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东
从心开始
敬文东
虽然乔治·斯坦纳从“拆字法”的角度颇为幽默地说过:“‘神秘主义’(mysticism)始于‘雾’(mist)终于‘疯’(schism)”;但杜尚在1917年将小便器命名为“喷泉”,并参与美术展览那一幕,仍然算得上西方现代艺术的超级隐喻,也称得上“始于‘雾’终于‘疯’”的好标本,更不用说他把泄于绸缎的几滴精液与绸缎一道,命名为“错误的乡下风景”;但最不必说的,还是收藏那幅“杰作”的日本美术馆为保护不断“发黄的精液”搜肠刮肚、殚精竭虑……作为一个准伟大的“事件”,“喷泉”似乎仅仅出自于小便器漫不经心的“运动”,宛若臆想中的永动机,具有不食而奔、无光而自亮的能力。
当杜尚启动那项刺激性十足的“艺术行为”时,西方现代艺术的衰落、颓败,就暗中开启了它的第一个步伐,也埋下了最初的祸根。尽管“这”祸根与“那”步伐看上去颇为扭捏、做作,前戏和试探性的成分还相当浓厚,但曼佐尼将其大便装入九十个罐头盒充任艺术品,多年后,还卖得一个令人好生羡慕的大价钱,就是超级隐喻既渴望,也能达致的目的地。
面对此情此景,马克斯·诺尔道说:西方现代艺术不过是“堕落的生理学,即眼球震颤的产物,眼球震颤使得他们以模糊的、难以辨认的方式画出自己的作品”。很显然,震颤的眼球实在难以找准艺术的焦距。因此,堕落的生理学(或震颤的眼球)只能促成艺术黄昏,不可能促成始而春情萌动、继而腹中胎动的艺术黎明。多年来在观念和思维上尾随西方的中国当代艺术,也因此逻辑性地走到了尽头。成都人朱昱吃死婴,某“妙人”每天做弥撒般给自己的龟头涂墨汁,拓“那话儿”之墨像于《中国大百科全书》的每一个页码之上……艺术的末世令人麻木和恐慌,也让人格外敏感和欣喜——它确实能让少数人肾上腺提速、换挡,在潮湿和气候多变的体内,制造出专属于自己的高速铁路;至于如何杀出一片生地,甚或敞亮、从容的洞天福地,则是少数勇敢的艺术家(或称艺术突围者)必须破解的窘局。
“相比于画本身,我更关心画的过程。”画家关晶晶说,“重要的是在精神维度里,不断寻找自己,超越自己,寻找自然的轨迹,把个体生命融入天地万物之中。”出于“中国当代艺术出路何在”之问的紧迫性,此处的关键词实非“万物”莫属。作为少数自觉的艺术突围者之一,关晶晶将目光投向了中国传统绘画,尤其是传统文人山水画。中国传统绘画的头号宿营地或终极出发点,就是满怀虔诚、善意,还有被紧紧捂住的热忱,走向生机勃勃的自然万物,走向皇天后土,同它们结为联盟。而所谓走向自然万物,不过是委身于万物身上暗含的生机,因此,中国传统文人画“不只是表现事物在空间中的表面现象,而是要显现蕴含在事物内部的生机、气韵,显现事物的生命节奏”(彭锋语)。
关晶晶心中有数,中国传统绘画的基本精神,不仅仅体现于外在的形式,甚至不在于一向被尊为命根子或头号利器的“水”与“墨”:“现在到处都在提‘水墨’,如果是作为材质的水墨,就没什么意思,意义在于水墨精神。如何承接文人画传统,而不是表面形式的移植,这是我一直努力反省的方向。”但想要——更不用说能够——揪住“反省”之“要领”那难得一见的“领口”,关键在于走进内心,在于“内怀独见之明”,额外还需有“唯恨淄尘染素衣”的那股子洁癖精神。但更为关键的“要领”,很可能是关晶晶自我期许的“孤沉独往于山水之间,心灵与天地相往来”,但似乎更应该说成“平生独往愿,丘壑寄怀抱”。在此,也许只有“心灵”或“心”,才配称更为关键的语词。在中国古人的念想中,只有“心”或“心”的至亲、苗裔与哲嗣(比如情怀、襟抱与怀抱),方能体察天地万物,尤其是体察人与天地万物相往还、相交通时,那种种精妙、幽微、细若纤毫的内心嬗变。“诗,言其志也;歌,咏其声也;舞,动其容也。三者本于心”。画为何物,又有何德何能,竟然有能力自外于区区方寸?而用心体察天地万物的精髓与神韵,是为走心。对此,艺术突围者关晶晶有上好的体悟:所谓走心,就是指“心灵在最幽微的地方会对一切做出自然的回应”。
我们的先祖早就被告知,灵魂有两个组成部分,是为魂气与形魄。“魂气归于天,形魄归于地。”(《礼记·郊特性》)这灵魂的两个维度,既不是感受器官(体验论的,对万物的省察与体察),也不是认知器官(知识论的,对万物的认识与反思)。和灵魂恰成比照的,是区区方寸之心:在中国古人“心”中,“心之官则思”(《孟子·告子上》)。同灵魂倾向于推崇幽冥世界完全两样,心被中国古人既认作感受器官,也被当作认知器官:不经过心打磨、装饰和修整的知识不是知识;不经过心鉴定、擦拭和亲睐的感受,也不是真感受。只有“会心会意的层面”,才是测度与考量知识和感受的度量衡——这就是走心的定义。本乎于此,中国古代文人画的精神本质(至少是精神本质的表层),不是单纯的视线,也不是纯粹物理学意义上的肉眼之看,而是“心”之所“思”(简称心—思);但最需要“心”去“思”的,是坐落于天地间的自然万物,是万物身上搏动的生机、暗藏的生气与不竭的生意。艺术突围者关晶晶对此理解得既透辟,也自觉:“艺术应该指向整个的生命过程,是生命的付出……”
至晚从魏晋时期起,中国古代文人画就明确要求走心,这就是所谓的“胸中自发浩荡之思,腕底乃生奇逸之趣”(王昱《东庄论画》),水墨精神因而格外强调“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石涛《画语录》)。这种依据汉语自身的特征,而追述性、倒叙性和简洁性都成色十足的画论,要求心—思得到中正之看的扶持,获得正派视力的辅佐,还不断敦促“思”时时都得在内心深处擦一把汗,严禁在心之上安装任何性状与型号的马赛克,以免陷心于不明之境地、不义之泥淖。不明即瞽,不义即恶。
中国水墨精神(或文人画)反对堕落的生理学,更不可能理解眼球的震颤。它在吁请一种充满德性的调焦和聚焦行为。虽然“人藏其心,不可测度也。美恶皆在其心,不见其色也”(《礼记·礼运》),但最终,只能是景由心生。因此,看的品味、色泽和方式,视线与视力的质地、纹路和方向,一决于心,一决于心彼时彼刻获取的状态(即心境)。这就是宋人所谓“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于物者,未若师诸心”(《宣和画谱》卷一引吴宽语)。至于心如何被看顾、被培植,心境如何被看养、被养成,是另一个更关键、更致命的问题。“人须养得胸中宽快、意思悦适,如所谓易直子谅、油然之心生,则人之笑啼情状、物之尖斜偃侧自然布列于心中,不觉见之于笔下。”(郭熙《林泉高致·画意》)宋人易元吉配备此等令人羡慕的心性后,欣然出门“搜奇访古,名山大川每遇胜丽佳处,辄留其意,几与猿鹿豕同游,故心传目击之妙,一写于毫端间”(《宣和画谱》卷十八)。心传目击之妙意味着:画者悠游于天地万物,内心中和、恬静、饱满与充盈,每看到“胜丽佳处”暗自搏动的生机、生气与生意,总不免大有会心。他们仰观苍穹,俯察万物,幕天席地,蔼然以天地——而非逼仄的工作室——为作画之场所,将经由内心幻化之妙的山川万物形诸笔墨,存诸纸张。是心,而非所有其他的东西,决定和操持了画者对万物的视觉洗礼与祭祀;是心的状况(或称心境),而非其他任何更高或更低的事物,为看开出了精微的线路,为视力制定了心悦诚服的宪法与圭臬。最后,它们相互一揖,继而齐心协力,很默契地为视力与看规定了一种瞻望的姿势。瞻望与走心恰相对仗;或者,走心渴求瞻望前来与之婚配。
在中国古人的念想中,“天”具有至大无外的体量特征,可以直观,可以打量,可以凝视和瞻仰。“天下”与“国家”更是两个不同量级的概念:“国,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天下者,大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国者,小人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天下者,至大也,非圣人莫之能有也。”(《荀子·正论》)与天下观念的内涵恰相一致,中国传统文人画(或画者)在瞻望天地万物时,也采取了通常意义上的我—你关系。我—你关系被内定为天下观念的命脉或咽喉要道:天下观念倡导在人与他人之间,必须遵循我—你关系的提调和统筹……我—你关系意味着“王者无外”、怀柔远人,意味着化你为我,最终,达到不分你我,甚至无你无我的境地。我—你关系除了拥有“以亲九族”、“平章百姓”的能力外,还能“协和万邦”(《尚书·尧典》),所谓“近者说,远者来”(《论语·子路》)。这中间较为坚实的依据或许是:“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卷一)不用说,既不“私覆”也不“私载”的天地,还有拒绝“私照”的日和月,又怎么可能落井下石,单独“私贫我哉”(《庄子·大宗师》)!亿万年寒来暑往,天地万物历经风霜雨雪仍吐气如兰,不容忍自己被一姓一氏所私有,不愿意将自己私相授受于某姓某氏。遵照天下观念不变的旨意,听从我—你关系力道柔和的提调,不断将自然外物化归于“我”,不断将“我”推向外物的周边,“我”因此有机会化作万物的一部分,诚所谓“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以心接物或以心感于物,是为感受性。依维特根斯坦之睿见,“感受性并不能产生任何东西,它纯粹是一种接受。”或许,我—你关系令人拍案称奇的所作所为,刚好展示了“接受”的本来面目:与心—思恬静、内心充盈与和乐的画者一道,中国传统文人画虚其腹心,以纳万物之涌动,以待自然之生机、生意和生气。而依照波德莱尔的高见,“自然除了事实没有别的道德,因为自然本身就是道德。”
头脑清醒的艺术突围者心中有数:对于中国传统文人画,心传目击只能算作心—思的出发点、心—思的起始部分,顶多是其前半段。心传目击意味着方寸之心向天下万物全面敞开,在为“接受”精打细算、锱铢必较。对于中国传统文人画,更重要、更关键的或许是目击道存。它是“心”之“官”的后半段,是“接受”的完成部分,还着意从“道”的角度,隆重地刻画了心、总结了心、完善了心。目击道存意味着万物以道为内核,被画者存之于心,形诸笔墨;画者令画笔“含道应物”,为的是让“山水以形媚道”(宗炳《画山水序》)。心传目击和目击道存联合起来,从看与视力的角度,提供了一个由心、目、道组成的循环系统;“画受墨,墨受笔,笔受腕,腕受心”,则从“绘事后素”和画作绘制的角度,提供了一个由心、腕、笔、墨、画组成的循环系统。两个循环系统的起点(或终点)都是心,终点(或起点)分别是道或画。将它们交织在一起,正好构成了中国传统文人画最深层、最基本的结构与纹理:心虚纳天下万物,将自己化作万物的一部分,并把道散置于、溶解于画作之中;或者,由心操持与掌控,将道作为绘画的最高目标,甚至唯一的目标。最终,将道和心统一起来,以成道心。中国水墨画的本质,就落实于道心之上,体现于道心之内,发乎于道心之间。
道心对准确的聚焦行为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因为蒙尘之心和恍惚之心都不配称道心。如果中国当代艺术突围者号称要从传统绘画精神中汲取养分,他就得接受道心的提调和操持,摈除堕落的生理学,从内心深处抹去艺术的黄昏与夜晚。但中国当代艺术家面对的,早已不是氤氲、湿润、烟云四布的山水,而是被圈养、被挤兑的风景。在热衷于利润和实用性的时代,风景委身于权势与金钱,隶属于某个具体的所有者,乐于被人私相授受;山水却固执地坚持自己领导自己,坚持按自己的个性与意愿生殖、发育和生长。风景是待售的尤物,它袒胸露乳,眉间多有媚气,跟人工养殖的甲鱼、阳澄湖蟹或扬子鳄差不多;山水则神秘、恬静、羞涩和内敛,有惹人遐想的小酒窝,是欣赏者用于“目击”和试图“道存”的对象——不,它就是欣赏者自身的一部分,是欣赏者能够与道同一的处所。古之画家“以古人为师,尤当以天地为师,故有‘天闲万马皆吾粉本’之论”(董其昌语)。当代中国画家设色造影的地方,却不在苍穹与大地,而在建于都市郊区或城乡结合部的工作室。相较于古人怀揣道心往来于山川万物(即瞻望),当代中国画家囿于画室的逼仄性,尤其是囿于画室四墙壁立的密闭性,能够动用的,仅仅是回忆性观察,具有不容分说的间接性。对于艺术突围者来说,虽然回忆性观察仅仅是瞻望的摹本或影子,却分有了道心的光芒与秘笈。不用说,回忆性观察的另一个称谓是冥思,它是心—思的隐蔽形式或摹本;冥思发乎于当代中国艺术突围者的内心深处,却必须越过板正的风景之障,从工作室出发,在湿漉漉的回忆或缅想中,直逼山水之氤氲、烟云之缭绕、万物之生机……
在自觉的艺术突围者——比如关晶晶——操持下,回忆性观察导致的结局是积极的,也很可能是令人惊喜和称道的。关晶晶说:“感觉必须以最快的速度传向手,不能在大脑停留,不能被衡量设计。我只能在一刹那作出抉择,不可以犹豫,不可以被经验权衡。每一笔都指向无限可能,甚至不惜毁掉重来。直觉倾注于动作和速度,就像畅通无阻的气流贯穿整个创作,心灵也在这股势中捕获自身的自由和力量。”关晶晶深谙西方艺术自杜尚以来就暗中开启的颓败与衰落,她的体察来得既准确,又异乎寻常:存乎于心田的冥思必须仰赖迅疾、轻快的手和手势,因为它对山水(而不是风景)的追忆,仅仅是一个不息的念头,一个不屈的意志,顶多存乎于某个不经意的刹那间,而佛说:“一弹指顷,有六十五刹那。”在回忆性观察导致的所有可能的结局中,最重要的,或许是心灵的自由。自由不仅是道心的派生物和终端产品,更是道心的面容和存在状态。对于堕落生理学时代的艺术突围者,回忆性观察显得足够奢侈与豪华:它激发的结局,称得上对传统水墨精神的现代转换;仰赖这一点,关晶晶才在绘制于2012-2014年的“剩山”系列画作中,将山水的细部悉数滤去,唯余铮铮骨架,对应于因艺术危机而必须出现的现代转换。
“书画以人重,信不诬也。历代工书画者,宋之蔡京、秦桧,明之严嵩,爵位尊崇,书法、文学皆臻高品,何以后人吐弃之?湮没不传,实因其人大节已亏,其余技更一钱不值矣。吾辈学书画,第一先讲人品。”(松年《颐园论画》)在初通文墨、却热衷于全民涂鸦的唯技术主义时代,在画事上长期唯西方马首是瞻的黯淡年月,此等言辞显得格外迂腐、刺耳,格外的不合时宜。而在面对“你的艺术为什么要置身在纷繁的现代生活之外”的发问时,关晶晶自觉呼应了先祖们早已祭出的心得。“艺术必须忠于自己的内心,”她毫不迟疑地说,“艺术是由心而发的……”但她真的能置身于现代生活之外么?她以何物为武器,才得以远离“纷繁”的现代生活,远离现代生活自身的“纷繁”?她很可能相信,艺术突围者,要想为人类绘画艺术做出真正的贡献,依照古训、古制涵养心性,既是必修功课,也是第一等功课。
焦躁的时代更适合豢养焦躁的心性;它们两相撞击后,滞留于画面久久不肯离去的,更有可能是双倍甚或多倍的焦躁。此中缘由,被足智多谋的李洱一语道破:“所有写丑恶的作家,思想都有丑恶的部分。因为人写黑暗的时候,是以自己内心的黑暗为依据的,自己黑暗不到那一步,你就写不到那一步。”当代中国制造的太多美术“故事”,生产的太多画学“事故”,正完好地坐实了李洱的论断。而在一个绝对性的魔幻现实主义国度,所谓“故事”,正全方位等同于“事故”;与市场逻辑相匹配、相对称,当代中国艺术更多是以“事故”性的“故事”,吸引等米下锅的媒体,挑逗、刺激贪婪而无知的收藏者。
画布上张牙舞爪、群魔乱舞的形象,正好是画者内心姿势的外部写真;心脏病、高血压和脑血栓既精准地对仗于焦躁的时代,也怒放为这个时代夹道欢迎的“恶之花”:艺术沦为焦躁的侍者、长随、三陪女、二奶,甚至嗓子尖利的太监。追随着杜尚等人开辟的道路,美不美的问题早已被当代中国绘画艺术所流放,唯一重要的,是如何将焦躁的心境、那些看不见的现代毒素,通过极尽夸张之能事的画面排泄出去。追求不美,才是焦躁之心的主旨,或题中应有之义;以毒攻毒,才是当代中国艺术乐于遵从的病理学原理,或药理学准则。为画者的内心境况精打细算,听从西方现代艺术的深切召唤,当代中国绘画无时不在突出吓人一跳的德行,无处不在强调耸人听闻的行径。但观者以其应声而至的神经麻木,快速地抵消了艺术家炮制的刺激,造成了艺术欣赏中普遍、持久的不应期。方力均摆弄的弱智—傻瓜型系列脸谱,既缺乏智商,又缺乏情商;徐冰在幼儿园级别的观念支配下弄出的《天书》和《凤凰》,将观者的神经直接降格为“凤凰”和“天书”的淬火处,刺激在一个瞬间完成,也在一个瞬间消失,比早泄者的射击打靶行为还要疾速,还要令人沮丧。唯有“事故”,才是“故事”的真正发源地;画面夸张、叫嚣,有时还带着一点自轻自贱的戏谑,用以调侃自己,或者献媚于观者。但肤浅的幽默掩盖不住骨子里的轻浮和浅薄:看不见的淬火处是根本无法被抹去的东西,却不被绝大多数的当代中国画家所觉察。“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绷得太紧的弦,无时不在乞求着松弛;更多的时候,是高处在渴望回归状态放松的平地,正如平地在过于寂寞时,愿意偶尔越位,赶到绷紧神经的高处透透气,散散心。问题是:焦躁之心因受制于摩擦生热的物理学规律,搞得自己浑身滚烫、炽热、血压升高,它是否应该得到冷却,又该如何被冷却——如果焦躁之心并不那么受人待见,也并不像“事故”自我宣称的那么令人受用?而正确的梦迟早会出现吗?
关晶晶认为:“当代绘画在西方,似乎已穷尽了所有的可能性。中国思想认为物极必反,山重水复之际即是柳暗花明之时……通过中国古老的艺术精神与西方现代形式主义对话,我期望在绘画语言和视觉美学上能有新的收获……”但更为迫切的,还是迅速找到修养心性的方法与途径,以应对眼前的凶险之境。“人心不仅仅是形式的或语法的过程”(约翰·塞尔语);因为纯然语法或形式的过程,顶多是“自我中心主义”式的“自我学”(列维纳斯语)。“自我学”低级、自恋,热衷于自我加冕,更愿意视他人为乌有之物。在培植心性以及废除“自我学”这方面,我华夏先人的思维进路显得既平实有力,也格外地炫人耳目,适合浇灌艺术突围者干渴、贫瘠的内心:“吾儒只说正心、养心,不说明心。”(魏了翁语)正心、养心意味着:“心”在有感于、相接于万物时,很可能非“歪”即“偏”——这正是“成心”一词的本义或本训。这在焦躁、失性、遍地诱惑与陷阱的审丑时代,情形更是如此:“夫随其成心而师之,谁独且无师乎?”(《庄子·齐物论》)为涵养心性精打细算,经由“正”和“养”,将心扶直、扳正,达致不偏不倚的境地——是为程朱理学;“明心”则意味着“心已经自具其理,只需去其翳障,即可获之于内”(葛艾儒语),意味着“心之德本无不明也,故谓之明德。有时而不明者,蔽于私也。去其私,无不明矣”(《王阳明全集》卷二十六)——是为陆王心学。精于删繁就简、倾心于直线运动的阳明子,还为艺术突围者提前划定了“明心”的途径:“我辈今日用功,只是要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见善即迁,有过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在以焦躁为绝对主打心性的堕落生理学时代,正心、养心较之于明心或许更诚实,也更合乎实际情形,更近乎事情真相。虽然古人常说“人生而静,感于物而动”,但人之心因为长期“拘于虚”、“笃于时”、“束于教”,身“歪”体“偏”几乎是必然状态;相对于正心和养心,自明之心仅仅是理想状况,是令人心动和心痛的太虚幻境,何况它更有可能来自西域梵天,而非我华夏中土。以东坡之见,人之心可谓“茫乎不知其畔岸”,“浩乎不知其津涯”;跟粗粝有加、孔武有力的“正”与“养”相比,“去其翳障”、“去其私”或许有失之轻飘、浮滑之嫌——陆王心学的其他弊端,更不用说逻辑险境,暂且不予考虑和计算。
虽然“夫人体天地之阴阳,昼明夜晦,礼之常也”(王肯堂:《证治准绳》卷十六),但君子们在由“昼明”至“夜晦”的不同时刻,却各有不同的家庭作业:“朝受业,昼而讲贯,夕而习复,夜而计过而无憾,而后即安。”(《国语·鲁语下》)从表面上看,心并没有在此出现,似乎完全不在场,但细察之下,它仍然被安放在头号位置上:唯有以其隐匿,方更能展示自己身份上的显赫与贵重。但中国古贤哲从未拔高涵养心性的难度,没有吓唬过有志于涵养心性的志士。在“绝地天通”、神灵渐行渐远之后,他们更乐于倡导随处皆可正心与养心的理念;“正”与“养”素朴、平常、简单和洁净,存乎于纯粹的日用和简朴的人伦:“里居之日,供耒耜,远服贾,亦养心之时也;临政之时,诘讼狱,裁檄牒,亦养心之时也;凡应对宾客,盘桓樽俎,莫非养心之时。”(韩邦奇:《苑洛集》卷十八)不是焦躁时代的中国画家不明白个中要诀,而是较之于古人,他们的心性受到的诱惑更深重,因而更滚烫、更激越,肾上腺激素分泌得更旺盛和更酣畅,以至于在很难重归于状态放松的平地时,以为不可能回归平地所拥有的松弛状态。他们的心智处于“‘瞽’态”,误将“很难”认作“不可能”,就像误将日落认作黎明……
乐于听从古老训诫的艺术突围者有福了,因为随处可以养心、正心——更不用说明心——意味着处处皆可“尽心”,哪怕是在心跳紊乱、血压大幅上升的年月:“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贰,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与基督徒在修养心性方面的被动做派迥然有别,来自于华夏中土的“尽心”坚决否定心灵的体制化,提倡绝对的主动性;依照“性善论”的善意教导,所谓尽心,就是“充分扩张善良的本心”(杨伯峻语);作为养心的具体化,作为正心的现实化,尽心不仅要将因“成心”和非“歪”即“偏”之心扶正、扳直,还要尽力令其敞亮、宽阔,让它拥有足够量值的纵深,获取足够强劲有力的弹性,为瞻望的好胃口埋下伏笔、打好铺垫,为心—思的大胃口留足空间,以便盛纳天地万物,以便万物之生机、生气和生意有所皈依……
“心大,则百物皆通;心小,则百物皆病。”(朱熹《近思录·为学》)在以天下观念(或我—你关系)为指南看待物、我的古典中国,这是不二的通则,也是不变的法宝。尽心的目的,就是要尽可能扩展心—思,最大限度地营建心量,就是要“大其心”、再“大其心”、更大程度地“大其心”。只有如此,才会出现“宇宙便是吾心,吾心即是宇宙”的宏阔之境;也只有“大其心”,才能无外于万物,才“能体天下之物”(张载《正蒙·大心篇》)。值得艺术突围者特别注意的是,“大其心”的要领和关键实非“体”字莫属:区区方寸之心居然如此广大,如此浩渺无垠,以至于天下万物无一遗漏,尽可以入驻其间。它们既能得到庇护与抚摸,又能得到体察、打磨、反刍和发酵。邵雍有言:“道为天地之本,天地为万物之本,以天地观万物,则万物为万物,以道观天地,则天地亦为万物。”想达至我—你关系乐于强调的“无外”境地,勇于泯灭一己之我,就是必经的步骤。中国当代艺术突围者经过此番修炼,才有可能在焦躁的时代平心静气,毫无焦虑地吞吐呼吸。
关晶晶或许十分清楚:为当代中国艺术能够绝处逢生精打细算,“大其心”的另一个目的,是合于“天心”,是与德性搅和在一起,以便于达到“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的“大人者”之境界(《易·乾·文言》)。但愿中国艺术家能明白:从一开始,大心(或天心)就是为德性准备的空间,它小至方寸弹丸之地,却又大到包纳天下万有。大心(或天心)拒绝对德性、真理,外加一切珍贵之物,进行“厚颜无耻的党派式理解”(彼得·霍尔沃德语),有了德性,也就为中国当代艺术突围者准备了第三只眼:他能通过架设于内心的高速铁路,迅速越过“物交而知”定义过的表面,直达“德性所知”界定过、熏蒸过的深层;将发于内心的感觉“以最快的速度传向手,不能在大脑停留,不能被衡量设计”,然后,从与“德性所知”相关的所有感觉中,择其要者,尤其是择其珍贵者、诗意者和抒情性者,形诸于笔墨,留存于画布,以警醒焦躁时代中焦躁的观者。
倾心于传统水墨精神的当代艺术突围者心知肚明:为道心和德性的两相勾连精心考虑,养心、正心既非一日一时之功,“大其心”与“吾丧我”更是永无止息的航程,所谓“朝闻道,夕死可矣”,所谓“此心之大,与造化同;造化运而不息,此心亦运而不息”(韩邦奇:《苑洛集》卷十八)。值得庆幸的是:“大其心”让中国当代艺术突围者焦躁的内心有所依傍——是为放心。所谓放心,就是将悬在半空的四居室,安放在结实、可靠、清凉和幽静的处所。那是一个安全的地方,但安全不是没有危险,而来自对危险所持的恰切态度;那是一个舒适的地方,但舒适不是没有痛苦、烦恼、紧张与焦虑,而来自对这一切采取的“放”的态度。放心最终勾连出来的,是天宽和地阔,更是天宽和地阔般的从容:“‘从容’正是放心、大心之后的与天地自由舒卷。”(朱良志语)放心与从容联为一体,既为心传目击之妙做足了功课,为当代艺术突围者念想中的目击道存埋下了伏笔,也为回忆性观察提供了舒卷自如、云聚云散的好心绪,更为心之平和、冲淡提供了理想的舞台。焦躁时代的艺术,震颤的眼球时代的艺术,急需放心之后的从容、舒卷,急需从容之后达致的平和境地。暗藏于华夏文明中这等亘古相传的思维进路,在暗自等待有心者,直至当代中国艺术少数自觉的突围者——比如“剩山”系列画作的绘制者关晶晶。
“本心”得到尽可能宽广的扩张,“我”之偏执、狭隘与“自我学”得到最大限度的罢黜,方能“知天”和“事天”;经由“事天”、“知天”,终至于“乐莫大焉”的冲和、平淡之境,除非这个过程遭遇某种“逻辑半盲症”中道打扰与阻击。此处的“乐”,是将艺术突围者“化入”万物,并与万物同参之后获取的“乐”,决非海德格尔所谓“人之生世若遭‘抛掷’”后取得的痛苦之乐。“乐是乐此学,学是学此乐。”包括“学此乐”和“乐此学”在内的所有人间情事,在“大其心”、“吾丧我”后,都可能成为“乐”的一部分,甚至被“乐”统治和垄断,却并不因这种经验得之于远古农耕时代,就对当下的焦躁之心必然失去效力,直如同“知足常乐”的远古箴言在焦躁难熬的时代,仍然可以起到抚慰人心的作用。与西方人更乐于在画面上中止判断大为不同,华夏古人“放心”之后的“乐”是从容,是舒展,更是自由,像庄子的心斋,足以驱逐徘徊于工作室周边的焦虑,流放浪荡于城乡结合部的不良、不轨心绪,让绷紧神经、势能极大的高处,重归于状态放松的地面,重归于“超出一切理解的安宁”之境。
乐于听从古训的艺术突围者有福了:此时此刻,存诸于画布之上的,不再是双倍甚或多倍的焦躁,而是平静的呼吸,从容的心跳,是肯定性和中庸性两相勾连的和风。它吹拂杨柳,吹落桃花,吹皱一池春水。不偏之心满怀冲淡之愉悦,打开曾因焦躁而锈迹斑斑的大门,向天地敞开,但首先是吐出了第一缕馨香,平静、平淡但沁人心脾。此时此刻,艺术突围者冲破堕落的心理学营造的氛围,校正因震颤而恍惚的眼球,让心腾空一切、虚纳万物,达致“万物皆备于我矣”的饱满、鼓胀之境。对此,关晶晶体悟很深:“我很不喜欢‘创造’这个词,好像人类因此就拥有了某种强力的、巨大的力量,可以和自然抗衡,把自己从自然当中凸显出来。我觉得‘创造’这个词很狂妄,有点不自量力的意思。我们其实永远都只是在发现这个世界,对于我们自身之外的存在,我们永远都是得到的比我们能够赋予的多得多。”与苦心追逐“吾丧我”的心性修炼者截然不同,自称“创造”之人的心智早被自我侵占;“人定胜天”的豪言在鼓舞人心时,“戡天主义”的说教在激荡人心时,是否也在悖论性地暗示:人不过是些不自量力的、志在天鹅的癞蛤蟆?心斋坐忘方能为“体”物留下宽敞、透亮的空间;而能“体”物,方能心悦诚服地缩小自己,恢复自然万物的身位,才能将自己与万物搅拌在一起,在均匀的呼吸中,谛听万物的呼吸……
尽管在某些特定的时刻,确实有必要对“世界存在那里”和“真理存在那里”做出区分,但对于以水墨为精髓、以走心为旨归的中国传统绘画,却是多余的。它打一出生,就拒绝了这种类似于道器相隔、体用两分的逻辑事故,幸免于威廉·詹姆斯所谓的“人之盲目”。中国传统水墨精神愿意效忠于悠悠道心或“德性所知”,于是,走心从了水墨精神的意愿;走心吁请与自身身位恰相般配的看或视力,于是,瞻望主动投靠了中国水墨精神,还“盈盈一水间”、“相看两不厌”。在此,“世界”和“真理”如影随形,既无需区分,也无法得到区分,甚至不知道区分为何物。这种“郎有情来妹有意”的自然景致,为中国传统绘画制造了普遍的喜剧性语境,给予了深远、博大的精神氛围。
在西方,听从欧罗巴文明的逻辑指令,服膺于逻各斯开出的思维进路,眼睛竟然从高贵的哲学神器,堕落为赫勒尼·希克斯所谓的“窥淫狂人的器官”;在古代中国,瞻望意味着视线既可以向上——当画者站在平地或不太高的山头向上观望时;也可以朝下——当画者站在较高或很高的处所向下俯瞰时,更不用说轻微地收腹、挺胸之后向前平视。平视是瞻望的基础性形式,上、下则仅仅表示地理方位,不存在价值论维度上的任何含义,跟偷窥或窥淫狂更是了无干系。但无论朝上还是向下,瞻望既不意味着尊崇、颂扬某物,也不意味着贬低、拒斥某物。作为古希腊思想家乐于称道的哲学器官,眼睛拥有多种施展看或驱遣视力的方式;但在大多数时刻,瞻望既不是踮起脚尖、垂直性地仰首直视,也不是经由皮笑肉不笑辅佐、赫然以冷眼为帮手的斜目而视。头微微向上,或微微朝下,眼睛则与轻微、柔和的头部运动保持一致,以便在视线与地平线之间,形成一个朝上或朝下的四十五度夹角,或直接平视,以一百八十度为形式与地平线相重合:这就是瞻望的整体容貌,是瞻望的精髓和关键要领之所在,是中国文人山水画得以成立的条件,也是道心或“德性所知”急需征用的看和视力,却又绝不是类似于“数字巫术”的那种视线巫术。
拥有自由天性的视线或看与地平线构成的四十五度夹角,或它的基本角度(即一百八十度),意味着瞻望者(或画者)在某个引人注目的时刻,与万物交融,以至于物我两忘。“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就在看似难以辨识和把握的某个刹那间,画者(或瞻望者)也被由他观看的万物尽情观看,就像画者遵从瞻望的基本语义,对万物进行中庸式观察一样,既不会过多,也不会太少。过多,就会伤及万物的肌肤,为万物留下疤痕;太少,又不及万物的肌肤,无法把握万物的细部及其精、气、神。但画者与万物一体,或与万物同在,并不等同于画者是自然的一部分;它仅仅意味着:画者早已独立于大自然,早已离大自然而出走;在内心得到全面的人化之后,自愿重归母体,在与万物对视中,获取充盈、饱满、恬静的慰藉。在这一刻,以四十五度夹角或一百八十度为方式,时间被瞻望者所凝视,被画者所固定,眼球则处于震颤的状态之外。
瞻望乐于将自己塑造成没多少机心可言的视觉祭祀。它重视某些事物,却又不刻意驻心于这些事物;它听从道心的安排,响应走心的吁请,倾向于随性观看,倡导“随所住处恒安乐”。“中国山水画中很大很重要的一部分,好像主要是用于静观、是画家内心世界的体现,是为了表达艺术家对某种自然规律的理解,而绝无世俗的功能。”(高居翰语)瞻望拥有的特定角度,以及它既不过于尊崇也不刻意贬低事物的心性,让画者对万物一视同仁,也让画者自身平等于万物,在与万物无所驻心的往还中,平心静气、吐故纳新,猎取自然之精气,获取天地之正气,抛弃了不知天高地厚的“戡天主义”。瞻望意味着:仁者不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浑然与物同体”(《二程遗书》卷二),还须“赞天地之化育”,“与天地参”(《中庸》)。而所谓“人与天地参,是指人在帮助(赞)天地化育万物,而帮助天地化育万物,也就是‘参’加了天地的工作,作为第三者加入到与天地共长久的圈子里去;其结果,人不仅超出一己之私,而且超出了人类之限,浑然与天地万物同体,掺和到一起去了”(庞朴语)。但瞻望以此为基础,却又并不止于此,它愿意更上层楼,敦促观察者对万物施以“爱”的姿势或态度:“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孟子·尽心上》)画者须对万物饱含悲悯之心,将天性中的自恋成分去除殆尽;他瞻望山水,不仅将正派的心—思投射于万物,还让心—思与万物——尤其是暗含于万物之生机——相交融……
作为与中国传统水墨精神心心相印、同走心两相般配的视线形式,瞻望导致的美学结局令人欣慰和惊奇:它“不走向西方以‘光’为主导的视觉色彩和造型的感知方式,而是以触觉以及触觉化的味觉为主”(夏可君语)。瞻望乞求观者与画面迎面相逢时,要配备混合了味觉与视觉的“观看”方式。作于天地间而形诸水墨的画面乞求味觉与视觉两相混合,是因为“德性所知”和悠悠道心渴望有“‘会’心”和“‘慧’心”的观者,能够饱飨画面散发的氤氲之气,饱飨“大其心”和放心之后,存储于画面上从容的自由和自由的从容,以及画者与天地万物相往还而与万物一体时欣然自得的心境。瞻望导引出的画面,既反对焦躁性的暴食,又反对对味觉的蹂躏和滥用,更反对暴食和味觉之间既不正当,也不明白的伴生关系。遵照瞻望的基本语义,视觉与味觉按特定比例混合而成的,是质地特殊的神秘触觉,它反对错彩镂金,支持敏感、平淡和清淡,但又决不寡淡,有如川菜中做工、用料极为复杂,却连一丝油花都看不见的美味佳肴——开水白菜。视觉具有味觉特征,表明瞻望在造影、设色后,吁请观者的瞳仁长出舌头,具有舔舐的功能;味觉具有视觉特征,表明存储于纸张或画布上的图案要求观者的舌头长出瞳孔,具有观看的功能。同画者对万物的瞻望活动相对称的,是观者融舔舐与观看于一炉的神秘触觉。这或许是中国传统水墨画的秘密之所在,也能给修炼心性的艺术突围者以启示。对此,关晶晶有过异常质朴的表述:“我们觉得作品好是因为受到感动。感动由心起而非物起,作品的精神性或性情是作者带进去的,观者通感到了,这是神交意会,不可言说。”
瞻望臣服于“万物并育而不相害”的人间通则。它不信奉齐物论,却相信万物各有其性。尊重万物自身的走势,是瞻望暗中心仪的主张。走心则是瞻望最根本的依据,其他的东西,要么是后置性的,要么只能建立在走心之上。瞻望能给予画面的最大效果,是一种令人心生醉意的饱满,一种宁静、洁净的饱满,像葡萄忍住了甘甜的汁液:画面上的山水仿佛埋有看不见的心脏起搏器,在吁请画面内的动脉血管和静脉血管一起跳动,山水就这样充满了压抑不住的生机、生意和生气,得由融舔舐与观看于一炉的触觉将之破译出来。饱满是瞻望的题中应有之义,是从容乐于待见的局面,更是万物皆备于我后的大乐最想目击的情形:放心之乐让瞻望变得饱满,瞻望则让内敛之乐化入构图、充盈于构图,为画面迎来了湿漉漉的水性。但道心支配下的饱满是适度的,就像大乐仅仅是比不高兴多一点高兴,又比狂喜少一分喜气;这种充盈、饱满无限接近于同味觉混合在一起的视觉,远离仅仅被光照控制住的感知方式。
西方人似乎生性狂放。他们推崇肌肉的发达,崇尚力气,既倾向于垂直性地仰首直视,将目光直插苍穹,投向天堂或上帝的居所,又倾向于毫不犹豫的俯瞰万物,以万物为征服对象。仿佛从仰视中获取的精神能量,可用于俯视性的征服,或征服性的俯视。仰视天堂(而不是天空)获取能量,俯瞰消耗能量:这符合自古希腊以来的商业精神,量入为出是其根本要义。直视是虔敬的观看姿势,是崇拜的视力形式。直视与地平线恰成九十度直角,双倍于或二分之一于瞻望,却显得崇拜和虔敬之心有余,亲切感不足;居高临下认万物为对象,则万物只能是被征服和待征服之物,外在于、低等于蓝眼睛高鼻梁的西方人。虽然俯瞰偶尔也有可能同地平线恰成四十五度夹角,但那仅仅是冒名顶替的瞻望,并不意味着同万物有多少亲和感。仰首直视、虔敬上帝,灵魂因此获得安慰,人生运程因此得到庇护和护佑;征服万物势必倡导肌肉、夸张强力,人与万物因此处于“竞于力”的绝对关系中。灵魂获得慰安、人生运程得到庇护,意味着心理或灵魂的大后方得到了平定,可以对万物放手一搏,以便在“竞于力”的关系中,不仅处于绝对主动的一方,也大有可能处于最后胜利的一方。西方文明以上帝(或诸神)与“竞于力”为双桨,从古希腊—古罗马一直划行到今天;但在漫长的划动中,又渐渐失去了对上帝的虔敬感。在与人的对峙与角力中,上帝丢盔弃甲,大败而去。熊秉明说得十分精辟:达·芬奇的“宇宙论里没有神,只有神秘;没有恶魔,然而充满诱惑”。但那仅仅是因为达·芬奇把掌握在上帝手中的真实性,转渡为理性掌控下的真实性——肌肉和人体结构就充满了诱惑和神秘感,挑逗着达·芬奇无穷的好奇心。中国的瞻望也是无神论的,却既没有诱惑,也没有神秘。它让人沉静,让人把过快的心跳平息下来,将焦躁流放到莫须有之地,却并不是鲁迅指斥的那样,让人“与实人生离开”。
弄丢上帝的必然后果是:整个西方都处于更为变本加厉的“竞于力”的焦躁时代,海德格尔更愿意称之为“世界的午夜”。同中国传统水墨精神提倡走心截然不同,西方艺术更愿意强调走肾。走肾的核心在于力比多,更在于力比多拥有的进攻性与穿透力。巴什拉说得好:“欲望比较粗鲁,但是力比多更有力量。欲望是即刻的;力比多则相反,需要长时间的思维,长期的打算和耐心。”走心与瞻望相配,走肾则同直视和俯瞰相关联。走心提倡和谐,走肾则倡导冲突;和谐对应的美学原则是安宁、肃穆,但并不庄严(或不刻意强调庄严);冲突对应的,则是悲剧和崇高,还有肌肉的隆起与紧张,还有眼睛的凸出与凶光。走肾偶尔也会照顾到力量暂时歇息期间的平静之美(比如《蒙娜丽莎》),但走肾的固有本性使力量随时准备跳将起来,甚至随时准备着涨出画框。
“竞于力”是走肾的外在标志,走肾则是“竞于力”的力量源泉。作为与力比多相映成趣的概念,俄狄浦斯情结被有心人提炼了出来,当作走肾的标本;另一些食洋不化的学人,则忙不迭地将之推广于中国,却忘记了提倡“大其心”的华夏文明向来视强力为粪土。自古希腊以来,展示人神冲突、人与自然冲突、人与人冲突的走肾式艺术品,琳琅满目,比比皆是,并且泉水叮咚。而迫于写实艺术之穷途末路带来的内部压力,迫于摄影技术造成的外部压力,一百多年来,西方艺术家学习过澳洲、非洲的原始艺术,“拿来主义”式地偷窥过日本的浮世绘,玩尽了花招,还不惜尿盆与精液齐飞,大便罐头与黑白正方形共长天一色,却改变不了走肾式艺术濒临绝境的残酷现实。
中国人学习西方艺术已近百年,放弃走心改为走肾也近百年。西方艺术的辉煌,曾被中国艺术继承;走肾带来的缺陷与荒谬,也被中国艺术所承受。依靠回忆性观察对瞻望的分有,依靠对道心心悦诚服地遵从,仰仗对心性的修复与修炼,仰仗对心传目击和目击道存的渴望,而从高处重回放松的地面……一句话,仰仗对传统水墨精神的现代转换,重新回到走心路线,能挽中国当代艺术的江山于即倒吗?能让当代中国艺术突围者安然突围吗?至少,关晶晶及其“剩山”系列画作,已经在这方面给予了启示:可以从哪个或哪些线路,向传统水墨精神索要哪些元素或内容?心之从容该如何屏蔽焦躁时代的疯狂为艺术带来的杀伤力?“剩山”系列画作业已证明:重拾祖传的走心策略,但又有限度地保留走肾支持的某些技法,保留走肾仰赖的部分视力与看,但又绝对去除震颤的眼球或堕落的生理学,有可能让画面进入饱满、洁净、沉静与和乐的境地,而又不失却现代性。画面肃穆,不凌乱,也不自我撕扯;画面的亲切之美、生机之美让人感动;力量饱满,但又内敛地收缩于画面,宛若珍珠悬于被打开的蚌壳,将落,而终究未落。
敬文东,学者,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指引与注视》、《被委以重任的方言》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