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师范学院, 陕西 咸阳 712000)
弗雷德里克•詹姆逊(Fredric Jameson)是20世纪优秀的文化批评家,新马克思主义的杰出代表人物。他从全球性的理论视域出发,提出了具有建构性和创新性的“认知绘图”美学理论。
20世纪是生产力飞速发展的历史时期,也是社会剧烈动荡、矛盾交织丛生的年代。人类创造了巨大的社会财富,但在为进步欢呼雀跃的同时,又陷入新的困境和危机之中,社会的悲剧性事件不断地上演,如战争、疾病、灾荒、生态危机、恐怖活动频繁和贫富差异进一步加剧等。资本主义社会进入新的历史时期,被重新命名为后现代社会、后工业社会、信息社会或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现代主义讲述的启蒙理性、进步观念的乌托邦故事遭到质疑。西方的思想文化领域出现了一系列新问题和新现象,如华荷和普及艺术、摄影写实主义、全新的商业电影潮流等,这些问题和现象已经难以用传统的理论来解释和说明,现代主义出现了表达危机,新的社会现象需要新的理论来阐释。
后现代主义文化就是在这种历史语境中产生的,它力求建构全新的理论体系,质疑、反思现代主义理论,批判现代性所产生的各种矛盾,解释当前社会的现实问题、解决新出现的社会现象。后现代主义最早萌芽于20世纪60年代初建筑领域的争论和革新,随后波及到社会学、法学、宗教、历史和艺术等领域。在哲学领域,利奥塔于20世纪80年代第一次提出“后现代”概念,并把它看作一种知识态度。贝斯特和科尔纳在其合著的《后现代转向》中还把后现代主义的起源追溯到 19世纪的思想家克尔凯郭尔、马克思、尼采等人的论述,认为他们是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转型时期的桥梁。
后现代主义是一种复杂的社会思潮,没有统一的理论模式和宣传纲领,它本身就是一个错综复杂的矛盾体。①后现代主义以怀疑论的语调质疑崇高,消解元叙事、反思自我,具有无中心、无主体和无深度的平面化特征;②后现代主义产生于科学技术高度发达、信息迅速扩张的时代,文本的生产、传播速度更快、传播渠道也更广,形成了以复制、粘贴、拼凑和戏拟为主的创作手法,消解了个体的独创风格,导致情感模式的消失;③后现代多元主义思想打破了精英文化的垄断地位,凸显了大众文化和边缘文化的独特魅力,但流行、时尚等潮流却把大众引入消费主义的泥潭;④后现代主义观念与大众、民主相关联,是一种受到普遍欢迎的民主进程,而文化与商品经济联姻,使后现代艺术丧失了批判功能,顺应了消费社会的需求,又有向资产阶级献媚的倾向。
后现代性精神偏离了传统话语和经典理论的轨道,呈现出与现代主义思想不同的征兆。关于现代性和后现代性的渊源关系,人们持截然相反的两种观点:一种观点认为后现代性是现代性的延续和发展,如卡林内斯库、罗斯诺、利奥塔、哈桑和哈贝马斯等人积极支持这种观点,他们认为现代性和后现代性不是各自独立的思想体系,而是具有同一性和连续性,决不可把它们分割开来讨论。现代主义是一项尚未完成的宏伟工程,后现代主义是现代主义的一个方面、一个特殊阶段,因而,其使命是完成现代主义未竟的事业。据此,他们提出的口号是“重写现代性”、“重振现代性”。另一种观点认为后现代性是对现代性的否定和消解,后现代主义与现代主义彻底决裂。后现代性质疑现代性的权威意识和精英主义思想,极力主张实现美感上的民本主义,大肆宣扬大众文化的民主和平等倾向。后现代思想突破了意识形态的控制权,演变为多元共生的开放状态,它拒绝现代性所谓的经典、范例和权威,接纳多种风格、多元叙述、多样形式,吸收边缘化、非中心化、世俗化的文化模式,形成一个自由自在的体系。它也摆脱了传统的再现形式,采用全新的创作模式呈现崭新的世界姿态,形成兼容并蓄的特点。因此,后现代性应该取代现代性,成为当代社会的主导文化模式。
面对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现实境况,我们应该提出一种什么样的合理的方案呢?詹姆逊徘徊不定,不禁发出感叹:“我们似乎更容易想象土地和自然的彻底破坏,而不那么容易想象后期资本主义的瓦解,也许那是因为我们的想象力有某些弱点”[1]。虽然,暂时还没有找到走出当前困境的路径,詹姆逊还是把后现代主义理论看作未来社会必须经历的一个历史阶段。后现代主义与晚期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相一致,它并不是人类文明的终结,而是承接上一阶段历史的结晶,开启未来理想的中介力量。在人类文明和文化的发展过程中,新的思想观念会不断取代旧的思想观念,但总会有一种贯穿始终的永恒精神即预示未来理想生活的积极的乌托邦元素。这种乌托邦构想是基于特定历史条件具有前瞻性的规划,能够成为人类奋斗的精神动力。詹姆逊的学术研究就是要挖掘伴随人类始终的乌托邦精神动力,增强人类为理想奋斗的信心。
任何理论的构想都必须基于人类主体对对象的正确认识和准确判断。人们要客观地、辩证地评价后现代文化,设计未来的合理的文化模式,就需要对产生后现代文化的历史语境、内在逻辑和发展趋势进行深入地分析和研究。在后现代社会阶段,人类的生存境况和知识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们不可能再退回到昔日的历史条件下实践当代美学,新的环境使得美学的内容和功能也发生了变化。所以,詹姆逊要绘制一幅全球性的“认知绘图”。“认知绘图”是一种崭新文化政治模式,以“空间”概念为基本依据,分析后现代时刻奇特怪异的全球性空间,判断后现代文化的状况和处于这种文化语境中的人类的现在和未来。
后现代主义最早出现于建筑领域,建筑史学家曼弗里多•塔夫里主张用“乌托邦”式的文化政治取代政治本身,并努力通过形式、空间或语言来改变世界。詹姆逊吸收了他思想中的内核,把“空间”作为“认知绘图”的主导符码。以空间概念为基本根据的政治文化模式正好与当前的历史境况和生活境遇相吻合。詹姆逊认为每一种生产方式都会产生与之相对应的时空观念,在信息技术日益更新、科学技术飞速发展的今天,一切事物更新换代的时间大大地缩短了,历史进程的速度加快,现实被殖民化为单纯的空间形式,历史的意义逐渐地淡化甚至最终消失。詹姆逊认为:“在日常生活里,我们的心理经验及文化语言都已经让空间的范畴、而非时间的范畴支配着”[2]450。这种生活境遇导致了人们的深邃的历史纵深感的消失。在当代人看来,历史上的过去已经烟消云散,由于任何重大的历史变革都已经变得不可能,所以历史上的未来也遥不可及。在后现代主义文化中,历史已经成为散落的碎片或者纯粹的幻影。在这种空间结构模式中,历史、现代和未来的表意链已经断裂,詹姆逊认为,精神分裂症患者的头脑中只残留下孤立无援的现在。后现代主义“仿佛把一切都彻底空间化,把思维、存在的经验和文化的产品都空间化了”[2]293。这种空间已经不是旧的空间形式,也不是材料结构和物质性的空间形式,而是排除了深层意义解读的可能性的空间形式
空间模式的转化改变了旧有的认知模式,即由传统的听觉文化向当代的视觉文化转型。图像时代已经来临,影视艺术、大幅广告、杂志封面、身体艺术和网络文化等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图像充斥着人们的眼球,占据了人们可以感知的外部世界空间。“读图”成为后现代主义的一种主导性的文化景观,数以万计的视觉形象源源不断地补充、参与和融入这一文化建构。新的空间模式的建构是文化革命中最积极、最有力的因素,新的空间感受形式对当代社会的审美判断产生了不可低估的影响。在新的空间模式控制下,文化由质变向量变转型,大众不可能有足够时间细细体味审美的无限魅力,判断事物的标准也随着发生了变化。当代人往往服从于时尚、潮流和媒体等的规范和引导,失去了正确的价值判断能力和主体的自我定位。
在以空间结构和空间组织逻辑为主导的后现代世界中,主体已经丧失了积极驾驭时间的能力,历史和将来的统一成为不可能的事实。空间美学风格的转变引起了人类社会的革命,现代主义的空间模式拒绝装饰和点缀,注重实用和效益。后现代主义空间恰恰欢迎雕饰,追求大众化的审美趣味,给人以愉悦感。现代主义因对现实的不满提出乌托邦的设想,要改变现实的生活使社会更趋于合理化。后现代主义出现了一种新的“超级空间”,也就是说后现代的空间范畴超出当代人的审美感知和把握能力。处于后现代空间中的主体还没有足够的空间经验得以配合当前的空间模式,主体的视觉感知能力还比较滞后,无法摆脱昔日现代主义空间感。这种体验在建筑领域中最具有代表性,詹姆逊认为后现代建筑刺激着我们去发展新的感官技能,驱使我们的身体迈向一个全新的感官层次。后现代空间让我们终止期望,终止一切的欲求,力图断绝一切的乌托邦幻想。詹姆逊认为鸿运饭店的玻璃幕墙是其最佳的印证。当我们目光投向外墙时,我们只能看到鸿运大饭店的玻璃墙反射的周围的一切事物的影子,而无法把握这个建筑本身。鸿运大饭店的玻璃墙是阐释后现代空间范畴超越了个人的审美感知和把握能力的最佳实例,当代人在巨大的玻璃墙上看到的是周围的一切在玻璃片上留下歪曲的影子,而无法把握建筑物本身。
由于现代科学技术的飞速发展,交通方式发生了革命性的变化,广播、电视、互联网和手机等电子通信媒介相继出现,世界各地区和各民族之间的时空距离骤然缩短,相互之间的联系日益密切,形成了麦克卢汉所谓的“地球村”。但是,时空距离的缩短并没有解决现代人心理的孤独和冷漠,相反,人与人之间的心理距离越来越遥远。由于现代人缺乏有效地情感交流和心理沟通,导致了严重的精神分裂,主体的自我定位也随之消失。詹姆逊的“认知绘图”为我们提供一种在鱼龙混杂局面中自我确认和人与社会、不同国家、种族关系的界定的视野。“充分地掌握了认知地图基本的形式后,我们便能找出自己跟本地的、本国的、以至国际上的阶级现实之间的社会关系”[2]512。在零散化的后现代社会,人们要形成对世界的整体性地把握就需要这样一个认知地图提供的理论视野。“认知绘图使个人主体能在特定的境况中掌握再现,在特定的境况中表达那外在的、广大的、严格来说是无可呈现(无法表达)的都市结构组合的整体性”[2]510。我们在整体地把握事物本质时追求一种和谐之美,在人的认知思维中绘制一幅有机联系的地图框架,形成思维的有序性,调节与其他抽象形式的关系。“广义的认知绘图正要求我们把经验资料(主体的实际方位)跟非经验的、抽象的、涉及地理整体性的种种观念互相配合调节”[2]511。
詹姆逊的“认知绘图”理论突破了传统的反映模仿说和旧的“再现意识形态”的框架,形成一种兼容并包的美学模式。这个模式所置身其中的理论范畴容许我们重新站在一个新的高地来分析传统问题,又可利用它来解决后现代话语的部分理论困境,打通走出表述危机的道路。“认知绘图”是一种新型的全球性的标志,是阶级意识的符码,“它的意义仅在于提出需要一种新的和到目前为止还未想到的阶级意识,同时它也反映了后现代中所暗含的那种新的空间性发展……”[2]47詹姆逊的“认知绘图”要对分裂的社会形成一种全新的认知,全面地把握世界,以一种发展的眼光探索当代文化蕴涵的革命意义,展望文化的未来前景。
法兰克福学派以“批判理论”拯救西方文明危机的努力陷入困境。贝尔提出“宗教救赎说”,主张“重新向某种宗教观念回归”,设计出“公众家庭”的文化崇拜,这实际是文化的保守主义。本雅明认为“救赎意味着对丧失的认可。所要拯救的不是对美好未来的预先构造,而是已经丧失了的过去,因此,‘救赎’就是一个否定神学范畴”[3]。救赎是因对现实的不满而留恋过去,在历史中寻找可以拯救现实危机的东西。本雅明的这番话可以解释詹姆逊与其他理论家的不同。“救赎”是一种否定学说,是对失去的东西的哀叹和惋惜。詹姆逊的探索则更有意义,他“重新运用历史分析的方法,对具有政治和意识形态功能的概念不断地加以检验和判断,在今天,这种方法将部分地在我们想象性地解决现实的矛盾中发挥意想不到的作用”[4]35。他的“认知绘图”美学恰恰发挥这样一种理论的先导作用。在“意识形态的终结”、“艺术的终结”和“历史的终结”等一片“终结理论”的呼声中,詹姆逊作为一位肩负重任的学者,并没有因后现代的困境一蹶不振,没有对未来悲观失望,他依然希望能够透过黑暗的夜空看到黎明的曙光。阿多诺继承并发扬了法兰克福学派的批判理论,揭示了资本主义社会的商品逻辑的不合理性,否定整个资本主义社会制度。詹姆逊比阿多诺更理智,在“认知绘图”理论的指导下,他力图正确地判断后现代文化的现状,提出文化乌托邦思想的规划,努力探索后现代文化发展的路径。客观地认识历史与正确地判断现实是绘制认知地图的前提条件。历史是非文本化的,需要剥开一层一层的文本叙述才能到达“真实”,而且受理论和政治等诸种因素的影响,完整地绘制地图在实际行动中是一项艰巨的工作。如果一切都是一种将要到来的失败,那么,所有的构想和规划都具有同等的价值,都导向一种结局。而问题的存在恰恰与此假设相反,人类既要适应历史潮流又要积极主动地去改造社会,尽量避免失败带来的不良后果,所以任何关于理论的预设是否有价值极为重要。“认知绘图”是这样一种含有积极意义的理论构想。它不仅是过去式、现在式,也是将来式,含有预言性的内容,提供关于未来发展的可能性的迹象。“‘认知绘图’正可提供这种一个具有教育作用的政治文化,务使个体对自身处于整个全球性世界系统中的位置有所了解,并加以警觉”[2]514。后现代文化丧失了集体和个体积极奋斗的力量,成为一种平面化没有深度思想的存在,“认知绘图”可以使公众保持对制度体系的敏感性,激起他们的斗志,并胜利完成现阶段的文化政治使命。詹姆逊提出重建历史的思想,力图从纷繁芜杂的后现代景观中归纳出事物的本质,利用现代理论对社会的盲目性进行有效的抵制。“从长远的观点看,不可能制造一种表现方式来确凿地表现预先存在的视觉幻象,这里只有一种保证唯物主义抵制唯心主义复原的方式,即防止用形而上学的术语作解构性的阐释阅读”[4]35。“认知绘图”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但它可以提供一种方法论的保证,使研究活动沿着正确的方向前进。我们虽然无法整体地认识宏观世界,穷尽对事物的理解,但这决不等于不可知论,而是人类认识事物的历史局限性问题。理论的尽善尽美是一种奢望,但是要从根本上保证方法论的正确性才能促使它前进。理论也要不断地创新,从想象性地解决社会矛盾过渡到政治的革命。
[1]詹姆逊.时间的种子[M].王逢振,译.桂林:漓江出版社,1997:1.
[2]詹明信.晚期资本主义的文化逻辑[M]∥张旭东,编.北京:三联书店,1997.
[3]陈永国.文化的政治阐释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79.
[4]詹姆逊.文化转向[M].胡亚敏,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