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翠菊
2011年,赣南瓦片下
八个小时的火车,半个小时的公交车,十多分钟的摩托车,我被绿色的风席卷到赣南的一座陌生村庄。不同方言,不同生活习惯。村庄的道路剖开田野的胸膛,绿色的心脏在阳光下搏动。风中眯着缝的眼看到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戴着花朵,挂着果实。它们安静地看着一个陌生人的微笑。风停了,狗醒了,风尘仆仆的行李告诉我另一种生活开始了。
我在这个村庄的身份是村头小学老师,没有秘密的村子里,早已流传着我是谁家刚来的媳妇。一个村子对于一个陌生人的到来,眼神很犀利。老师,这个身份,是顶安全帽,隔离了很多猜疑。村头小学的构图很简单,六个教室连着办公室成一排,对面的一排是保安室、住房、厨房。唯一的亮点是绿色丛中一点红,樟树和松树围绕的操场上空飘扬着红旗。我每天流连于三四年级的数学和五年级的英语。课很满,但相对自由,没有压力。冬日,搬一把椅子,坐在洒满阳光的走廊上批改作业,晒太阳,发呆,和同事聊天,看学生在操场上做游戏。没有无休止的会议,见缝插针的训斥,没完没了的加班,拥有纯自由的周末。家里离学校不到一百米,走路不用五分钟。寒冬时,闹钟提前半小时醒来,洗漱吃饭,去上课。有时,拎着一串钥匙刚到校门,铃声骤起,拿起课本直接上课。
大多数时候,我提前来到学校。我在门前抽水机旁刷牙的时候,学生们就陆续向学校靠拢了。我到学校时,朗朗读书声已经在操场转圈。他们都在认真用劲地学习,只有我一个人在操场的草地上懒散地晒着阳光,听树上凑热闹的鸟叫声。以前坐在教室里读书时,看到窗外闲人,十分羡慕,向往着有一天可以不用每天没完没了地做作业,刮风下雨时可以赖床,有很多时间看电视。现在,我可以悠哉悠哉看着他们埋头用功。在课堂上,我是他们的指挥者,提问,上黑板演练,布置作业。吵闹时,拉下脸,提高声音分贝,发下脾气,来个下马威。我还是希望课堂上有融洽的学习气氛,而不是在大声的威逼下进行。这是我第一次教学,班级成绩提高时,成就感蹭蹭往上冒。这里的工资很低,不到城市上班族的三分之一,但幸福感也许是城里的三倍。
放学后,学生们回家完成家庭作业,而我的作业在田野里,认识或熟悉只在餐桌见面的蔬菜。小院的篱笆里,是常见的辣椒、茄子、葱、青菜。房屋后面的菜地里,有着更多的种类。牵牛花,蓝色的,白色的,散开裙摆,娇羞地望着你。朝天辣椒,不及小指大,生长得很有趣,小小的屁股翘向天,吸收阳光雨露精华,辣得出奇。田埂上有着绿色的植物和五颜六色的花朵,在柔风中仰望天空。许多植物和蔬菜叫不上名字,询问地里正在锄草的农民,他们知道方言,而不清楚学名。不远处,我看到一排排海浪,走近看,是一株株半米高的植物,有着肥大的叶子。海浪的尽头,一位妇女弯着腰撅着屁股拿着锄子在海浪下面捣鼓,旁边躺着挖掘出来的果实。一看是生姜,开口想问的表情愣在那里。原来是手指样的生姜在地底拨弄着植物的神经。在凤凰古城,吃到一种特产——姜糖,色泽光亮,入口香浓甜脆。家里做菜,会放上一点生姜,我总是第一个寻找它们的身影。伤风感冒,喝下一碗家人端来的热气腾腾的生姜红糖水,躲在被子里出身汗,很快能痊愈。吃了这么多年的调味品,第一次见到它的真面目,新鲜活灵。让我不解的是,黄绿色的花朵开在阳光下,而生姜却生长在黑暗的土地里。同样,我一直都不明白,花生的花结在外面,而果实为什么在泥土里。生活中,常有很多没有答案的为什么将我推入迷惘的低谷。三十而立,四十不惑。是不是到了四十,很多事情就豁然开朗了?我想,很多东西依然存在,只是在众多经历后,生活的心态和姿势不一样了。
在这里,生活很悠闲。不用挤公交,没有堵车,不是可怜的单休。时间多得可以挤出水分,看它化成水蒸汽,直到消失。周末的傍晚,带着音乐,和田野约会,脱下鞋,脚亲吻着泥土。我就挤坐在野草中间,柔风把骨头吹得酥软,蝴蝶飞起飞落,远处农民伯伯弯腰劳作。这是一种近乎静止的悠闲和惬意。宁静广阔的田野,可以容纳我四处逃窜忽远忽近的思绪。生活简单,世界安静,没有欲望,心里充实。上课,看书,听音乐,用文字涂鸦心情。没有网络,缓冲的等待,烂俗的娱乐新闻,铺天盖地的广告,千奇百怪的事情。我宁愿迷失在这些绿色丛中,不想感受电脑屏幕前消磨时光后的空虚落寞,甚至是抓狂的冲动。有的人为了抓住时间,把每一秒挤满。有的人不想虚度时光,坐在电脑前,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没有水,人只能活三天;没有网络,可以淡定气闲地活几天?每个人有着不同的答案。
不远行,在一座陌生的村庄,闻着小时候外婆家熟悉的炊烟味道,过着隐居般的生活,思考自己的所在,随遇而安。有时,在大婶的小店里坐一会,聊聊天,家禽在脚边拍打着翅膀,低头寻寻觅觅。有时,看小婶在后院挖红薯,下兰花豆种子。平常小气的小婶,那天送了我两个红薯。小叔看到我喜欢吃红薯,很诧异地摇头说,红薯有什么好吃的?这是穷人家吃的东西。我不以为然。有人向我比较过板栗和红薯,味道差不多,但价格一个天一个地,因为红薯长在地里,板栗长在树上。我不赞成,觉得它们的价格是产量决定的。红薯的香甜,散发着亲切的气息。大学时期,冬天晚自习后,顶着寒风,去校门口买一个烤红薯,很远的地方就闻到它的香味,捧在戴着毛绒手套的手上暖烘烘,馋猫一样一口一口吃掉,温暖寒冬。红薯的香味里,隐藏着大学生活里那些灿烂甜蜜的笑容。
站在二楼,可以看到邻居高墙围起来的小院,透过围墙外一圈杉树,可以看到院里紧闭的大门,堆积很高的柴火,一畦畦整齐的蔬菜,很多果树。花儿们安静地开着。娇艳欲滴。听家人说,他们一家早已搬到外面,不时回来料理下小院。小院在阳光下显示着姣好的面容,我无法想象它残垣断壁荒废的样子,那会滋生出多少伤情。每次看到这个没有人烟的小院,就想起在一本书上看到的一句话:在一只蜜蜂的提示下,我甚至还听到了断墙上一只南瓜内部的寂静。
晚上,月亮挂在窗户一角,房间里开着收音机,看散文,或对着原色的家具发呆。下雨的时候,躲在被窝里听雨,闻潮湿的空气,在玫瑰色的被子里越陷越深。窗外的昆虫声充当催眠曲,把夜的孤独吵醒。
加 法
躺在手术台上,我颤抖不止,无法遏制。我知道自己马上要面临的是什么,通过查阅资料知道现在的医疗水平对于这个手术——剖腹产,它的普遍及潜在的风险。胎儿九个多月时,发现胎位不正,已经无法矫正,我就开始做着剖腹产的心理准备。尽管这一幕在我的想象中不断重复演绎,但在手术台上还是无法镇定,像一条砧板上的鱼,浑身发抖,任人操控,表情做坦然就义状,我无法想象自己当时的模样,其实心里并没有主观上的害怕,只是手失去控制地颤抖、渗汗,不管拳头握得多紧。那时我多么希望手术室里能有双温暖的手握住我,传给我一点力量。
我是打着点滴,自己走进手术室的,没有上演电视中因提前“破水”而送进手术室急救的一幕。以前在医院看到急救室闪着“手术中”三个字,家属在外面焦虑地等待着,那种紧张的气氛严重感染着我,手术室里渗透出神秘和变幻莫测,脖子伸再长也看不到里面一点蛛丝马迹。这次我终于光明正大走进去,并且可以大模大样地观察和审视里面的一切。我看到手术室里一排排整齐的工具和器械,手术台上的灯,明晃晃的,照得我眩晕,医生和护士走来走去在做着手术前的准备,我的心“咯噔”一声收紧,开始打鼓,所有的好奇消失殆尽。在护士的引导下,换鞋,脱掉一只裤脚,躺在手术台上,双脚踩在专门的支脚架上被牢牢固定住,双手绑在手术台两侧,左手测着血压,右手打着点滴,无法动弹。
手术室里虽然有暖气,但我还是感觉很冷。躺在手术台上,身体像住进了珠穆朗玛峰雪山,颤抖得厉害,所有的风都吹向我,头上洒下明亮的灯光,雪花般纷纷落下,冰凉地贴附在我的脸上。我握紧拳头告诉自己要坚强,自我暗示这一刻很快就会成为过去。不知是二月略有寒意的天气,还是莫名的恐惧,不管怎么努力怎么心理暗示,我还是控制不住颤抖。浑身都在抖。
我闭上眼睛,想让自己睡去,沉沉睡去,一觉醒来,一切都结束。我试图用这种方式来逃避被人扼住喉咙般恐惧的现实,极力置身事外。我的眼前是大片飞扬的雪花。我努力地控制着,但颤抖无动于衷,紧紧缠着我,把我裹得更紧。自始自终,我都不敢睁开眼,瞄都不敢瞄一眼那些闪着寒光的工具和器械,我害怕它们在我的身体上张牙舞爪。我并没有如愿地昏睡过去,闭上眼睛,而大脑依旧清晰,耳朵出奇地灵敏,不时捕捉到医生飘来的交谈声:“今天第六场手术了,这个手术结束可以回去吃饭了。开始吧,早动手早结束。”
没有硝烟的战争开始了。核实信息,相当于战场点兵。消毒导尿,相当于装弹磨剑。开始麻醉,号角已经吹响。我握紧拳头,闭紧眼睛,任凭身体颤抖,假装一切与我无关。“多打点点滴。”麻醉师冬日暖阳的话散发到我身上,棉絮般的温暖。麻醉师提示我侧着身,双手抱膝,躬起背,并提醒我:“麻醉打入腰部,会感觉到一股凉凉的风进入身体,腰部以下没有知觉,但头脑是清醒的。”麻醉师温暖的声音,给我披上了安心的外衣。没有疼痛感,但能感觉到腹部被一点一点剖开。医生发觉我在抖动,有点诧异地问:“怎么这么害怕?”我控制住声音的颤抖,轻声回答:“好冷。”这样的手术对于医生们再普通不过了,重复了上千遍,就像每日三餐一样,早已司空见惯。我不断地告诉自己:“我是坚强的妈妈。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多了个神圣的身份。”十月怀胎,也希望孕育出坚强和责任。手术室里的人都在为一个新的小生命努力着,齐心合力打开一扇门,让新生命享受阳光和空气。在取出婴儿时,发生了一点意外,婴儿的手臂与子宫壁膜黏连太紧,拽不出来,拽得我生疼,我轻轻哼了一声。麻醉师连忙说:“等一下,再打三分钟麻醉。”后来经过麻醉师帮忙推挤,婴儿终于安全取出,在护士的拍打下新生儿大声急促地啼哭。那一刻,我想到一句话“娃儿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听到酝酿了十个月之久的哭声,我喜极而泣。我没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对我而言都一样珍贵),而是感动地对医生们说:“你们真伟大!”同时也感叹那些生四五胎的妈妈。手术台上莫名的恐惧与复杂的心情,经历一次就足够了!
手术进入收尾工作,缝合腹部的刀口。护士给新生儿穿上新衣服,抱给我看了一眼,告诉我,是男孩,六斤八两,然后抱给外面等待的亲属。医生开始将那扇门封锁,三年内不能随意打开。麻醉师轻轻地擦掉了我眼角的泪,这个不轻易的动作,让我倍感温暖。随后送入病房,一切宛若梦一般结束了,我松了一口气。前后四十分钟左右,在平常生活中是如此短暂,但在那时是如此漫长!整个冬天都颤抖了。
四十分钟时间,在那些闪着锋芒的器械下,医生帮我完成一次生命的加法。在恐惧和颤抖中,我成为了一个母亲。“这一刻,也会成为过去。”我一直铭记着医生的这句话,来麻醉或安抚不安的内心。
碎时光
很久没有这么安静下来,坐在午后的沙发上咬一个苹果,细数一些往事。串门的阳光跟着尘埃厮混。天花板的角落留下蜘蛛吐出的心事。快两岁的宝宝离开怀抱,转眼就成了小马驹,蹦蹦跳跳,扬尘兴浪。客厅地面上凌乱地躺着他的战利品:车盖、车底分开的小汽车玩具,叠成一堆的动物贴图(宝宝把不认识的动物都叫作“小猪猪”),满身伤痕的摇摇马。小马驹已然是战斗力顽强的破坏分子,桌上的东西一定要一样一样拨到地上,抽屉里的光碟一张张扔出来,以获得满足感。房间里的东西,要么在高处,要么在地上。我消灭完苹果,接下来要把地上乱糟糟的东西一一还原,这早已成为我日常一部分了。
当小马驹停下来,世界顿时安静。小马驹两岁了,我MP5里的歌也快有两年没有更新了。每次打开,张靓颖那首《想你,零点零一分》总是第一时间飘出来。宝宝意外派到我生命中时,我几乎是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接受了上天给我的定位——上升到母亲的角色。我认为这是“天降大任于斯人也”,阅读一本漫长的无字书,充满神圣和挑战。当我小心翼翼抱着一个刚出生的小婴儿,有点找不着北,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几秒,醒过来,下意识寻找宝宝的五官和四肢。怀孕时无意做过胸透,医生告知可能对骨骼有影响,当看到宝宝完整无缺,我抚摸着他细长的手指,努力控制眼泪的速度。由于自己的粗心大意和无知,每次面对宝宝,心里的愧疚感就不停翻腾。宝宝降临后,我的内心变得异常脆弱,生怕他有什么闪失。想起毒奶粉、大头娃娃之类的新闻,就胆寒,于是坚持母乳喂养。先前由于胎位不正,导致先天性斜颈,需要每天进行按摩、热敷、牵引等非手术治疗,以减少对脸型的影响。种种原因决定让我守护在他身旁,即便失去自由,身材变样。
接下来的日子,收起高跟鞋,告别漂亮裙子,剪短头发,甚至一改睡前听歌、看书的习惯,彻底在宝宝面前缴械投降。我自己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每天都是被啼哭声接连中断的睡眠,就着深夜的月光抱着他,在通往大厅和房间的走廊来来回回,像跳温柔版华尔兹一样。六个月到一岁是混战时期,经常焦头烂额,眼袋伺机在脸上高举着黑旗帜,一旦宝宝发高烧或腹泻(有时同时发生)住院基本都要判监禁四五天。在县人民医院,每天早上都要在宝宝头部输入各种颜色的冰凉液体,护理站不时传来高分贝的啼哭声。体无完肤的夜晚。三百多天的“动荡生活”让我明白:要看着一个小婴儿慢慢成长,学会走路、说话、吃饭,一直到上幼儿园,是一件多么奢侈的事。一岁以后,紧张劳累的生活有所改善,但自由还是被限制着,每天忙于收拾残局,属于我的时间大部分隐身在宝宝的吃喝拉撒后面。
原来的我渐渐隐去。成为母亲的后果可以借用一句话来自嘲:走的太快,灵魂都赶不上。以前定期拜访的失眠和对生命意义的拷问也都了无踪影。那把陪伴我大学四年时光的吉他,躲在挤满灰尘的角落里黯然神伤。看的不再是散文,而是与婴儿有关的食谱、书籍。不再关心自己的容颜,不在意穿着打扮,不理会内心的荒凉,只关心宝宝脸上的阴晴。宝宝是圆心,我的存在半径就在这个局促的圈里。像一个陀螺,慢慢淹没在现实的尘埃里,让我领悟张爱玲的那句“低到尘埃里”,只是开花的不是我。没有了孤芳自赏和内心的诗意,我就像是一只没有刺的刺猬,缺乏生机。
白天,我的活动范围基本在小镇一个近百平方的杂货店(父母开的,有20多年的历史了),销售的与书籍和音乐无关,而是柴米油盐酱醋茶一类沾满烟火气的东西:香烟、啤酒、大米、酱油、果糖、饼干……微量元素填满生活的衣袋。镇上,各种红白丧喜交替发生,谁来了谁走了在日光下大张旗鼓地进行。昏倦皱软的纸币在一双手里不断分离,又遇见。很久没有离开小镇了,被各种琐事的藤条牵绊着,许多之前的嗜好,现今看来,却成了无实际意义的行为。穿过那一条屋宇起伏下的街道,无论往哪个方向延伸几百米都能到达田野。宝宝双腿能自己做主之后,在店里玩腻了,就往外跑,寻找玩伴和新鲜事物,看到车子开走了,就说逃走了;斑鸠飞走了,也说逃走了。阳光正好时,我会牵着他的小手向郊野走去。我最喜欢去的一个地方:两排塔状的银杏树耸着肩,在风里交头接耳;稻茬,小黄牛,飞来飞去的麻雀,在荒地上刺绣的落叶,组成田野上的动感图案。我和宝宝站在田埂上,一大一小,两个影子。宝宝发现牛后,撒开我的手,兴奋地跑开了,一会对着两头牛哇哇叫,一会去追赶在田地里晒太阳的麻雀,仰头,学麻雀,假想着飞翔。
除了杂货店的琐琐碎碎,白天生活的重心就是对付宝宝的三餐饭加午后180ml奶,每次任务都要耗时40分钟左右,蒸发十几碗的耐心,身体内的乌云越积越厚。脾气在琐碎的事情上日益膨胀,内心的安静和从容一点点挥发,锈迹斑斑。为了能够缩短时间,轻松喂完饭,我不许他碰水果之外的任何零食。那次,他心怀鬼胎在货架边上走着,抓起一个裹着油纸的糖果就往嘴里塞,我便用夸张的语气配上怪表情哄骗他,快看啊,上面有虫虫,不能吃!一般情况下,他会给唬住,果断吐出来。也有失效的时候。一次,他发现一款冰淇淋状的卷心巧克力,见我有抢夺的架势,连忙紧攥在手里,嘟嘴,歪头,一脸委屈对我说,玩一玩。听到这样的话,我只能笑一笑让步,转身继续整理货物。不一会,小身影消失在视线内,后来发现他藏在货架一个角落里,嘴巴鼓鼓的,脸上一圈圈的黑迹,手里只残留着一点碎末。我说吐出来,一点点吃,结果他手一摆,在地上跳起了踢踏舞。我被他彻底打败了。
晚餐以后,从一楼忙乱的杂货店上升到三楼卧室,有刑满释放的感觉。宝宝在前,我在后,向三楼出发,这时他就像个游刃有余的小指挥官,这里要开灯,那里该关灯,扶着楼梯扶手一个台阶一个台阶摇摆着到达三楼,摸黑穿过走廊走到房间的开灯处,指着墙壁,说灯灯。宝宝在黑暗中的视力很好,小小的影子指引着我前行。灯亮后,一骨碌爬到沙发上,指着鞋让我脱掉,然后低头在一堆贴图里寻找钟情的小乌龟。
两个人坐在沙发上,分不清是我陪他玩,还是他陪我看电视。宝宝具备了一些简单的语言能力,我经常和他练习这样的对话:
“宝宝在不在啊?”
“在!”
“宝宝在哪里啊?”
“我在这里里里里……”
他复读机似的不断播放这个“里”字。有时,他一个人独自玩累了,趴在沙发上便会不觉睡着;有时,要折腾一番,从沙发这头爬到那头自豪地对我哈哈大笑,或把抽屉里的东西一样一样掏出来玩耍。液晶电视上的指示灯散发着暧昧的蓝光,温柔地将我呼唤,多数夜晚,我都被电视绑架在沙发上,习惯性地按下遥控器,无休止的剧情就像一片沼泽,拽着整个人往下陷落。每次剧终时,内心都很空荡,纠结,一边想逃离这种无意义的状态,一边在一团乱麻的庸常生活里晕头转向。风重复着风。夜晚重复夜晚。伸手关灯那刻,懊悔随着惺忪的眼睑一起盖住了我的世界。想,明天再不应该这样虚度。被空虚追赶得无处藏身时,我便从书架上取下那册翻阅过无数遍的散文集《正版的春天》,让春天在我的内心再播放一次。
如今我与许多以前日常性的东西撇清了关系。比如逛街,购物。只在衣服告急或是在县城女友的盛情邀约下,才趁宝宝熟睡之机偷溜到县城。女友脚蹬高跟鞋,挽着精致包包,不可思议的眼光在我的身上来回扫,她说,正式进入家庭妇女一族了?我只是笑笑。毕业两年,我完成了结婚生子的两件大事,并一直围着家里那个小太阳自转。而所认识的同学,大部分都挂上国家教师、公务员、经理等头衔。家人和同学不断怂恿我朝坚硬的铁饭碗这一方向努力,只是我对此类竞技考试及考试背后的职业生态一直缺乏好感。
不少人质疑我这两年的价值,本来可以增长银行数字,可以自由潇洒行走很多地方,不用那么狼狈和受煎熬。我觉得一个人活着就像一台单放机,必要时,可以先按下暂停键,然后再开始。只是,对于宝宝而言,一个饱满而有指向的童年是永远无法被复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