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伟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鲁迅与柔石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比较研究
李 伟
(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山东济南 250100)
柔石受鲁迅的文学影响,创作了大量关于五四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经比较发现,他们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形象有着相似点:同为时代的孤独者和多余人;在清醒中麻痹自己走向灭亡。然而两位作家对爱情及人生道路的思考各显特色:鲁迅小说中的知识分子充满忏悔与自我启蒙意识,从人生悲剧中获得新生;柔石笔下的知识分子多自私自利和无责任感,人生观较为迷茫。
五四知识分子;孤独者;多余人;爱情观;人生道路
鲁迅与柔石之间短暂的友谊已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佳话。鲁迅是书写“五四”前后知识分子小说的现代文学大家,著有《在酒楼上》、《孤独者》、《伤逝》等经典之作。左联五烈士之一的青年作家柔石在短暂的文学生涯中创造了《二月》、《旧时代之死》和《三姊妹》等关于知识分子题材的小说。通过比较两位作家同一题材小说中知识分子形象的相同和相异之处,可以凸显两位作家文学创作的各自特点。
(一)“孤独者”和“多余人”
“多余人”即“零余者”,源于俄国文学家别林斯基评在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中那些有理想、不满现实,但又脱离生活实际、最终碌碌无为的青年知识分子的艺术形象。后成一类人的代称,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不甘与庸俗的贵族为伍,对现实不满,具有改革意识,但受时代和阶级的限制,他们脱离人民群众和实际,缺乏毅力,结局一事无成。如:普希金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中“奥涅金”,屠格涅夫小说《罗亭》中“罗亭”,莱蒙托夫小说《当代英雄》中“毕巧林”等等。这种类艺术形象在世界各国文学中进行演变着,如德国的“烦恼者”、法国的“世纪儿”、英国的“拜伦式英雄”、美国的“反英雄”,中国的“零余者”和“孤独者”等。[1]251
《孤独者》中魏连殳之所以被称为“孤独者”主要原因有:一是,行为的矛盾;二是性格的孤独。他受“五四”新思潮的影响,在社会众人眼里却是“古怪”、“异样”,选择的职业,待人言行方式,充满着时代的先进意识,反叛旧传统和道德风俗,但又不可能对其完全抛弃,多或少地残留着封建的烙印。
魏连殳行为的矛盾。他作为村子里走出去唯一吃“洋墨水”的人,回乡参加祖母的葬礼,家族中亲戚、族长、近房都认为他肯定会反对山村丧事的仪式:不穿孝服,不会跪拜,更不同意请和尚道士做法事等。魏连殳刚进家门,只在祖母灵前弯一弯腰,并没有跪拜,立刻引起了众人对他大不敬的不满,但接下来的一切却出乎众人的意料,他同意了亲族们的一切要求,亲自为祖母穿衣服,默默地执行着封建礼仪,以此引起了山村人由先前不满变为羡慕的感叹。从根本上说,魏连殳的顺从并非心甘情愿,如果不遵守老规矩,祖母的丧事无法顺利进行,他深知并看透了一切,尽孝让祖母早日入土为安,因此他也只能这样做。魏连殳内心和外行的不一致,想抛弃一切世俗,却又无法完全弃之,致使他在社会中没有容身之地。他曾不满现实社会,把中国未来的希望寄托于孩子们,然而当他贫困潦倒,连孩子们都避他而去。魏连殳失去了最低的生活保障,面对众人的冷漠和无法生存的现状,伴随而来是苦闷和彷徨。背离社会的行为导致不被众人理解,从而造成他内心的孤独。
魏连殳内心的孤独。他出身于一个中等的平民家庭,自幼父母双亡,便依附祖母为生。祖母平日里总是异常地冷淡,“终日坐在窗下慢慢地做针线的祖母。虽然无论我怎样高兴地在她面前玩笑,叫她,也不能引她欢笑,常使我觉得冷冷地……”[2]219祖母独自地承担起赡养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祖孙,面对家庭的困顿、族人乘机争夺房产的欺辱,她勇敢地活着,在一生的孤独中死去。祖母的孤独对他影响很大,她的生存处境暗示了魏连殳的现状,因此祖母大殓时,他会失声长嚎,这是在发泄内心的孤独,像祖母一样,他孤独的心无人理解,少年与祖母相依为命的生活方式造就了他选择了这条坎坷孤独的人生之路。
柔石小说《二月》中萧涧秋同样是一个生活于20世纪20年代,受“五四”运动洗礼追求进步的知识分子。他怀有革命激情但又单纯幼稚,在复杂激烈的社会变革面前想有所作为,但又不知何去何从,成为时代中又一个“多余人”。
萧涧秋来芙蓉镇前的事迹,作家未作正面描述,而间接地从他人的介绍中得知他曾经轰轰烈烈奔赴于革命。当他真正出现在读者面前时,那种一无反顾的革命热情在言行举止中已被大革命失败的绝望消失殆尽,展现在众人面前的则一个步步为营的萧涧秋。在与同事争论各自的信仰时,众人推测他从外界来,料想会滔滔不绝地讲述见识、理想和志向,而他却低调闭口不谈。可见长期追求信仰毫无结果的漂泊,已改变了他以往的轻狂和热情,尽量避免与同事发生争论,极力地维护着人际关系,表现知识分子性格的软弱性。
萧涧秋追求理想的失败。他与芙蓉镇这群远离外界动乱,只谈空想主义的青年人不同,曾经去寻找救国救民的道路,怀着满腔热情地投入革命,南北奔波六年,他本应该执着于追求,成为革命战士,实现救国救民的理想。但事实证明他并没有成功,过于简单地低估了革命,从幻想和兴奋中走向失落,于是为避开现实的残酷,来到了与世隔绝的芙蓉镇。多年的漂泊生活,已让他身体劳累,内心压抑,极度厌倦外界,寻找暂时逃避的栖息地。萧涧秋对理想追求不坚定,确定了他像“漂鸟”一样走到哪里都不适应,他不是“弄潮儿”,也不是“站在山冈者”,所以他的“多情、孤独、软弱,使他‘无所为”,只能如闲云野鹤般到处漂泊。这正是彷徨中典型的‘多余人’。”[1]251
魏连殳和萧涧秋都生活于“五四”前后中国的社会动荡期,曾敢于冲破封建思想的枷锁,积极热情地探求着社会进步和国家的命运。但他们又常会脱离现实,在幻想和激动过后,陷入彷徨和迷惘,最终成为“孤独者”和“多余人”。其原因有:一是受过新思潮的影响,思想上有波动,有先进意识,但又受到反动势力的重压;二是在社会现实中想有所作为又找不到出路,一事无成中陷入精神苦闷;三是有着内在的悲剧性,灵魂深处的痛苦,无法与人民大众融为一体而变得孤独、茫然。
(二)“无头的苍蝇”
这类知识分子能清梦地认识到社会的现实问题,但内心的苦闷和焦虑,驱使他们无聊地应付着人生,等待他们是毫无意义地被社会埋葬。中国知识分子在历史的落潮期,常常因为精神空虚无路可走地回到原点,《在酒楼上》中吕纬甫在时过境迁后,由时代的先锋者变成了一个“模模胡胡”“敷敷衍衍”、“随随便便”[2]165的“庸人”,探其背后的主要原因有:
第一,思想的迷惘和精神之路的迷失。吕纬甫年轻时是位思维敏捷、精悍奋进的民主革命主义者。那时他勇敢、坚定、激进,曾想满腔热情地投入中国改革的革命道路。但文本对他的外貌描写,由先前的激进奋发到如今的沉静和抑郁。当他看到废园里迎雪斗艳的鲜花,眼里突然散发出十年前“射人的光来”。想到当年自己也像这些花那样逆风而行,勇敢地与旧势力斗争,现如今却是历经沧桑,在时代激流的旋涡中变得伤感和颓废,精神之路被黑暗的社会势力彻底地击败后,他成为了失败者。
第二,选择职业由先前的充满志向变为现实的空虚。吕纬甫由当年“ABCD”积极进取的推崇者,如今却从事教授“子曰诗云”的职业。以朋友“我”的吃惊和诧异,写出吕纬甫现实的空虚。在朋友的印象中,他当年可是以“ABCD”挑战着“四书”、“五经”之类,是不可能随便以教古书来打发日子。他连自己都觉得从事的职业无聊,可见精神空虚的程度之深。他自我麻醉地做着违心事,辜负了老朋友的期望,但还是循着这条路迷惘并痛苦地走下去。正如他所说:“就像蜂子或蝇子停在一个地方,给什么来一吓,即刻飞去了,但是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2]159可笑又可悲。
第三,吕纬甫清醒地认识到行为的无聊。首先是为早年死去小兄弟的迁葬。他不远千里迢迢回到故乡,不顾经济的拮据,为小兄弟买了一口小棺材,花钱雇人迁葬,并为他在指挥迁坟现场的行为和语言感到吃惊和奇怪,可见其复杂的心情,嘲笑自己的所作所为,但又无聊地做着。当发现棺木中空空,连一丝头发都没有,本可以立即结束迁葬,却又忙了大半天的监工,很认真地继续下去,他从自欺欺人的行为,深知自己的庸俗,可见他是自愿堕落。其次是送邻居阿顺的两朵剪纸花。他从太原来到S城送花就是希望生活在困境中阿顺能快乐。可他又深知在黑暗社会的压迫下,生活在下层的贫苦人民,物质无保障,哪里还会想到戴花这样的事?吕纬甫的可悲在于他是清醒者,却自愿随波逐流,用模糊和颓废来吞噬清醒,让随随便便地迈向旧势力的深渊。
柔石小说《旧时代之死》中朱胜禹生于清苦的普通家庭,因父亲在弥留之际遗言要儿子走上名场之道,所以母亲不惜一切代价供他读到大学。其后又因不满于社会现状,他便辞去职务,最终精神崩溃,重病缠身,丧失生存能力,未婚妻的自缢,在无法承担着现实的重担中吞鸦片自杀。朱胜禹被旧时代所吞噬,其表现为:一是精神受旧时代摧残;二是从生存意识和身体上留下时代迫害的印迹。
朱胜禹是时代的牺牲品。一个受着“五四”思潮影响的青年大学生,本应是充满活力、朝气蓬勃,而不应像一只迷失方向并受了重弹的疯狼在街上乱逛。从外貌上看他已被社会折磨为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半疯半狂状态,因找不到精神寄托而沉溺于酒场。朱胜禹的个性中缺乏应对旧势力的能力,而导致未婚妻的自缢。他反感封建包办婚姻,听媒人大夸未婚妻的所做所为,便立刻断定这女子是旧式封建大家闺秀,从而排斥这场婚事。为此他向媒人展开强烈的进攻,先是不理睬,后是骂。但在悲剧发生后,他竟不由自主地亲吻着初见冷冰冰的未婚妻,无比后悔,想到了她的美丽,她的微笑,正是他所要寻找的恋人,便开始否定自己的立场,在经受不住压迫中很快地投靠了旧势力。“在知识分子面前出现了歧路:一条是艰苦的革命的道路,这需要在奋战中探求,而且要经受痛苦的考验;一条是回转去,或则麻木、苟安,或则消沉、颓唐,或则妥协、投降……。”[3]朱胜禹在“歧路”面前选择后者,在精神的空虚和痛苦中成为了时代的殉葬者。
朱胜禹是时代的迫害者。面对理想与现实差距,他倍受压迫,作为一个知识分子无法自立于社会,病重缠身,失业无事,一个从未受过教育的山民都可以靠力气劳作维持生存,朱胜禹却无路可走。正如“人生最痛苦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有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4]朱胜禹违背父母的寄托在迫于无奈中回到故乡,年长的母亲在社会重压下以宽广的心襟接纳他。但他却看不到光明,不愿意仰人鼻息地生活,恨透了残暴与专横的社会。他深知自己如一只寄生虫,活着只会让亲人伤心,朋友担心,苟活于世已无意义,清醒地走向了死亡。“他是一个被环境压碎的人,禹的狷介和软弱,决定他的出路逃不脱社会里弱小者的通常性的结局:不夭于忧病,就毁于自戕!”[5]
吕纬甫和朱胜禹是时代的悲剧,他们曾站在反传统队伍的前列,却又在社会现实中消磨了其意志,只能像蜂子或蝇子那样转了一小圈又落回原处。吕纬甫自我调节的失败,人格的压抑,决定了他不会有很好的结局。朱胜禹缺乏反叛的意志和坚强的毅力,以死亡求解脱。正如,“冷静要到达死静的地步,要达到死似的镇静,才能进入麻木的境界。”[6]从对五四知识分子命运的书写中见证鲁迅与柔石小说创作的相同,批判旧制度的残忍和罪恶之余,反思五四知识分子的自身因素。
柔石传承鲁迅的小说创作,但也有着自己的个性,正如,“实践证明,文学只有经过自身的不断完善,经过文学内部机制的有效运转,经过作家主体意识和文学创作的逐渐成熟,以及经过文学在各种意识形态下不断克服自身弱点,不断在横向与纵向的比较和影响下逐步提升的过程,才有可能达到较为完善的境地”。[7]两位作家在对五四知识分子的爱情观,及人生道路的探索存在相异之处。
(一)爱情观的相异
同为爱情题材小说《伤逝》中涓生表现为在爱情中“忏悔+自我启蒙”;柔石小说《三姊妹》中章先生则是爱情的“自私自利+无责任感”。
涓生的忏悔意识。小说开篇写他的忏悔心理“如果我能够,我要写下我的悔恨和悲哀,为子君,为自己”[2]229,他受“五四”新文化洗礼,追求自由、平等的爱情观,最初对子君很真诚和尊重,希望共同努力追求恋爱的自由权,与封建旧势力和礼教做斗争。面对失业,已是早有所料,因此起初表现很坚强,把失业后的生存之道计划的很美好。但他低估了现实,在迫于生存中走向了迷茫,当没饭可吃之时,他开始躲避家庭,寻找自己独存的空间,想到子君离开。但当每次产生抛弃子君的想法,他总是受到自己良心的谴责,在经历内心无数次挣扎之后,麻木地赶走了子君。“实际上他还没有真正认识到社会的黑暗与压力,他把不幸归因于和子君的结合上,急于摆脱而走自己的路,这正是他的悲剧”。[8]涓生自责中清醒地认识到自己行为的残酷,得知子君的死,他无数次地表达忏悔之心。从中说明涓生对待爱情并不完全是自私,至少还有点人性,承认对子君的死负有责任,一直处于精神痛苦的自我忏悔中。子君和涓生的悲剧由残酷社会现实造成,旧制度容不下知识分子追求爱情的美好,冲出旧势力的牢笼是要付出无法生存的代价。涓生在毫无出路中错误地伤害了子君,放弃了爱情,但从始至终并没有欺骗和玩弄子君,在命运的悲剧中重新审视和批判自我。
涓生的自我启蒙意识。首先以爱情启蒙子君,在受鼓舞后喊出了:“我是我自己的,他们谁也没有干涉我的权利!”[2]231其次涓生觉醒地认识到爱情是真正意义的志同道合,深知,“爱情必须时时更新,生长,创造。”[2]233,这在当时具有先进意义。两人获得了自由爱情后,解决不了基本的生存问题,无法维持爱情。涓生面对现实失业后,杀掉油鸡、放走阿随,认知到这些是建立在适当的生存基础之上。他本希望子君离开后能坚强地活下去,做她想做的事,但社会旧势力却容不得她犯错误,“爱情是一种社会现象,它不能脱离开具体的社会政治、经济等诸种因素而孤立存在。”[9]涓生意识到他与子君的爱情脱离现实,离开实际生活的种种因素,所追求一切美好的理想婚姻皆不存在,却低估了子君的悲剧,在自我反省中认识到自己的软弱、自私和怯懦。
与涓生的爱情观相比,柔石小说《三姊妹》中章先生则是完全自私主义的爱情观。他与平民三姐妹之间的恋爱纠葛。先是与大姐莲姑一见钟情,在北上求学后弃之而去。随后,他又开始追求二妹蕙姑,因逃避战争沉醉于生活的快乐,淡忘了谈婚论嫁之事。章先生不甘失落,转而追求年轻的小妹藐姑,被拒之门外后。他又打着拯救的无耻借口,要求共娶三姐妹,遭辱骂后,一无所获。章先生爱情失败的原因有:一是,追求爱情的自私自利、自我、毫无责任感。二是青年知识分子经受不住社会生活动荡的影响与腐蚀,勇于追求爱情的新鲜感。
知识分子轻率的个人主义爱情观。章先生与莲姑是平等、自由恋爱,最终失败是因他的自私自利,被迫北上求学前答应莲姑,经努力拼搏后,再回来求婚。但到北京两个月后,他就变得冷淡、倦怠,失去热情,便找借口推脱交往。加之父亲以停止经济供给相逼,他自私地淡忘爱情。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在遇难之时,就表现出其软弱,四年的遥无音信,莲姑被迫无奈地嫁人。章先生对待爱情更多是利己,以满足欲望为准,对女性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他甚至自私地想象着恋人会默默地等着他的归来,梦醒过后却指责莲姑先嫁的不忠,最后又可笑地扮演着时代浪漫派的“英雄”,要娶三姐妹为妻,可见证他自我的程度。
知识分子毫无责任的爱情观。章先生与蕙姑的爱情悲剧是因他不承担责任造成的。在第一次恋爱失败后,由于自尊不甘,用虚伪的谎言很快地追求到蕙姑,只以口头婚约毫无实际行动,在恋爱没有得到社会大众认可的情况下,把同事带到蕙姑家胡乱地宣言恋爱解放观,只顾炫耀再次得到“美人”的胜利感,为满足虚荣心而无情伤害了蕙姑。当战争来临之时,他借着逃亡不负责任地弃蕙姑而去,只顾享受舒服自在的生活。章先生宣扬不喜欢媒妁之言,实际是他推卸责任的借口,总是在恋人最需要关爱时弃之。蕙姑出嫁后生活在丈夫的侮骂和痛打的余生中,其痛苦的根源来于章先生不负责任中断送她的青春。在两次爱情失败后,他又异想天开地获取藐姑,在被揭露欺骗两姐妹的伪君子罪行,如禽兽地逐出门外。章先生以优越的地位和权利,要求莲姑、蕙姑离婚而再娶她们,这实质是挽救他那自私的虚荣心。
柔石写章先生忏悔意识显得浅薄,相对于自私和无责任感,自责是微不足道的。涓生的爱情观中不能完全排除其自私意识,但相比其自责和忏悔意识更强烈,启蒙和觉醒意识鲜明。从书写知识分子的爱情观中,见出涓生的意义远远大于柔石笔下章先生,正如鲁迅先生所说:“自然赋与人们的不调和还很多,人们自己萎缩堕落退步的也还很多,然而生命决不因此回头……人类的渴仰完全的潜力,总是踏了这些铁蒺藜向前进。……什么是路?就是从没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从只有荆棘的地方开辟出来的。”[10]涓生从爱情悲剧中获得新生,小说结尾处在暗示涓生已经决定坚强地走好生活之路。柔石则更多批判章先生对待爱情自私自利的狭隘性。
(二)人生道路的不同探索
鲁迅在小说中对五四知识分子既是批判又同情,指明他们单靠个人微薄的奋斗力量不可能实现理想和人生价值。如果单斗只会像只飞回圈点的蜂子或蝇子,他们应该融入到人民大众中去,发动群众共同抗击强大敌人,这样才能取得成功。相对于鲁迅,柔石属于青年作家,思想不够成熟,对知识分子人生道路思考较为模糊,在批判的同时没有给予人物指明方向,使之失败之后只能做无谓的逃亡。
死而获得新生。从文本细读中发现涓生的人生道路是:觉醒—彷徨—新生。涓生有理想、敏感、正直,大胆地向恋人坦白身世和缺点,为了追求爱情甚至与朋友绝交,在生活并不宽裕之余,租屋安置了他和子君的家。起初生活虽然很简朴,但很幸福,为追求理想迈出了第一步,这对恋人完全沉浸在爱情的美好氛围中,对未来充满信心。当精神力量超越物质力量时,生活中的一切都是美的。但好景不长,当他们需求现实的物质基础,涓生由觉醒进入了彷徨。面对子君沉浸于家务,现实生活让她由恋人变成了妻子,失去了先前的天真和静娴。当两人失去最基本的生存保障,幸福的生活梦开始有了瑕疵,物质力量占据主导,与温饱问题相比爱情成为了边缘话题。当看到子君用不舍得吃的羊肉喂狗时,他对生活产生了怀疑从而陷入困惑。两人的神情由先前的含情脉脉变得冷淡,这种冷让涓生开始逃避子君。涓生对人生充满渺茫,既不能与子君携手同行,又不愿一块儿等死。知识分子在困难面前会变得软弱,由于社会残酷并被现实所迫,涓生对人生的追求难免会迷茫和困惑,甚至会误入歧途。
涓生在悲剧中获得重生。从饲养狗阿随的归回,这便给涓生带来了生的希望,一只被丢掉的狗都能活着回来,更何况是人?涓生从中获得勇气,寻求重新生活,“新的生路还有很多,我心必须跨进去,因为我还活着。”[2]245由先前的彷徨到“直面人生”,这是对自我的一大超越。虽然“初春的夜”对于涓生来说是来说是那样漫长,但他正努力地向前途的光明迈进。涓生的超越莫大于不死,“我活着,我总得向着新的生路跨出去……”[2]246他从子君死的创伤中坚强起来,并以先前的悲剧和所受的伤痛为警戒,从追求爱情惨重代价中获得新生。从中见证鲁迅给予知识分子人生新的方向和目标。“鲁迅在这悲剧的演出过程中揭示他们的灵魂,解剖他们的世界观。鲁迅批判他们那样的人生,是在用他们的道路和结局启迪现实生活是一代年轻的知识分子怎样面对现实的人生。”[11]
相对涓生的人生道路,《二月》中萧涧秋则是迷惘的逃脱。他总是处于漂泊的状态,正如柔石说“恰似随风飞舞的柳絮,逐上逐下逐东逐西,究竟不知道落在哪里?”[12]萧涧秋在与强大的敌视阵容抗争失败后,并没有从中获得新生,更多地采取逃避人生的方式。他来到芙蓉镇只是暂且地逃避的社会动荡。大多数知识分子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中,总会徘徊于脱离实际的十字路口,有所为而又不能为,无法改变社会的现状,国家的命运,人民的苦难,在如磐的社会黑夜中苦闷地煎熬着,于是寻找一块心灵慰藉的静土来逃避现实人生。萧涧秋正是这种不知何去何从的境遇中来到了“世外桃源”芙蓉镇。
萧涧秋避世的态度。从萧涧秋在芙蓉镇处理与陶岚、文嫂的关系中可见出,他对陶岚的爱情既不接受也不拒绝。面对陶岚的大胆告白,他的态度处于若即若离,忽左忽右的矛盾中。在书信交往中,他是内心激动,但又从未主动地表达一句爱意。面对情敌的攻击,他内心好似有点挣扎,行动上却又无动与衷。面对以钱正兴为首强大集团的羞辱,因害怕被牵入冲突中而保持沉默。萧涧秋以牺牲陶岚来帮助文嫂,但又说不清楚想要干什么,从而引来封建舆论的攻击,导致文嫂的自杀。他与芙蓉镇格格不入,救济文嫂一家本是好事,但没有一人赞同他是救贫扶弱,反而迎来众人流言蜚语的攻击,在自做主张中害死了文嫂。本带着一颗失败的心逃亡而来,但芙蓉镇人又容不下他,希望再次破灭,在一场重病之后,借去佛山旅行为借口离开芙蓉镇。萧涧秋的人生就像一只在网中徘徊的蜘蛛,从一网中爬出来又进入另一网内。
鲁迅曾在《二月》小引中评价萧涧秋:“他其实并不能成为一小齿轮,跟着大齿轮转动。他仅是外来的一粒石子,所以轧了几下,发几声响,便被挤到女佛山——上海去了。”[13]柔石作为青年作家自己也正处于积极的探索中,于是暂且还不能为小说中的知识分子指明正确的人生道路,这显示其文学创作的不足,但从侧面也见证了他的真实,正如恩格斯说一部好小说“如果它能真实地描写现实关系,打破对这些关系性质的传统的幻想,……引起对于现存秩序的永久性的怀疑,那么,纵然作者没有提供任何明显的解决方法,甚至没有站在那一边。这部小说也是完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的。”[14]
纵观鲁迅与柔石的小说创作,书写五四知识分子的孤独和多余处境,清醒但又自甘颓废和堕落。两位作家在对知识分子的爱情观和人生道路的探索是各显特色,鲁迅小说中知识分子追求爱情中充满忏悔与自我启蒙意识;从人生悲剧中获得新生;而柔石笔下的知识分子则显出对爱情的自私自利和无责任感,对人生道路的思索较为迷茫。柔石在思想及创作手法上略显得涩青和稚嫩,但也有他的个性,《二月》足以证明其文学的实力。因此我们在感受大家的文气之时,应更能体悟到青年作家的文学奋进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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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俊虎]
Com parative Study of the Intellectual Images in Lu Xun's and Rou Shi's Novels
LIWEI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Journalism,Shandong University,Jinan 250100 shandong)
Influenced by Lu Xun's literature,Rou Shiwrote lots of novels about the May 4th intellectuals.By comparing intellectual images in their novels,we can see some similarities between them.Firstly,they are the loners and superfluousmen of the times;Secondly,they paralyze consciously to the destruction of themselves.But there are also some differencesbetween the twowriters'thinking about the May 4th intellectuals'love and life paths:the intellectuals of Lu Xun'snovels are full of confession and sense of self enlightenment,therefore they can find a new start from the tragedy of life;most intellectuals in Rou Shi's novels are selfish and have no sense of responsibilities,feel confused about the future.
the May 4th intellectuals;the loners;the superfluousman;love;the path of life
I206.6
A
1004-9975(2014)02-0084-06
2013-12-12
山东大学博士研究生自主创新项目(YZC12045)
李 伟(1983—),女,江苏连云港人,山东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