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1919年“大同乐会”算起,按照西方交响乐团编制建立起来的大型民族管弦乐团已经走过了近百年历史。从那时开始向后推,这个象征“现代中国”的乐队就越来越不再单纯是一个编制组合、乐器音色、演奏作品那么简单的事了,还包括了中国形象、风格主旨、价值建构等一系列的题中之义和附加想象。是什么因素让占据我们大半生记忆的乐团奏出的音响既不能让国人完全认同也不能彻底否定?又是什么因素让这类作品既不能获得“华夏正声”的称誉也不能视为嫁接于本土的“采借”?音乐界从不同学术立场进行过一轮又一轮阐释,但因其形式本身包含的“中西”、“古今”等双重语义,至今依然无法获得一个化解诸般矛盾的解释,甚至连名称也犹疑不决,是“民乐”(内陆)、是“国乐”(台湾)、是“中乐”(香港)、是“华乐”(海外),这个连接起来让人尴尬的名称,无疑说明了定位语境的多元。虽然质疑之声不断也一时无法解决,但这个涉及上千万从业者归属感的庞大品种,依然活力无限,活动不断。
好在大量活动信息终于有了一家专业期刊予以报道了。由“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乐器改革与制作专业委员会”、“北京天博和音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编辑出版的《中国民乐》,于2013年初创刊,这家刊名朴素和定位明确的月刊,无疑让这个具有众多目光关注的领域有了“写物图貌,蔚以雕画”的年度记录。
一、创作演出
本年度没有整体性展示新作的大型赛事,因而也就难以拎出一个事件来聚焦一年的创作。不过,从各乐团演出曲目的情况看,民族音乐会大致形成一种模式:成熟作品中插入少量新作,成为既考虑市场、尊重当下大众审美趣味也提供作曲家展示平台的综合样式,如中央民族乐团的品牌音乐会《泱泱国风》、上海民族乐团持续有年的《上海回响》。发挥民族管弦乐特长并体现时代精神,既有文化层面的判断,又有技术层面的操作。近年来的创作多集中于老曲目的改编和深加工,相对于 20世纪末新作迭出的喷涌期,作曲界更加沉静,用功之处在于对配器效果的精致处理,进而延伸出扬长避短、行之有效的技术规范。既然明白旋律写作一如前辈那样不易超越,不如把经典旋律改编为乐队作品,以达吸引受众的目的,如李滨扬的《天下黄河》就是于实践中反复修订、不断完善、气势恢宏的作品。
中央民族乐团于 8月26、27日在国家大剧院歌剧厅推出的大型音乐会《国乐印象》成为本年度的最大亮色。导演王朝歌以不因循俗套的“局外人 ”视野切入民乐,打乱了延续近一个世纪的固定坐席,运用行为艺术的综合力量,通过舞美灯光、多媒体画面、时尚服饰、升降平移、起落伸缩的多功能舞台科技,把音乐会塑造为以非同凡响的视觉冲击为突出看点的新品貌。吹拉弹打,折而三之:吹管鸣于空中,弹拨悬于半壁,群弦参差台表,锣鼓荫于景深。服装量身定做,一人一色;乐器错杂古今,一器一型;背景山川水墨,一景一曲;说白无言不韵,一句一诗。整场音乐会,一波三折。插入说白,布列行为,讲故事,说乐器,道原由,呼口号。语言音乐交集,演奏演艺并举,诸般元素,悉集一台,目之所周,光耀丝竹。这些赋予器乐文化立体感的现代气息,有效提升了国乐形象。崇尚灵秀的国乐,宣示理念的戏剧,现代时尚的舞美,在此握手言和。无论怎样评价这台令人目乱睛迷的音乐会,它都将以打破势单力薄、相与因循的封闭型演奏形式而载入史册。
中央民族乐团琵琶演奏家赵聪的音乐会《指上天下》(5月12日国家大剧院戏剧厅),也是以援用各种舞台手段而使独奏音乐会整体面貌焕然一新的尝试。从福建南音的横抱南琶,到现代电声的水晶琵琶,赵聪横贯文武,穿越时空,一把琵琶,说尽古今。
二、重塑的符号“乐种”
2013年山东“第十届中国艺术节”期间举办了首届“中国民族器乐民间乐种组合展演”,这个对当下音乐生活产生了强烈震动并将继续产生震动的事件,就在于重新启用了一个传统符号。文化部艺术司于 2013年初发布“中国民族器乐民间乐种组合展演评奖章程”,4月23日“初审”入选“职业组” 40项,非职业组 31项。进入 5月,一系列展演在古老的大运河沿岸城市陆续展开。 5月29日,在枣庄市举行了“非职业组”复赛和决赛,评出“优秀表演奖 5组”,“演奏奖12组”“演奏奖 1组(少数民族) ”。30、31日在济宁市举行了“职业组”复赛和决赛,评出“优秀演奏奖 10组”,“演奏奖 14组”、“演奏奖 3组(少数民族) ”。6月2日,在菏泽市举行了最终的获奖音乐会。
学界基本同意当代国乐“三种模式”的分类,但又似乎认同大型乐团和流行的“新民乐”占据城市而让传统乐种隐伏乡镇的格局,知识界努力寻找让渐缓脚步的国人触摸传统的载体时,“乐种”涌现了。“乐种”的价值就在于提供了一种反思以往比赛模式的参照系——那种以西方音乐“技术至上 ”为主、速度越快越好、技巧越难越好、获胜者往往就是技巧最好的人的评价模式,从而把“以和为贵”、协作唱和为“核心价值”的“乐种精神”置于前台。当下,在“非遗”和“文化多样性”的话语背景下,人们愈加思念街坊邻里飘动的江南丝竹、广东音乐等小型组合,对仲夏之夜遍及运河沿线小巷深处的二胡、笛子以及和着叫卖调的明清俗曲,难割难舍,被城市人遗弃的乐种是否还能如福建南音、北方弦索一样再次漂散于街陌巷尾?“国家级赛事”的提倡和“盖着国徽章”的奖励,必将有助于传统复苏。曾被认真聆听并且值得反复聆听的老曲目,终会取代一时性因素的干扰,获得历尽沧桑者的知遇。既保持传统乐种,又尊重 20世纪以来的民乐“新传统”,自然是悬置一时无解之题的多元方案。
三、“金钟”长鸣
今年的“第九届中国音乐金钟奖”由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中国音乐家协会、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江苏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办,江苏省音乐家协会、江苏省演艺集团、扬州市人民政府、无锡市崇安区人民政府承办。 10月11-15日南京举办了“民乐组合比赛”,17-23日扬州举办了“古筝比赛”,24-31日无锡举办了“二胡比赛”。来自全国各个音乐学院的众多学生参加了各项比赛,规模之大,参者之众,水平之高,竞争之烈,既成为音乐院校专业教育的检阅平台,也让人看到金钟奖产生的巨大反响。
据说习筝人已达五百万,超过风靡一时的钢琴。两组数字悄然置换,难道不是“文化自觉”深入人心、本土文化渐生自信的表征?无须说,国家体制提供的就业机会有限,越来越独立的演奏者,靠私人教育维持生计,游走于民众的庞大需求中,这是推动社会生活真实趋势的强大声浪。他们不靠政府、院团、学校,开门授徒,和鸣雅集,普及教育,整合最优配置,使体制外的音乐活动生机勃勃,或许这是破解官办教育独尊一统的通幽曲径。
四、“华乐论坛”暨“新绎杯”
续2012年首届“华乐论坛”暨“新绎杯”经典民族管弦乐作品评奖后,文化部艺术司、中国民族管弦乐学会、新绎文化发展有限公司共同主办了 2013年第二届“论坛”和“评奖”。首届评选聚焦于 1979— 2009改革开放 30年间的大型民族管弦乐作品,本届侧重同一时期的协奏曲体裁。 6月6日在北京音乐厅举行的获奖作品音乐会由中央民族乐团担任。十首最具影响力的获奖协奏曲有:顾冠仁《花木兰》、刘锡津《北方民族生活素描》、刘星《云南回忆》、王建民《第一二胡狂想曲》、王惠然《江月琴声》、杨青《苍》、郭文景《愁空山》、唐建平《春秋》、秦文琛《唤凤》、罗永晖《千章扫》。李焕之《汨罗江幻想曲》和刘文金《长城随想曲》获特别荣誉奖。吴玉霞(琵琶)、邓建栋(二胡)、魏育茹(中阮)、石海彬(唢呐)、唐俊乔(笛子)、王红艺(柳琴)等演奏家对十首协奏曲予以精彩演绎。 6日至 8日河北廊坊举行了“华乐论坛”,每首作品都由一位音乐学家予以分析,获奖作曲家则介绍创作心得,这已经成为“华乐论坛”的研讨模式。
五、送别一个时代
2013年6月27日,著名作曲家刘文金在北京逝世。他创作的二胡独奏曲《豫北叙事曲》(1959)、《三门峡畅想曲》(1960)、二胡协奏曲《长城随想》(1982)被誉为“二胡艺术史上的里程碑”,成为 20世纪继刘天华、华彦钧之后的第三个高峰。因为他的开拓和创新,使二胡成为国乐的代表性乐器并被誉为体现时代风貌的第一载体。一首旋律,有口皆碑,享誉海内,经久不衰,谱写者当之无愧获得上述评价和桂冠。某种程度上说,他的没世,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
历史的奇异光彩,偏偏要集中体现于一个人身上,体现于一件乐器上,体现于一两首乐曲上!这个人是幸运的,这件乐器是幸运的。但此人命中注定要为这一幸运付出一生的艰难苦辛、蛰伏孤寂、苦苦寻觅。这样的作曲家不多,刘文金是一个!
六、雅乐:一种值得侧耳倾听的声音
10月9—13日,在中国音乐学院举办的以“礼乐重建”为题的集论坛、培训、展演于一体的“第五届传统音乐节”上,该院刚刚组建的“雅乐团”在“国乐堂”搬演。第二届“雅乐国际学术研讨会”和“首届乐教文化国际学术研讨会”同时举行,来自日本、韩国、柬埔寨、越南、印尼的代表展示了他们存见和复建的雅乐。
自2004年北京天坛成立“中和韶乐乐团”恢复“神乐署”祭祀仪式以来,杭州师范大学音乐学院恢复“乐舞”,复兴“南宋乐”,郑州的“商朝乐”,平顶山的“应国乐”,太原的“晋乐”等一系列旨在恢复传统的祭祀仪式,渐次恢复并呈遍地开花之势。“五四”与“革命”对流行千年的“雅乐”实施了“绝育手术”,让这个与孔子和“礼教”连接的“乐种”于20世纪初无疾而终。眼下,韩国、越南把从中国采借的“雅乐”成功申报为联合国教科文组织 “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涉及“文化安全”的古老乐种又一次从这个层面置于国人目前,上述行为,不能不说是一群超越本职范围的音乐家的担当。雅乐浓缩了自宋代以来上千年来的国学教育模式,对它的言说自然超越自身,从而构成为一种集儒家文化、国学教育、文化安全为一体的新话题。无论从什么意义上说,重新敲响的“钟磬乐悬”都令人沉重,成为一个值得侧耳的“新声源”。一个没有消费群体的古老乐种,开始与“非遗”乃至与旅游若即若离地联手,开始了新一轮“消费”。
七、余语:给中国人怎样的背景音乐
无数种国家典礼上,柴可夫斯基第一钢琴协奏曲的庄严和声如浪如涌,贝多芬第九交响乐《欢乐颂》的旋律铺天盖地,普契尼《今夜无人入睡》的咏叹灌满全场,电影“华表奖”颁奖仪式,“感动中国”颁奖仪式、“青歌赛”入场式,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重要场合激动人心的时刻,要么没有中国乐器的声响,要么没有中国作曲家的声音。这的确是种悲哀,一个以“礼乐文明”著称于世的民族的悲哀。十三亿人一起掉眼泪的时刻,伴着的竟然是外国乐器乃至外国音乐!我们真是觉得自己的器乐难听?不发展民族文化,不培养本土文化,无疑是长他人威风,灭自己志气。然而,民族管弦乐就是不争气,还一时无法满足国人渴望其承担辉煌音响、承托庄严感情的愿望。“物之不齐,物之情也”。如何保留天然禀赋并适应当代,“乐器改革”依然步履维艰。把中国乐器改造成不中不西的样子固然让人不齿,但总比 20世纪初的原始样态进步了许多,轻率否定已有成就有可能回到更难堪的状态。这是一年一度的“中国(上海)国际乐器展览会”、“中国(大连)轻工商品博览会”研讨会上永远说不完的话题。确有迹象表明,历史将在一种艺术体裁高度发展之后慢慢刹车,如同唐诗宋词元曲之转型。民族音乐难道真的遭遇如此厄运,在综合性影视艺术的强大力量面前成为依附品,真得应了艺术史的发展规律,再难独立门户重振雄风?
张振涛:上海高校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上海音乐学院“中国仪式音乐研究中心”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