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玩笑》中的哲学思想新探

2014-03-03 08:09
关键词:路德昆德拉维克

赵 谦

(安徽商贸职业技术学院, 安徽 芜湖 241003)

米兰·昆德拉是当今世界文坛中颇具影响力的实力派作家,也是最受中国读者喜爱的外国作家之一。法国作家阿拉贡称之为“本世纪最伟大的小说家”,《华盛顿邮报》将其誉为“欧美最杰出的和最为有趣的小说家之一”。在2013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人选预测的网络投票中,昆德拉以超高的支持率成为了读者心目中的夺冠热门。尽管最终大奖被加拿大著名作家爱丽丝·门罗摘夺,但该网络投票的结果也从侧面反映出了昆德拉在读者心目中的重要地位。自上个世纪八十年代起,我国翻译界的一些学者便开始了昆德拉系列作品的译介工作,其中包括作家韩少功、南京大学许钧教授、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蔡若明教授以及北京大学王东亮教授等。翻译家们凭借非凡的文学文字功底,将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玩笑》、《笑忘录》等一系列经典作品完美地呈现在了中国读者面前,为昆德拉作品在中国的接受做出了巨大的贡献。随后,中国学界掀起了一股昆德拉作品研究的热潮,众多的学者专家从不同的视角对昆德拉的作品进行了系统而深入的研究,其中以深圳大学副校长、暨南大学博士研究生导师李凤亮教授的研究最具代表性。李教授在本世纪初便开始全面地研究昆德拉的小说创作,在权威的学术期刊上发表了数十篇论文,引领了昆德拉研究的潮流,也因此被誉为“中国米兰·昆德拉研究第一人”[1]。此外,部分学者为了获取第一手研究资料,远赴法国,与昆德拉进行面对面的交流。北京大学法语系主任董强教授便有幸成为了昆德拉的弟子,通过与大师的朝夕相处,他将昆德拉的创作理念以及最新的写作动态及时地反馈给了国内学者,让学界第一时间了解相关的学术前沿信息。在昆德拉创作的众多经典小说作品中,1965年完稿的《玩笑》无疑具有特殊的意义。该作是昆德拉小说创作的处女作,出版后随即为他赢得了世界声誉,也引发了学界的广泛关注。在国内,研究者主要从叙事艺术、复调特征以及存在主义哲学对该部作品的内涵进行了分析。独特的立体叙事技巧是《玩笑》受到学界青睐的一个重要原因,陈莉认为,“其精湛的叙事技巧主要体现在‘叙述自我’与‘经验自我’的交替,多角度第一人称内视角以及叙述视角的越界现象等三个方面”[2]。复调性是昆德拉小说创作的一大特色,这也在《玩笑》中有淋漓尽致地体现。早在上世纪末,王屹就在《国外文学》发表了论文“复调与《玩笑》”,该文全面细致地分析了小说叙事的复调性。此外,也有学者关注《玩笑》中折射出来的存在主义哲学,赵文慧就从小说文本出发,通过分析指出“作品继承了卡夫卡的小说精神,寻求‘隐藏在后边的某个地方的诗’,这种‘诗’正是米兰·昆德拉所探寻的‘存在’”[3]。在国外,《玩笑》被视作一部“政治小说”,因为小说中真实地再现苏共统治下捷克的社会历史状况,昆德拉也因此了政治牵连。美国著名作家菲利普·罗思曾与昆德拉有过一段对话,其间罗思提到“‘布拉格之春’期间,你(昆德拉)的长篇小说《玩笑》和你的短篇小说集《可笑的爱》发行量高达 15万册。俄国人入侵后,你被解除了在电影学院担任的教职,你的所有作品均从公共图书馆的书架上被撤了下来”[4]。这一事件也从侧面反映出了小说所涉及的“政治性”。同时,也有学者指出,小说通篇主要是在描写性与爱,历史事件的描述只是小说中的附属品,因此小说应该被定性为“爱情小说”。“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文学作品的解读应该是多元化的,因此前人的研究成果都是有价值的,尽管有些观点相互冲突与甚至对立,但正是在矛盾的批判中作品的内涵才会被一点一点地揭示。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通过比较分析前人的研究成果,笔者认为,小说不仅是一部“政治小说”与“爱情小说”,更是一部“哲学小说”。不同于历史学家,文学家将自己人生的经历融入到作品中,借此来表达对于生活哲学的理解。透过小说,我们可以管窥到昆德拉的很多哲学思想,除了学界普遍关注的存在主义哲学外,还涉及到了感伤主义哲学、矛盾哲学和精神生态哲学。全面解读该部作品中蕴含着的哲学思想,将为我们深入地理解昆德拉的小说创作提供一个崭新的视角,也能加深我们对人生哲学的思考,以一种积极超然的心态去面对未来的挑战。

一、陌生化和不确定性:《玩笑》中的感伤主义元素

“感伤”属于人类心理情感的范畴,也是很多作家所青睐的一种特质。感伤主义文学源自于18世纪的欧洲,1768年英国作家斯泰恩创作的《感伤的旅行》标志着它的正式确立。“感伤主义强调情感、个性和天才,因而,被视为欧洲浪漫主义的先声,与19世纪浪漫主义诗歌有着直接的血缘关系”[5]。感伤主义作家在创作上强调情感的表达,着力描写人物的心情和不幸遭遇,以引起读者的同情和共鸣,表现了对社会现实的不满和对劳动人民的怜悯之心。他们常以孤独、死亡和怀旧为主题,抒发自己人生中的失意,充满着悲观厌世的宿命论思想。和很多文学大家一样,在对生命本质的追寻中,昆德拉逐渐意识到了个体的渺小。人之于社会宛如沧海一粟,显得如此无力。个人的力量无法改变世界,只能在社会的发展中被抹去棱角,最终被同化。面对这一残酷而无奈的发现,曾经踌躇满志的昆德拉无比失望,因此在多部作品中都反复运用了诸如“命运安排”、“非此不可”等词汇,而这些实际上就是宿命论思想的表现。介于此痛苦的发现,快乐即善成为了昆德拉的处事原则,因为在这个世界上,什么都不可能确定,什么都值得怀疑。人就是人,他不可能超越自身。在小说《玩笑》中,我们可以从字里行间感受到一种不确定性,昆德拉运用了陌生化的写作手法,将主要人物内心世界的孤独感淋漓尽致地呈现在了读者的面前,表达了他感伤主义的哲学思想。对于漂泊在外的游子而言,故乡永远是那个令人魂牵梦萦的地方。而小说中的主人公路德维克在阔别十五年之后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却没有任何的激动之情。尽管故乡这些年没有多少改变,但路德维克依然有着一种强烈的陌生感,他对这里的一切毫无留恋,漠然的态度令人吃惊。路德维克的此次归来,是因为一个荒诞的想法,即为了报复带给他厄运的仇人泽马内克,约泽马内克的妻子埃莱娜来此私会。路德维克提前一天来到了目的地,这里的一切都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的陌生。他有很多旧友在当地工作,而他却宁愿无所事事地闲逛,也不愿找他们话旧。后来,由于下榻的旅馆条件太过简陋,他才不得已联系了故交考茨卡并在其公寓寄宿了一夜。随后,在考茨卡推荐的一家理发店,路德维克遇见了露茜,一个在他人生中最无助、最艰难的岁月中给过他爱的憧憬与温暖慰藉的女人。这个女人曾经是他活下来的希望,路德维克曾将她视为女神,也认为她是自己一生中唯一真正爱过的女人。而十多年后的偶遇,他居然连对方的身份都无法确认,只能无奈地揣测着眼前这位最熟悉的陌生人,最终只能选择不甘地离开。其实,路德维克身上体现出来的陌生感和不确定性有着深刻的社会历史成因。他在大学读书期间,正处于苏共统治时期,阶级斗争盛行,类似于中国的文革时期。而路德维克是一个大大咧咧、不拘小节的人,经常爱和朋友开玩笑。一次,由于一个写在寄给女友明信片上的玩笑,路德维克受到了残酷的政治迫害,被学校开除,送去军队里进行劳动改造。那几年,他饱受了精神上的屈辱。孤独、寂寞、失落和绝望,这些都是他每天都要承受的。“孤独与寂寞是生存的无奈。唯有在生存困境中感到无奈的人才会感到孤独,才会感到存在的非确定性”[6]从那时起,路德维克就开始怀疑人生,有了自暴自弃的想法。在电影院遇见露茜后,对爱情的美妙幻想逐渐冲淡了生活中的悲伤,让他重新意识到生活的美好。然而,由于路德维克太过急切地想要占有露茜的肉体,没有真正地理解她的过往经历和精神世界,最终逼走了爱情,也再一次地陷入了孤独的境地。历经了人世间的种种苦难,路德维克不再相信朋友,也不再对爱情抱有幻想,他以一种仇视的目光看待身边的人和事,思想意识中充满了不确定性的因子。以致于在平反之后,尽管过上了正常的生活,路德维克始终不能释怀,对与过去有着联系的事物有着强烈的抵触情绪,这也是他多年以来不愿回到故乡的原因。小说中,路德维克儿时的玩伴雅洛斯拉夫的生活中也同样充斥着孤独与不确定性。雅洛斯拉夫在少年时曾扮演过国王,骑着马穿过闹市。随着时光的流逝,他已渐渐变老,希望儿子可以继承他的角色,完成他的梦想。然而,最信任的妻子和儿子都欺骗他,他也因此感到了一种莫名的孤独与悲凉,一种对生活的不确定性油然而生。“我的儿子。最亲最亲的人。现在我正在他的面前,却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他。如果我连这个都弄不清楚,那么倒说说我还能弄清什么呢!我连这一点把握都没有,那么在这世界上我又能对什么有把握呢”[7]?与此同时,雅洛斯拉夫自小酷爱民族音乐,也一直为自己的梦想在奋斗。然而,在一个物欲横流的社会,年青一代都喜爱新的流行音乐,极少有人愿意去听老掉了牙的民歌。为了追逐商业利益,政府对民歌的支持越来越少,这一现状令雅洛斯拉夫异常痛苦。在小说结尾,雅洛斯拉夫的乐队在一个酒吧演奏,而听众逐渐被低俗的音乐吸引过去,不堪忍受的雅洛斯拉夫感到无比痛苦,最终引发了心脏病而孤独离场。此外,小说中其它主要人物的生命中也充满了艰辛与孤独,如埃莱娜被丈夫冷落,本以为遇见了可以依赖的路德维克,却不想沦为了对方报复计划中的一颗棋子。露茜自幼被六个男孩轮奸,此后便一直生活在恐惧与孤独中。就连看上去风光无限的泽马内克,在政治立场上也表现出了极大的不确定性。受近代捷克动荡的社会历史因素的影响,米兰·昆德拉的作品中充斥着感伤主义的元素。政局的混乱、经济的萧条、民众的疾苦,这一切都在他的作品中体现了出来。一方面,昆德拉急迫地想要改变现状,将同胞们从水生火热中解救出来。而另一方面,作为一个文弱的作家,他无力改变社会,只能表现出极度地颓废、悲观和消极。“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的强烈欲求和留恋”[8]。事实上,感伤并非昆德拉的本意,只是他苦于无法找到出路而表现出的无奈。深沉的感伤与冷峻的怀疑构成了昆德拉的玩笑,而在笑声中我们体会着他那挥之不去的感伤情愫。

二、无法消解的矛盾:《玩笑》中的矛盾哲学

“人的一生充满了各种矛盾,一个矛盾的解决往往伴随着新矛盾的产生,人类正是在不断解决矛盾的过程中推进着自身的发展”[9]。矛盾是一个普遍存在的哲学命题,也是最受昆德拉青睐的一个论题。在《玩笑》中,玩笑与严肃、谎言与真实、肉欲与灵魂、生存与毁灭等多对矛盾相互交织,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加深了作品的哲学内涵。玩笑与严肃是与主题有着紧密联系的一对矛盾。主人公路德维克崇尚自由,爱开玩笑。然而,在一个言论不自由的政治动荡年代,他无意间写下的一句玩笑演变成为了一场严肃的政治风波。他先是被开除了党籍,随后又在学校党组织召开的批斗会中被开除了学籍,之后被遣送去部队进行劳教。一句玩笑换来的教训是严肃和深刻的,它改变了路德维克一生的轨迹,将他由一个意气风发的大学生瞬间变为了一名自由受限的劳教犯。这一矛盾的影响伴随着路德维克的一生,也是整个小说情节发展的一条主线。谎言与真实这对矛盾普遍地存在于我们的现实生活中,在小说中,也有多处涉及到了这一对矛盾体。主人公路德维克的情感经历中就充斥着各种谎言,他在人生最低谷的时候遇见了单纯的露茜,随即单方面坠入了爱河。在他的思维意识中,露茜是上帝派来解救他的女神,他也将与露茜的约会视作活下去的动力。之后,他曾两次向露茜提出了性要求,被拒绝后心生怨恨,竟动手打了她。而这一事件,导致了她的离开,从此在他的视线中消失。劳改结束后,路德维克重获了自由,他一直懊悔自己当初的行为,怀念拥有露茜的日子,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能释怀。在他的心目中,这是他唯一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爱情。然而,这一切都不过是他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可能因为太过寂寞,路德维克一直生活在用谎言编织的爱情美梦之中,直到他听到考茨卡讲述了有关露茜的经历后,才从梦中惊醒。原来,露茜自幼被六个男孩轮奸,对性有着强烈的恐惧感,路德维克冒着巨大风险安排的那次“浪漫约会”对于她而言竟是“意图强奸”。谎言再美,也只是虚幻的瞬间,当一切破灭,就会露出触目惊心的真实。得知真相的路德维克惊呆了,内心发出悲凉的感叹,“我一向总爱对自己说,我心中的露茜,乃是一朵镜中花,一个传奇故事,一则神话。可现在,丢开这些诗一样的词句,我窥见一个毫无诗意的真相:我原来并不认识露茜,我根本不知道她的身世,内心世界如何,自身需要什么”[7]300。原来多年来所谓的美好爱情,只是自己单方面的想法。本以为露茜拼命抗拒自己,是为了保存她的处子之身,而真相是她在幼年时代便已经失身。更可笑的是,在露茜心中,自己不是她的恋人,而是一个贪恋其美色的恶汉。而同样,为了报复泽马内克,路德维克故意勾引他的妻子埃莱娜,并约她去宾馆开房。在与埃莱娜做爱时,他对她的身体表现出厌倦和冷漠,他虐待她的身体,嘲弄这个女人被他点起来的爱火。而当他得知埃莱娜已经被泽马内克抛弃,便打算将谎言捅破。不幸的是,埃莱娜已经全身心地投入到这场新的恋爱之中。当她得知了真相,明白了自己只是别人实施报复计划的一颗棋子时,感到无比绝望,就吞食了药物自杀,幸好错吃了泻药而幸免于难。生活中,谎言无处不在,有些谎言是善意的,而也有些是恶性的。我们应该理性地面对谎言,调节好自己的心态,不要为过分地纠结谎言背后的真实,更不要做出过激的行为。退一步,海阔天空,生命是宝贵的,实在没有必要为了那些处心积虑编织谎言的人而浪费自己美好的青春年华。肉体与灵魂是昆德拉的作品中经常出现的一对矛盾,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作者就将这一对矛盾体作为小说第二和第四部分的标题,专门对其进行深入的论述。在《玩笑》中,昆德拉也对这对矛盾体进行了评述。小说中,露茜的人生就在“肉”与“灵”的矛盾中反复纠缠,她幼年时因交友不慎而误入歧途,被最信任的几个男孩轮奸。当时的她孤独无助,不敢回家,只能四处漂流。对于她而言,“早期的性经历对她烙印太深,性爱行为对大多数人都有的意义对她根本不再具有。这些经历已经把性爱的甜蜜、把爱的情感剥夺殆尽。对于她,肉体是丑恶的,而爱情是非肉体的。精神与肉体之间早已宣告一场无言之战,永不休止”[7]302。后来,她遇见了正在服役的路德维克,希望从这个男人身上找到精神的慰藉。可是,他太过急切地想要占有她的肉体,忽略了对她精神方面的理解。后来,露茜因为偷盗墓地里的鲜花而被流放外地,在考茨卡医生的关照下才慢慢地打开沉积已久的心结,让性与爱回归统一。而路德维克因为复仇心切,心灵极度扭曲,他约埃莱娜出去开房,以此来报复仇人。在他与埃莱娜的性爱过程中,他极不投入,一方面是肉体上的机械运动,而另一方面灵魂却想到了泽马内克。以致于性爱过程中,他拼命地抽打埃莱娜,宣泄心中的愤怒。在性爱结束后,当他得知埃莱娜婚姻的真实状况,感到了一阵恶心,于是便急迫地想要离开。而埃莱娜却是全身心地投入到性爱的欢愉之中,她达到了“肉”与“灵”的和谐统一,也因此无可救药地爱上了路德维克。在小说中,昆德拉讲述了一则笑话,一位追求“灵魂”之恋的女士与某位物理学家订了婚,在婚前不允许未婚夫有任何越轨行为,只为了追求“精神和谐”的真正爱情。而婚后仅一个月,她便离婚了,原因是丈夫阳痿。笑话背后反映出了昆德拉对于“肉体”与“灵魂”这一对矛盾体的真实态度,在他看来,缺少“肉欲”的纯粹“灵魂”之恋和缺少“灵魂”和谐的纯粹“肉体”快感都是不完整的性爱体验,只有“肉”与“灵”的高度统一,才是真正意义上的爱情。海德格尔曾说过:“从生命形成的那一刻起,死亡就成为了人一生的伴侣,直到生命的终结,而在自然轮回中,这又成为新生命的起点,成为永恒的存在”[10]280。生与死这对每个人都必须面对的矛盾成为了文学中的一个永恒母题。在英国文学巨匠莎士比亚悲剧名著《哈姆雷特》中,哈姆雷特在内心极度矛盾的状态下发出了呐喊:“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问题。”在《玩笑》中,昆德拉也对生存与毁灭这一千古论题进行了思考。在哲人叔本华看来:“死亡仅是脑髓停止活动、意识消失的一刹那间而已,继之而来的所有波及有机体诸器官停止活动的情形究其实不过是死后附带的现象”[11]207。在这个世界上,有的人肉体还存在着,但心其实早已被毁灭,路德维克就是一个典型的代表。在经历了人生的种种坎坷之后,他丧失了亲情、爱情和友情,对这个世界已经彻底失望。重获自由后,他还是一直生活在过去的阴影中,因此仇视身边的每个人,怨恨世界上的一切事物。对于他而言,生活毫无乐趣,除了报复,没有任何其它的意义。因此,考茨卡同情他,“因为,生活在一个任何人都不被宽恕、不许任何人赎罪的世界里,也就等于生活在地狱”[7]283。从这个层面上来理解,尽管路德维克还活着,他其实早已被毁灭了。同样,雅洛斯拉夫痛心于民族音乐的衰落,曾经的理想被现实击得粉碎。他每天带着一个虚伪的面具生活,直到故事最后,他再也无力承受,心脏病突发。而一旁的路德维克特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命运常常在死亡之前就已经结束,收场的时候并非一定就是死亡的时刻”[7]376。米兰·昆德拉意识到矛盾存在的普遍性,面对人生中变化莫测的各种矛盾时,他也感到十分迷茫。生活中,有太多的矛盾无法消解,我们唯有以一颗平淡的心态去面对,用微笑去迎接未知的明天,这才是正确的人生价值观。

三、精神世界的荒原:《玩笑》中的“精神生态失衡”现象

随着全球生态问题的不断恶化,从上个世纪末期开始,生态批评作为一种新兴的视角登上了文学批评的历史舞台。如今,生态批评已经从传统的自然生态领域引申到了社会精神生态领域,越来越多的文学批评家开始关注社会生活中普遍存在着的“精神生态失衡”现象。我国生态批评学者鲁枢元认为,精神生态学是“精神性存在主体(主要是人)与其生存的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文化环境)之间相互关系的学科。它一方面关涉到精神主体的健康成长,一方面关涉到一个生态系统在精神变量协调下的平衡、稳定和演进”[12]148。实际上,精神生态主要“关注人自身‘精神圈’这一内自然的生态平衡,并探索精神生态文化和社会因素”[13]336。“精神生态失衡”有着多种表现形式,如“人类精神世界的价值取向狭隘、情感世界的苍白、人性的扭曲和异化、灵魂的苦苦守望等都是精神生态危机的种种表征”[14]32。在《玩笑》这部作品中,米兰·昆德拉用幽默而又富有哲理的语言揭示了苏共统治下捷克社会中的种种“精神生态”问题,主要包括人们精神世界的荒原、人情的冷漠以及家庭中畸形的夫妻关系。小说中,几乎所有涉及到的人物都或多或少地存在着精神世界的荒原。路德维克的人生因为一个玩笑而被改变,人生的悲惨遭遇让他感到无比绝望,精神世界变得极度扭曲。重获自由后,他在科研所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但他无心工作,不愿提及过去发生的一切。在他的意识中,社会中的一切人和物都是可憎的、丑陋的。在这样一种精神乌云的笼罩下,他的生活变得毫无乐趣,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在哀怨中消耗着自己的生命。露茜也同样生活在无尽的精神折磨之中,她在被六个男孩性侵后,便将自己封锁在狭小的思维空间里。她害怕直面过去,不敢再让自己的性欲释放。面对深情款款的路德维克的追求,她不愿敞开心扉,反而将其视作强盗。后来,在考茨卡的开导下,她才逐渐克服了内心对性的恐惧。然而,考茨卡有自己的家庭,他不能彻底地解救露茜。最终,露茜和一个不理解她的男人结了婚,酗酒的丈夫经常打她,她始终还是无法摆脱命运的悲剧,只能生活在无尽的精神荒原中。雅洛斯拉夫是一个怀旧的人,他的理想是要将传统的民族乐发扬光大,可是年轻一代人都追求时髦的流行音乐,这让他生活在痛苦之中。他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只能将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却被妻子和儿子欺骗,因此精神受到了巨大的刺激。精神世界的荒原使他积郁于内,不能自已,最终在酒吧突发了心脏病。此外,埃莱娜、泽马内克等也都有着各自的痛苦与无奈,他们都在各自的精神荒原中挣扎,无法找到合适的出路,只能在感叹中虚度自己的年华。因人情的冷漠导致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危机也是小说中折射出来的一种“精神生态失衡”现象。主人公路德维克曾经是一个乐观积极的人,他爱开玩笑,向往无拘无束的生活。他信任自己的女友玛凯塔,因此才敢于在寄给她的明信片上写下了一些反党的过激玩笑,而女友竟然把明信片交给了党组织负责人并断绝了与路德维克的联系。随后,当路德维克得知自己的故友泽马内克当选为党组织主席,感到十分欣喜,因为泽马内克认识他和玛凯塔,也熟知他爱开玩笑的特点。而就是这个朋友,在批斗会上用极富煽情的语言狠狠地批判了路德维克,并建议大家投票决定是否要开除他的学籍。更令路德维克感到绝望的是,在举手表决的环节,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他最信任的朋友、最亲近的老师、一起共事的学生会干部还有朝夕相处的女友,都无一例外地举起了手,全票决定要将他开除出党并勒令他退学。人情冷漠到如此地步,也难怪路德维克对身边所有的人都产生了怀疑。年少不经事的露茜自小就跟六个男孩外出流浪,他们是她最信任的人。而正是这些人,一个接着一个轮奸了她,造成了她内心一辈子都无法抹去的阴影。她从此以后不再相信别人,也不再相信爱情,只能在孤独中度过余生。同样,雅洛斯拉夫也被他最亲的家人欺骗,儿时的挚友路德维克也对他心存芥蒂,生命中一切可以信任的人都不复存在。人情的淡漠加剧了人与人之间关系的不确定性,也是造成社会不和谐的主要原因。小说中反映出来的人际关系的疏远显现出了昆德拉对于捷克社会中这一问题的深深忧虑,也能为我们现实生活中解决此类问题提供有益参考。夫妻关系是家庭关系中最为重要的组成部分,它的和谐与否直接影响着家人的幸福和社会的稳定。在《玩笑》中,多对夫妻都面和心异,关系极不和谐。埃莱娜与泽马内克在大学期间一见倾心,开始了令人羡慕的青涩恋情。结婚之后,随着时光流逝,埃莱娜容颜变老,身材也慢慢走样。绝大多数男人总是钟情于年轻貌美的妙龄女子,泽马内克也开始嫌弃自己的糟糠之妻。此后,两人的关系逐渐疏远,交流慢慢变少,最后甚至多年再无性爱接触。出于大学教师这一职业身份的束缚,泽马内克一边和年轻貌美的女学生交往,一边敷衍地维系着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后来,毫不知情的路德维克天真地想通过和埃莱娜的约会来刺激泽马内克,实现自己复仇的愿望,不想却正好给了仇人一个摆脱婚姻的绝佳机会。小说中另外一位人物考茨卡医生的婚姻状况也同样面临着危机,他有自己的妻子和儿子,却对美丽孤独的露茜特别关心。尽管他给自己的行为贴上了道德救赎的标签,但当他和露茜在草地上享受性爱欢愉的时候,这一切伪装的道德外套便不复存在。妻子和家庭责任完全被抛到脑后,只是在欢愉结束后,考茨卡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选择了离开露茜。雅洛斯拉夫虽然没有涉及婚外恋问题,但他和妻子缺乏沟通,在遇到问题时也没有及时沟通,导致了妻子对他的冷漠和欺骗。“夫妻之间的不和谐引发了诸多的社会问题,成为了影响家庭关系的主要障碍”[15]109。家和才能万事兴,昆德拉关注到了社会中存在着的非正常的夫妻关系,意识到了问题发展下去的严重性,他在多部作品中描写了夫妻关系的畸形,为解决这个普遍的社会问题提供了重要的警示。

四、结 语

捷克地处东西欧之间,任人宰割蹂躏的历史使捷克人产生了根深蒂固的现实主义思想。西欧启蒙主义精神的洗礼更使他们成为一个理智多于激情,微笑多于眼泪的民族。他们对生活有担当,但却并不把苦难绝对化,而是在痛苦中透出通达,玩笑中显出灵性,这一切都在昆德拉作品中表现的淋漓尽致。昆德拉将对于人生哲学的深度思考融入到了文学的创作之中,他的小说“通过对人类生存情境的展示,解构了人生中那些宏大的主题,如理想、信念、激情,甚至是人类最自以为是的思考,使崇高跌至可笑,而这一切并不仅仅归于荒谬和虚无,因而也不会归于“笑忘”。它所唤起的是我们对存在永无止境的探索和追问”[16]141。《玩笑》中所描述的那个动荡的年代随着时光的流逝已经渐渐地淡忘在我们的记忆中,但作品中所折射出来的哲学道理却愈久弥香,引发着一代又一代的智者去思考。哲学是一切社会科学的基础,它“影响着人们的观念、思维方式和人文精神,进而影响着社会的进步与和谐的发展”[17]150。同时,“哲学作为人类的最高的智慧,也体现了为人类所用的本性,是为了满足人类的需要而产生、存在和发展的”[18]1。昆德拉作品《玩笑》中蕴含着丰富的哲学伦理,而这也是该小说获得成功的秘诀所在。文学作品的功效是为现实生活提供启示,解读小说中的哲学伦理将引发我们对感伤主义哲学和矛盾哲学的深度思考,提醒我们关注社会生活中的“精神生态失衡”现象,为和谐社会的建构提供理论指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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