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刘正刚
难忘苦禅大师的教诲
■ 刘正刚
2014年6月10日,泉城济南市中心的李苦禅纪念馆,呈现出一桩艺术盛事:《昔日笔墨竞相来——近年来发现的李苦禅先生作品展》、《蓝天野画展》同时开展;《李苦禅全集》筹备出版新闻发布会,亦同时举行;中央和山东省及济南市有关方面负责同志,著名艺术家欧阳中石、蓝天野、李杭、李燕、孙燕华、康宁、李嘉存等,群贤毕至……
三项活动,一个主题:纪念大写意花鸟画一代宗师李苦禅先生诞辰115周年。
据主办方介绍,今年金秋十月,还将在北京隆重举办《苦禅大课堂》,大师弟子及友人将深情讲述老人的爱国情怀和笔墨精神。
笔者有幸忝列其中。
于是,想到了许多。
有幸得到苦禅大师的教诲,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从首次近距离,甚至可以说零距离地接触这位大写意花鸟画泰斗,并深深地给老人鞠了一躬。那一刻起,“苦禅大师”,便成为我艺术生命中须臾不可或缺的灯塔和灵魂。
我最早接触中国传统书画艺术,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期。此前,虽然每天都在写毛笔字,但只是热爱写字而已。是一个偶然的机会,经著名国学大师于省吾先生之女——北医教授于世凤老师介绍,认识了启功先生并随其学习书法。尔后,又经启功先生介绍,认识了书法家杨萱庭先生,亦从师。因两位书法老师都喜作“四君子”之类文人画,我学书法同时也从画菊入手,学习中国传统水墨画。
启功先生和萱庭先生常谈到苦禅先生,他们都和苦禅先生交往颇多。一日,萱庭先生说,正刚你要学画,我可以介绍你认识苦禅先生。拜他为师学画画,那可就是一步到位了。
闻此,我欣喜若狂。
李苦禅先生,早已为我所仰慕。而且,那时我已知道了不少有关苦禅先生的事迹。比如,曾与毛泽东短期同学,建国之初曾得毛泽东关照;曾受教于徐悲鸿,又拜师齐白石,成为齐门大弟子;曾被周恩来点名,为国家创作大写意花鸟画;曾在抗战时期参与党的地下工作,并为此被日本宪兵逮捕,坚贞不屈;曾在“文革”中受到无情批斗,但仍我行我素……
第一次拜见苦禅大师,是七十年代末。当时老人家的寓所在北京西城月坛北街。
那天一见面,萱庭先生就把我介绍给了苦禅大师: “这是我的学生正刚,学书法很刻苦,字写得不错。想跟你学画,我就领来了。你看行不?”苦禅大师笑着,伸出手和我握手,使我的紧张情绪一下子缓解了许多,便深深地给老人家鞠了一躬。老人家看了我的习作,一边以他那浓重的乡音说着“行,行”,一边招呼我们坐。他夫人李慧文也在一边热情地招呼我们喝茶。我顿
时放松了,胆子也大了:“那以后我就常来打扰了。”
按当时的说法,鞠躬了,就算是拜师了。可我压根儿没想到苦禅大师那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老人家问我还会画什么,还带来什么作品?我心想,刚才看的菊花还是萱庭先生一再鼓励下才拿来的,哪敢头一次来就带那么多不像样的习作呀!我照直说了。老人家亲切地说:“下次多带几张来,我给你说说。”
以后再去时,拘束少了许多。因苦禅大师与萱庭先生同为山东聊城老乡,又是好友且以兄弟相称,也许还看我这晚辈老实好学,老人家对我十分关爱。他曾对我说:“你当记者搞文学的,能写字,再能画画,是很好的。书画同源,艺术相通,可以相互促进。”那以后,我常有机会聆听大师教诲,并用心学画,也就成为苦禅大师家的常“客”。
那时,我画的菊花是很幼稚的,可老人家从不嫌弃,总是不厌其烦地给我讲解、示范。慧文老人也见过我的幼稚习作,还说不错。我想,作为大师的贤内助,鼓励晚辈学生不畏难、树信心,一定是老人的初衷。
由于当记者的缘故吧,那时我收集了一些苦禅大师的资料。大师之子、著名画家李燕先生也给我提供了不少素材。我还为老人家拍摄过一组舞剑打拳的照片。应《体育报》(现为《中国体育报》)社长徐才先生(徐才先生曾任国家体委副主任,亚洲武术协会主席)之嘱,我准备写一篇介绍苦禅大师的专访。为此,老人家给我讲了许多文武之道。那天,老人家边舞剑边告诉我,书法中的草书、绘画中的大写意,和舞剑有许多相同之处。书画创作,本是文化之事,讲究斯文。可到了一定的高度,就讲不得斯文了。庄子笔下就有画家“解衣磅礴”的记载;唐朝大书法家张旭,兴至时以发代笔作狂草;怀素则赞赏“忽然高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的气魄。这都是文极而武;还有武极而文,比如武术,动则有声。可到一定的高度,反而文静了。你看气功就是这个样子。再往上,就到了至高的境界,淡泊无争了。练刀练剑也好,太极拳气功也好,对书画创作都很有好处。书画创作中不仅需要太极拳的“静中绵绵不断”,也需要气功的“定气先将两足安”,更需要舞剑弄刀式的笔歌墨舞。
苦禅大师还告诉我,大写意和书法是一码事,书法是大写意的基础。书法和大写意花鸟画,都是高度的艺术,需要在各方面下很大的功夫才行。需有好的体魄,还要有吃苦的精神,更重要的还要有品德,有情怀……
说到这些,老人家饶有兴趣地讲了一段往事:那是抗战时期,他在中央美院任国画系教授。因照料十几个八路军干部、战士的家属就被怀疑参加共产党的地下活动,以“通共”罪名被日本宪兵投入监狱。当时已年近半百的苦禅先生一身正气,铁骨铮铮,虽遭各种酷刑,宁死不屈。凭着他的浩然正气和精深武术、气功功底,硬是挺了过来。
说罢,老人家话锋一转,对我讲出了其中道理:“我会气功,敌人压杠子时,我用力发功,所以减轻了压力。”老人家又说,写字画画,也是这个道理,首先要有一种精神,要求心静,排除杂念。王羲之强调的“凝神静思”、“意在笔先”,讲的道理即如是。只有全神贯注,使自己的心灵进入肃穆、清新的境界,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来。同时,这也是一个很好的修身养性的过程。呼吸促进了运笔的疾、涩,笔道的粗、细,章法的松、紧,内心时而如瀑布飞泻,时而似细流涓涓。其间,呼吸得到调节和改善,身体的各部配合默契,全身都得到了锻炼。
此后,我写了一篇文章《书画与气功——访李苦禅老人》,发表在1982年12月13日的《体育报》“文坛体讯”专栏(当然,这篇文章的写作,得到了李燕先生的大力支持与帮助)。老人家见到报纸后,非常高兴。当时,老人家不仅再次做了太极拳演示,还展示了他的一幅巨幅书法……
写到这里,要补充一句,苦禅大师对于书画同源、书画之间的关系,曾提出非常著名的论断。其中“书至画为高度,画至书为极则”是书画同源认识上的一个突破:“书法当走笔如龙蛇者,盖行笔蜿蜒之意也。书法当四面八方取势,亦即蜿蜒意之作用耳……”
此即书法艺术本体的审美特征。苦禅大师认为“书为心画,随缘成迹”。大写意花鸟画是写出来的,所以不仅给人以结果美,也给人以手段过程美。
也就是在展示了巨幅书法作品之后,老人家站在画案边,一手执笔,一边说:“正刚,我给你画幅画儿。”
我顿时呆住了。受宠若惊。旋即,忙不迭地说:“使不得,使不得。
您休息吧。要不,以后再说吧。”
老实说,苦禅大师的真迹,谁不想收藏?可我当时确实怕累着老人家。当然,也实在不好意思。
后来,老人家还是找出了一幅毛边纸的画稿给我,并说:“这幅画儿是我在‘文化大革命’中挨批的时候画的。画画要讲究思想,要有精气神在里边。画画儿不能想谋利,要想着做人。这张稿子,你拿去参考吧。”
我展卷拜读。只见画面上两簇墨菊交相辉映,墨叶层次分明,小草补缀得栩栩如生。最重要的是画上的题跋:“菊性傲,不畏环境之排压,即霜雪之寒,亦不改其节。作菊时当体会及此。”
这题跋,是在写菊,更是在写人。
多年后我才知道,苦禅大师舞剑打拳的那组照片,竟成了老人家晚年最后的珍贵纪念。而那幅墨菊,竟是老人家“文革”画稿中的幸存者。
我曾听李燕先生讲过,“文革”中,苦禅老人被剥夺了工作权利和人身自由。但老人家从不屈服。那时,老人家虽受到残酷的批斗,甚至人身攻击和伤害,受到非法监禁,却顽强地抗争。他常常偷偷地以报纸、毛边纸作画,以明志。上边说的题菊跋文,不仅是老人家铮铮铁骨的写照,也强烈地表现了老人家对“四人帮”的抵制,表现了一代宗师的风范,表现了老人家对大写意花鸟画的无限深情。
于是,我又想到苦禅大师作于1937年的一幅兰草图:画面上两丛兰草左右交错,线条力透纸背:淡墨写出的花瓣,笔墨灵活,充满生命力。然根部缺少了大写意常见的点缀。占据了画面约二分之一的题跋,使人为之一振:“曾记宋人写兰而无根无土。或有问之曰:‘奈兰无土,将何以生?’即曰:‘土被金人夺去矣。’文人为社稷之怀抱如此,其伟大可知矣。”
此跋,是老人家借宋被金侵略而痛斥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之罪行。七十余年后的今天,读来仍给人以力量。
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李苦禅先生是领一代风骚的文坛巨匠,是继齐白石之后在上个世纪后半叶为大写意花鸟画的传承与弘扬做出重要贡献的艺术大家。上世纪六十年代,他为大写意的传承与回归做出了艰辛的探索;七八十年代,他又拓展了新时期的花鸟画艺术领域。
苦禅大师又是一位与国家民族命运以及中国大写意花鸟画命运共沉浮的艺术大师。纵观老人家的艺术人生,有传奇色彩更有坎坷,有风雅更有磨难。与很多书画家不同的是,苦禅大师作画作书,还习武唱戏。作画,独领风骚;作书,自成一体;习武,诸艺兼通;唱戏,粉墨登台……忠贞不渝的爱国情怀,气贯长虹的笔墨精神,开朗乐观的健康心态、雄健威武的良好体魄,他性格卓然不群还充满坚强与达观。
1983年6月9日,是我最后一次见到苦禅大师。因6月12日萱庭先生书法展在北京中山公园开幕,我去给老人家送请柬。此前,老人家已知此事,还写了祝贺的书法条幅。那天,我照例从洪茂沟萱庭先生家出发,穿月坛北街到月坛南街(此时苦禅大师家已迁新址)。因我还要去上课,到老人家放下请柬未久留。当时老人家表示12日会去参加开幕式。
谁知,竟成永诀。
6月12日,参加萱庭先生书法展开幕式的谷牧、方毅、黄华、李可染、李铎等各界人士,无不为前一日仙逝的苦禅大师哀痛不已……
此后三十年间,我时时刻刻牢记苦禅大师的教诲,几乎每天都在背诵老人家的题墨菊句,画菊也成了我永久的必修课。三十年间,我始终坚持和苦禅大师弟子邓锡良老师等一起研习苦派艺术,也接触了范曾、蓝天野、李杭、李明等苦禅大师弟子及后人,从他们的创作中感受大师风范和笔墨精神。特别是苦禅大师之子、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清华大学美术学院教授、著名画家李燕先生及其夫人、著名画家孙之俊先生之女孙燕华老师,给予我极大的帮助和指导。后来,我画
得稍有长进,也常以菊画参展。有人向我学画,我也总是说学大写意花鸟画要以书法为基础而从画菊入手。直到近日,我开了“微信书画讲座”,还是以《传承苦派艺术,微信书画交流》为题,第一讲自然也是《写意菊花画法之我见》。
我永远都忘不了苦禅大师对我的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