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外的思想”是一种什么思想？

赖大仁

前些年，曾在一本著名杂志（《读书》2005年第8期）封二读到一篇“诗画话”，题为《另外的思想》，陈四益先生写的诗文，丁聪先生配以漫画。两位先生的“诗配画” 向来以图文生动、幽默犀利、思想深刻著称，使读者大获教益。不过，当笔者读到这篇“诗配画”时，却感到颇为困惑和惊诧，不明白它所张扬的“另外的思想”意在何为？带着这种困惑，当时便写了一篇质疑商榷文字，投给一家颇为著名的文化评论刊物，但未被采纳刊载。后来编者委婉解释说，那篇“诗配画”表达的观点自有道理，而我的质疑商榷文章颇有片面性，所以未能刊载云云。我自知世风如此，自己观念保守不合时宜，便也不了了之。事隔多年，近期整理电脑文档又偶尔翻出这篇旧稿，读来恍如昨日之事。有感于如今社会上反奢靡之风甚紧，与前些年风气大不相同，真有十年河东十年河西之叹！我想如今旧话重提，再议论一下这个话题也还有些意思。兹将旧作呈附于下，以求教于读者。

先从这件作品本身说起。丁先生的漫画画的是一位富豪正在独自享用价格数万元的超级美食，下面所配即是陈先生的妙文《另外的思想》。原文不长，为便于讨论免得曲解其意，谨先将全文照录如下：

从思想史的材料看，大凡一种思想独尊的时候，就要排斥其他的思想，许多很有价值的思想就为这独尊与排斥湮没了。有的留下了一点痕迹，有的恐怕连痕迹都没有留下。

比如，在儒家的经典里，奢侈总是恶行，节俭总是美德。从《左传》“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到李义山“历览前贤国与家，成由勤俭败由奢”。各种戒奢的格言古语，都是反复引用以为准则的。但是，还有另一种思想，以为奢侈未必就是恶德，得其反，倒是有助于经济的发展，因为富有阶层的奢侈造成了许多就业的机会。这一思想从先秦到两宋以至后世，曾几度活跃，但终敌不过“独尊”的儒术，仍旧归于湮灭，人们记得的还只是那几句儒学的教条。倒是外国人包括外国的华人，更早注意到这些在本土不被重视的思想。

我一直以为，中国思想的精华，未必尽在几部儒家的经典，倒是那些因“独尊”而被当作异端加以扼杀的思想中，有许多值得发掘的精华。如果就治国之道而言，原不必“独尊”，今天也不必夸张地鼓动“祭孔”与“读经”。

诗曰：未必因奢天下贫，无奢哪有百行新？初闻此语惊狂诞，细辨思维实超伦。

依笔者之愚见，这篇文字的大前提是没有问题的，此即第一、三段所说，当某种思想独尊时便把别种有价值的思想湮没了，中国思想的精华未必尽在几部儒家经典，在被扼杀湮没的思想中，也有许多值得发掘的精华。这个看法肯定是不错的，可以举出中外思想史上的许多例子来论证。但问题只在于，这里所论析的例子或曰“个案”本身是存在问题的。

从文章的结构可以看出，作者之所以提出上述大前提，目的是为了引入对具体“个案”的论析，从而表明其结论性看法，这个看法便是：中国传统（儒家）思想历来以节俭为美德，当这种思想独尊时，便把提倡奢侈这“另外的思想” 扼杀湮没了；然而实际上，奢侈并非恶德，相反倒是可以造就许多就业机会，有助于经济发展；因此在今天看来，“奢侈”这种被扼杀湮没的“另外的思想”，恰恰是具有“超伦”价值之思想，是“值得发掘的思想精华”。这一“翻案”文章的确做得很有“新意”，很符合当今的某些后现代思维方式，甚至堪称惊人之论。不过我总觉得，这个案似乎翻得太离谱，也太不合时宜，理论上似是而非，实践上更是容易造成误导，不可不一辨是非。

首先，从逻辑关系来说，节俭与奢侈作为两种对立的生活态度或价值观，应当说本身是难以调和的：崇尚节俭必定反对奢侈，反之亦然。那么这彼此间的是非曲直该如何认识评判呢？我以为，即使要肯定和发掘“奢侈”行为的某些“合理”或“积极”意义，也未必要把它抬举到具有“超伦”价值的“思想精华”的高度来评价。倘若如此，那又将“节俭”的思想置于何地呢？是否真的可以认为“节俭”的思想从来就没有价值和积极意义，甚至可以被视为思想糟粕呢？

其次，从历史的观点来看，崇俭戒奢的确是中国历史上特别是儒家所推崇的思想，也的确曾被定于一尊而普遍奉行，那么能不能因为是儒家所提倡的思想并且曾被定于一尊就完全否定它的价值呢？这种思想究竟有没有其历史的必然性与合理性？试想，中国社会历来是个农业社会，长期处于自然经济条件之下，生产力低下，商品经济不发达，整个社会经济长期处于原始积累状态，其情形远非当今的消费主义和市场经济可比。在那种社会历史条件下，崇尚节俭、力戒奢侈几乎就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要求。以当今市场经济社会和消费主义时代的思想观念，来评判过去时代的思想文化，是否缺少最起码的历史主义观点和态度呢？

再次，在有些人看来，“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已是市场经济社会和消费主义时代，“奢侈”行为能促进消费，造就更多就业机会，有助于经济发展，当然就应该作为具有“超伦”价值的“思想精华”来加以发掘和张扬；而“节俭”显然是不利于促进消费和经济发展的，因此就有必要把彼此的价值观颠倒过来，让节俭的思想退出历史舞台，而让奢侈这“另外的思想”引领当今的时代潮流。对于这种具有后现代特性的思想观念，尽管并不否认其中包含某些合理因素，但作为一种根本的价值观我还是不敢苟同。

从市场消费和经济发展的角度看，一切消费（包括奢侈消费）显然都会刺激和拉动生产，的确可以造就许多就业机会，有助于经济发展，这已是基本常识，不必多论。并且，从个人生活的意义而言，任何人都有权支配自己的合法私有财产，包括用于各种生活消费，因而富有阶层用自己的合法所得去追求高档消费与奢侈享受，也应视为个人的权利和自由，别人无权干涉。但问题在于，可以被允许或被接受的某种行为，是不是就应当作为一种思想或价值观来提倡呢？从经济思维方式或从经济发展观来看，具有某些正面意义的思想行为，是否就适宜于扩展为普遍的价值观来加以倡导和张扬呢？我以为，仅仅以经济思维方式或从经济发展观的单一视角来揭示的道理还只是“小道理”，只有从社会和谐发展的科学发展观来把握的道理才是“大道理”。“大道理”要管“小道理”，“小道理”应当服从“大道理”。

从科学发展观的“大道理”着眼来看奢侈行为，它的正面意义并没有某些人所夸张的那么大，张扬这种思想的理由也并不那么充分，相反，它的负面作用倒是更为显而易见的。

比如，提倡奢侈的一个最重要的理由是，“无奢哪有百行新？” 富有阶层的奢侈消费能造就许多就业机会，有助于经济发展。那么值得质疑的是，富人除了用奢侈消费来为社会作“贡献”，就再没有其它有助于社会经济发展的方式了吗？记得西方思想家马克斯·韦伯在论到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时，曾表达过这样一种观点：新教伦理一方面主张适度追求利益和享受，另一方面则又反对奢侈纵欲，前者给资本主义生产带来内在动力，后者则使所创造出来的社会财富不被挥霍掉而投入再生产，从而保证了资本主义的持续发展。我认为其中所包含的思想才是更为深刻的。我们现在的发展水平离发达资本主义还远得很，富有阶层无论是从自身事业发展还是社会经济发展着想，都理应把积累的财富投入社会再生产，而不是奢侈挥霍。在当今的社会现实中，那种小富即奢、过度挥霍而未兴先败的例子，恐怕所见不少。当然有人会说，扩大生产最终还不是要提供给人消费吗？我想，生产更多更丰富的日常消费品以满足大众的普通消费需要，与奢侈消费并不是同等的意义。除此之外，富人还可以把奢侈消费的钱用来资助社会公益慈善事业，这也是积德行善造福社会的大好事，至于富人们有没有这样的善心那又是另一回事了。事实上，世上真有不少富人甚至富豪，如比尔·盖茨、霍英东、曾宪梓等，据说他们的个人及家庭生活并不奢侈，甚至非常节俭，他们更热心于扩大再生产和社会公益慈善事业，难道这不是更有利于大众，更有助于经济社会发展吗？也许又有人会说，富人凭什么要有这么高的道德觉悟，凭什么一定要扩大再生产或资助社会公益慈善事业，我花自己的钱奢侈消费享受你管得着吗？当然是这么个理儿，不过问题在于，既然是为自己享受，就请不要把这种奢侈消费的个人行为拿到造就就业机会、有助于经济发展的社会道德上来说事，似乎这种奢侈消费还如何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如何品德高尚！倘若一定要上升到这个道德高度上来论说，那就还有更大的理儿存在，难道不是这样吗？

再者，倘若富即可奢、富即该奢、奢而有功的理由和逻辑可以成立，并且作为一种人生价值观和社会发展观来加以推崇，那又将会如何呢？随着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推进，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富起来。如果富人们都来追求奢侈生活，小富小奢，大富大奢，并且以为这样就是推动经济发展为社会做贡献，那么这个社会就将会以奢侈为时尚从而奢侈成风。当奢侈一旦成为普遍的价值观和社会风气，就必然会成为一种现实导向，富人理所当然追求奢侈，穷人没有条件奢侈，却也无法阻止奢侈生活的诱惑，以及他对奢侈生活的向往与想象，而事实上的不平等却又使他们奢侈无望，贫富生活的巨大反差将导致穷人的强烈不满而引发社会矛盾，甚至难免诱使一些胆大妄为者为过上奢侈生活铤而走险“赌”一把，由此将会带来什么后果不言而喻。此外，如果整个社会生活奢侈成风，别的姑且不论，仅就资源消耗而言，这个国家和这个地球能否承载得起这种奢侈消费所带来的经济发展之重，显然也是一个大大的问题。

也许正是由于这些问题的存在，从科学发展观出发，我国在提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的同时，又进一步提出建设节约型社会。我想，建设节约型社会的宗旨，显然是与奢侈的思想观念不相容的。倘若一方面承认建设节约型社会作为国家发展战略是正确的，另一方面又要认可奢侈是一种值得倡导的生活方式或价值观，那么富人们都去过奢侈的幸福生活了，那又让谁来节俭呢？仅仅让穷人们来节俭吗？仅仅靠穷人能建设节约型社会吗？

所以在我看来，那种为奢侈辩护，认为奢而有利、奢而有功的“另一种思想”，尽管在某个局部范围、某种特定意义上具有某种理由，但从总体上来看，它至少是一种片面的思想，一种不宜加以倡导的思想。它也许符合消费主义原则，符合经济优先的发展观，但却不符合社会整体发展原则，不符合科学发展观。在国家倡导建设节约型社会之时，却有人提倡奢侈而贬抑节俭，实在是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