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

2014-02-25 23:18于坚
视野 2014年5期
关键词:金碧深井人行道

于坚

我遇见他总是在会议上,坐在一个角落里,很少说话。不到他发言的时候,两条腿抖个不停,仿佛在抽风,表情激动,蓄势待发,搞得坐在他旁边的人也很紧张。到他发言,总是很吃力的样子,手挥舞着,眼睛斜瞪,眼白放大,仿佛正在一口深井里面提水,而水太深,太重,提不起来的样子。令人很担心,觉得他的话非常重要。但他最后说出来的总是语焉不详,鸡毛蒜皮,小题大做,不得要领。会议讨论南极洲是否会融化的重大问题,他却说小区里面没有花园也是不对的,浪费时间,被主持人中途打断。大多数时候他保持沉默,极力控制着由于渴望发言而即将抽风的种种症状。他有很多话要说,但坚强地自我克制住了。他在会议小休或者去洗手间的时候会突然爆发,哗拉拉地说起话来。他的口音非常奇怪,似乎躲在喉结这块岩石下面,原始的声音,没有一般受过发声训练的人的那种磁性,音箱感,自信。他的声音像是非洲人在说话,尖利刺耳而又嘶哑低沉,混杂着彼此矛盾的音质,一方面滔滔不绝,一方面又不愿意声张似的,因此听上去口齿不清,像是慢速穿过岩石即将到站的地铁。某个有着播音员嗓门的同事教育他,打开你的喉咙,把声音放出来。那人公鸡般地夸张地伸缩着嘴巴,这样,这样!他扬起脖子,跟着比划了几下,哑的,没声音出来,就放弃了。我从来没有在会议以外的场合见过他,我们总是一起开会,会议结束后分头离去,他总是最先离开会议室的门,因为坐在后面。

我一向对那些在会议上不说话的人报有好感,总觉得真理是在这些人的沉默里面,我们心有灵犀地相视而笑。我总是对每一个落日怀着好感,而对迈步中天、滔滔不绝的辉煌日头没有感觉,当太阳们发言的时候,我总是躲得远远的,钻到世界的阴影堆里。只有在冬天,在寒流之后,我才喜欢那头顶的太阳,它已经变得暖暖的,不是那么声色俱厉了。

忽然有一天在灰色的大街上看见他,他正在金碧路的人行道上向东走去。这是我在国家会议之外第一次看到他。他走路的样子真像一位大师。缓慢地移动着,似乎喧哗的大街不过是一座安静的森林。他身体里面装着一块石头,神情茫然,看着一切而不是某一点,显然已经灵魂出窍,神游物外了。这头野兽听不见汽车的队列、看不出红灯的警告,茫然地走下人行道,在众目睽睽之下,穿过了车流,他那置身度外的神情就像盲人聋人或者已经退休但习惯性地超越于交通规则之上的警察。有的司机被这个人的傲慢激怒,愤怒地按着喇叭,他全然听不见,那么慢地移动着,就像一块石头驾着风飘在洪流之上。

我有些不能肯定他就是我认识的那个坐在会议室后排的人,相貌是对的,但身体反映出来的气质、灵魂状态完全不是那个人。难道这就是他沉默着的部分,那桶总是被会议压制着的永远打不起来的深井中的水?他像大师那样傲慢,重重地、缓慢地,抱着老子所说的那种“一”,走掉了。落日那样消失在灰色大街的另一头,黑暗在后面簇拥着他。

在另一次会议的时候,我再次遇见他,我想告诉他我在大街上看到的这一幕。但看着他愚钝、欲言又止、即将抽风的样子,我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能肯定那个在大街上走过的大师,是否与他有关。我只是随便说起,我那天在金碧路看见你了。是的,他说,我最近经常走路去上班,从气象路开始,穿过金碧路,一直走到东方广场旁边的尚义街,大约要走四十分钟。这么走比坐车好多了,我已经瘦了不少。他满足地笑起来,这样的微笑,足以肯定他是一个很善良的人。

(石顺江摘自凤凰出版传媒集团《在遥远的莫斯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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