粟斌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南充 637002)
论当代藏族诗歌的现代性审美特征
——以《前定的念珠》为例
粟斌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南充 637002)
当代西藏汉语诗歌的代表性诗集《前定的念珠》在写作上极具现代性特质,诗人们对雪域空间的自然感受与逃避文明的忧思,结合色彩斑斓的死亡主题、浸润着宗教特征的藏区情感体验,以及借鉴现代性美学的创作观念,表达出特定地域中的空间生存体验和贯彻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审美追求。
西藏汉语诗歌;现代性;《前定的念珠》
作为文学领域的一次伟大的关于地理的重新发现,上世纪80年代以来的西藏汉语诗歌取得的成就令人瞩目。2002年出版的代表性诗集《前定的念珠》,不但因其藏地色彩,也因为采撷独特的自然意象和历史意象,执着于对人的内、外精神世界的探寻,广泛借鉴八九十年代以来流行的现代派思潮和表现技法,使诗集呈现出明显的现代性审美特征。
当代藏族汉语诗歌经常性地表达人世间最伟大事物(包括巨大的山川、历时久远的传说、神迹)中的平凡和渺小,以及最平凡和渺小事物中的伟大。诗集开篇即为阿来的《三十周岁时漫游若尔盖大草原》,该诗起势恢宏,以“河流:南岸与北岸”、“群峰:东边与西边”起笔,写“群峰的大地,草原的大地”,“粗野而凌厉地铺展,飞旋”[1]。形而下的外在空间以极具力量感的形态,呈现着大地的广阔、厚重、无边,寄托着藏民族对神山灵水的心理定位和精神诉求。其笔下的诗人形象,宛如“帝王一般”、“巫师一般穿过草原”,“头戴太阳的紫金冠”,将风拟作“众多的嫔妃”,有“流水的腰肢,小丘的胸脯”[2],其主体性非常突出,呈现出强烈的诗性气质。诗句中传递出对大自然的双重感受:一面是从自然的奇丽秀美、宏大壮阔中寻找到艺术的源泉、丢失的智慧以及慈悲之心;一面也在回归自然中消泯个性和自我。
80年代以来,内地文学思潮受弗洛伊德学派的影响,将文明与爱欲相对立。“爱欲之被压抑有其生物学上的必然性:它本身就具有反社会的性质。”[3]因此西藏当代汉语诗歌创作也倾向于这样的表达逻辑:只有远离现代城市文明中的世俗杂乱与喧嚣,通过原始而蛮荒的自然景观,通过人与自然处于初始社会中的本真状貌,来重获在现代文明中备受压抑的人性之美、心灵之乐。正如阿来抒发哭泣所言,“绝不因为痛苦”,“而是因为犹如经历新生”,“因为如此菲薄而宽广的幸福”[4]。是以高大的山峰、宏阔的原野这些外在自然及其衍生物,如河流、矿脉、石头、牦牛、羊群、雄鹰、牧人、篝火、寺庙、经幡等等,成为诗人们笔下的常见意象。
但在从大自然寻求慰藉、认识自己的审美体验中,藏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也削弱了一般意义上的个性和自我的表达,迥异于80年代以来蔚为潮流的强调自我的文化思潮。阿来的抒情中,诗情的生发就向集体性意识靠拢:“我是我自己时使用父亲赐我的名字”,“不是我自己时我叫阿来”,因为“我”同时“是我的兄弟,我的情侣”,“我的儿子,我的一切血亲”,甚至我的“同胞”[5]。在诗人的感受中,“走下大片的岩石”的我,“感到自己难以从岩体中分离出来”[6]。这些关于群体,关于向往灵魂安歇之处的心理定位,正是诗人对现代文明的焦虑与忧思情绪的反映。
诗集中的忧虑,不仅源于对圣化了的雪山高域的向往、眷念,源于宏大自然物参照下的“人”的渺小,也源于诗人们对雪域高原日益受现代文明浸染而变迁的传统社会生活方式的关注,对西藏未来有所期待的焦躁。社会制度已转型的西藏社会,其传统文化如何留存?如何适应新的政治、经济力量以及他文化的冲击?这与其他民族文化学人在当下的焦虑一样,并无不同。所以诗集的现代性追求,呈现出冲突剧烈的两种差异。一是有关工业、科学革命、资本主义等社会领域的现代性,二是起源上可追溯到波德莱尔的美学现代性。它们间的分裂,正如卡林内斯库指出:“一个是理性主义的,另一个……是强烈批评理性的;一个是富有信心和乐观主义的,另一个是深刻怀疑并致力于对信心和乐观主义进行非神秘化的;一个是世界主义的,一个是排他主义或民族主义的。”[7]
是以诗集中可见同时反映对精神寄托的寻求和怀疑精神的诗句。列美平措笔下祈望牦牛“以你生存千年的经验”,“告诉我我渴求一片丰茂的草滩”,“请给我的额头一些安慰吧”[8]。虽然牦牛作为超越了具体物象的顽强、坚毅、不惧艰险的精神象征物,诗人也表达出对这种民族精神的认同、追寻和继承[9],但诗人同时发出“没有了草原,你将驶向何方”之问。这种疑问和反思,本身就意味着诗人对审美对象的一种分裂、颠覆的现代性意识。对比同写牦牛的诗句,可以更清楚地看到诗人所选择的自然意象与作为主体的人之间的审美差异。如列美平措还写雪中倒下的牦牛,“执拗地挺起头颅”,“两只弯曲的角直向天穹”,“将落下的雪片击碎”,但它的“灵魂却像一个女巫”,“预言并设计着我们的归宿”,与此相对的,却是“我们的骨架没有它的待遇”,“成为后人惊恐不安的白骨”。[10]在对比中,人的渺小和无力纤毫毕现。死亡虽然令人惊恐,但远不及生命被预言、被设计的宿命感伤。所以诗人倾向于通过格外伟岸、庄严静穆的自然物,来映衬人的谦卑、渺小、无所作为。
很显然,在雪域特殊的自然空间中,感受并抒发个体生命的短暂、渺小,正是人们精神世界中十分容易相通的地方。“向西”的草原和“行走”所构筑的物我关系,使诗人将“往昔与现实的风景抛在身后”,抒怀“明天终究是一条放逐的河流”,“奔涌在我思维所不能及的海洋”。这些感受和对久远神秘之物的主观体验,极易让人产生亘久的孤独、无力之感,使得朝圣旅途中,唯有“真切地期望心灵与自然的紧密吻合”,“除此,我能做什么,还能做什么呢?”[11]所以在西藏当代汉语诗歌第二代诗人们看来,人与自然的交流,只能以沉静冥想的方式进行。阿来诗中有“摇曳的鲜花听命于快乐的鸣禽”、“奔驰的马群听命于风”、“午寐的羊群听命于安详的云团”之语,看似情思无限,但“人们劳作、梦想”与“畜群饮水、吃草”并列[12],反映人的存在,不过与鲜花、马群、羊群一样,是草原图景的要素之一。数次重复的“听命”,人的活动局限于“劳作、梦想”,表明人——群体的而非个体的人的主体性消失了。
可以说,当代西藏汉语诗人正是这样一批徘徊于社会现代性和审美现代性之间的文化群体。他们或者对社会领域中的现代性进行拥抱,或者将现代性视为颓废、迷惘的代名词,强调群体精神,试图回归神话式的过去。但面对雪域高原,深叹“这里是一片任人想象的世界”,“我们的想象力在大自然面前永远是无法超脱的”[13],并不是个体的感受。通过思慕高原上的神山灵水,这些诗句强调的是诗人们和自然、和远古神灵精神上的种种联系。
此外,由于频频使用荒原、巨石、雪峰、牦牛残骸、兀鹰、死亡等意象,整个诗集也呈现出浓重沉郁的色调。这种情感体验,正好呼应了20世纪以来“死亡正在流行”[14]的文艺创作倾向,尤其应和了80年代以来文艺界重新对冥间、宗教所产生的兴趣。
诗集中有大量关于死亡及其象征物的描绘,这些他者的死亡—— 有时是物,如牦牛;有时是人,或群体性的他者,由他们进而推及、体味到自我的死亡,这使得许多诗歌浸润着一种难以摆脱的死亡感伤。诗人们关注有关轮回、有关灵魂和宗教的东西,关注日出日落、寺院、号角、铃声……这些能在雪域自然环境下轻易达人心灵的东西,并用强调精神性大于物质性的创作理念实现对脚下大地的触摸。简言之,正是对死亡的审美体验,为雪域诗人们的创作赋予了勃勃生机,并形成一幅奇异的融会浪漫主义色彩和现代主义情绪的诗域风景。
以才旺瑙乳的诗句为例,他笔下的阿尼玛卿雪山“从来就披着大雪的披风”,“站在厚厚的雪中”,“炯炯目光冰冷而傲岸地”,“凝视着死亡”,写他冰冷的目光“傲岸地穿越了积雪”,“凝视着茫茫雪野”,“凝视着一代又一代朝圣者虔诚的膜拜,和他们梦中纯洁的景仰”。这种平视视角,将高大的雪山描绘成披着大雪披风、目光炯炯的巨灵,冷酷、威严而傲岸。穿插诗句之间的,是诗人以冰冷的语调描绘出的“那些以赭涂面的朝圣者”在雪灾中“突然变得僵硬的生命”[15]。这种以万物为刍狗、对人类毫无同情的形象及其威严、神秘的力量,成为诗人歌咏并奉献礼敬的中心。这种文字内蕴的价值观,迥异于汉民族传统诗歌创作和评价中对自然山水的“美”统一于“善”的审美标准,对汉语阅读者极具陌生化效应。从心理上讲,它传递的是一种类于儿童经验世界的对强大事物充满恐惧、礼敬、依附的精神体验。它似乎在证明卡林内斯库的观点,“现代性从根本上说是对文学的偏离和对历史的拒绝”[16],也正如本雅明所宣称:“艺术现代性本质上是一种恶魔倾向”[17]。诗人和他笔下的朝圣者一样,需要确认大自然在精神生活中的权威或支配位置。只有当它以“冰冷”的方式保持一贯严酷,诗人和他笔下的亡者才能在精神上获得了有关秩序的安全感。
正是这一代藏族汉语诗人们用死亡美学去呈现所谓的现代性,我们可以频频感受到诗集中那些充满“恶的美”的力量。如描绘雷雨前的鹰,“它们托着乌云飞翔”,“翅膀抖动,仿佛一群被风吹送上天空中的黑色花瓣”,诗中的鹰,正是向人类传递不可逆转的命运(死亡)的提示物,“俯瞰着大地”,“俯瞰着在雷声中颤抖的万物”。即使雷电将它们击碎,它们“也不会轻易从天空中凋谢下来”[18]。诗句中笼罩的死亡气息,仿佛紧套在人类头上的符咒,永远提醒人们的最终结局,和在雷声中颤抖的其他万物一样,逃不脱被俯瞰、被傲视的位置和命运。
这些有关死亡的自然力量所展现出来的诡丽、罕见或恐怖,以及由此而生的崇拜、敬畏,客观地说,是藏族初民长期生活于雪域空间中的原始宗教心态的一种再现。布罗代尔曾论述“文明在山区始终是一种不可靠的价值”,“山通常是远离文明的世界……它几乎始终处在缓慢传播中的巨大文明潮流之外。”[19]地域的广大和艰难的空间生存体验,使藏族先民难以寻求另一种现世的生活。在他们看来,大自然不可超越,是相对于人类短暂生命的永恒存在。人生的苦难就在于大自然的压迫与不得解脱的宿命。只有通过赤裸的死亡,“不带一棵草一粒土,筋骨血肉连同名字一起交给鹰”,“只让灵魂属于自己”,“去任意放牧辽阔的蓝天”[20],才能体味到自我生命的存在。所以死亡之外派生出的有关离开、归来、飘泊、找寻、战乱、失散、情爱、来生、彼岸等子题,它们也成为诗集中经常出现的冥想主题。
诗集中的雪域意象,除了传达独特的藏区空间体验,还通过想象,传递出一种强烈的过去感、现时感和未来感。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宿命”和“轮回”。在藏传佛教中,时间的运动可以通过循环而得到新生,但往复新生的过程,却并非单向发展,人世的蒙昧、躁动、渴望、寻找……并不意味着一定得到救赎。许多诗歌表明,藏族当代汉语诗人在引入现代主义思潮及运用现代主义写作技巧时,突破了藏区传统的宗教观念。
以唯色为例,她的诗句在展现西藏宗教的强烈气息中最为突出。其《幻影》有言,“深深的伤口,在梵香飘逸的这一世,也要隐隐作痛”;他的微笑,瞬息即逝的光芒,“闪烁在一个小孩子的脸上”;“晚霞渐渐暗淡,群山模糊,世界呈现无言的寂廖。”她慨叹“每一种幻象的深处,眼泪比祈祷更多!”向喇嘛询求“这晚来示现的因缘,是否也一样无常……”[21]在《德格——献给我的父亲》中悲悼父亡:“眼前一片模糊,心头幻象重叠”,“为什么摇一摇清凉的小铃,却唤来过去的情感?”[22]这些情感上的辗转徘徊,不仅仅是表达诗人层层叠加的悲伤苦痛,也似乎要通过呢喃那些人类难以左右和支配的外在力量去获得精神上的慰藉。
此外,唯色借“轮回”进行诗意表达的欲望也很强烈。“无常”成为诗人徘徊于轮回的彼岸与现世之间的灵感之源,故视尘世图景皆为幻象。如“一照铜镜,昔日就会重来”,“那半夜恢复的容颜,身畔无名的叹息”[23],“那么多短暂的因缘,惟独他有前世的气息”,[24]诗句呈现出异彩缤纷和想象奇诡的空灵色彩。更有奇语写这一次轮回“被一串前定的念珠围绕”,“当她突出于最黑的光阴的表面”,“又被另一种光阴,几乎摄去魂魄!”[25]轮回的诗意想象,使诗人笔下执守爱情的仁增旺姆,“在水波粼粼的幻象中清洗七次”,“转世为一粒闪闪发光的珍珠!”[26]《嘘,别说话……》一诗,也有寻找月光照耀将身体变小的人、拒绝进食的豌豆公主、曾经为狗因作了坏事而罚为人身的痛苦生命等在轮回中不断幻化的奇诡意象。诗中的渴望,一是对“以前”时空的回味,二是对“我”“不必回到人群当中”,希望“再一次缩小”“回到老地方”的期盼。这些奇异想象的自然流泻,正是源于灵魂轮回于不同生命之间的观念浸润。
除此以外,藏族诗人们还善于将某些非同寻常的品性附之于日常自然之物,这一着附法则很容易让读者从中发现非常神秘的氛围,如“过去,啊过去多么美”,诗人反复吟诵,“多么美,多么美,说不出来的美,想象不到的美。我的过去,我们的过去,没有用的过去。真美,真美,真美啊!拿什么可以换回这样的美,这样的美……”[27]其诗全以气韵取胜。当诗人用迷醉的眼光停驻于寺院、经幡、僧侣的身影时,为既往不再而失落时,其实是对传统与过往的缅怀。
这种“向后看”的诗学追求,与八、九十年代文化语境中对现代性的惯常领会非常不同。后者认为:现代性更多地表现为一种心智结构。它应该是理性的,易于接受革新、变化和批评,应能摆脱任何外在权威与体制的专断,摆脱个人信仰与偏见的固执。知识的进步、物质文明和精神文明的发展,有助于人们更好地定位个体生命与社会、与自然间的关系。但对藏族诗人来讲,特殊性在于:他们所根植的社会,旧制度已被摧毁,但传统宗教信仰却又未破灭,还无所不在地弥散于世俗之间,并支配着人们的精神生活。诗集中的有关宗教意象,表面上看,是意识形态开放时期,对抗现代文明的怀旧情绪和对宗教重新焕发的热情弥漫至文艺界的结果,是诗人面对传统极权式结构的藏传佛教时轻易产生的心理依赖和情感眷念。但其实质,恰恰应和了卡林内斯库对审美现代性在社会价值上的批判,即这些诗歌拥有强烈的批评理性、排他主义或民族主义、保守和怀旧的文化倾向[28],在社会价值上与主流观念背道而驰。
当然,必须要指出的是:尽管诗集中有大量显性的宗教符号和诗化了的宗教意象,但它们并不为宗教服务,也不是单向的向宗教寻找慰藉和指引。有两点需要注意:一是这批诗人与宗教的联系并不紧密(虽然较无宗教信仰的民族要密切得多);二是要避免“把和宗教毫无关联的观念和仪轨体系说成是宗教”[29]这样的研究风险,即不能把一种受到宗教浸润的生活方式视为宗教本身。
事实上,诗人们并不拒绝对宗教虚无缥缈的洞悉,对神灵不同程度的怀疑。这批出生于60年代前后的藏族诗人,许多都是在藏区长大,但并不会藏文。多被描绘为“一手拎着文学的梦想,一手攥着学位证书”[30]的他们,且不论个体的信仰程度如何,经历过体制内的辩证唯物主义教育,他们对于本民族的宗教文化事实上有相当的隔阂。区域间风俗习惯的差异,也未必能为他们提供连贯清晰的社会图景。他们只能从身边“自然存在”的社会中去经历、去感受。如阿来的创作,汲取的就多是藏民族的民间文学资源。那种将诗集中频频出现的宗教符号视为朝圣式的文化举动的判断[31],显然不够准确。加之“在信仰者中间,无论宗教思想还是宗教活动都不是平均分布着。”[32]诗人们也并非不能认识到,大众的迷信与纯正的教义也是相互混淆的。宗教意象的出现,并不意味着对宗教的肯定和追随。诗人不过是有意识地利用与宗教相关联的情绪,来达成现代性诗歌的创作追求。
用才旺瑙乳的话说,诗歌“是一种认知方式”,它“本身并不具备价值尺度,它只是为了洞见巨大生命的秘密,捕捉住那转瞬即逝的事物。”[33]比如同样是冥想的主题,在他笔下,“花朵在静静开放”,“这静静坐着的人”,“在石头上心花怒放”,因孤独的包围而充满喜悦,“在石头上体验着孤独”“和无法怀旧的情绪”……包括引入“我坐在九三年的拉萨河边”之语,“像一块韧性很好的石头”,“坐等一件往事”,“没有任何冲动和感觉……”[34]其内容和体验就很难与宗教对应起来。尽管诗中有“心花怒放”之语,但诗中并没有与之相应的喜悦情绪出现,情感的调子平静,没有时间的线性流动。结尾处,还用了“翻滚的彩云”、“一闪就不见了踪影”的“女人”等强调身外时间流逝的词句,来参照、映衬前面诗句中的“孤独”、“无法怀旧”,强烈地暗示出“静坐者”内心的宁静,以及心内时间的静止状态。这种诗句流动,可以很清晰地看到波德莱尔美学思想的影响。诗歌的内在逻辑,是对感觉的更新与变换,而与精神的内容没有什么直接联系。
这种表达,直承八十年代以来流行的现代性美学观念,即强调作品的主体性地位和想象力。同任何形式的现实主义相反,“‘现代性’不是一种要艺术家去复制的‘现实’,而是他的想像的一件作品,经由想像他穿透可观察到的庸常外表而进入一个‘交感’(correspondences)的世界,在那里短暂与不朽是一回事。”[35]读者可以在才旺瑙乳的《夏末之梦》中体味到这种“交感”。诗中所描绘的“我”的感受,伴随着梦醒和“咬着牙”的力量:有腐朽的“马匹,野牛,鹿,石羊”,“以及那些体无完肤”、“尸横遍野的记忆”,“没有任何过去曾存在过的气息”,“漫步而来的秋天,正消蚀着我的思想”,“我能看见那些虚妄的河流,它们喷涌着莫须有的激情,也能看见那些无形的精灵”,“它们一半在夏天的梦中一半已进入秋里,颤抖着”,“远古的梦,只在我的血液中显现”,“我半明半暗,坐在季节与季节之间坐在满山坡石头与石头之间”,“我所呈现出来的形体,也是一半透明,一半虚无”[36]。这些缤纷陆离的诗句后面,那种对于主体意识的关注,以及流露出对所处空间和历史感的否定、怀疑,甚至对宗教有意无意的背离,都非常明显。诗人将现代与宗教、与即时短暂乃至永恒的诸多诗美意象结合在一起,可以看出波德莱尔对诗性的美“转瞬即逝”、“变幻无常”[37]的观念遗留,也使得读者在阅读体验时,往往产生美存在于宗教、存在于混杂着邪恶和神秘的不可知事物的悖谬感觉。
这种现代性表达,似乎在于以非理性精神表达对生命的理解:人的本性更多地存在于本能、直觉和意志之中。如果要定位这种表达与西藏宗教的联系,似乎可以说:重拾宗教的文艺举动和反城市文明的诗歌倾向(包括无政府倾向),与丢失信仰、远离宗教精神的流行,其实是成正比的。换言之,身处西藏浓郁的地方文化氛围,诗人们的宗教信仰未必增加,对现代性美学的迷信却是比从前多了。
综上所述,西藏当代汉语诗歌的表达经验中,除了直抒胸臆的语言惯性外,诗人在特定地域中产生的空间生存体验,以及徘徊于“轮回”、“无常”的执念和意欲解脱的精神困惑,使得诗歌的创作在现代性的美学追求之外,呈现出与当下社会发展相悖的美学特征。两种不同的现代性在心智结构之间的冲突,在诗集中,虽然并不以紧张、激烈的方式表现出来。但在借鉴现代性美学观念的创作中,逃避文明的忧思、色彩斑斓的死亡主题、浸润着宗教外在特征的情感体验,成为西藏当代汉语诗歌中最为突出的诗性特质,也成为诗人们与宗教内核保持距离时,贯彻于传统和现代之间的审美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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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Modern Aesthetic Characteristics of Modern Tibetan Poetry -taking the Poetry“The Rosary”as an example
Su Bin
(School of Humanities,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Sichuan 637000)
The Rosary is of modernity as a representative poetr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poetry of Tibet.The poets of the poetry express their aesthetic pursuit of both tradition and modernity through their poems,which write about people’s natural feelings of the snow land,their surviving experience in some specific area,their worries of running away from civilization,and about death as well as their emotional experience in Tibet.
Chinese poetry of Tibet;modernity;The Rosary
I207.9
A
1005-5738(2014)04-101-06
[责任编辑:周晓艳]
2014-06-18
粟斌,女,汉族,四川广安人,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生导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现当代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