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生记

◎肖献军

逃生记

◎肖献军

一

这是我从母亲口中听来的，是关于舅舅家老四出生的故事，现在姑且叫它《逃生记》吧！

舅舅结婚之后不久，舅妈生下了燕姐，后来便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又生了两个女娃。舅妈很是失望，舅舅笑着说，等生完四妹便不再生了。舅妈怀上“四妹”的时候，已经到了1981年，那时计划生育风声越来越紧了，不久，村妇女主任王菊华便盯上了舅妈!

“双双姐，你又怀上了吧？”

“嗯啰。”舅妈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你是准备生下来，还是准备做掉呢？”

“做掉？不呢，老蒋说，生下这个就不生了！”

“其实不是国家不让你生了，是实在不能生了，现在我们国家的人口都已经超过了印度了，成为了世界第一！”

“那不是挺好的吗？”

“话是这么说，但现在与以前不同了，没有了战争，用不着要那么多人了！再说，双双姐，你还记得1959年到1962年吗？那时人口那么少，我们村饿死多少人你是知道的，要是现在再来一个三年大饥荒，那还不……”

“那你说怎么办呢，王主任？”舅妈说。

“我看最好你还是做了，一是对国家政策的支持，二是……你生男孩的几率很小，连续生了三个女孩，那第四个是男孩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你这是基因有问题，基因，你知道吗？”

“基因？”

“嗯，就是你身体中固有的某种因素控制着你，让你只能生女孩！”

舅妈点点头，舅舅也无话可说了！

于是，舅妈被送进了乡医院，推进了手术室，那时舅妈怀孕已七个月！

一个多小时后，舅妈被从手术室推了出来，医生告诉舅舅，应王主任请求，顺便把舅妈给结扎了，还告诉舅舅，刮下来的是一个男孩。

二

舅舅回家后，舅妈变得日益虚弱，一年后，身体可以被风刮起来了；更严重的是，吃不了东西，看着食物就想呕吐！

舅舅开玩笑地说：“孩子他妈，你不是怀孕了吧？”

玩笑是玩笑，但谁也没有把它当真！

直到有一天，舅妈在洗澡时，无意触及了自己的小腹，她突然感觉小腹剧烈地动了一下，这可把她吓了一大跳！

“老蒋，你说我还可能怀上孕吗？”

“听说如果把经接上，还可以的。”舅舅回答。

他突然皱了一下眉头，“不会吧，孩子他妈，你还想生一个？现在政策不允许了，谁会给你接经啊？”

“嘘！老蒋，你小声点，我是说我现在好像又怀上了孩子！”

舅舅愕然了一下，然后迅速反应过来，“不可能，我来摸摸看！”

他仔细摸了一下，又侧耳细听，最后得出结论，这是动脉在跳动，不是胎动！

然而事情却朝着不可预料的方向发展，又过了两个月，舅妈的腹部跳动得越来越频繁，且无酸不成饭，呕吐症状也十分明显了！

“老蒋，我应该是真怀上了！”

“不大可能吧？要不我们上医院查查？”

“不行，如果上医院查，真怀孕了，被那些人知道了，胎儿还能保住？上次刮掉的是个儿子，说明不是我基因有问题！老蒋，我们就赌一把吧，如果真怀孕了，我一定要把他生下来！”

舅舅对舅妈这一行动表现得十分惊诧：“孩子他妈，如果你真怀孕了，你能确定不被王菊华那帮人发现？”

“肯定不会，我都结扎了，她还能怀疑我？再说，她现在正怕着我呢！即使被他们发现，也是她们的错！”

舅舅舅妈在忐忑中又过了一个月，怀孕的确定性越来越大了，因为舅妈几乎可以摸到胎儿的头和脚了！

然而，问题也跟随而来，舅妈越来越大的肚子招来了他人异样的目光。

“双双，你又发福了！”

“双双，你有点像怀孕了！”

“老蒋，你老婆肚子越来越大了！”

……

舅舅、舅妈总是以结扎了为借口，把问题敷衍了过去。

三

约九个月的时候，舅妈照例出外走走，碰到了刘婆子，刘婆子是个接生婆，舅妈的三个女儿都是她接生的，无一差错！

“蒋家妹子，你肚子怎么这么大了，不会又有喜了吧？”

“发福了呢！我都已经结扎了。”

“我来给你摸摸，如果是怀孕，我一摸就知道；如果没怀孕，你这就是得了病，要及时到医院治疗！”

舅妈知道，刘婆子人很好，就是把不好自己的嘴，给她一摸，还不什么都露馅了！舅妈于是说：“谢刘姥了，我昨天看了医院，是发福而已。”舅妈说完，便匆匆逃也似的跑了。

这引起了刘婆子的极度怀疑，她不知从哪打听到了舅妈最近几天从没有去过医院的消息，于是得出结论，舅妈一定是有喜了！

这消息自然很快被王菊华获晓了，她不得不佯装笑脸再一次登上舅妈家的门，话还未开口，就被舅妈给呛了回去。

“我以为是哪位贵客来了呢，原来是王主任啊！我最近一两年老找不着你，现在你终于送上门来了！你说说，我家老蒋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说我是不是支持你的工作，你咋能干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啊！”舅妈越说越气，拿了把扫帚，顺手砸了过去！受此一击，王菊华先前想好的话通通被打了回去，乖乖败下阵来，灰溜溜地退了出去！

然而，王菊华此行还是有收获的，凭她的经验几乎可以断定，舅妈确实是怀孕了！

此后，王菊华确实没有再登舅舅家的门，然而，几天后，舅舅家门口出现了几位不速之客，行动极其诡秘，有点像抗日战争时期的汉奸。舅舅马上意识到情况不妙，首先考虑的是到哪位亲戚家避一避，但后来又否定了，在那个年代，窝藏怀孕妇女是要连诛的，估计没有哪个亲戚愿意承担这个责任。

于是只得随机应变了！

下午三点左右，舅舅老远就听见远处传来阵阵拖拉机的声音，舅妈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打开后门，从菜园里钻了出去。舅舅他们的判断是没有错的，开拖拉机过来的果然是镇计生委的，同来的还有王菊华!

“你老婆在哪？快叫她出来！我们怀疑她怀孕了，需要到镇上去检查!”带队的那个说。

“都已结扎过了的，哪能呢？”舅舅回答。

“在结扎过的妇女中，有百分之一左右的妇女由于手术过程的失误，会有输卵管没有扎到过的现象，这些妇女，就有可能再次怀孕。”王菊华说，“蒋家妹子极有可能就是这种现状，你还是把她主动交出来吧，这次手术不会再出现这种失误了！”

“她去县城办事去了，天黑了可能才回来！”

于是，一行八人在舅舅家一直等，等到晚上十二点，舅妈依旧没有回来。

“蒋国荣！”为首的那人咳了咳，虽然脸上架着眼镜，话语却极具威严，“你是故意把你老婆藏起来了吧？”

“哪能呢，她怎么知道你们会来！”舅舅始终咬定他没有藏舅妈！

“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戴眼镜的一声令下，“拖！”

八个人开始往车上搬家具，舅舅常年在外，积蓄了不少东西，装满整整一车才装完！

“三天之内，如果你还不把你老婆交出来，我们就拆你的屋！交出来了，这些东西还是你的！”戴眼镜的发完话，带着一伙人开着拖拉机，扬长而去！

四

第三天凌晨四点左右，睡在床上的舅妈隐隐约约又听到了马达声，“老蒋，你醒醒！”舅妈用肘顶了顶舅舅。舅舅侧耳听了听，似乎听到了，但后来却没了。

“今天应该不会来，还没过三天呢，况且，这么晚，不大可能吧？”在确定马达声没有之后，舅舅舅妈便又睡着了。

他们再次醒来时，是在一次急骤的敲门声之后！

舅妈脸色都吓白了！舅舅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一面对外边的人说，“谁呀？就来了！”一面暗示舅妈快点从后门逃走！

舅妈急匆匆地爬起来，来不及穿好衣服，快速打开后门。黑暗之中矗然立着两个高大的身影！舅妈立马拴上后门，舅舅往床下一指，舅妈笨拙的身体一下变得灵活起来，快速地钻入了床下。

门是被踢开的，显然，外面的人等得不耐烦了！

带队的依然是那个戴眼镜的，这时，知识分子的儒雅气质显现出来了。

“老蒋，没有想到吧，我又来了！”他的脸上明显带着得意的神色，“你是要我亲自搜呢，还是你自己主动把老婆交出来？”

舅舅思量了一下，屋子这么小，一下进来十来个人，蚂蚁估计也能找出来，别说是这么大个活人。

“孩子他妈，你出来吧！”

舅妈却死活不肯出来，王菊华于是领着两个人把舅妈从床底下拉了出来！

人出来后，舅舅似乎换了个人似的，变得格外殷勤！从家中拿出特好的烟这人敬到那人，一行人看到这种情形，以为舅舅想通了，心想，不用强总比用强好，于是都坐了下来，开始对舅妈晓之以理、动之以情。

东方露出了鱼肚白，舅妈在这种情形下，也算被迫式地劝通了。就在他们准备把舅妈带上车时，舅舅对王菊华说：“王主任，为了我家的事，辛苦各位领导了！现在医院也没有开门，还不如在这里用点早餐再走。”

任务已经完成了，能够吃点、喝点也不算件坏事，毕竟忙碌了近半个晚上，于是决定吃点东西再走。

锅灶前两天被拖到镇里，家里还不能做饭，吃饭的地点便定在舅舅家的隔壁。饭不久就做熟了，大家都坐到了桌边，舅妈也过来了，却还在哭哭啼啼，很是扫兴！舅舅说，“你烦不烦啊，王主任，有这个女人在这里，还能吃下饭么？把她关到厨屋里去吧！”

在征得眼镜男同意后，舅妈被带到厨屋里，为了保险起见，门上上了一把牢固的锁，又指定一个手下坐在厨房门边看守着舅妈。

在眼镜男认为万无一失后，舅舅把家里的所有酒都拿了出来，没有舅妈在场，酒喝得十分尽兴！舅舅把自己批评了一番，说觉悟不高，又说眼镜男是个干大事的人，聪明！以后肯定是要做大官的！直说得一行人乐到心里去了。

也许喝了一个小时，也许是一个半小时，舅舅说，十二个人喝完了十斤五十度的白酒，有四个人喝得趴下了，眼镜男很是能喝，居然没有丝毫醉意！

“啪！”只听得一声酒瓶响，看守男叉着腰站在堂屋前，“你们还喝得尽兴啊？那婆娘已经跑了！”一时间所有的人酒都已经醒了，开始意识到这是舅舅精心设计的一个骗局！

眼镜男一行匆匆赶到厨房，环视四周，在背门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狗洞，狗洞上方被挖去了两块土砖，刚好可供一个人匍匐通过。舅妈就是从这个狗洞中爬出去的！

“追啊！”眼镜男高喊。

不久，王菊华便发现了舅妈逃走时丢下的一只鞋子。再往前走，又发现几块衣服的碎片！突然，眼镜男像一只猎狗嗅到了什么似的，他用手往泥土上粘了粘，又放到自己鼻子上闻了几下，皱了一下眉头，大声喊：

“大家快找啊，她就在附近！我发现了她的血、她的血，还是鲜红的！”

舅舅当时就想，完了，一切都完了……

一切正如眼镜男所料，舅妈并没有逃多远！她从狗洞里钻出来后，使尽全身力气向前逃，顾不上鞋子的掉落，衣服的划破，在跨过一条并不太宽的小水沟时，舅妈实在没有力气了，一脚踏了个空，肚皮直挺挺地撞到了沟沿上，紧接着便是一阵剧痛，一股湿湿的暖流沿着大腿流了下来！

舅妈使劲从小沟中爬了上来，跌跌撞撞向前继续跑着，她知道，小东西要早早降临到这个世界上了，在他降临之前，她有责任也有义务保护他的生命！

等到一行人追上舅妈时，舅妈停止了跑，沿着舅妈跑过的方向，是一道越来越鲜明的血迹！

“孙悟空还能逃过如来佛的手掌心？你跑啊，怎么不跑了！”眼镜男带着嘲讽的口气说。他以为，地上的血迹是舅妈逃跑时划伤后留下来的。

舅妈疼痛得扭曲的脸上流露出了一丝胜利的笑容！她明显感觉到在她的两腿中间，小家伙的一条腿已踏到了这个世界上！

舅妈毕竟生过三个小孩的，虽是倒着生，但由于早产，胎儿个头很小，二十分钟不到，便生了出来。舅舅掰开小家伙腿一看，笑了。这个小孩是舅舅的第一个儿子，排行第四，我们现在叫他老四。

“后来呢？”我问道。

“后来，舅舅家的房子被夷为了平地，连一片砖瓦也没给留！”母亲回答道。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学院 中国语言文学系）

（责任编辑 姜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