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雪
一朵棉。开在田野里。
鲜有文人墨客留下诗词,棉花朴实,并且她“俗”。
但我仍旧喜欢用“她”。棉花定是中庸平俗女子,既无牡丹娇艳雍容,更无梅兰竹菊的傲幽坚淡,她是田野里戴着头巾,皮肤黝黑脸颊晒得通红的大嗓门乡下女人。
这朵棉,实实在在。
开花的时候,她尽情放肆,不讲规矩,毫无保留。开的漫山遍野,开的肆虐灿烂。
她不懂掩藏。倘若爱上一个人,她一定要爱的掏心掏肺,连上矜持、尊严、气度统统送上,一切全都不要了。只要那份贱贱的爱。
就若你骂她打她,连带什么难听的词都用过,事后她又会倒茶暖汤,悉心伺候,还不忘给递一个暖手袋,必是用棉布包着。
像叫棉的女子,一定有张素面朝天的脸,和一颗会体贴人心疼人的心。
关于棉,是一个熔炼时光的词。塞外征战的士兵,在外再荣华风光,佳人环绕,家中必有一个平凡的妻子,即使不见,也要每年冬天亲手缝一双棉鞋给夫君。一针一线,写满寄托。还有少年离家的读书人,商人,辗转奔波的男人。背井离乡的背后,总有一个长相平平的女子,在四方的院落里晒着被,纳着鞋。
就彻底的俗了,寻常了,平庸了。我没有香色的雅抱,没有粉艳的娇容,没有春日蠢蠢欲动的心,在你眼里,我就是一朵开在大片花堆里的白色棉花,时日久长,或许发黄。小小的棉花弹成的被褥,任凭你在外春花秋色,六宫粉黛,总有一天你也会看厌桃花流水去,那些花团锦簇,总归会相忘于江湖,总有一个平淡寒冷的夜晚,你要归家。而那张暖的棉花被,在你最失意的时候,始终温着,热着。
这是日子。相濡以沫。一朵棉花的重量。与情意无关,却是人间最温暖的情谊。
棉花就是温暖。
小时候穿母亲亲手缝制的棉袄,喜欢在破的地方扯棉花,一朵一朵摘下来,揉成小团团吹。母亲便说,别丢弃,来年衣裳旧了,留着翻新。于是这件棉衣的内芯,从幼年穿到少年。之后棉衣压箱底,再晒晒,棉花依旧如新。
似乎只有棉花才有不变的情感。
还有一种糖叫棉花糖,大大的一串,白花花的,用最日常的白糖制作。那一缕缕细细的白丝,拉长了对未来的憧憬。小时候吃棉花糖的时候,总想捏一下,看看它究竟有多大。捏成了现实的小团,但心里的甜确如希望在膨大。
没有比一朵棉花更像日子。那白白的棉芯,竹竿上晒着的打着补丁的棉被,阳光下泛着光的棉花糖。暖啊暖,甜啊甜啊,就一辈子。
世上的守候,如果有了一朵棉花,就能让平淡增添一丝淡淡的暖光。她有木木的姿态,没有城府,不搔首弄姿。但我偏爱这般木木,宁愿做棉花一朵,专心致志,爱和被爱。
她是母亲,或是相濡以沫多年的老妻。
因为棉花一朵,才有世上平淡持久的长相守。
茉莉花
夏夜的时候,总会想到那些自由开放的茉莉,长在破旧斑驳的搪瓷脸盆里,混杂在低矮凌乱的小巷子的屋檐上,像极随意长在普通人家的邻家女孩,亲切大方。嫩绿的叶子托着几朵小巧玲珑的洁白花朵,秀美精致,连着花茎上的小小翠绿花枝一起摘下,芳香渗透满手,整夜都会嗅到手上的清香了。
茉莉是很干净单一的花,不像牡丹色泽艳丽,不像玫瑰那般华贵娇柔,它有着脱胎的风骨,自然生长。亭亭玉立中带着一种超然的绝美和寂静,生于平凡却有安于世俗的清净。无欲无求,傲然决绝,却不失最干净的饱满。那些玲珑小朵的白色花苞,是对平常生活的一种淡然和超脱。所以人们会唱颂:芳香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穿着布鞋的小脚老太太,会在夏夜的日落时分,微微采摘下一朵一朵的茉莉花,用清水养着,放在房间里。或者用棉线把花朵穿在一起,做成一簇簇的小花团,挂在花绵绸衣服的扣子上。我看过一个爱清洁的老太太,用许多小弹簧穿起来,插上一朵朵的茉莉花,戴在头上当头花,那般古典和静雅,一时间回到了某个黯然啸声的朝代。
把生活过成一朵茉莉,那是我心所向往的,尽管听起来遥远而迷茫,仿佛这一切都围绕着柴米油盐,孩子哭闹,二八自行车,清早的厕所冲水声,女人的拖鞋踢踏声,只有夏天纳凉的时候,夜深人静,躺在发亮的老式摇椅上,摇一把蒲扇,播放着极小声的京戏,昏暗的灯光下,嗅一朵小小茉莉,细细端详,每一片花瓣,每一缕清香,和心里散发的柔情,傲然和清净,还原成生活的本质面貌。
把孤芳自赏停在时间之外。
就像茉莉的孤傲,总是开放在日暮,也不像栀子,摘下花苞后用清水便能盛开,小小的茉莉花苞难以绽放,直到发黄枯萎的时候还保留原状。只是察觉的人未曾很多。
喜欢那一朵小小的茉莉花,轻悄地开放,不惹眼,安静不露声色。
日暮时分,该是人间的繁忙地时候,接孩子、烧晚饭、自行车声响,汽车的鸣笛,日复一日,时日飞快。不觉惊过几十年,孩子长大,大人变老。弄巷改造,拆迁,只是放在屋檐顶的茉莉,枝叶比从前略粗大了一些,花朵更肥硕一些。除此,别来无恙,别来无恙。
是啊,就这样年复一年,开呀开,开呀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