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虎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延安 716000)
■现当代文学研究
建国后国统区著名作家创作心态透视
——以老舍、曹禺为中心
王俊虎
(延安大学文学院,陕西延安 716000)
老舍和曹禺在建国初期虽然被主流意识形态所吸纳、看重,受到政府方面极高的礼遇和优待,但他们毕竟是来自国统区的作家,与来自解放区的革命作家周扬、丁玲、赵树理们相比,距离主人翁当家作主的优越心态有着微妙的差异。荣耀与惶惑不时撞击着他们脆弱而敏感的神经,身居高位但却如履薄冰般地行进在多事之秋的中国文坛之上,此种心态严重掣肘了作家的自由创作。探讨他们建国以后的真实心态,对研究同代中国现代作家的晚年创作大有裨益。
老舍;曹禺;心态;荣耀;惶惑
1949年7月2日,全国各条战线、各个行业,包括国统区、解放区、沦陷区具有代表性的文艺家们都汇聚于即将作为新中国首都的历史文化名城——北平,召开在中国文艺史上具有深远意义的第一次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对于第一次文代会的功过,各种版本的文学史都有详尽的评价。统而言之,基本都提到这是一次空前团结、空前成功的文艺界誓师大会,是对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中国文艺事业的检阅和总结,此次文代会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的开始,大会制定的文艺路线和政策深刻地影响着20世纪中国文学的进程。的确,第一次文代会的顺利召开影响了以后几代作家的生存姿态、思维方式以及写作策略,大会从头至尾渲染和洋溢着明朗而单一的调子,正像周扬在代表解放区所作的文艺工作报告《新的人民的文艺》中强调指出:“毛主席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规定了新中国的文艺的方向,解放区文艺工作者自觉地坚决地实践了这个方向,并以自己的全部经验证明了这个方向的完全正确,深信除此之外再没有第二个方向了,如果有,那就是错误的方向。”[1]
曹禺在这次大会开幕前的预备会议上被指定为主席团成员,在会议召开期间,曹禺当选为文联全国委员会委员、常委,文联编辑部负责人,稍后还被选为中华全国文学工作者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后来的中国作家协会),中华全国戏剧工作者协会常务委员,中华全国电影艺术工作者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如果我们把追寻的目光稍微前探些许岁月,曹禺在这次大会中之所以受到重视并获得众多头衔也是情理之中。1947年1月,曹禺从美国回到祖国后,他的学生刘厚生、任德耀就遵照党组织的指示,从各方面照顾曹禺的生活、工作与学习。曹禺曾经参加他们组织的读书小组,聚会一起阅读艾思奇的《大众哲学》,学习革命书刊,分析政治形势,讨论时局问题。电影剧本《艳阳天》就是曹禺在马列主义思想感召和国内革命形势激荡下的应景之作。该剧尖锐地揭露了抗战胜利后,国民党接收大员贪赃枉法、中饱私囊,欺压百姓的国内现实状况,作者呼吁下层老百姓“起来争个是非”、“争个你死我活”,反映出国民党当局在抗战胜利后的腐败统治和丑陋行径,从舆论上为中国共产党最终夺取全国政权赢得了主动,受到中共方面的欢迎和支持。1949年2月,由中共地下组织作出安排,曹禺和夫人方瑞秘密离开上海抵达香港,2月28日,他们又乘华中轮抵达烟台,于1949年3月18日到达解放了的北平。这次不乏危险、却又略带神秘的长途跋涉,正是曹禺应中共高层的邀请,参加即将举行的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和第一次全国文代会,曹禺和他部分的文友(指去海外和台港澳的作家)将从此分道扬镳,走向新的生活历程。
第一次文代会召开之时,作家老舍还远在大洋彼岸的美利坚合众国,虽然1946年3月4日他和老友曹禺两人同乘美国海军运输舰史格脱将军号启程,应美国国务院之邀赴美讲学,但是老舍为了完成长篇小说《四世同堂》第三部以及早已构思好的《鼓书艺人》的创作,并未和曹禺一起讲学期满回国,而是决定留美潜心创作。即便如此,已经实质夺取中国政权的共产党人并没有忘记这位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期间(老舍期间曾任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的总务部主任)为党的统一战线和文化事业做出杰出贡献的老朋友。第一次文代会筹备期间,中共高层领导人周恩来就向远在大洋彼岸的老朋友发出了邀请,并授意郭沫若、茅盾、周扬、丁玲、曹禺、田汉等三十多人共同签名向老舍发出诚挚的邀请书。在朋友们热情的鼓舞和感召下,1949年12月初老舍毅然踏上了归国的征途,由于老舍乘坐的威尔逊总统号轮船延期启航,老舍在三藩市滞留了一周左右。他对此间热情招待他的乔志高郑重其事地声明他回国一定奉行“三不主义”:不谈政治,不开会,不演讲。但是回国后,老舍的“三不主义”一样也未兑现,这对一生谨言慎行的作家老舍来说,着实不多见,如果老舍回国后能够真正坚持“三不主义”,他的命运和最终结局或许是另外一种情形,当然历史是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和假设的。
1949年12月12日,老舍终于回到他阔别十四年之久的故乡北京。尤其让老舍感动的是,回北平的第2天,日理万机的周恩来总理就在百忙中来探望自己,嘘寒问暖,得知老舍腿疼,总理还特意为老舍配备了一辆专车。随后,老朋友田汉、茅盾、周扬等在北京饭店专门举行新年联欢茶话会暨老舍归来欢迎会,老舍被新老朋友们的诚意和激情所感染,在会上即兴朗诵了自己刚写好的太平歌词《过新年》,表达他归国后的真切感受:
胜利的新年这是头一次,
工农翻身福在眼前。
从此后,大家生产,大家吃饱饭,
真正的自由平等到了民间。
但只见,金星的红旗高悬起,
秧歌新戏锣鼓喧天。
人民的胜利真胜利,
胜利的新年好新年。
劝诸位,紧跟着毛主席向前进,
实现新民主,国泰民安![2]
以当代人的眼光来看,这首略带歌功颂德的太平歌词,和老舍这样一位长期奉行独立不倚的民主人士结合起来并不十分协调,但歌词确实唱出了老舍的心声和真情。老舍是为数甚少出身于赤贫家庭的现代大作家之一,他和曹禺等作家相比,是真正经历过旧社会黑暗生活的平民,儿时的寒冷饥饿、大杂院的脏乱龌龊、达官贵人的耀武扬威现在均已不复存在,他归国后接触到的是群众喜悦的表情、整洁的街道、周恩来为代表的人民公仆,北京处处洋溢着新的气象。尤其让老舍感到意外和惊喜的是自己那些过去生活在社会底层、备受压迫蹂躏的亲人们竟然都健康地活着,哥哥姐姐作为普通的小市民,他们的孩子都被政府妥善安排了工作,团聚在一起的亲人们诉说着离别的苦难和现在的幸福,老舍打心底里感觉到共产党建立起来的新政府不一般,下定决心为新政府贡献自己的力量和智慧,而政府也急需借重老舍这样享有国际声誉的文化名人改善初生政权所遭遇到的国内外各种困境。
荣耀和官衔接踵而至。1950年2月7日,在全国文联第四次常委扩大会上,老舍被提名为中华全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3月29日,老舍出席中国民间文艺研究会成立大会,被选为副理事长;5月28日至6月5日,老舍出席北京市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当选为北京市文联主席;9月10日,《北京文艺》创刊,老舍荣任主编;11月18日,老舍出席了中国人民保卫世界和平、反对美国侵略委员会北京分会的成立大会,被推举为分会副主席;1951年2月28日,老舍在北京市第三届第一次各界人民代表大会上当选为北京市人民委员会委员;12月21日,老舍在北京市人民政府委员会和各界人民代表协商委员会的联席会议上,获得“人民艺术家”的殊荣;此后,老舍还担任了全国文联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书记处书记、全国人民代表大会代表、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国务院文教委员会委员、中朝友好协会副会长、中印友好协会理事、北京市中苏友好协会副会长、中央推广普通话工作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等职。
与老舍相比,中共对曹禺的职位安排也是非常重视。由于曹禺先于老舍回国,因此早在第一次文代会召开之前,曹禺便当选为全国青年联合会候补委员,1949年6月15日至19日,曹禺参加了政治协商会议筹委会;6月30日出席第一次文代会预备会议,并当选为大会提案整理委员会委员、大会主席团成员;7月6日至19日,曹禺参加第一次文代会,当选为全国文联委员、常委职务;9月21日至30日,曹禺作为青联代表出席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当选为政协委员,并参与负责政协的对外文化交流工作;10月,曹禺被任命为国立戏剧学院副院长;1950年4月2日,由毛泽东亲自题写校名的中央戏剧学院成立伊始,曹禺便被任命为副院长;1952年6月12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改组为专业话剧院,由原来北京人艺话剧团和中央戏剧学院话剧团合并而成,曹禺荣任首任院长一直到他去世。曹禺后来回忆建国初期的那段难忘岁月时说:“那真是高兴。知道国家站立起来了,过去有自卑感,挨打挨惯了。过去,你看,就5月一个月里,就有多少国耻纪念日?心里真有说不出的难过。我还赶上二十一条那件事,……唉,不快活的日子太多了,从1949年以后心里好过了。”[3]“那时我一旦投入这新生活的怀抱,一切都似乎来不及想,便情不自禁地同这新的生活融成一体了。我亲自参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亲自参加了新中国成立的活动,那时,几乎是天天都沉浸在幸福欢乐之中,真觉得扬眉吐气啊!”[4]
当然并非所有的作家都会像曹禺和老舍那样幸运,建国伊始,各种耀眼的光环便不期而至,不仅工作单位与自己的专业对口,而且还是文化官员,能够将自己的某些文学构想与理想付诸实施,例如身为北京市文联主席的老舍对于民间曲艺、通俗文学资料的整理发掘、民间艺人队伍的组织,身为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院长的曹禺对于“人艺”演剧传统的倡导等等。有些作家在建国后却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窘迫和困境,他们在令人几近窒息的红色语境中不得不转向文学创作以外的途径,在静观中忍受孤独和寂寞,于逃避中争取些许的精神独立。面对老舍、曹禺们崇高的社会地位和繁忙的公务活动,一向清心寡欲的沈从文不无嫉妒和嘲讽地慨叹:“(他们)十分活跃,出国飞来飞去,当成大宾。”[5]他在一封家信里甚至这样写道:“没有一个朋友肯明白敢明白我并不疯。大家都支吾过去,都怕参与……。我看许多人都在参与谋害,有热闹看。”[6]152“有种空洞游离感起于心中深处,我似乎完全孤立于人间,我似乎和一个群的哀乐完全隔绝了。……世界在动,一切在动,我却静止而悲悯地望见一切,自己却无份。”[6]160-161
家书真切地透漏出沈从文当时的真实心态,恐惧、绝望、孤独不时咬啮着他敏感的神经和脆弱的灵魂。虽然1948年8月,沈从文便被安排到历史博物馆上班,但他心中一直没有忘却文学缪斯对自己的钟爱,时刻准备拿起笔投入文学创作,但由于他长期奉行的“第三条路线”写作,与鲁迅有过误会并被鲁迅批评,与丁玲等左翼文人的过节和纠葛,最终并未圆自己的文学梦,给中国现当代文学史留下了重大遗憾,与沈从文境况相似的还有萧乾、废名、骆宾基、穆旦、丰子恺等文学大家,他们都是没有被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所看重,没有被纳入新中国的文学秩序当中。
曹禺、老舍在建国初期虽然被主流意识形态所吸纳、看重,但他们毕竟是来自国统区的作家,与来自解放区的革命作家丁玲、周扬、赵树理们相比,充其量只能算作中共的座上宾,与主人翁的位置毕竟还有相当微妙的差异和距离。这一点,他们心里恐怕比别人要清楚的多,与那些生活于烽火硝烟、出生入死的革命作家相比,他们难免有坐享其成的嫌疑。
因此,曹禺在参加第一次文代会的发言《我对于大会的一点意见》中就急迫地想把自己纳入到代表大多数群众的“我们”语境中,一再强调“我们”对毛泽东思想的学习和研究:“我们是在毛泽东思想领导与新民主主义旗帜之下团结起来的。这是我们的原则。今后的文艺批评与文艺活动必须根据这个原则发展。我们要努力学习毛泽东思想,研究、认识新民主主义与今后文艺路线的关系。从思想上改造自己,根据原则发挥文艺的力量,为工农兵服务,为新中国文化建设服务,这是我们每个人应该解答的课题。”[7]287随后曹禺到安徽农村参加了土地改革运动,在同农民、工人的生活和劳动中,曹禺萌生出自卑的心理,这种感觉越来越重。1950年,曹禺写下了《我对今后创作的初步认识》一文,公开对自己的思想、作品进行自我批评、自我否定,明确表示自己要抛弃过去的小资产阶级感情,遵从人民的道德是非观,该文基本以否定的语气检讨自己:“我是一个有小资产阶级感情的知识分子,‘阶级’这两个字的涵义直到最近才稍稍明了。原来‘是非之心’,‘正义感’种种观念,常因出身不同而大有差异。你若想做一个人民的作家,你就要遵从人民心目中的是非,你若以资产阶级的是非观点写作,你未必就能表现人民心目中的是非。人民便会鄙视你,冷淡你。思想有阶级性,感情也有阶级性。若以小资产阶级的情感来写工农兵,其结果,必定不伦不类,你变成了挂羊头卖狗肉的作家。……作为一个作家,只有通过创作思想上的检查才能开始进步,而多将自己的作品在文艺为工农兵的方向X光线中照一照,才可以使我逐渐明了我的创作思想上的脓疮是从什么地方溃发的。”[8]
值得探究的是,仅短短一年时间,曹禺就从“我/你”,“我们/你们”,“集体/个人”的人称叙事中彻底转向。第一次文代会期间,曹禺还是那样的自信,以胜利者的姿态号召全体代表努力学习毛泽东文艺思想,一年之后,却以被改造对象的身份对自己进行否定和批判,把“小资产阶级”、“挂羊头卖狗肉”、“鄙视”、“冷淡”、“脓疮”这类在当时代语境中人们惟恐躲之不及的词语用在自己身上?看来,仅仅一年时间,文学家特有的敏感已经不断提示和警告曹禺,自己与周扬、丁玲、阳翰笙、张光年、夏衍、何其芳等长期在中共领导下从事革命工作的作家还是有区别的。就拿资历和威望远高于自己的茅盾来说,虽然被任命为共和国第一任文化部长,职务上要高于副部长周扬,但由于周扬的党内职务(文化部首任党组书记),却实质上领导茅盾和整个文化部,茅盾尚且如此,更遑论自己与这些在党内任实职的革命作家。除此之外,曹禺个人的家庭背景、婚姻状况以及文学创作如果细加推敲,都是经不起新社会考验的。
曹禺的父亲万德尊曾和山西的大军阀阎锡山是日本留洋同学,黎元洪当民国大总统的时候,曹禺父亲曾任国务秘书,后来还被任命为河北省宣化镇守使(相当于师职),父亲脾气粗暴并吸食鸦片,总之出身于北洋军阀师长的官僚家庭在火红的无产阶级革命岁月是极不光彩甚至是可耻的事情。
当时曹禺还存在一个更为实际、更为切身的个人问题,那就是和郑秀之间早已名存实亡的婚姻问题以及他早就和方瑞同居的情爱事实。1946年曹禺赴美讲学期间,就从美国给郑秀写信正式提出离婚要求,但遭到郑秀的拒绝。从美国回来以后,曹禺又多次要求解除与郑秀的婚姻关系,但郑秀均未同意,所以曹禺与方瑞之间就只能保持名不正言不顺的同居关系,而这种暧昧的同居关系最为中国共产党人所不齿,也不符合马克思主义关于一夫一妻制婚姻问题的论述。望小处说,是个人生活不检点,从大处来看,就牵涉到个人作风问题,而个人作风问题对于那个时期的中国人来说,具有一票否决的重大威力。
在此基础上,曹禺对自己早年写人性、写情爱与性爱、写乱伦、写原始蛮力的文学作品开始产生怀疑、继而自责、以至否定。“《雷雨》据说有些反封建的作用。老实讲,我对反封建的意义实在不甚了解;我以个人的好恶,主观的臆断对现实下注解,做解释的工作。这充分显出作者的无知和粗心,不懂得向群众负责是如何重要。没有历史唯物论的基础,不明了祖国的革命动力,不分析社会的阶级性质,而贸然以所谓的“正义感”当作自己的思想的支柱,这自然是非常幼稚,非常荒谬。……我在《日出》里泛泛地写着城市的罪恶,甚至指不出这些罪恶是半殖民地社会的产物。是什么理由使我如此呢?是我那些“大致差不多”的道理,是产生那些模糊的思想的阶级环境和我个人的落后意识。[8]或许现在的读者在读到曹禺上述文字的时候感觉曹禺有点小题大做了,自己毕竟还是中共在文化战线上委以重任的座上宾,没有必要如此否定甚至诋毁自己和自己的作品,其实不然,曹禺除了在个人家庭出身和婚姻问题上曝露出自己严重“缺陷”以外,还存在着难以言说的惶恐和惆怅。
早在第一次文代会上,大会主席团副主席茅盾在题为《在反动派压迫下斗争和发展的革命文艺》的报告中,用很长的篇幅来批判胡风及其同仁的文艺思想:“1944年左右在重庆出现了一种强调‘生命力’的思想倾向,这实际上是小资产阶级禁受不住长期的黑暗与苦难生活的表现。……他们不把集体主义的自觉的斗争,而把这种所谓的原始的生命力,看作历史的原动力。他们想依靠抽象的生命力与个人的自发性的突击来反抗现实,所以这在实际上正是游离于群众生活以外的小资产阶级的幻想。”[9]茅盾在这里所批判的“原始生命力”虽然与曹禺建国前戏剧作品所倡扬和流露出的“原始的情绪”和“原始的蛮力”内涵不尽一致,但在对“原始的生命力”的强调和推崇上,曹禺和胡风却有着相似的见解,令人后怕的是,很快就有人有意或无意地把他们扯在一起。
1949年11月,资深的中共革命作家何其芳把自己几年来写下的文艺批评以《关于现实主义》的书名结集出版,把自己与被称之为“先生们”的胡风们之间的分歧和论争彻底公开化,引人注目的是,该书收录了何其芳写于1947年2月的《关于〈家〉》一文,文中对曹禺改编的《家》一剧作了毫不客气的批判:“重心不在新生一代的奋斗,反抗,而偏到恋爱婚姻的不幸上去了。”“(这些恋爱婚姻的不幸)不过是一种情感上的牙痛症罢了,忍痛把痛牙拔了出来也就可以豁然而愈的。”[7]291
这样无形中就把曹禺和胡风作为批判对象扯在一块,对此,曹禺自然是胆战心惊,惶惑不安,因此曹禺感觉只有主动表态,努力接受改造,认真作出自我批评和自我否定,似乎才能跟上形势:“毛主席说:‘中国的革命的文学家艺术家,有出息的文学家艺术家,必须到群众中去,必须长期地无条件地全心全意地到工农兵群众中去,到火热的斗争中去……。’每当读到这一段话,就念起以往走过的那段长长的弯路,就不觉热泪盈眶,又是兴奋,又是感激。我真能做这样一个好学生吗?无论如何,现在该学习走第一步了。”[10]这段话正是曹禺建国初惶恐心态的真实写照。
老舍就家庭出身和婚姻状况来讲,自然不存在曹禺那样的硬伤。老舍的父亲舒永寿是满清政府皇城的护军,每月仅用三两饷银维持全家生计,1900年八国联军入侵北京时,老舍的父亲舒永寿英勇战死在帝国主义的铁蹄之下。母亲舒马氏在丈夫去世后,靠给人洗衣维持生计,老舍自幼生活在贫穷、脏乱的大杂院中,就家庭出身来说,绝对是赤贫的无产阶级出身。老舍自1931年同胡挈青结婚,夫妻俩囿于国内动乱形势,虽说聚少离多,但一直恩爱有加,相敬如宾,组建起夫唱妇随极具传统特色但却稳固牢靠的婚姻家庭,当时的老舍在爱情婚姻生活方面几乎不存在绯闻,这一点也是经得起无产阶级婚姻制度的严峻考验的。
即便如此,老舍却并非没有担心和顾虑。首先是他的族籍问题。由于满清政府统治者的荒淫骄奢、卖国求荣,给广大满族同胞带来深重灾难。自中国近代革命爆发以来,全社会的排满情绪日益严重,国父孙中山“驱逐鞑虏、恢复中华”的革命口号更使所有满族人民心惊肉跳,无意间沦为革命对象,下层满族籍老百姓出于本能的求生愿望,经常隐瞒自己的民族身份,以求自保。“凡是老舍生前的故交,大多能体察出在老舍身上所表现的满族人的外在风范,甚至也还能感触到他那满族人固有的心理状态。”“满族人在社会上抬不起头,老舍也就得不到直言描写满族生活的条件。身为作家的老舍,其民族心理时常陷入无可排解的压抑之下。……他只好在自己的大量作品中,一再隐匿人物的满族身份,就和他的许多同胞在现实生活中所作的一样。”[11]新中国虽然建立了,但是中共对满族这样有着特殊历史背景的少数民族如何看待?即便风闻过中共过去作为在野党曾经主张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民族政策,但那毕竟是在特殊的革命背景下出于统战的需要,现在中共已经成为执政党,能否继续坚持这一民族平等的政策?社会群众能否真正改变长期对满族籍人士的歧视看法并最终接纳自己以及自己的满族兄弟姐妹?老舍自然是忐忑不安的。囿于此,我们就不难理解老舍回国前夕,为何一再向朋友们申明自己的“三不主义”。
令老舍惴惴不安的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他过去文学作品中对于中国革命包括革命者和革命群众的不理解甚至歪曲丑化。老舍在《猫城记》中把二、三十年代国共两党内战统称之“闹哄”,整部作品显示出对于革命前途的迷茫甚至绝望,作品对于革命群众的愚昧落后、麻木保守进行了不适当地夸张、讽刺和挖苦,这样的描写对于老舍这样一个没有系统接受过革命理论的民主作家来说,本来是无可厚非的,但是建国后的政治氛围和白纸黑字的《猫城记》显得极为不协调。这些描写使得建国后的老舍极为后悔和尴尬:“在其中,我不仅讽刺了当时的军阀、政客与统治者,也讽刺了前进的人物,说他们只讲空话而不办真事。这是因为我未能参加革命,所以只觉得某些革命者未免偏激空洞,而不明白他们的热诚和理想。我很后悔我曾写过那样的讽刺,并决定不再重印那本书。”[12]117不久,老舍的担心和惶恐得到证实。王瑶的《中国新文学史稿》、丁易的《中国新文学史略》以及刘绶松的《中国新文学史初稿》这三部新中国最具权威性、流行于中国当时各大文科院校的文学史教材,均对老舍的《猫城记》作出否定性的结论和批判,认为该部作品是“失败了”、“错误的”“离开了真实而……产生出有害的内容”[13]的作品。无怪乎老舍早在1951年8月开明书店出版自己作品选集的自序里一再自我检讨:“以上,是我乘印行这本选集的机会,做个简单的自我检讨。人是很难完全看清楚自己的,我说得对与不对,还成问题,不过,我的确知道,假如没有人民革命的胜利,没有毛泽东对文艺工作的明确的指示,这篇序便无从产生,因为我根本就不会懂什么叫自我检讨,与检讨什么。我希望,以后我还不偷懒,还继续学习创作,按照毛主席所指示的那么去创作。”[12]117-118后来老舍又进一步自我否定并诚恳表态:“我在小资产阶级的圈子里既已混了很久,我的思想、生活、作品,已经都慢慢地瘫痪了。我每每觉得我可以不吸收任何新思想,还是照旧可以写东西。……可是,毛主席告诉了我和类似我的人:你们错了,文艺应当服从政治!我怎么办呢?首先,我决定了态度:我要听毛主席的话,跟着毛主席走!听从毛主席的话是光荣的!假若我不求进步,还以老作家自居,连毛主席的话也不肯听,就是自暴自弃!我要在毛主席的指示里,找到自己的新文艺生命。……毛主席告诉了我应当写什么,怎么写,和为谁写,我还不感谢么,还不拼命追随么?是的,我知道,我离着一个毛泽东思想的作家还很远很远。但是,我一定要按着毛主席所指示的一步一步的往前走,决不停止。”[14]老舍急于丢掉旧我,努力融入新社会的惶恐心态和曹禺其实并无两样,但是,这样的表态或者自责也许迫于形势需要或者流于表面,他们后来遭遇到的情形或许更加致命,那就是伴随着新中国的建立随之确立起来的文学制度与他们长期以来形成的创作习惯、审美个性将会发生强烈的错位和碰撞,以致他们在新的话语霸权面前要么严重失语,要么丧失宝贵的艺术创见,逐步被强大的主流意识形态所俘获和胁迫,当然这中间不乏作家特有的艺术个性意识凸现和艺术良知的瞬间觉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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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刘国荣]
I206.7
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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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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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俊虎(1974—),男,陕西大荔人,延安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