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颖君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王实味:疾病隐喻视域中的延安“狂人”
高颖君
(北京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871)
王实味对五四传统的坚守,对启蒙文学家社会角色的认同,使得他在“医生”、“病人”的语意关系及角色分配发生反转的延安时代,成了一个思想偏轨的“狂人”,一个需被“治疗”和清除的异端。王实味的命运与归宿对当时及其后的中国知识分子具有深远的影响。
王实味;疾病隐喻;疯癫;五四
在中国现代文学中,疾病叙事大量出现,疾病成了作家频繁书写的母题。出现于他们文学书写中的疾病往往不仅是病理学层面上身体的病症,而且是一种作为隐喻的疾病。
疾病为人们提供了一种看待疾病的方式,即把疾病视为侵入健康机体的外来病菌所致,而把沾染了疾病的病人视为正常社会机体中的他者和异端,为免机体受损,必须对其进行清除或转化,使遭受侵犯的机体摆脱危险,恢复“健康”。当这一方式被引入政治、社会领域时,就出现了苏珊·桑塔格所说的政治化的疾病隐喻。在这一隐喻中,“疾病被当作了邪恶的标志,某种被惩罚的东西的标志”[1]72,它所侵害的不仅是个人的肉体,而且是国家政权、社会制度,只有对携带疾病的“病人”进行惩罚或规训,才能恢复政治机体的和谐性。这一隐喻成了“对付国内外反对派、对手、异己分子或敌对力量的最顺手的修辞学工具。”[1]5
1940年代的延安,民族救亡形势日益严峻。在革命阵营中,个人主体意识受到压抑,革命理性和阶级意识被进一步强调。在这一语境中,知识分子改造社会、疗救国民的“医者”志向的合法性完全丧失。一旦逾越身份的限定,试图挑战政治权威,重担“医国手”的角色,就会被视为异己分子、思想上患病的病人,被从历史主体的位置上驱逐下来。此时,政治一方便会以“医者”的形象出场,通过惩罚或规训的方式,对其进行治疗。知识分子只有配合治疗,摆脱病相,成为合乎政治规范的“健康”个体,才能重获历史主体的地位。而如果讳疾忌医,则会被消灭或铲除,清理出革命队伍,乃至失去肉体的生命。在这一政治化的疾病隐喻中,知识分子在五四启蒙文学中的“医者”形象被彻底地颠覆、改写。而疯癫,就是政治对王实味这一延安革命队伍中知识分子“他者”的命名。
福柯认为,疯癫并不是精神病学意义上的疾患,而是思想文化和社会历史意义上的疾病。它不单是生理病变的产物,更是文明或文化的产物。与正常的社会、文化秩序发生冲突的个体常被视为行为异常、思想怪诞的疯子或狂人。疯癫,在本质上是一种异质性,是对挑战秩序的叛逆者进行归罪的一种手段。
鲁迅小说中有很多著名的疯子形象,如《狂人日记》中的狂人、《药》中的夏瑜。这些疯子,实际上是启蒙者、医国手的化身,是病态传统文化和制度体系的反叛者,是腐朽现存秩序和社会机体的救赎者,可正因为如此,相对于其所处身的那个无主名无意识杀人团的病态环境,他们成了一种异质性存在,一个言行失常的疯癫者。在此,疯癫是被当作一个可怕、危险的符号来使用的,是对误入歧途的“他者”的惩罚和规训。在这一惩罚和规训下,这些病态社会的反叛者,有望疗救国族的“医生”只有两种命运:要么被现存秩序同化、收编,治愈了精神异端,重为社会所接纳,事实上却丧失其精神生命;要么被病态社会目为他者、视为疯癫,最终被铲除、迫害,成为这一病态社会的牺牲品。《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治愈了狂病后赴某地候补去了,而《药》中以“这大清的天下是我们大家的”为理想的“疯子”夏瑜则被送上了真正的断头台。
鲁迅小说中的疯子形象,表达了他对启蒙者悲剧命运的清醒认识,也是对二十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悲剧命运的历史预言。王实味,正是在这一流脉上,重演了狂人、夏瑜的悲剧。疯癫的隐喻成了一个绵延不绝的历史梦魇……
王实味于1942年3月13日和23日分两次在《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上发表了系列杂文《野百合花》。在此文中,延安解放区的部分现实被描述为令人失望,甚至呈现为病态的。
前记中,王实味将延安“歌啭玉堂春,舞回金莲步”的升平景象,与革命烈士李芬壮烈牺牲的场景作了一个反衬式的对比。对在严酷的战争形势下,在延安上演离抗战现实非常远的歌舞评剧《玉堂春》、跳交谊舞等,王实味是质疑、批评和反对的,认为这属于不必要的娱乐,与当前的现实并不协调。他用了这样一个实际上并不恰切的对比,只是想告诫人们不要忘记革命战争的残酷现实。可在后来的批判运动中,这被认定为他对延安恶毒攻击的铁证之一。
第一节《我们生活里缺少什么》,王实味说延安青年“生活得有些不起劲”、“肚子里装得有不舒服”,原因并不是像有人认为的物质生活困难或缺少异性、生活单调,因为当时大批青年奔赴延安原本就是“抱定牺牲精神来从事革命,并不是来追求食色的满足和生活的快乐”的。之所以会感到不舒服、不起劲,王实味以自己听到的两个年轻女同志的谈话作了回答:延安生活中缺少爱和同情。表现在领导(首长、科长、主任等“大头子”、“小头子”)把阶级友爱挂在口头上,实际上却没有一点爱心,搞特殊化,摆官架子,自私自利,对下面的同志从不关心。王实味深受五四影响,五四是启蒙的时代,人觉醒的时代,以一种全新的眼光重新认识人及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追求人性之爱,书写人性之美,涤荡封建时代人与人之间压迫与被压迫、剥削与被剥削的不平等关系,建立一种平等、友爱的关系,成为重要的时代主题。思想资源来自于五四的王实味,对延安这种不平等的同志关系、缺少人性关爱的官僚主义习气自然是难于接受,并引以为病态的。
第二节《碰<碰壁>》,针对2月22日《解放日报》上刘辛柏的《碰壁》一文而发。王实味认为不能简单地否定青年人的“牢骚”和“叫嚷”,因为“青年的可贵,在于他们纯洁,敏感,热情,勇敢,他们充满着生命底新锐的力。别人没有感觉的黑暗,他们先感觉;别人没有看到的肮脏,他们先看到;别人不愿说不敢说的话,他们大胆地说”,只有把他们的意见当作关照现实的“镜子”,鼓励他们勇敢地批评生活,才能将“‘丑恶和冷淡’减至最小程度”。在王实味的托派背景被揭出后,他在《野百合花》中一再提到青年,并要求把青年的意见当作“镜子”的观点,就被以有罪推定的方式与托洛茨基联系了起来。《联共(布)党史简明教程》中有一段关于托洛茨基挑拨青年的话:“托洛茨基分子……企图把党员和党机关对立起来,把青年和党的老干部对立起来。托洛茨基在自己的信中着重指望着学生青年,指望着尚未知道党与托洛茨基主义斗争历史的年轻党员。为夺取学生青年起见,托洛茨基曾去谄媚他们,称他们为‘党的最可靠的风雨表’”[2],批判者们说,这是回敬给王实味的一面“镜子”。这就是在以一种完全错位的方式对王实味进行有针对性的误读了。事实上,与其说王实味关于青年的看法来自托洛茨基,不如说源于五四。五四新文化运动展开的一个基本逻辑是进化论,白话胜于文言、新文学胜于旧文学、现代意识胜于传统思想,都是以这一逻辑为基础的。在此逻辑之下,青年就被赋予了革除旧世界、开拓新世界的伟大使命,承载了民族国家的未来,被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们所赞美。在鲁迅笔下,“青年”是出现频率很高的词,他对青年是充满期望的。他说:“我一向是相信进化论的,总以为将来必胜于过去,青年必胜于老人。”(《<三闲集>序言》)他对青年的热情给予充分肯定,认为中国的青年,应该“可以将中国变成一个有声的中国。大胆地说话,勇敢地进行,忘掉了一切利害,推开了古人,将自己的真心的话发表出来”,或许这不无初出茅庐的稚气,但这稚气在他看来是“没有什么可羞”的,而是青年性格中最宝贵的一部分。鲁迅是对王实味影响最大的人,王实味的青年观,与其说是来自于批判者们所说的托派,不如说是来自五四,来自鲁迅。
第三节《“必然性”“天塌不下来”与“小事情”》,王实味认为仅强调黑暗存在的必然性是不对的,重要的是防止和消灭黑暗,即便是“天塌不下来”的“小事情”,也不是放任黑暗的理由,这仍是其五四思想背景的延伸。五四诞生了中国第一代真正意义上的现代知识分子,与传统知识分子相比,其身份、地位和职能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传统知识分子在封建时代是没有独立地位的,他们只能依附于帝王,用所学为帝王服务,道之不行,被认为是一件很悲惨的事情。即便对帝王有批评,对国家有不满,也要像《邹忌讽齐王纳谏》中的邹忌一样,以讽谏的方式曲折表达自己的意见。直到封建帝制土崩瓦解的五四时代,知识分子才摆脱“为君上”的附庸地位,有了与传统依附性人格迥然不同的现代人格,独立的立场与批判的精神成了他们共同的追求,与一切社会弊病和黑暗腐朽的事物作斗争成了他们一致的使命。作为一名从五四走来的现代知识分子,王实味对以“天塌不下来”为由,将黑暗视为“必然性”与“小事情”,容忍缺陷、文过饰非的观点自然非常反感,并进行了尖锐的批评。
第四节《平均主义与等级制度》,王实味指出延安存在“衣分三色,食分五等”的不合理现象。干部服、小厨房阶层,与普通干部在穿衣和伙食待遇等方面区别对待,一方面是“害病的同志喝不到一口面汤,青年学生一天只得到两餐稀粥(在问到是否吃得饱的时候,党员还得起模范作用回答:吃得饱!),另一方面有些颇为健康的‘大人物’,作非常不必要不合理的‘享受’”。这种衣食住行上的等级规定,是中国封建文化落后性的表征。等级制支撑着封建社会的制度根基,在此制度之下,每一个个体都被纳入到一个身份等差分明的关系网之中,臣子成为皇帝的工具,子女成为父母的财产,妻子成为丈夫的奴隶,人之为人的价值、意义全被抹煞了,而讲求尊卑有序、奉守下级本分成了中国人文化心理结构的一部分,奴化意识、官本位思想由此而生,最突出地表现在农民和官僚阶层。五四引入了民主、平等的西方现代观念,并将民主与科学,德先生与赛先生一起视作舟车之两轮,视作救治中国弊病的有力武器,而封建文化遗产等级制则成了被鞭挞、抨击的对象,这是五四的功绩。但这一负面文化的基因并未根除,而是在四十年代的延安复活了,“衣分三色,食分五等”就是表现。在受过五四思想洗礼的王实味看来,在“一切应该依合理与必要的原则来解决问题”的革命战争年代,这是“不见得必要与合理”、应当被批判的落后观念。但在延安领导人看来,这就未免有无视中国国情与革命特殊性的狂妄之嫌了。1942年3月31日,毛泽东在《解放日报》改版座谈会上不点名地对《野百合花》进行了批评,他说:“近来颇有些人要求绝对平均,但这是一种幻想,不能实现的。”[3]在中共七大的口头报告中,他再次提及这一点:“当时我们没有东西吃,王实味挑动勤务员反对我们,他像是站在勤务员的立场上反对所谓‘三等九级’、吃小厨房,因为那时大厨房没有什么东西吃,其实小厨房东西也不多。”[4]表示不接受《野百合花》的说法。
王实味在创作《野百合花》时显然是没有预料到革命阵营一方的反应的,或者在他看来理所当然会是好的反应。他说:“我们底阵营今天已经壮大得不怕揭露自己的弱点,但它还不够坚强巩固;正确地使用自我批评,正是使它坚强巩固的必要手段。”实际上,在时代语境已发生彻底改变的延安,歌颂光明而非针砭时弊,以创作服务于现实而非表达对现实的不满,思想统一、集体主义而非精神独立、个人主义,已成了对革命文学家必然的要求。在鲁迅小说中扮演着“医生”角色的知识分子,与扮演着“病人”角色的愚昧民众(主体是农民)在革命阵营中的身份、地位及二者之间启蒙与被启蒙,改造与被改造、医生与病人的关系也发生了反转。《讲话》就立场鲜明地改写了二者的角色分配:“拿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和工人农民比较,就觉得知识分子不于净了,最干净的还是工人农民,尽管他们手是黑的,脚上有牛屎,还是比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都干净。”[5]在此情境之下,由五四而来的张扬知识者个性的个人主义、启蒙主义、自由主义在延安就成了一种异质性的文化因素,成了一种妨害革命的小资产阶级精神病态。革命知识分子应当认清自己的病症,改造思想,转变立场,抛弃错误的道路,获得精神的新生,重新纳入革命同一性的轨道。可当此之际,王实味居然以杂文家的姿态,以青年、人性、民主、平等等启蒙话语,对革命阵营内部的缺陷和弊病:等级制、不民主、官本位、缺乏关爱、麻木苟安、容忍缺陷等进行了言辞激烈的批评,这在延安领导人眼中,不啻于午夜枭鸣,实在是狂态十足。
这篇出现于延安这一最初成型的政治机体内、一个崭新时代开端的“狂人日记”,从作者王实味最初的动机来看,是为了提供一剂苦口的良药,驱除现实的黑暗,医治政治机体的病变,使延安变得“可能而且必须更好一点”。在《野百合花》的前记中他就表达了这一点:“据说这花……吃起来味虽略带苦涩,不似一般百合花那样香甜可口,但却有更大的药用价值”。可从政治那方面来看,却并不如此,一个艺术家,妄图以杂文家的姿态,行改造现实的政治家的事业,这无疑是危险也不可能被容忍、接受的,反而正是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病态的表现。于是,王实味的悲剧就在这因理解错位而导致的身份误置的背景下发生了。
正是《野百合花》,导致了王实味的人生转折。后来的结果,远不是他本人所能预料的。这篇杂文在延安不仅成了人们热烈议论的话题,还引起了最高领导人毛泽东的注意。据胡乔木回忆,毛泽东读到《野百合花》一文后震怒,猛拍办公桌上的报纸,厉声问道:“这是王实味挂帅,还是马克思挂帅?”并当即打电话,要求《解放日报》社做出深刻检查(《胡乔木回忆毛泽东》)。不久,毛泽东又读了王实味发表在墙报《矢与的》上的三篇文章,他说:“这些东西很有教育意义,是很好的反面教材”[6],“思想斗争有了目标了”[7]。正当整顿文艺界自由风气之时,王实味却狂人狂语,看来不对他进行医治是不行了。一开始,组织对他确实还是采取了一种“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态度的,想通过思想批判的方式对其进行挽救。这一点从范文澜《在中央研究院六月十一日座谈会上的发言》中对党“挽救”王实味过程的简述中就能看出来:“《野百合花》发表以后,乔木同志曾和他谈过两次话,写过两次信……明白的指出他的错误,而王实味到现在还认为乔木同志帮助他坚持错误。”[8]379-380“两个多月以来,党委和他谈话,有八次之多。我也和他谈过两三次。他总是狡辩,毫不认错。昨天早晨他还对我说:‘你在报上发表的文章我读了,但是我还没有发现我的错误。’”[8]380“党委又曾委托了五个同志经常和他谈话,帮助他改正错误。他仍是不认错,并且辱骂和他谈话的同志。”[8]380院领导、党委甚至代表最高层意见的毛泽东的秘书胡乔木——“医生”的化身,一再以谈话、写信、座谈等各种方式来“医治”王实味,而他却置之不理、拒绝就医的态度在范文澜的描述中一目了然。王实味并不妥协,他是这样回应的:“我的错误只有我自己能清算。别的人,不管哲学学的怎样好,也不会弄清楚的。”[9]193甚至还向党委提出了退党的要求,声言他“个人与党的功利主义之间的矛盾是几乎无法解决的”,他“要走他自己所要走的路。”[9]1895月27日至6月11日中央研究院的整风大会,他仅参加了6月4日的座谈会,便不再参加,以沉默来表达自己的抗议。王实味这种拒不配合组织挽救,讳疾忌医的姿态无疑助长了对他批判的升级,政治是不接受疗救失败的结果的。
在《野百合花》发表一个多月后的延安文艺座谈会上,毛泽东一锤定音:“嘲笑的对象只能是“法西斯主义、中国的反动派和一切危害人民的事物”,“刻画无产阶级所谓‘黑暗’者其作品必定渺小”,这就是对王实味的答复。《野百合花》被定性为“攻击革命,诬蔑共产党”的铁证。而《讲话》后,在有关王实味的媒体宣传及各方舆论中,之前的“同志”和“商榷”等字眼迅速销声匿迹,取而代之的是托派、小资产阶级立场、政治上的敌人、为反革命服务等,火药味越来越浓,政治的帽子越戴越大。而先前对《野百合花》持保留意见,对王实味的观点表同情态度的人也纷纷转向,加入了批判之列。在强大批判运动的攻势下,王实味的问题从思想问题升级为了政治问题。从1942年3月13日杂文《野百合花》发表到6月20日《解放日报》刊出《延安文艺界座谈会通过关于托派王实味事件的决议》的消息,短短三个月,王实味就从中央研究院特别研究员变成了整风运动中被整肃的对象。1942年10月底,王实味被正式定性为“反革命托派奸细分子”,还被安上了“暗藏在党内的反革命分子”、“五人反党集团”成员等罪名。1943年4月1日,在延安“抢救失足者”运动中,王实味被中央社会部下令逮捕,关押于中社部拘留所,一关就是四年。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形?原因在于,政治是有其特殊的治疗方法和手段的。毛泽东在《整顿党的作风》的报告中提出了两条宗旨:惩前毖后、治病救人。如何治病救人?他认为说理才是正确有效的方法,而“说理的首先一个方法,就是重重地给患病者一个刺激,向他们大喝一声,说‘你有病呀!’使患者为之一惊,出一身汗,然后好好地叫他们治疗。”这一计当头棒喝,不仅是让犯了错误的病人清醒的一剂猛药,同时还起到了对其他人警诫劝谕的功效——尤其是1942年春文艺新潮中与王实味犯了同一病症的艾青、丁玲、萧军之辈。而在这一治疗行为中,最关键的一点,莫过于指出病人的病根所在。王实味的病根,就在于狂。这不仅是因为他写了《野百合花》这篇狂人日记式的杂文,更与他本人的性格有极大关系。从批判运动中王实味被揭发出来的言行及各种回忆文字来看,王实味是个个性极强的文人:特立独行、桀骜不驯、激烈偏执、孤傲狂放,对身边的人事常有不满,动不动就发脾气,用语辛辣尖刻,完全不留情面。且大部分时间都生活在自我封闭的世界里,与他人交往时,往往取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是一个标准的狂生形象。
有一些典型的例子。戴晴在《王实味与〈野百合花〉》中说,在中央研究院编译室,王实味只没与张闻天、王学文两个宽容大度的领导发生过争吵,其他人他都不肯轻易放过。他的译作不准有丝毫改动,编辑改一个字,他就找上门去与之大闹。他对当时常在俱乐部举办交谊舞会非常反感。一次,俱乐部主任金紫光从他窑洞门口经过,王实味(正在躺椅上躺着)见到他,突然跳起来,一把抓住他,指着下面还有乐声传来的礼堂,咬牙叫道:“再跳!再跳就找颗手榴弹把你们全炸死!”而与王实味有过一段婚姻的薄平回忆说,王实味“少言寡语、孤高自傲”,他们“去延河边上散步或购物、吃饭。从编译部的山上往下走,途中遇到部里下山或上山迎面走过来的人”,他总是“设法绕开走,回避与对方打招呼”,薄平问他:“你们编译部的部风,见面都是这么冷里巴几么?他说:各人有各人的事,生活很简单,废话少说。接着又是把遇到的那个人讽刺、挖苦或出出洋相一番。”[10]这些细节投射出了王实味性格中的一些侧面——既狂且怪。如果说这样直性狭中、锋芒外露的性格在平常的人事往来中都是易于招怨的,那么,在情形复杂的革命阵营、形势严峻的政治环境中,就更是孕育着危险的了,这与他被命名为犯了狂病的“病人”是存在或多或少的关系的。
1947年3月,中央机关撤离延安。4月16日,王实味被转移至山西兴县晋绥公安总局第四科的一个看守所,在收押登记时,他对收押人员说:“我是犯了错误的,我犯了刘少奇同志的《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上的二、五两条,即不能拥有真理和容忍、委曲求全,故改名王二五。但我绝不是托派。”说在延安他向记者承认自己是托派是“自我牺牲,是被迫的”,还说:“我过去在枣园工作及休养时,因有些人说些刺激我的话,因此使我神经不健康”,对于王实味的这些言谈,看守所的工作人员曾两次找他谈话,劝他好好改造,不要翻案。谈完后,王实味又承认自己有托派问题和反革命活动,并给当时晋绥分局的负责人甘露、张稼夫及晋绥公安局长谭政文等写信承认问题,但否认自己有精神病(《王实味被捕后的表现与处理经过》)。可见,王实味的怪言异行已被人认定为有精神病,对此,一方面他否认抗辩,另一方面,他有时又认同于这一命名,如其上他申说自己因受了刺激,“神经不健康”。有意味的正是这一点,王实味对自己被命名的狂病,持一种既抗拒又认同的矛盾姿态。
1943年1月23日,中央研究院党委决定开除王实味党籍。在一份名为《关于开除王实味党籍的决定》中,说王实味从1929年参加托派活动以来,始终未停止过托派的活动,“是一个隐藏在党内的反革命分子。始终表示对党仇视,与其他党员犯了错误经过教育因而改悔完全不同,故决定开除其党籍。”[9]45王实味不服,到中组部哭诉自己没有参加过托派,不是托派分子,要求不要开除他的党籍,但不能改变事情的结果。于是,他于1月26日按照自已的想法,拟组织的口吻写了一份《中央组织部对王实味同志的错误及托派活动嫌疑问题的决定》上交中组部,中有这样的内容:“党认为他的《野百合花》及《政治家,艺术家》在实际上(有)破坏党的错误,其根源在于他的虚无主义倾向及小资产阶级病态的忧郁性,而他的狂言乱语,则是由于他的神经确实有些异状,与常人不同”[9]46,引人注目的是,在此他同样自认,正因为自己“小资产阶级病态的忧郁性”及“神经确实有些异状”,所以才会“狂言乱语”,而不认同党对他的定性:“对党仇视”的“反革命分子”。
1943年审干开始,据当时提审王实味的凌云回忆,当时王实味的情绪很不稳定,有时承认自己有错误,有时又说自己有道理。4月中旬,王实味写了第一份交代材料,说自己的托派活动被党揭露已经一年多了,党为了考验他悔过与转变的真诚,才送他到保安机关,自己要从一个“自命天马行空、半狂的托派英雄”,“化作一个两脚踏地的现实的人”[9]75。此后,他还写过几份类似的“坦白”、“交代”材料,但往往很快又否认自己的“坦白”和“交代”。在办案人员印象中,王实味属于“态度狡猾”的一类。从王实味摇摆不定的态度、自相矛盾的表述和前后不一的自我认定中,可以见出若干机杼。可以肯定地说,他对于政治强加于他的“精神病”的命名是不服的,不然也不会给晋绥分局负责人及晋绥公安局长写信抗辩,但为什么他在另一些场合中,又以“半狂”、“病态”、“狂言乱语”、“神经异状”来描述自己呢?他既抗拒又认同于这一命名出于何种心理?事实上,无论政治一方还是王实味一方,都在进行身体与思想病症之间的转换,只不过政治是以将思想异端转换为身体异状——疯癫的方式,来确认批判对象王实味的异质性。而王实味相反,则是以被迫认同身体异状的方式——“佯狂”以清洗思想异端这一更为严重的罪名。佯狂成了护身符,却又同时成了政治对其进行归罪的方便路径,这就带有浓重的悲剧意味了。更为悲剧的是,在巨大的政治压力下,佯狂也有可能转化为真狂。
1944年5、6月,中外记者团访问延安,《新民报》记者赵超构曾与王实味有过一次会面,他回忆说:“当我们坐下来的时候,王实味却先开口谈起他自己的事情来了。谈话的神情完全像演讲,时刻舞着手势以加强他的语气,说到他过去的‘错误’,他的表情严肃到可怕。有时,竟是声色俱厉的……问到他最近的生活,据说还‘在休养中’。据我的观察,他的精神上所受的刺激,就在和我们会面的时候,也还是掩饰不了的。”[11]从这段描述中可以看到,在接受政治“治疗”后,王实味已由一个有独立思想和批判精神的知识分子,变成了一个真正精神半狂的病人了。
1947年,王实味在山西兴县被秘密砍杀,弃身枯井。
王实味的故事,延续了鲁迅开创的医病隐喻传统,故事的主人公,也延续了鲁迅小说主人公的命运。王实味虽处在一个与狂人、夏瑜病弊丛生的传统社会完全不同的现代社会中,却走上了一条与他们相似的路。这个与《狂人日记》中的狂人气质相近的延安狂人,并未治愈现实的弊病,实现“医国手”的志愿;也并未治愈自己的狂病,换取与狂人一样“到某地候补”的光明前途,而是像夏瑜一样失去了真实的肉体生命,重复了鲁迅小说中启蒙者被吃的命运。
王实味力图医治的延安病相,是在五四启蒙传统的思想背景下照见的。在他的身份预设和想象中,自己是启蒙者、医生,延安的病症则是非现代、需被革除的他者。而实际上,在延安这一崭新的政治机体内,他对五四传统坚守,对启蒙文学家社会角色的认同,正是其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劣根性的表现,是需被“治疗”的严重疾患。二者的悖反实际上是两种思想背景、两种文化语码、两个不同时代的对立。因此,王实味的悲剧不仅是他个人的悲剧,作为延安文艺整风以来第一个为文学献出生命的作家,他给二十世纪中国带来的启示远超过一个作家的意义。
[1][美]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2]联共中央特设委员会.联共党史简明教程(上)[M].济南:大众印书馆,1941:126.
[3]毛泽东同志号召整顿三风要利用报纸[N].解放日报,1942—04—02.
[4]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毛泽东在七大的报告和讲话集[C].北京:中央文献出版社,1995:142—143.
[5]毛泽东选集:第3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851.
[6]毛主席在延安领导中国革命.毛主席在延安的故事[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1978:72.
[7]李维汉.回忆与研究(下)[M].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1986:483.
[8]范文澜.在中央研究院六月十一日座谈会上的发言[M]//刘增杰,等,编.抗日战争时期延安及各抗日民主根据地文学运动资料(上).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0.
[9]温济泽,等.王实味冤案平反纪实[M].北京:群众出版社,1993.
[10]绯石.追怀王实味:从师生到夫妻(上)[J].新文学史料,2012(3):21-48.
[11]赵超构.延安一月[M].上海:上海书店,1992:147.
[责任编辑 王俊虎]
I206.6
A
1004-9975(2014)02-0090-06
2014-01-06
高颖君(1983—),女,河南临颍人,北京大学中文系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