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育林
(延安大学 文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近30年来,关于晋语“圪”字的研究一直不断,学界各抒己见,共同探讨,成果丰硕。概括之,有三种观点:1.“圪”字为表音字;2.“圪”字为前缀,表示附加性的词汇意义;3.“圪”字既为表音字,又具有副词性,表示某种语法意义。2001年,笔者曾以陕北方言“圪”字的使用情况为依据,并参考《平遥方言简志》(侯精一,1982年)、《大同方言志》(马文忠、梁述中,1986年)、《获嘉方言的表音字词头》(贺巍,1980年)等,撰文《晋语词汇双音化的一种方式:加“圪”》,认为晋语“圪”字是表音字。2002年,我们对晋语“圪”字的使用情况作了一次较大范围的调查。调查方言点12个,分别是并州片的太原、清徐、文水,吕梁片的汾阳,上党片的长治,五台片的忻州、绥德,大包片的大同,张呼片的呼和浩特,邯新片的邯郸、新乡,志延片的延安。调查表包括613条带有“圪”的词(如圪蚤、圪蹴、圪弯等)及40句加“圪”的话(如“再圪等给会儿戏就开咧。”等)。调查结果表明:1.晋语“圪”字具有阿尔泰语黏着成分的一些特点,是一个语言接触融合问题,非汉语构词问题;2.晋语“圪”字内部发展不平衡,形成了“圪”字的地域差异,折射出“圪”字演变的不同历史层次;3.陕北方言“圪”字只是晋语“圪”字的冰山一角,要说清陕北方言中的“圪”字,须将其放进晋语这个大的语言背景中来。
附带说明一点,“圪”字在陕北方言可作联绵词的第一个音节,如“圪垯小块状的东西”;可作为分音词的前字,如“圪榄杆”;还可作为同音替代字,如“圪针”,“圪”为“棘”较古读音的同音替代字”。这些词数量较少,且属汉语自身构词问题,不在本文所谈论的范围。
下面分三个问题来谈:晋语12个方言点“圪”字的使用情况;晋语“圪”字的虚化与回复汉语;陕北方言“圪”字的本真形态。
(一)晋语12个方言点“圪”字的使用情况
12个方言点虽不是晋语的全部,但晋语八大片每个片都有调查点,具有一定的代表性。依据12个方言点“圪”字目前使用情况,可将它们分为3个区域:中心区域、中心区的周边区域以及边缘区域。下面依次作简要介绍。
1.中心区域
中心区域包括太原、清徐、文水,“圪”字频频用于动词形容词谓语句中动词、形容词前,具有黏着性。下面分四点来说明。
(1)“圪”字的语义语法功能
太原、清徐、文水方言,部分动词、形容词谓语句中动词、形容词前所加“圪”字,表示一定的语法意义:
A、表示动作短暂,相当于“稍微”。如:
①再圪等给会儿,戏就开开演咧。
②娃娃圪睡咾一霎霎一会儿就觉醒来咧。
③进来圪坐圪坐!(“圪坐圪坐”为“圪坐”的重叠形式)
B、表示程度较浅,相当于“稍微”。如:
④这苹果刚圪红了些,还不好吃。
⑤煮得再圪软些就更好吃咧。
C、表示数量不多,相当于“稍微”。如:
⑥瓜子赶比花生圪多一点点。
⑦这根绳圪长些,兀根绳圪短些。
(2)“圪”字不是构词要素
太原、清徐、文水方言部分动词、形容词谓语句中动词、形容词前所加“圪”字与所依附的动词、形容词分别具有相对的独立性,“圪”字不是构词要素,不构成词。如以上例句中圪等、圪睡、圪坐、圪吃、圪红、圪软、圪多、圪长等都不是词,正好像稍微等、稍微睡、稍微坐、稍微吃、稍微红、稍微软、稍微多、稍微长等都不是词一样。另在任何一本晋语区的方言词典中都找不到“圪等”、“圪红”这类方言词。
(3)“圪”字不是独立的词
太原、清徐、文水方言部分动词、形容词谓语句中动词、形容词前所加“圪”字虽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但未能独立成词,一旦离开它所依存的句子,便只是一个没有任何意义的音节。正因如此,它在书写上比较自由,还可写作扢、仡、纥、疙、肐、格、咯等不同形式,只求音同,不问意义,说“圪”字相当于“稍微”,但并不等同于“稍微”。
(4)“圪”字与所依附的动词、形容词不单独使用
太原、清徐、文水方言部分动词、形容词谓语句中动词、形容词前所加“圪”字与所依附的动词、形容词不单独使用,须配以与“圪”字所表示的语法意义一致的补语组成短语或重叠后方可使用。如“圪等”不单独使用,配以与“圪”字所表示的“动作短暂”语法意义相一致的补语“给会儿”组成短语“圪等给会儿”方可使用。再如“圪坐”不单独使用,重叠为“圪坐圪坐”方可使用。我们在太原、清徐、文水调查时曾问调查合作人“圪等”、“圪红”、“圪多”是不是词,他们说:“当地不单独说‘圪等’、‘圪红’、‘圪多’,要说就说‘圪等给会儿’、‘圪红些’、‘圪多一点’。”这虽有些所答非所问,(其实说“圪等”不单独说就在表明“圪等”不是词),但却道出了“圪”字总是构成短语后方可使用这一特点。分析“圪等给会儿”的结构格式,实为“圪等”(黏着语,姑且这样称)+“等给会儿”(汉语)略去相重的一个“等”字,是黏着语与汉语并用的混合语。“圪坐圪坐”则是“圪坐”(黏着语,姑且这样称)按汉语重叠方式重叠的一种重叠形式,同样是黏着语与汉语的融合。
综观以上四点,不难看出晋语中心区“圪”字具有黏着性,只是从今天的一些阿尔泰语(如维吾尔语、哈萨克语、西部裕固语、蒙古语等)中,找不到与之对应的某一黏着成分,不好将它们称为黏着成分。不过,“如果一个地区的语言被另一种语言所代替,那么前者就有可能成为后者的底层。”*参见周磊《我国境内语言接触的层次和方式》,学林出版社,2007年版。历史上,作为匈奴人、鲜卑人居住活动腹地的晋语区,在匈奴人、鲜卑人融入汉人,匈奴语、鲜卑语(均属阿尔泰语)融入汉语的同时,将其本族语言中的一些成分(如k3“圪”)带进汉语,成为今天晋语中的底层,还是完全有可能的。姑且称之为准黏着成分。
这里有一个问题,就是晋语中心区带“圪”的名词,如圪蚤、圪渣、圪膝、圪壕等等,“圪”字不表示语法意义,看不出“圪”字具有黏着性。不过,调查表所收76个含“圪”字的名词,60%多所称谓的事物为细小的东西,如圪蚤、圪渣、圪糁、圪丝、圪枝等等,这是偶合,还是“圪”字原本就表“细小”义,尚待研究。汾阳方言中“圪洞”即“小坑”,忻州方言中“圪洞”即“小洞”可能是晋语“圪”表“小”义的遗迹。
2.中心区的周边区域
中心区的周边区域包括汾阳、长治、忻州、大同、呼和浩特、绥德,“圪”字不再表示一定的语法意义,失去了黏着性,完全融入词中。成为表音字。如:
心事重重的欧阳锋坐公交时误过了两站,回到家菜都已经凉了。吕凌子重新去厨房热了菜,端回餐桌。吃饭时两个人都不说话,欧阳锋始终埋着头。欧阳锋的这种精神状态令吕凌子暗自担忧,身为妻子,她十分了解丈夫的个性,即便自己有满腹怨言,也只能忍着,她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丈夫被逼上绝路,或推下深渊。
动 词:圪眨眨圪搅搅圪夹夹圪蹴蹴
形容词:圪弯弯曲圪腥腥圪腻腻圪松松
名 词:圪蚤跳蚤圪渣渣子圪膝膝圪羝羝羊
量 词:(一)圪撮(一)撮(一)圪节(一)节(一)圪堆(一)堆(一)圪卷儿(一)卷儿
拟声词:圪叭叭圪吱吱圪噔噔圪嘣嘣
3.边缘区域
边缘区域包括邯郸、新乡、延安,“圪”字不仅不再表示一定的语法意义,失去了黏着性,就是完全融于词中的“圪”字也丢失殆尽,仅保留在“圪蚤”、“圪蹴”等极少数词中,预示着晋语“圪”字将走向消亡。
晋语“圪”字的地域差异折射出“圪”字的不同历史层次,表明晋语“圪”字是一个历史范畴,须全面、历史地看待,不宜片面、孤立、静止地说“圪”。
受作为主体语言的汉语的强力影响,晋语中心区的周边方言用汉语的表示方法取代“圪”,使“圪”字不再表示一定的语法意义,完全融于词中,此为“圪”字的虚化。试看忻州方言下例:
(1)这麦子挺干净,多少稍微圪簸给下就行唡。
(2)这些米干净,略略略微圪淘给下。
(3)西蕃柿子西红柿一圪炒就中熟了。
(1)、(2)两例“圪簸”、“圪淘”前用副词“多少”、“略略”表示“动作短暂”,“圪”表示“动作短暂”的功能被取代,完全融于词中而虚化。例(3)用汉语固定格式“一……就”表示“动作短暂”,“圪炒”放进“一……就”格式中,“圪”不再表示“动作短暂”,完全融于词中而虚化。
晋语“圪”字的虚化是逐步完成的,以至有些“圪”字虽已融于词中,但仍有“动作短暂”之义,虚实界线不清。如:
圪洒:稍下了一点雨或稍洒了一点水。例:真儿今天前晌上午圪洒咾几点子雨。*引自《忻州方言“圪”字词语汇释》,下同。
圪躺:躺一躺。例:他圪躺上会儿走呀。
圪矇:稍睡一会儿。例:四妮子晌午圪矇了一会就出去唡。
圪歇:稍微休息。例:动弹劳动上时长唡,咱们圪歇上会儿哇!
圪停:稍停。例:你就这儿圪停给会儿,我一下就来唡。
圪烩:稍微烩一下。例:锅里的菜再圪烩圪烩就中熟唡。
以上例中“圪”字说是准黏着成分也不是不可以的。
“圪”字的虚化是“圪”字演变的一个历史层面,沿此方向继续演变,将有音无义的“圪”字全部丢弃,便是“圪”字的回复汉语。中心区的边缘区域“圪”字丢失殆尽,可视为“圪”字回复汉语。回复汉语是晋语“圪”的最终归宿。
(三)陕北方言“圪”字的本真形态
陕北的府谷、神木、榆阳区、横山、靖边、子洲、米脂、佳县、吴堡、清涧、延川、子长、安塞、志丹、吴旗等方言,在“圪”字的使用上与绥德方言相同,属晋语“圪”字中心区域的周边区域;陕北的延长、甘泉方言在“圪”字的使用上与延安方言相同,属晋语“圪”字中心区域的边缘区域。陕北方言远离中心区域,“圪”字已失去黏着性,完全融于词中,成为一个有音无义的音节。这很容易让人误认为“圪”是表音字,或者是词缀。所以说“误认为”是因为:一、汉语以精练著称,惜字如金,从古至今没有用一个有音无义的字来构词者,何况它是跨词类、有着相当数量的。二、说“圪”字是词缀,它却有音无义,于是凭主观想象硬给往上添加意义,结果,不符合陕北方言实际。其实,陕北方言“圪”字原本就不是用来构词的,它只是晋语准黏着成分“圪”字发展演变的一个历史层面,如果说晋语中心区域的准黏着成分“圪”字是晋语“圪”字的底层形态,那么,陕北方言“圪”字便是晋语中心区准黏着成分“圪”字虚化了的表层形态,或者说是晋语中心区准黏着成分“圪”字回复汉语的过渡形态,它的本真形态是准黏着成分,来自阿尔泰语,非汉语固有的构词成分。
(一)陕北方言准黏着成分“达”ta°的界定
(1)地不禾草多,锄达给下就行。
(2)院子净着嘞,扫达给下就对。
(3)衣裳不恶水脏,洗达给下就净。
(4)米里糠不多,簸达给下就对。
(5)吃达点儿东西再走。
(6)买达上点儿就行。
上例中的“达”,加在一些单音节动词之后,读轻声,既非构词要素,又非独立的词,在句中表示“时间短暂”、“数量不多”等语法意义,带有随意性,很像阿尔泰语黏着成分,姑且称为准黏着成分。
(二)陕北方言准黏着成分“达”的特点
1.“达”不是构词要素
以上例句中的“达”与其所依附的动词锄、扫、洗、簸、吃、买等分别具有相对的独立性,“达”不是构词要素,不构成词。“锄达、扫达、洗达、簸达、吃达、买达”不同于“表达、传达、转达、到达”,前者不是词,后者是动词,前者不能自由灵活地运用,后者则能。如动词“传达”、可以说“传达文件。”“把文件传达给大家。”“文件传达完了。”“传达得及时。”等;“锄达”则不能说“锄达草!”“把草锄达净!”“草锄达完了。”“锄达得快。”等。
2.“达”不是独立的词
陕北方言“锄达、扫达、洗达、簸达、吃达、买达”中的“达”,虽然具有相对的独立性,但还未能独立成词,离开了特定的语言环境,只是一个有音无义的音节,不同于“四通八达、词不达义”中的“达”。
3.“达”在句中表示一定的语法意义,带有随意性
陕北方言“达”在句中表示一定的语法意义,带有随意性。如以上例句(1)、(2)、(3)、(4)中的“达”表示动作行为时间短暂,相当于“稍微”,全句带有随意性。例句(5)、(6)中的“达”表示数量不多,相当于“稍微”,全句带有随意性。
4.“达”与所依附的动词不单独使用
“达”与所依附的动词不单独使用,须配以与“达”字在句中所表示的语法意义一致的补语组成短语方可使用。如“锄达”不单独使用,配以与“达”字在句中所表示的“动作短暂”的语法意义相一致的补语“给下”,组成短语“锄达给下”方可使用。分析“锄达给下”的结构格式,实为类似黏着语的“锄达”+汉语的“锄给下”略去相重的一个“锄”而组成的混合语,是黏着语与汉语融合的产物。
(三)陕北方言准黏着成分“达”的虚化与回复汉语
受作为主体语言的汉语强力影响,陕北方言准黏着成分“达”已分化。仍具有黏着性的“达”仅残存于少数动词谓语句中,如以上所举例句;多数动词谓语句中动词后所加的“达”不再表示某种语法意义,虚化为一个有音无义的音节融于词中。如:
试达:试 踢达:踢 捎达:捎 擞达:擞
跳达:跳 蹦达:蹦 瞅达:瞅 摇达:摇
碰达:碰 扭达:扭 披达:披 推达:推
跟达:跟 搧达:搧 掼达:掼 摔达:摔
衬达:衬 戳达:戳 拖达:拖 吼达:吼
哼达:哼 臊达:臊讥讽
陕北南部的延安、甘泉、延长方言,虚化了的“达”字也已消失殆尽,仅残留在“试达、臊达”等极少数词中,可视为已回复汉语。
陕北方言准黏着成分“达”的使用范围较广,同时分布在汾阳、长治、忻州、大同、呼和浩特等地。可是,晋语“圪”字中心区域的太原、清徐、文水方言只用“圪”,不用“达”,形成互补。如陕北方言的“锄达给下”、“扫达给下”、“洗达给下”、“吃达点儿”等,太原、清徐、文水方言则说“圪锄给下”、“圪扫给下”、“圪洗给下”、“圪吃圪吃”等。
比较陕北方言准黏着成分“达”与晋语中心区方言准黏着成分“圪”,不难看出,它们有着相同的特点,相同的发展演遍规律,二者可相互印证。这表明“圪”或“达”并非孤例,大大提高了陕北方言乃至晋语有准黏着成分的说服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