给某种制度=System吗?如果托付了,制度不会迟早向你要求某种‘疯狂’吗?”
《1Q84》可以说是一个关于善与恶的故事。恶集中表现在其中邪教内部的体制、尤其教主身上。而邪教并非纯属虚构,其原型是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村上本人对此也一再提起。他在《1Q84》出版不久接受报纸采访,谈及创作起因:一是英国作家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二是奥姆真理教制造的沙林毒气事件。在法院听得案件主犯林泰男被判处死刑,村上心情很沉重:“并非犯罪型人格的普普通通的人因为种种流程而犯了重罪。觉察时已经成了不知何时被剥夺性命的死囚——我设身处地想像这种仿佛一个人留在月球背面的恐怖,几年来持续思考这一状态的含义。这是这个故事的出发点。”
日本学者也已明确指出《1Q84》同《地下世界》之间的关联,认为村上从未写过像《1Q84》这样主题鲜明的小说,“主题即是以奥姆真理教为原型的原教旨主义宗教团体——新宗教(cult)集团”,同时指出出场人物多多少少同奥姆性质的“新宗教”有关。甚至认为《1Q84》可以作为以《地下世界》中的奥姆真理教为原型的“寓言故事”来读。换言之,《1Q84》乃是对《地下世界》中的奥姆真理教及东京地铁沙林毒气事件之历史事件的拟写。可以说,没有纪实文学作品《地下世界》,就不会有十几年后的长篇小说《1Q84》。在这个意义上,若想深入理解《1Q84》,就必须回溯《地下世界》(包括《地下世界Ⅱ·在约定的场所》),回溯奥姆真理教和沙林毒气事件。
所以,我认为,《1Q84》是村上在世界语境下对日本当今社会问题的认识和总结,同时表达了对世界现状以至人类走向的担忧和思考。
近十年来,村上春树作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获评人选呼声一直很高,国际预测家们曾多次将他排名在首位,然而遗憾的是多年落选。关于这个话题,我很想请教当今中国对村上和他的作品最熟悉的林教授。还是在莫言获奖前夕,那天,我连线青岛他家,电话中,我们交谈甚热。
记者:我从媒体上看到,不少人称《1Q84》为村上的“巅峰之作”。村上也由此跻身近年来争夺诺奖的热门人物,不知你的看法如何?
林少华:说《1Q84》是“巅峰之作”,我不太同意。不光是我,在日本也并不认为这是他的杰作。据我所知,村上本人也好像没有说过类似的话。他只是说,在某种意义上可能正在接近他追求的陀斯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那样的“综合小说”,并为此感到“十分满意”。尽管如此,我仍坚持我的看法。我认为《1Q84》是一部主题有明显缺陷的作品,主要原因是我不能认同其中的“善恶观”。善恶确有两种,一种是绝对的善与恶,一种是《1Q84》中描写的相对的善与恶(如果要从中分出一种作为第三种,那么或许就是所谓超越善恶的善与恶或“本源恶”)。以前者言之,例如奥斯威辛大屠杀和南京大屠杀就是绝对的恶。不承认这一点,不承认和牢记绝对恶的存在,人类社会就没有正义可言,理想主义的追求和达成也就失去了根据和驱动力,而势必永远在“罗生门”中彷徨。
如果要我推荐村上的“巅峰之作”,那应该是《奇鸟行状录》,这部作品才显出了他作为作家的才华、思想深度。在书里,他的想象力基本上达到了电光火石的程度,来无影、去无踪。而《1Q84》从艺术性和思想上来说,还没有达到村上过去的水准,他对人性善恶的阐述,转回到常识性的东西了,而且在叙述上也未免拖沓。
所以,我觉得文学一旦进入商业炒作过程,那很多东西就会叫人陷入困惑之中。众所周知,诺贝尔文学奖的审美标准是:“具有理想主义倾向的杰出文学作品”。一百年来,诺贝尔文学奖大体授予了维护人的尊严与自由张扬人的价值和美好的作品,“对人类价值的终极关怀,对人类缺陷的深深忧虑,对人类生活的苦苦探究”是多数获奖作家的共同追求。以此观之,《1Q84》既可以说离诺贝尔文学奖近了,又可以说离之远了。说近了,是因为《1Q84》大体具备以上特点;说远了,是因为村上在作为这部作品主题之一的善与恶的界定方面没有充分表现出“理想主义倾向”。
毫无疑问,《1Q84》是村上的又一个转折点。作为学术研究,我更为关注的是:一、作者十几年前在《奇鸟行状录》和《地下世界》中拔出的刀,为什么在这里悄悄放下了?二、以前基本属于正面、至少中性的“中国元素”,为什么在这里变成负面的了?对此,我们应该保持应有的节制和理性的审视态度。我们倡导的是科学而健康的文学评论,而不是跟风“炒作”。
林少华是个率真的人,实话实说。他认为,村上春树文学在中国的第二次生命是中文赋予的,所以它已不再是纯粹外国文学意义上的日本文学,而是中国文学一个特殊组成部分。这不是他作为译者而说狂妄的话,道理很简单,以中文出现的村上文学无论翻译得多么精彩,也决不可能在日本文学史上占一席之地,而只能在中国文学史上寻找它的位置。因而他这个译介者的名字只能出现在中国文学史而绝无可能载入日本文学史册。就这点而言,对中译村上作品的全面评价,主要不是看它对日文负什么责任,而应该看它给中国读者、给中国文学、中国文化以至中国社会带来了什么——这也是他翻译村上作品的根本出发点和着陆点。
记者:如你所说,因为这个出发点,20多年来,你孜孜不倦地将村上作品引进中国并乐此不疲。近来我获悉,你已进入“转型期”——由翻译向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过渡。作为初步成果,我欣喜地读到了你的论著:《为了灵魂的自由——村上春树的文学世界》。作为学者和研究者,从你现在的语境看,村上的作品对于当今的社会现实,是否有新的映照意义?
林少华:美国评论家贝克说过,有两种了不起的作家,一种是教我们怎样去看待这个世界,另一种是教我们怎样去对待这个世界。很显然,村上春树属于后者。
村上已出道30多年。如果姑且以整数30年计算,那么前15年主要通过对个体心灵的诗意操作获取灵魂的自由,或者说他力图告诉读者如何让孤独的灵魂诗意地栖居在这个未必充满诗意的世界上。这方面的代表作有青春三部曲《且听风吟》《1973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以及大家特别熟悉的《挪威的森林》;那么后15年,他的作品明显注入了社会性和思想性,开始强调在个体同体制的“关系性”中争取灵魂的自由,代表作有《奇鸟行状录》《海边的卡夫卡》《天黑以后》以及《1Q84》。不过村上骨子里也还是个纯种日本人——作品中写得最到位最感人的还不是那份无可名状又沁入骨髓的无奈、寂寥和悲凉?还不是对已逝岁月和死亡的缅怀、伤感和咏叹?
村上教会了我们如何对付这个世界。他就像我们的都市版野外生存指南。他教会了我们怎样在这个高度资本主义化的都市荒野里去搭一个小而坚固的帐篷,用外国小说,用爵士乐,用冰镇啤酒,用自然而然的性,适可而止的绝望,以及有节制的爱。进一步说来,村上作品中无所不在的主体性自觉对于现代公民意识、公民社会的形成会有促进作用。只有意识到个体灵魂的尊贵(包括他人的)并承担作为个体的责任而不一味怨天尤人,这样的人才会是现代公民,由这样的人构成的社会才有可能成为公民社会。
电影导演田壮壮一次提到他所认为的好的电影作品的标准,那就是看完后“绝对是三天五天缓不过劲来”。我以为好的文学作品也是这样。比如村上的小说,无论是《挪威的森林》,还是《奇鸟行状录》抑或《海边的卡夫卡》,读罢掩卷,都能让你“三天五天缓不过劲来”。就好像整个人一下子掉进夜幕下无边无际的大海,或一个人独立于万籁俱寂四顾苍茫的冰雪荒原,又好像感受着大醉初醒后的虚脱,整个人被彻底掏空。对了,有一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一句话,村上文学是关于自由魂的故事,是这个打动了我,打动了你,打动了他和她。假如一个人的灵魂不能为任何艺术、任何文学作品所打动,那无疑是一个生命体的缺憾;假如整个社会整个民族都这样,那无疑是那个社会那个民族的缺憾以至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