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明娟
殇
◎包明娟
包明娟,女,生于1971年9月。现供职于华能伊敏发电厂。系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力作家协会会员、呼伦贝尔市作家协会会员。著有散文诗集《煮爱一生》,诗集《冰红与纯白》。
第三章
“啥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年轻那会儿,拖拉机把脚面骨压骨折了,用柳条子做夹板,缠巴缠巴接着干!轻伤不下火线呢。”大胡子靠在被子上,一腿直一腿弓着,正跟邻床的病友唠得热乎。看见椿熠进来,赶紧收住话头。
“张叔儿,我就在这睡了,你大小便就吱个声。”椿熠搬了张凳子坐床边。
“腿不疼了,扎针疼呢。这针,再打两天,消炎了,我们就回家吧,东家。”大胡子像个孩子般的看着椿熠。
“好利索了再说吧。”椿熠看着大胡子的腿,心思却已跑回了遥远的山林。
五天头上,大胡子已经能自己下地走动,只是那腿还有些不敢使劲。发炎已经止住,骨头上那几点锯齿的痕迹就留在血肉里面,也不碍事。
大胡子说啥也不在医院继续住下去,紧催着椿熠结账出院。
椿熠这几天晚上困了就趴床边睡一会,饭菜都是肖影弄好了送来,人也基本没离开医院。睁着熬红了的双眼,看大胡子在地上走了一圈,王椿熠迷迷瞪瞪地去了医务室。
肖影对椿熠这样的告别,似已习惯,她对这种习惯感到无奈又委屈。放下电话,她愣了一小会。以前椿熠打来电话,都是等着她先挂断,可这次她却只有回答两句话的机会,那边已经是忙音。她知道,让她提心吊胆的日子,又开始了。而这一切的变化,她只能被动地接受。
王椿熠扶着大胡子下了汽车,就觉得那山间的空气里都漂浮着诱惑的味道,俩人忍不住对着大山喊了几嗓子。这声音不只是招来了大山的回应,还有撒着欢,从路边山丘后面奔来的别亚和四眼。拖着的还是那只小爬犁,爬犁上是半人多厚的长草,于大爷扛着柄镰刀坐在草上。
“老于大哥,你是老神仙啊,能算计出我们今天回来?”大胡子高兴得忘记了腿伤,一瘸一拐地迎上去。
“呵呵,你们下山,家里也没啥活计,我正好给别亚备些冬天的饲草。从第三天头上,就在这里割,也连带等着你们。就知道你们不会在城里呆多久。”于大爷笑着跳下,扶住大胡子,慢慢架到爬犁上。
王椿熠觉得,这老头是老天派来帮他的,不然咋就会那么有缘分?勤快利索,又凡事
想到了头里,有他在农场,椿熠睡觉都觉得踏实。
把一袋子水果递给于大爷后,椿熠摘去他脖领上挂着的几根长草,也没说什么,只是笑。
抱起圆滚滚的四眼,觉得长大了许多。他和于大爷却并不上爬犁,只在后面快步跟着。俩人都心疼那马,才两岁口,人多了,拉起来怕是会伤力。
“张师傅,你比以前白净胖乎多了。东家咋却黑瘦?是不是你赖病床上不起来,尽让东家伺候你了?”于大爷难得的高兴,也许是在山里久未跟人交谈,话比平时多了些。
“我这还算白净啊?等哪天带你去看看那些护士,那才叫个白!保证好看得晃你的眼睛,可她们加起来,也没咱东家媳妇好看。是吧东家?”大胡子顺爬犁躺着,脑袋对着马屁股,嘴里叼根干草嚼着,扭过头跟后面的俩人聊着。
“东家媳妇你都看见了?也不备啥礼物,你丢人去了。赶明儿个碰见那好皮子,弄些个,给东家媳妇做件皮衣裳。”于大爷说的“皮子”,在山里一般指黄鼠狼和狐狸,它们在冬天会换上细密的绒毛,来抵御严寒,这时候的毛皮,被称为特等或者一等皮子,是制作裘皮服装的上品。但这两种动物,被广泛认为能够左右人的行为,控制人的思想,在北方农村,关于它们迷惑人的故事,大人小孩耳熟能详,且深信不疑。不是“火力”壮的男人,是不敢去碰它们的。
走在山梁上,于大爷在小道边的雪地里,边寻边跟着爬犁,不一会指给椿熠一条半柞宽的痕迹,那痕迹在雪上,由一些小指头捅的窟窿那么大的点组成,四点一组,排列整齐,一直延伸到林子深处,像是延长了的省略号。
“这就是老黄走的,刚走过去呢。”于大爷蹲下,用手指探了探雪上那细细的洞点。
“回去我就做夹子,这个冬天,保证给东家媳妇弄件好皮子衣服!”大胡子从爬犁上努力探出身子,看那印记。别亚不停脚,没等看得仔细,已经过去了。
第四章
坡下的房子隐约可见,四眼却冲那方向狂叫起来。于大爷也感觉不对劲,凝目看去,却见烟囱上冒出浓重的烟。
“我打草去的时候,灶坑里灭了火的啊,是不是跑山的去咱家里了?”
跑山的,是些职业的猎手,以打猎为生。一般在一个区域行猎的时候,先是挖个地窨子,一半地上,一半地下,上面铺上些树枝,雪落上去就和山融为一体,保暖又防风。他们在追击猎物的时候,若是经过山里人家,就以一些猎物换吃喝或者住下;若是主人不在,他们也会进去自弄伙食或者睡觉打尖,只是走的时候,定会留下些兽类的肉作为感谢,没有例外。
“操,是狐狸精去给咱们做饭了吧?”大胡子坐起来,眼睛死盯着坡下的房子。这么偏僻的山林,若有什么外人进来,总让人的心不太安生。
房子前并没有跑山人的人声马嘶。炊烟下的房子,安静得蹊跷。
椿熠轻轻地推开房门,却有细密的鼾声传来。炕沿边横着那身熟悉的迷彩服——花脸狼。大家都松了口气。
花脸狼也在四眼的吠叫中一激灵醒来,脚往炕里下意识地一闪,差点踢翻了炕桌,那桌子上启开的一瓶白酒,还剩小半瓶,横七竖八的鱼刺和蛤蟆骨头铺了半桌子,显得狼藉。
“咋才回来?我来传达上边的要求。等得饿了,你们又不在家,就自己弄了些吃的,也没跟你们商量。”花脸狼揉揉眼睛,打了个悠长的哈欠。
“没啥,饿了吃,困了就睡,山里的房子,没那么多讲究。上面有啥要求?”椿熠有些紧张,去水果袋子里掰根香蕉递了过去。既是“要求”,就必是限制他在这里活动的条条框框。
开荒,是山里新兴的产业,林业部门与农业部门并没有很好地协调,王椿熠一直在担心这些紧箍咒会落到自己的头上。
“角度超过三十度的林地,不能开荒。盖房子、烧柴火,也是要交费用的。”花脸狼盯着四眼,像在对它说话。
三十度以下,在山里只能是低洼的沟塘地,那是什么也种植不了的地啊。椿熠心里忽悠一下,阴沉着脸,没出声。
“不过呢,”花脸狼看了眼炕上的水果袋子,并不急着说下去,顿了一下才接着道:“这里山高皇帝远,管理部门的领导才没工夫来这里仔细测量,有你老哥我在这儿,你就放心干着。但要快点开荒,等种上了地,谁知道那地场以前长的是啥?
“于大爷,给我们沏点茶水!”椿熠觉得这就是柳暗花明,刚刚的郁闷一扫而光。
花脸狼就像个说书的,设置个悬念,又轻松地把听众喜欢的结果抛出来。
说书的,需要茶水来润润喉咙的。
“不了,我还得趁天黑赶回护林站。”花脸狼想伸脚穿鞋,四眼就想冲过来咬,被椿熠急急喝住。
王椿熠起身回自己屋子取了两条香烟,用方便袋装了,回来递给了花脸狼。那狼并不推辞,夹在掖下就走,却被于大爷叫住,从水果袋里取出一嘟噜香蕉,也塞进花脸狼手里。“路上吃,路上吃。”于大爷笑得面色舒展。
既已没有负担,王椿熠就只想着如何能够尽快地把林子清理掉。喜过之后却忧,天已经冷了,用拖拉机来推柞树林会很快,但启动和干活都费劲,明天早上看看吧,但愿能顺利。椿熠已经不像刚进山的时候,觉得每件事都会如设想的那般容易。
第五章
天是冷了,手伸出来一会儿就冻得难受,尤其是拎着十几个铁丝夹子,那冰凉能浸入骨头。
王椿熠不停地倒换着手。那边林子里,拖拉机推断树木的咔咔声隐约传来。
大胡子确实有办法。晚上贪黑做了些夹子,早上却早早就起来,用树枝点了些火,待烧得剩下红炭的时候,放在拖拉机的油箱下面,把那已稍微凝结的柴油烤得稀溜溜的,再把水箱加满沸腾的开水,机车一下便
启动成功。进得林子,那些冻得脆硬的柞树,在大铲前面,真如快刀割草一般,爽快地倒下了。
人类在对付大自然的时候,总是会想出许多奇妙的主意。
“东家,我这腿没啥事了,你就别看着,赶紧去把你老婆的衣服袖子取回来。再落雪,脚印就看不见了。”活干得顺利,大胡子就催促在驾驶室里观战的椿熠。
夹子做得机巧,掰开来,是平平的一片,小心地放在被黄鼠狼来回踩过的小道上,上面轻轻地覆上薄雪,看起来与雪地无异,中间那机关却凶险,只要踩上,两边的夹子就会啪地合拢,断无小兽逃跑的可能。
黄鼠狼喜吃老鼠,而老鼠又总是喜欢在有人居住的地方活动,所以追寻老鼠的黄鼠狼也总是在人家附近转悠。王椿熠低头寻着脚印,最后一个夹子竟下在了房子后面不远的林子里,抬头看见炊烟,猛感觉肚腹饿得难受。
“东家,照这速度,用不了一个冬天,能把前面那坡子全部推完,至少有六七百亩啊,明年开春翻了耙了,你就是地主了,哈哈。”大胡子说完赶紧扒拉饭,鱼刺也不吐,喀巴喀巴嚼了就咽。拖拉机熄火在林子里,车体熄火后,还能保持温热一段时间,若是等凉透,再启动就费劲了。
椿熠却烦恼,六七百亩还算多吗,执照上是二千三百亩,照这速度,还不知要何时才能建成自己的庄园。
烦恼归烦恼,活计却要不停地做。春节将近,那林子基本已经不见,满山横倒在雪上的树,远看像是孩子在白纸上的胡乱涂鸦,运笔单调,没有章法。
四周是空虚已极的静,耳朵已不习惯在每天的这时刻,感受这样的静。房子前面除了别亚轻轻的嚼草料声音,再无丝毫动静。远山雪地上两点黑色,缓慢地往回蠕动,又带回几张皮子了吧,于大爷去溜夹子的时候,四眼总是跟着去,那黄鼠狼的肉有邪味,它不吃,却不影响它跟在于大爷的身后,如同日头下短促的影子。
窗户边上的一排皮子,都是整个扒下来的,全须全尾,中间塞满干草,活的一样,把所有的光线都反射成金黄的一片亮。
快干透了吧,椿熠用手指弹了弹,那黄亮似要流动起来。差不多够了,下山后找个好的熟皮师傅,给肖影做件又轻又暖又漂亮的衣服,她会是什么表情呢,椿熠笑了。
第六章
吱吱几声,两只灰黑的小老鼠从别亚的草料垛下,钻出来热闹地嬉戏。最近老鼠似乎突然多了起来,灶台边,垃圾堆上,窜来窜去,并不太害怕人,倒像是在庆祝什么节日样的,欢快忙碌的样子。椿熠看了眼那些黄鼠狼的皮毛,心情如鼠色,灰了一下。
一整天了,大胡子该到家了吧。这高大的汉子,却怕老鼠,半夜里一只窜到空旷的大炕上的小老鼠,也能把他吓得失声喊叫,加上年关将至,大胡子第二天就收拾起椿熠给带的山货,匆匆回家过年了。
王椿熠的脑海中出现那个瘦弱的女人,临走时候她给大胡子带的鞋,还崭新地放在大胡子的包里。他们的别后重逢,会是什么样子,他们该有多快乐,椿熠想象着,肖影的样子渐渐浮了上来。
“就弄到一只,家跟前好像弄差不多了,要是不够,我再走远点去下夹子。”于大爷把那只被夹子夹住了腰腹,还没有冻得僵硬的黄鼠狼挂在檐下,细细地剥了起来。
“够用了,别再打了。大爷,还有几天是春节,跟我回城里去过个年吧。”
王椿熠从于大爷手里接过剥去了皮毛的一捧肉。红鲜鲜的细长,没有了皮毛掩饰的牙齿和眼睛,看起来骇人,像要随时活过来。
椿熠曾听说一个故事,有只被猎人剥去了皮毛的黄鼠狼,血肉的光身子,兀自挣扎着跑回山林,猎人跟着去看,却见那小兽已经死在自己的巢穴,血红的奶头上趴伏着些尚在吸吮的幼崽。
草垛边,小老鼠仍然玩得热闹。椿熠觉得自己手里的血肉好像动了起来,似要向老鼠扑去,心下骇然,一使劲把那肉扔向房后已经稀疏的林子。
于大爷有些奇怪地看了眼椿熠。
椿熠原是很喜欢吃这黄鼠狼肉的,用锋利的刀子把那小兽后腿间的小圆疙瘩剔除干净,这肉就没了骚臭,再放清水里把血污浸出来,然后剁成小块,稍加些干辣椒,用旺火来炒,片刻便熟。那肉极鲜嫩,没有一般野味的土腥气和粗糙的肌肉纤维,椿熠一顿就能吃两三只。
“你放心回城吧东家,在家多呆些日子。我这还有别亚和四眼,走不开。”
大爷喝住想窜进林子把那黄鼠狼叼回来的四眼。四眼立刻转回身,在大爷的脚边蹲下。它已经有了些成年猎狗的模样,敦实的身子,宽阔结实的额头,动作沉稳中透出力量,也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一高兴就使劲摇晃尾巴。
王椿熠没做声,只把眼光伸向四周。那些还原始着的山坡林子,宽广得没有边际,雪野里沉默凝重,像在看着他,也在询问着他。
快过年了,让它们也安生地过一个春节吧。以后这里会是什么样子,会是他想象中的样子吗?椿熠已不愿去想。他倒是愿意自己的脑袋里是一片空白,那样,会轻松些。
一片云彩在瓦蓝的天上流过,步履匆匆。它大概也不知道自己会走向哪儿吧,只是走下去而已,最后总会有归宿的。
收拾起纷乱的心情,椿熠回屋子找出个口袋,把檐下那些皮桶子装进去。别亚已被大爷牵了过来,它已经很久没有撒欢地跑一次了,兴奋得直仰头刨蹄。
“把炕烧得热热乎乎的,我几天就回来。张师傅的行李,紧看着点,别让耗子嗑了。”椿熠骑到马背上,那马的嘶叫把心空的阴霾都给赶跑了,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和那抖动的马的肌肉一样,充满了力量。
“别着急回来。别忘了,替我给你爸妈带个好!”于大爷在马下仰头应了一声,话音还没落,椿熠的缰绳已松开,别亚纯白的身体很快就融进了雪原。四眼刚想起身去追,听见于大爷的吆喝,就又回到他身边蹲下。
第一章
“你把肖影送回家,回来我们接着喝!”普列的手指已经找不到方向,指着椿熠和肖影中间垂着眼皮子说。
老婆怀孕了,他显得兴奋异常,刚坐酒桌上就跟椿熠连干了三杯。不知道喝了多久,第二瓶酒也下去了大半截。饭店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老板娘的脸色也渐渐冷淡。
肖影低头看了下表,又看了眼椿熠。
王椿熠一回来就给他打电话,一会普列就开着这车赶来。刚买的,这家伙进山收山货方便,哪都能跑呢,能直接进你那农场里去!普列拍了下车盖子,有片裂开的油漆跳了起来。肖影进去,却打了个哆嗦,这车里面,好像把冷空气都凝结住了,比外面还要冷些。
费了很大劲,才把普列开来的那辆破旧的北京吉普的车门拉开。也不知这小子,在哪弄这么辆破车!椿熠拧了好几下钥匙门,车才狂喘着活了。
楼道里很静,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椿熠去拉肖影的手,却被甩开,果断坚决。椿熠希望她能跟他说句话,甚至是拧他一下。可是没有,肖影走得急促,连进家的关门声,也急促得像声断喝。椿熠立在门口愣了一会,觉得这黑暗像要把自己吞了。
“你可以向山林求爱,但你要是强奸了大山,小心它会报复你。操!一报还一报呢。”普列已经快睡着了的样子。但他喝得再多,脏话却只有在跟椿熠在一起的时候总冒出来,有椿熠的父母和肖影在的场合,他半个脏字也没蹦出过。
看见椿熠带回来的那么些皮子的时候,普列的脸色就阴了一下。
“不说这些个!走,开你这车去兜两圈,然后去你家睡觉,晚上我们再唠嗑!”椿熠站起身,去结账,却被那老板娘告知,普列已然结过了。
刀子样的冷风割在脸上,两个人激灵一下清醒了许多。椿熠把普列扶上副驾驶的位置,自己把车开得飞快,街边的路灯急向后闪去。风不知道从哪纷纷钻进来,咬得手和脸生疼。普列不再侧歪到车座上,坐起来,眼睛紧张地盯着前面。
进了那间熟悉的小屋子,普列的父母已经睡下。他们没去普列和老婆单独住的房子,虽然都是在同一个院儿里。这屋子以前椿熠隔三岔五就来住一晚,现在普列结婚出去单过了,屋子里的布置却没改变。只是那副从前两人经常玩的象棋上面,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尘。
普列的阿玛穿着内衣进来,手拿着两大杯蓝得融化不开的果汁。这种叫都柿的浆果汁,椿熠看见就口舌生津,每次在普列家里住下,都要美美地喝上几杯。喝吧,解酒呢。普列的阿玛笑了一下,转身回去睡觉了。
屋子里还是那狩猎人家特有的原始味道,在这味道中,椿熠心情宁静,昏昏欲睡。
第二章
回到自己家里,已是第二天的中午。王椿熠推开门,就看见了脚垫上肖影那双棕色皮靴,心里暖了一下。
肖影和椿熠妈正在厨房忙活,看见他进来,俩人都是埋怨的眼神。
“你还知道回来啊?一共就在家待这么几天,大过年的,还出去疯跑,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椿熠妈手没停,饺子一个个从手中灵活地钻出来,语气却是少有的严厉。肖影在椿熠妈身边,冲着他幸灾乐祸地一笑。
椿熠赶紧去卫生间洗手,然后抢过肖影手里的擀面杖,笨拙地擀起来。
北方人春节前要包很多饺子,冻起来,过年时候就不再包,拿回来煮了就行。现在住楼房,可这习俗却没变,只是冻在了阳台里。
“看你擀的,一个个跟鞋垫子似的。赶紧去烧水捣蒜,中午吃完你和面。”椿熠妈白了他一眼,肖影笑出声来。这准婆媳俩配合很默契,肖影皮擀慢了,椿熠妈就包得慢些,看擀得快了,就紧紧手撵上。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椿熠对过年失去了兴趣。那些真正的春节,那些虽物质贫乏却无比期盼的春节,只留在了记忆里。
已是年三十儿的下午了,间或有些稀稀的鞭炮声。但这响动在椿熠听来,根本无法与拖拉机的吼叫相比。
晚上还要“守夜”,王椿熠想躺床上睡一会儿,可这鞭炮声却像让人烦躁的噪音,搅得他睡意全无。隔壁邻居养的狗,一直在阳台上奶声奶气对着下面卖力地叫,一阵更响的鞭炮声起来,那狗就赶紧窜进屋子,继续叫唤。四眼儿也会害怕鞭炮声吗,不会的,它啥都不会害怕!椿熠闭眼睛躺着,脸上笑得自然。
城市的所有灯光,在这个晚上全部亮了起来。爸妈在电视前笑得前仰后合,椿熠却觉得今年的小品没什么可乐的。眼光透过窗外,努力寻找这虚假的亮光之外的空间。于大爷要是能来就好了,椿熠有些黯然,这样的夜晚,这言语不多的老头,在干什么?他会自己包饺子的吧,自己包饺子的滋味会是什么样呢?
于大爷对椿熠说他已没了什么亲人,可椿熠总觉得这老头像是有什么牵挂。
“椿熠啊,去下楼放一挂鞭,回来我们就吃年夜饭。”椿熠爸递过一长帘鞭炮。椿熠懒洋洋地起身下楼。
要是小时候得到这么一挂鞭炮,那是舍不得一次放完了的,要一个个拆下来,用燃着的香火头慢慢去放,把那享受尽量拉得长久些。
原来,快乐是不可以浓缩的,也不可以急躁。
王椿熠有些迷茫。
城市很亮,却掩饰不住夜的寒冷。王椿熠抄着手,站楼下看那些在地上唱歌跳舞的鞭炮,竟然勾不起他的任何兴趣。他只是后悔,忘记给农场买些鞭炮留下。在那里燃放的鞭炮,才会有欢畅的呐喊吧,连大山都要呼应的!
拜年、喝酒、看电视、睡觉,这个初一迷迷糊糊
就过去了。晚上去肖影家吃饭,肖影的妈妈脸色依旧不暖,却对王椿熠提来的那袋皮子大加赞赏。王椿熠觉得浑身不舒服,老鼠爬过一般,就赶紧回家。睡觉前给普列打了个电话:“明天早上开你那破驴来接我,我回山里。”不等普列那声“操”字顺溜过来,王椿熠就已经把电话挂了。
“喂,你中午来吃饭吧,然后我们去二姨家。”肖影接椿熠电话的时候,正在梳理一肩长发。王椿熠说过,他特别喜欢她的头发,黑亮柔顺,像黑夜里的一个秘密。
“我马上去山里,普列开车送我。”王椿熠觉得这话需要用些力气才说得出来。电话那边的沉默让他有些紧张:“去送些年货,去去就回来。”
一声电话狠狠摔下的声音,震得他的心一跳一跳的。
第三章
冻得结实的山路上,车开起来并不费力。再破毕竟也是越野车,底盘够高,前后驱动的车子,甚至还可以在比较平缓的地方,狂奔上一段,把车下那些雪舞起老高,像拖着条白色活泼的尾巴。
离房子还远,车就被狂叫着扑上来的四眼儿截住,于大爷却木然地看着车子,站房门口,并没迎来。
普列跳下车,四眼儿好像愣了一下,然后一跳老高,哼唧着,往普列的怀里窜。普列蹲下来,那狗把爪子搭他肩膀上,一条舌头欢快地舔他脸。
“操,你刷牙了吗!别舔了。”普列一把抱起那狗,塞进驾驶室里。“还是山里好,狗都这么肥。尾巴,怎么不见你胖了?四眼把你的吃食都抢去了吧?哈哈!”普列上车,一轰油门就到了房子前面。
于大爷这才看清车上的两人是谁,高兴得不知所措,站那里只是笑。普列下车,一把抱起于大爷,原地转了两圈,大爷扎煞着手,孩子一样地欢笑。
“咋样,大爷,山里住得习惯吧,身体还硬朗吧?”普列放下于大爷,弯着高大的身子探着头像对孩子说话一样。
“好着呢,好着呢!这山里水好,吃得也好,活计又不累,胖了不少呢!”大爷赶紧拉开屋门,一团热气涌出,顿时把几人笼罩住。
普列却拐向马厩,别亚早已四蹄乱刨,急不可耐。普列解下缰绳,在空地上飞速兜了一圈,把马重新拴好,才进了屋子。
鞭炮、猪肉、青菜、白酒、粮食。王椿熠和于大爷已经都搬进屋子里。
王椿熠的炕上如杂货店一般,摆了半面。于大爷拿着只小收音机,左看右看,爱不释手。
山林里的鞭炮声果然欢快。第一声炸响的时候,寂静的大山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愣着、听着,待到鞭炮响成了一片,才好像突然明白了,赶紧热烈地应和,激动地颤抖着。几个人回屋子里围坐在桌子上了,那回响还在一浪浪地敲着耳朵。
饺子规整好看,是于大爷包的,王椿熠和普列只是和面擀皮。几样菜都是山里野味,不精致却量大,吃起来全没有城市里的感觉,只多了些山野的豪放。几人高兴,坐在热炕上喝得汗抹流水般地脱去了外衣。
过年本就没睡个好觉,王椿熠喝得又多了些,完事就躺到自己的炕上去了,直感到那热乎乎的土炕,像是回到妈妈的怀里,眼皮不由自主地就粘到一起。普列惦记着怀孕的老婆,就想着早点回去,拉了几下,王椿熠也不起来,只闭着眼睛嘟囔道,你先回去,我过两天自己回。
醒来已是黑夜,睁眼见于大爷在烛光下缝件被树枝刮破了的衣服,花白的头发被蜡烛剪影般画在墙上,粗砺的手却将针脚缝得极仔细。见王椿熠醒来,于大爷赶紧倒杯热水,捏了一撮秋天采下的黄芪泡上,放在王椿熠的头边。
“吃饭吧东家,晚上饭还没吃呢。”大爷麻利地把桌子放炕上,又去锅里取出热着的一盆饺子。
“放挂鞭再吃吧。”热炕、烈酒,椿熠嗓子干渴得难受,拿起杯猛喝了一口。
起风了,黑压压的夜里,远处的林子呜呜叫唤。没有任何人造的亮,这夜黑得纯粹彻底,似乎跨出一步就会被吞进无边的黑暗中。风把各种新鲜的气味送到鼻子下面,树的、雪的、草的。鞭炮声响起,就只剩下了年节的味道,林子的叫听不见了,新鲜的空气也被鞭炮呛人的火药味夺去。四眼儿狂叫了几声,于大爷拍拍它的头,它立刻停住,蹲在那里也看着那团耀眼的光亮。
山里人过年,没什么娱乐项目,最享受的事就是每天“三个饱一个倒”。王椿熠已经睡足,这山里的夜晚,自然还是要喝酒的。
风把窗户摇得直响,俩人在晃动的烛光里对坐,吃着喝着,没有电视没有人声没有车声,这世界仿佛就这俩人。于大爷喝得很急很猛,王椿熠第一次看见他这样喝酒,心里有些担心。
“东家,我岁数大了,不定哪天就去了。我这贴身的衣服兜里,有个地址,还有这些年攒的一些钱。”于大爷与往日喝酒不同,眼睛低垂着,手里的杯也在颤抖,“要是我在这农场里去了,你就按照这地址,把钱给她送去,行吗东家?”
“行!行!大爷,那要是你的什么亲人,就接这里来吧?我一定好好待她!”王椿熠见于大爷低垂的头下,眼泪落进了酒杯里,顿时有些慌张,也有说不出的心酸。
“我原本是有老婆的人啊,”于大爷的声音已经哽咽,“我们好了那么多年,结婚的日子也订妥了,就差入洞房了,可一场大水把新房冲得连个影都没了,我在矿里挖煤,算拣了条命,可爹妈都在那场大水中淹死了。她妈硬把她嫁到了平原人家,走的时候惨呢,七八里地都听得见嚎哭……”
于大爷已说不下去,抹了把脸,把那带了眼泪的酒仰头倒进嘴里。四眼儿不知屋子里发生了什么,呜呜着在门外使劲用爪子扒门。
“年轻时候,我还每年跑去偷偷看看她,可后来她孩子大了,有次被他撞见,狠狠地刨了我一锄头。”大爷掀起衣服,腰上一块醒目的疤,像张紧闭的嘴。
“可那是我跟她的孩子啊……”大爷再也抑制不住,号啕起来。
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说出这样的秘密,总让人觉得消除了所有的隔阂。王椿熠喜欢这老头,也见不得他难
过,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为他驱除烦恼,只是抓起自己的酒杯,也一口喝了,然后把俩人的空杯子都倒满。王椿熠碰了下大爷的杯,俩人又是一口干尽。所有一切也只能是在沉默中度过。
王椿熠扶着已经绵软了的于大爷。四眼呜咽着蹭着老头的裤腿,舔他垂下的手,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东家,你是个好人……”于大爷一头栽下,睡了过去。
王椿熠走出屋去,对着大山吼了几声,压过了林梢的风啸,又回屋把剩下的所有鞭炮都敛出来,放雪地上点燃了。这回,大山没有任何迟疑地带领着四周山谷的回响,滚雷样的,把心都要震跳出来。
王椿熠已再没睡意,就着蜡烛看书,直到天亮。
第四章
醒了喝酒,酒足饭饱后俩人就去林子里弄些野物,然后回来再喝,喝多就睡。迷糊中日子过得飞快,一晃初五了。
王椿熠要回家“破五”,大爷依旧是牵马,装野味袋子。
这次,别亚却没有按时回来。于大爷心下担忧,就寻了别亚的蹄印找去,刚下山梁,就见别亚身上驮了个包裹,边上那两人,竟然是王椿熠和张师傅。
“老于大哥,过年好啊!你不在家给我整酒菜,跑这山梁上来干啥?没算出我今天回来吧?哈哈!”大胡子不穿那身油渍麻花的衣服,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满脸的胡子也梳理得顺溜。
“不老实儿地在家过年,回来这么早干啥?”于大爷笑着迎上去,从大胡子手里接过缰绳。
“这不是想你了吗!怕你的蛤蟆头断溜,把自家种的烟叶子给你带来几捆。”大胡子步子轻快,腿伤看来已痊愈。
“你想我是假,想山里这些野物了吧?咋不好好守老婆孩子多呆几天?”于大爷高兴的时候,也能跟熟悉的人开几句玩笑。
“孩子过年都没回来,远呢,在上海上学。说是过年车上人多,买不上票,其实就是嫌票贵,还说要什么拣学,拣个屁!”大胡子神色暗了一下,“再说农场这里也没干出多少活计,马上要开春了,雪一化,稀溜溜啥也干不了,就得趁现在多整些出来,我也替东家着急呢!”
王椿熠是在快要到公路边的地方碰见大胡子的。他正扛了只鼓鼓囊囊的袋子埋头急走,看见王椿熠骑马驰来,乐得丢下袋子赶紧接缰绳:“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啊,东家你回城吧,我骑它回去。你就放心在家过年,开春前我非再整出一大片来。”
大胡子回来得这么早,王椿熠心里一阵感动,哪还有心思回城。下马寒暄了几句,就抓起袋子放马背上,跟大胡子掉头向回走。袋子不小,抓手里沙沙响,却是飘轻的。“都是自家地里种的茄子、豆角、土豆晒的干,看你爱吃这个,就带了些来。”大胡子边说便向前急走。
山里冬天的早晨,空气冷得像固体,直噎人的鼻子嗓子,让呼吸都不顺畅。晚上酒喝得不少,大胡子早上起来还有点晕糊。拖拉机里的机油柴油已冻成了冰,几人忙活着烤车,烧热水,手伸出来,连手套都像要冻粘在手上。
“它也嫌冷呢。不给喝点热水,烤烤火,它也不愿意干活!”大胡子站链轨板上,把一桶滚烫的开水倒进水箱,一团雾气升起,把他整个罩在里面。
拖拉机艰难地吐出第一口浓烟的时候,太阳已挂在山顶。王椿熠和于大爷也跟着车去了林子。大胡子说,到天气暖了,雪融化一些后,晚上天冷就会把树牢牢地冻在地上,那时候就不好清理了。王椿熠穿了件破的军用棉袄,棉帽子的耳朵在下巴上系得死紧,手上戴了三层的线手套,企鹅样地晃着跟在车后。
断掉的树木已埋在雪里,肩扛手拽一天下来也清理不出多少。拖拉机却轰鸣着大片地推倒林子,到春天清理不出来,就翻耕不了,推得再多也没用。王椿熠心里着了火般,肩膀上扛的树,往往是一大捆,挣命样的拖到大堆上。于大爷干活不急不忙,可他清理那片,却并不比王椿熠的小。
临近中午和晚上,于大爷要回房子做饭,王椿熠就觉得一人儿干得没劲,就点燃那些巨大的树堆。严冬里的树木,冻得冰棍一般,开头很难燃烧。王椿熠扒了一堆桦树皮,在细枝密集处点了,那火像是慢慢醒来的舞者,由沉静稳重到狂热奔放,把附近的雪烤得融化成水、成汽。
几柱浓烟,在烈火的推动下,直直地往天上爬。椿熠觉得,那像是给大山献的香火。
第五章
肖影在家里也在烧香,肖影妈信佛,供奉着许多佛像。王椿熠上山后,肖影也就不时地烧上几炷香火,闭着眼睛默默祷告的,全是希望山里那个野人能平安顺利。
这么多天了,王椿熠还没回来。走时说的“去去就回”肖影当时就没相信会是真的。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他已经迷恋上了大山,肖影像被情敌夺去了爱人的失败者,心里五味陈杂。
“赶紧吃饭!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去山里扯淡,你还为他烧香。你也这么大年龄了,啥时候结婚自己也不考虑吗!” 肖影妈的唠叨让肖影更没胃口。
犹豫着拿起电话,肖影拨通了普列的号码。她要去会会那个情敌,看看是什么勾去了他的魂儿。
普列是早上来接的她,到山里的时候,也就上午十点左右。
山里的冷出乎肖影意料,在车里一直跺着脚,下车的时候,还觉得一双脚好像粘在了靴子上,冻得毫无知觉。
这野人,这么冷他是怎么过的!肖影看了一会儿简陋的房子,心里涌上阵阵酸疼。房子里空空的,连四眼也没在门前。
山坡上那个忙碌着的影子,臃肿得像头狗熊,会是椿熠吗?普列把车开上山坡,肖影眼睛透过模糊的车窗,极力在坡上寻找着。看见汽车,那人影愣了一瞬,把肩膀上的一捆树扔下,大步迎了过来。四眼也从一堆火碳边跃起,汪汪叫着向汽车狂奔。
普列跳下车,抱四眼儿,捶椿熠。肖影怕那看起来很凶猛的狗,并没下车,只隔着车窗看他们亲热。空气,似乎也热乎起来。
“尾巴,看我把谁带来了!”普列拉开肖影这侧的车门,喝住欲扑上来的四眼儿。
王椿熠傻站着,不相信的样子。胡子上眼眉上,还有帽子边上,全是白白的呼气凝结的霜,棉袄肩膀部位已经刮得棉花纷乱,露出里面的衬布。
这野人啊,咋就愿意跑山里遭这份罪!肖影下车,伸手拂去王椿熠眉毛上的白霜,眼泪含在眼睛里,强忍着。四眼看了眼他们,哼唧一声,低头跑回碳火堆。
肖影站在木屋地中间,不知道该坐哪。土炕上似乎浮着一层灰土,王椿熠的被褥就那样随意地堆在上面,屋子里凌乱地扔着几个树墩,也脏得坐不下去,墙壁上用钉子展开几张野兽的皮毛,发出难闻的气味。在肖影看来,这屋子就像是“林海雪原”中“座山雕”的老巢。
于大爷在灶间紧张地忙碌着,东家媳妇第一次进山,得弄点好吃的。几条鱼干用油仔细煎了;又泡了秋天采的榛蘑猴头,把只野鸡剁成均匀的小块;几只飞龙胸脯上剔下的厚厚的肉,兑了些大葱,细细地剁成馅子。
“烙馅饼。”于大爷对跑来吸溜着鼻子的大胡子说。
肖影有几天没有好好吃饭了。王椿熠把一条鱼干用手撕了,放到她碗里,肖影开初嚼得还慢,渐渐口舌生津,一条鱼不一会儿就吃了下去。普列和大胡子久已未见,两人喝得热烈,于大爷的馅饼还没弄完,在厨房里叮当地忙活着。
王椿熠没心思吃饭,眼睛直直罩着肖影,傻笑着。看她吃完鱼,赶紧拿碗盛了满满的汤递了过去。那汤是剔去了厚肉的飞龙骨架熬成的,没有油星,没有调料,清亮得白水一般,里面的内容一览无余。肖影轻啜了一口,就感觉到难以名状的鲜美直透肺腑,清淡又不寡味,香得含蓄,只觉得胃口大开。
馅饼她却没吃。于大爷端来一盆馅饼,香气四溢,几人齐齐去夹。肖影却只看见了那双端盆的手,那手被活计和严冬弄得粗糙皲裂,纤细的裂缝里,隐约是纵横的乌黑。肖影无法想象,这样一双手揉出的面,怎么能够吃下去。
肖影只喝汤,于大爷似乎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神情局促。王椿熠觉察到了,面色渐渐有些难看。吃过饭几人都知趣地去到大铺那屋唠嗑,把王椿熠和肖影独留在小屋。
王椿熠冷着脸,不做声。肖影坐在木墩上,低垂着长长的睫毛,也沉默着。她觉得王椿熠越来越陌生,这么远跑来看他,就因为张馅饼,他就能这样把冷脸给她。
王椿熠站起身,换了件干净的衣服,翻出狼牙棒留下的地址,揣了,去那屋喊出普列。“走,我也坐你车回城。”王椿熠站了一会,见肖影没跟出来,就给普列使了个眼色,让他去叫。
肖影坐进车里,就一直别着头,眼睛看着车窗外面,眼泪无声地流下。她感到自己的心已像这冬天的天空一样,寒冷,空旷。
第一章
“一根火”又是一阵挣命的急薅,杂草在他手下翻飞。超过这一排十多个人后,依旧坐在坡上叼着烟向下看。
那烟大概还是上午的第一根火柴点燃的,据跟他一起来的老乡说,农闲的时候他一上午就划一根火柴点烟,剩下的,只就着没熄灭的烟头,接上下根烟,除中午吃饭,那烟就一直抽着。省火柴呢,他说。
王椿熠跟在众人后头,检查杂草清除的质量,连带着看有没有连同小苗一起薅掉了的情况。这山地第一年种庄稼,树根子多,大块的土头多,起垄很费劲。歪歪曲曲高低不平的垄沟,还有散乱的黄豆苗,用锄头来锄草,很不方便,就雇了些人用最原始的办法,手薅。
沿着分给“一根火”的垄沟一路查看,王椿熠觉得很满意,他虽快,杂草却薅得干净,也没伤了边上的小苗。王椿熠查到他脚边,其他那些人还在坡下不紧不慢地干着。“一根火”扫一眼王椿熠,又赶紧把眼睛移到那些埋头薅草的人身上。
王椿熠奇怪,也伸眼光向下看去。那些人躬着腰,手虽忙着,嘴却一直不停地闲聊,像群猫腰包抄上来的敌人,慢慢地向坡上围来。
突然,王椿熠觉得脸一热,他明白了“一根火”为什么总是拼命抢先,然后坐上面向下看。靠近“一根火”这根垄里,是一个叫“大簸箕”的妇女,她边上一个垄沟,是她十八九岁的闺女来娣。妇女做这活计,比男人细心,体力消耗又不太大,所以这时节妇女跟男人干一样的活、赚一样的钱。
天很晴,太阳有些毒辣。“大簸箕”跟男人一样脱去了外衣,里面是件肥大的背心子。在坡上望去,仰俯间,领口处峰峦叠嶂,风光无限。大家慢慢地接近了坡上,王椿熠听得旁边一声咕噜,“一根火”很痛快地咽了下口水。
“有啥好看的!赶紧干活去!”狼牙棒先薅了上来。冬天他带人敛完树后,回家呆了没多久,就又被王椿熠找了来。王椿熠新添置了台大胶皮轮农用车,狼牙棒开着,整地播种的,忙了一个春天。薅草一开始,王椿熠就让他做了“打头的”,领着大家干活。
“一根火”却不再愿意抢先。磨磨蹭蹭地起身,把烟接上一根叼嘴里,薅得也慢多了。大簸箕外号因两瓣扁大的屁股而得,下坡干活,“一根火”就紧缀在这两只簸箕后面,她快,他也快,她慢,他就慢些,距离拿捏得特精确。
王椿熠掂根棍子,在众人身后,扒拉着检查着杂草,像个牧人赶着一群啃草的羊。原本与杂草混为一体的黄豆苗,现在一行行清晰地显现出来,只是没了原来的拥挤,显得单薄,瘦瘦的,站不住的样子。
“一根火,你跟得这么紧,也不怕老娘放屁崩了你!”大簸箕猛回头,一块土坷拉敲在“一根火”的肩膀上,碎了。
“别崩别崩,还是先塞上吧。”“一根火”站起
身,狠吸了口烟,讪笑着,把肩膀上的土拍打干净。“这个咋样?”他拣起根树橛子,比量了一下大簸箕。大伙哄笑起来,来娣没笑,只涨红着脸埋怨地看了她妈一眼。
十多个人里面,只有大簸箕母女是异性。王椿熠雇人的时候,正是农忙季节,劳动力难找,就没管男女,把她们母女带上了山。到了以后,才发现,晚上住宿成了问题。没办法,只有把自己屋子让给她们母女住下,椿熠与其他雇工住大铺。
俗话说得好,男女搭配,干活不累。她们进山,倒乐坏了其他雇工,干活时候再不蔫头耷拉脑袋的,一个个没事就往她们跟前凑,编排些七荤八素的笑话,用话儿占些便宜,然后就觉得不再疲劳,然后就觉得山里的日子不太难熬。大簸箕并不生气,也泼辣地回击,只是闺女还小,这时候往往会羞得脸红。
王椿熠的棍子,在杂草中扒拉出来两根薅下的黄豆苗。根子直溜溜的白嫩,躺在杂草里,把王椿熠的眼睛都晃疼了。心疼归心疼,王椿熠忍着没做声,这么多杂草,谁还没个闪失,误薅几根庄稼,也没啥。
沿着这根垄沟接着扒拉,却发现黄豆苗被拔出来得越来越多。有的地方,竟然是一撮都被拽了出来。王椿熠心里腾一下火就上来了。向前看去,“一根火”眼睛直勾勾的,像焊在了大簸箕的屁股上,手下机械地拔着,并不仔细分辨草与苗。
王椿熠两步奔过去,手里的棍子结结实实抽到“一根火”撅着的屁股上。“一根火”毫无防备,嗷一声跳起老高,嘴里的烟喷了出去。人落下来,捂着屁股茫然地看着王椿熠。
“你立刻回去收拾自己的行李,给我滚蛋!”王椿熠回头把那些拔下的苗挑出来,攥了,哆嗦着手,伸到“一根火”眼前。“一根火”怨恨地盯了王椿熠一眼,急转身向坡下走去。
“回来!”王椿熠高声喊道。“一根火”站住,椿熠从口袋里掏出些钱,数出几张,递给“一根火”,“这是你的工钱!”
“看什么看,赶紧干活!以后谁再这样没心没肺地干,小心我扇他!”大伙都停了手,愣愣地站着看这一幕。王椿熠一喊,就全都埋头干活去,只是没了刚才的喧哗,默默地跟在狼牙棒的身后,手下紧着忙乎。
王椿熠站了一会,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那些文学作品里的东家地主,被称呼为恶霸。王椿熠觉得,自己就是那恶霸了。可是,不这样恶,这活计没法干啊!看看“一根火”留下的半条垄沟,王椿熠扔了棍子,哈着腰急急薅了起来。
垄是顺山打的。
大胡子说这地坡度太大,若是横着打垄,恐怕下稍大的雨,就会把垄冲断。王椿熠觉得有道理,自己又去别的农场看了,才决定顺山起垄。但残存的树根太多,春天短促,来不及全部抠出去。犁杖难以顺利地耕作,那垄就歪歪扭扭,时断时续。
众人在坡下转了个弯,又自寻垄沟,向坡上爬去。椿熠看着那一大片草苗不分的田地,心下焦急,也抓了根垄,跟大伙一起干了起来。
“大伙紧紧手,干到坡上就歇气儿!”狼牙棒高喊一声。
“打头的”又叫领工的,是雇主找来带领大伙干活的人。既是领头干活,雇主自然选择其中活计最好最快的,活计好,工钱也就多些。但“打头的”也知大伙不可能全如他的速度,所以自会去掌握节奏,并不使出全力。
第二章
接近坡上,苗与草更加难以分辨。这里的苗,非常的低矮,草却很高。小黄豆苗刚拱出来的时候,两片青嫩厚实的豆瓣先钻出土。王椿熠每天查看长势,发现靠近树林的地方,总有一片片的小苗,被什么东西吃了顶上的那两瓣,苗杆和芯却在。王椿熠在附近寻找,发现尽是野猪的蹄印。王椿熠在林边下了炸子,转天就炸翻了一只半大的野猪。接着下,再没收获,苗却照吃。王椿熠纳闷,整天去看,却见野猪的脚印经过那炸子,转个弯,还奔田地。又下了钢丝套子,依旧没用,那些猪绕着走。
及至后来,干脆是人在地这边忙活,那群野猪就在地的另一边啃吃豆苗,悠闲惬意,与人互相张望,心安理得一般。因为照过面,王椿熠认得那头大野猪,便是母猪林原来的主人。开始,椿熠以为那些被祸害了的苗就废了,可过了些日子,那些苗却抽出了新叶,而且比没啃的分岔还要多些,只是矮小。
黄豆的叶子毛绒绒的,有难闻的味道。待褪去那肥厚的两瓣,换上这样的叶,野猪就不再感兴趣,退回山林里面去了,只留下一堆堆的粪便和杂乱的蹄印。
大伙仔细地拔完这段的杂草,就到了地头林边。上坡下坡,躬了半天的腰,酸涨难受,都使劲地伸展,然后躺地上抽烟唠嗑。大簸箕却急忙钻进林子。
“这老娘们,不好好歇歇腰,急着钻林子找啥去?一会我也去,等着我!”跟着狼牙棒一起来干活的二五眼,把那两只大小相差悬殊的眼睛使劲瞪着,目光一直追进林子。
“她哪来的腰?不用歇。”狼牙棒双手搭在脑后,仰躺着。
话还没落,大簸箕啊啊号叫着从树林飞跑出来,两只手拎着裤腰,胸前翻腾成一片急浪。尖利的声音随着脚步均匀地颤抖着。一瞬间,王椿熠愣住,脑袋里并没反应出什么,只惊讶大簸箕那样飞快的速度。
狼牙棒一骨碌爬起,起身拣根粗棍子,猫腰慢慢钻进林子。王椿熠醒过来,抽出猎刀,也跟了去。来娣寻了块石头,尾随着,被王椿熠伸胳膊拦住。
林子里很静,只几声虫鸣鸟叫,并无异常迹象。两个人慢慢潜行,轻手轻脚。
不多远,便见一处水洼,是山坡上那种“高中洼”,其实就是树根下流出的细小泉水。平时看不见水,只在厚厚的落叶下悄悄浸润,踩上去鞋却会湿透。这水洼现在一片狼籍,落叶全都不见,稀溜溜的污泥上,遍布野猪的蹄印和身子翻滚的印记。
“是野猪打腻的时候,被大簸箕惊了,没事!”狼牙棒扔了棍子,点了支烟。
“你领着大伙仔细干活,我回去弄些家什,非把它们整治了不可!”王椿熠心上火起,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挑衅。他有点不相信,这些野猪竟然敢离大伙干活的地
方这么近,还能悠闲地洗凉水澡,全然无视人声喧哗。
王椿熠回了房子,“一根火”的行李已不见,于大爷正把馒头从锅里往盆中拣,拣出一个便急急把手指在嘴前使劲吹两下。
灶间面香弥漫,抓起个刚出锅的馒头,王椿熠三两口就吞了下去。屋里屋外,把所有的钢丝套子都翻出来,套子的活口处用豆油仔细抹了,试着拉一下,滑溜溜的一碰就紧了。
忙活完,大爷的饭菜也已弄妥当。王椿熠去泉眼边拎了大半桶冰凉的泉水,把四眼儿在门口拴了,一捆套子挂在肩膀上,手拎着水,跟于大爷去地头送饭。
农忙时节,能抢一刻是一刻,连回房子吃饭的时间也是舍不得的。
大簸箕坐地边上,并没去干活。脸色煞白,眼睛直直地看着地面。这孩子,怕是吓着了!大爷把一舀子泉水递给大簸箕。
“大婶,你先吃饭,然后回去休息,今天你就别干活了。”王椿熠说完,把饭菜上的纱布揭开,对着山坡上蠕动的人群高喊了几声。大伙早看见了饭菜,听见喊声,乱纷纷转头下坡。大胡子开拖拉机在另面坡上翻整,看太阳就能估摸出开饭的时间,这时候也关了机车,从远处晃了过来。
第三章
山风、晴空、草苗的清香,大伙围坐地头吃得惬意。椿熠急吞下一个馒头,就扛了套子,穿过田地进了树林。
林子里不透风,闷热难当,椿熠把套子全部下完,身上已被粘乎乎的汗水浸透。再仔细检查了一遍,确信不会闪失。套子密密的,用树枝做掩护,一个挨着一个,把那水洼全部围住,只要野猪再来,无论从哪进水洼,必经过套子。
出得林子,椿熠站坡顶环视四周。一个春天,翻整出了这么一片耕地,粗略丈量了一下,大概是五十垧,也就是七百多亩。
翻粑播种,整个春天他几乎没好好地休息过一天。现在这片在山风下起伏的绿色,像是一页翻动的书,诱惑着他急于看到结尾。
千年的草籽,万年的鱼籽。这片林地原本并没有什么杂草,又经过那么多次翻整,春雨一来,春风一吹,却长出了满山的杂草,品种也是这里所没有的。杂草旺盛,几天就盖住了豆苗,喷了农药,一茬蔫掉,另一茬又起,而且农药喷到的庄稼,也变了颜色,几天不再生长。大胡子说,那些草籽原本就含在土里,只是被树木遮挡着,没有机会,现在有了合适的条件,就出了土疯长。
林子没了,草却来了。像是蛰伏了千年的妖怪,被揭去了镇压的符咒法物。
大伙已经吃完,歇完,正对着坡顶缓慢地移动。人群中没有了大簸箕那显眼的白背心,有些单调。大概是吓出毛病了,王椿熠想,晚上回去,弄点麻蛇草熬了,喝下就没事了。
来娣担心她妈,手也就慢了些,落在众人后头。王椿熠寻着了她那根垄沟,从坡上拔了下去。来娣低头干着,到半坡却不见了杂草,诧异地抬头看去,脸上顿时挂上了霞光。
来娣不像她妈,话语不多,眼睛清澈得像那眼泉,高兴了,那泉就稍弯一下,生气了,就圆些、冷些。大伙看她年岁小,那些荤素的话从不跟她说。吃饭的时候,于大爷也总是把好吃的多留一些给她。
母女俩住王椿熠那间屋子,收拾得也干净。王椿熠再进去时,炕上地下扫得清清爽爽,家什物件摆得也整齐,还有一些淡淡的香皂味,窗台上的酒瓶子里插满了的野花,开得也挺热闹。
“王二姐坐北楼哇,好不自由哇,恩恩哎呀呀,想二哥我一天吃不下半碗饭,两天喝不下一碗粥,饿得二姐皮包骨头哇……”少了大簸箕,大伙没处解闷,就觉得枯燥些。时间仿佛走得慢了,太阳也更晒得难受。狼牙棒勒着嗓子唱了几句“王二姐思夫”,被众人哄笑着打断,直说糟蹋了王二姐,如果把碗改唱成盆应该最为合适。
哄笑中,房子那边突然传来四眼儿愤怒的咆哮。
四眼儿已是成年猎狗,目光冷酷,表情严肃,平时绝不会乱咬乱叫。农场来了陌生人,只要王椿熠或者于大爷与那人握握手,拍拍肩,四眼儿就再不会冲人家吠叫。
王椿熠站坡上凝眼看去,见一团人影在房门口被四眼儿扑倒,爬起,又被扑倒,于大爷的身影从房后的山林里正急急奔出来。出事了!王椿熠拔脚向房子猛跑,来娣高喊了声妈,也紧跟着跑去。
是“一根火”。
于大爷已经喝住了四眼儿,那狗耷拉着舌头,呼哧呼哧,蹲在“一根火”身边,吓得他一动不敢动,只转眼珠子,看着跑回来的王椿熠和来娣。
“一根火”的身边敞开了个袋子,于大爷的收音机还有些冬天存下的皮子散落在周围。
“一根火“躺在那里死了一般,胳膊和腿上的衣服被撕得条条裂开,里面透出血迹。房子前不见大簸箕,屋子里也没动静,来娣高喊一声,冲进屋子。
“说!怎么回事!”王椿熠喝开四眼儿,踢了一脚躺在地上的“一根火”。其实不说也恍惚知道个大概,“一根火”肯定是没走远,惦记着捎带着偷些东西再走。躲在树林里见于大爷带四眼儿去了后山,就溜进了屋子。王椿熠突然心一紧,大簸箕怎么样了!
刚这一想还没落地,猛的一声哭嚎,大簸箕从屋子里冲了出来,来娣在身后拉也拉不住。大簸箕的背心子已被撕开,胸前两只袋子样的急速起伏着。“一根火”再也无心去看,面目痛苦,紧紧闭上了眼睛。
大簸箕冲到“一根火”跟前,薅草姿势样哈腰,一双手张开,指甲在“一根火”脸上猛挠。“一根火”挣扎着要站起,被来娣拣起根棒子没头没脑地砸倒。惨叫声,哭嚎声,听着瘆人。王椿熠站了一会,示意于大爷,俩人使劲拉开了大簸箕母女。
“大婶,你先坐下,消消气。你说怎么处置他,我就怎么处置。”王椿熠搬来个树墩子,放在站立不稳的大簸箕身后。
“东家,我没干成事啊,”一根火号啕起来,脸上一道道的血口子,混合着泥土和眼泪,扭曲着,显得肮脏恐怖,“刚刚进去,她就死命地喊叫,四眼儿就回来
了。我听见狗叫,就起身跑了啊!”
大簸箕挣扎着起身,晕了一下又坐到墩子上。上午的惊吓加上愤怒,她看起来很虚弱。王椿熠脱下衬衣,给她披上。
看一眼山坡,那些人都回头回脑向这边张望,手里的活计已停下。王椿熠着急,把大簸箕搀进屋里,吩咐于大爷给弄些麻蛇草熬了。又告诉来娣别去干活,只看护好她妈。
出了门,“一根火”已站起来。四眼作势欲扑,被于大爷喝住。“一根火”形状惨烈,却没大碍,都是些皮肉的表伤,只是低头垂眼,不敢看人。王椿熠绕着他转了两圈,上下细看,然后抓着四眼儿的脖套牵过来,大喊一声,咬!
一根火的眼神已经绝望,拔脚疯了样跑。王椿熠心里释然,狗却没放开,只是看看他的腿脚伤势。荒山野岭的,真有个三长两短,还真很麻烦。
待一根火飞快地消失在树林里,王椿熠转回屋子。取了两罐肖影给买的水果罐头,打开,放炕沿上。来娣坐在边上看着她妈,表情忧郁。
王椿熠从包里取出几本书,递给来娣,她话虽不多,却极爱看书。王椿熠放炕上的书,都被她看遍了,王椿熠发现后,给她预备了很多蜡烛,那屋子就很晚也不暗下来。
第一章
从房子前看去,那面耕地像块绿色的绒毯,挂在山坡上,四周树林边缘整齐。大伙干了十来天了,清理出来的只有三分之一多些。那些没有拔过杂草的,远看绿乎乎一片,也分不清苗与草,更分不清垄沟与垄台。
如果不抓紧把杂草消灭,它们会把庄稼欺负得瘦弱纤细,秋天收成就打了折扣。
明天把拖拉机停了,让大胡子也来薅草,加上自己,还能多干出些活计!王椿熠咬了咬牙想。
焦急的日子总是走得很慢。王椿熠觉得这每一天都被拉长,放大,长得人都衰老了许多。
待走到地头,天突然阴了下来。山里的雨说来就来,几声炸雷响过,大伙早已经向房子跑去。王椿熠没动,站在地头傻了一般,仿佛心上的火正需要些雨水来浇灭。
一会功夫,那天跟漏了一般,不是在下雨,而是在往下面倒水。远山近林,即刻淹没在雨的雾里。黄豆苗细小,好像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软软弯弯的,哆嗦着,似要伏倒。杂草却欢实,只把那些叶子尽量地伸展开来,清新碧绿,像是在畅快地洗澡。
几条泥流从垄沟里爬下,弯弯曲曲,快速向沟底冲来。一群狰狞的蛇般,把王椿熠的心都噬痛了。
顺山打垄,坡度又大,王椿熠不知道这样雨水冲刷,这样的水土流失,田地能坚持几年。山坡地,土质虽好,土层却薄。水流急切的地方,已经有山石露出来。王椿熠觉得浸泡在脚下的水,烫得难受。
王椿熠突然感到头上的雨水不再浇下。抬头看去,见柄黑色的老式雨伞罩在头顶。来娣撑着,大眼睛并不看王椿熠,也盯住那些草苗,直直的,不移动分毫。
“回屋吧,冷呢,别感冒了。”来娣把雨伞塞到王椿熠手里。自己撑开手里合着的另一柄。透过雨幕,恍惚间王椿熠觉得像是跟肖影在学校里。
“小影姐在就好了。”来娣边说边转身往房子走去。王椿熠如梦醒一般,愣愣地看那背影。
王椿熠下山雇人的时候,肖影接站送站,张罗吃饭,都跟着。临进山的时候肖影把自己的纱巾解下来,给了来娣。山里风大,别把脸蛋儿弄皴了,给来娣扎上时她轻声说。
后晌雨,下一宿。那雨就沥沥拉拉地敲打了一夜。早上起来,却是个大太阳,林子草窠像被洗了一般,都绽着新鲜的绿。山都被一团蒸汽罩着,隐隐约约的,蒙着纱一样。
水气还没消,大伙就奔了地。都知道农时耽误不得,也顾不得裤管被叶子上的水浸得湿透。大簸箕也跟了去,只是没了以前的欢实,脸色苍白着。
上午就闷热了。地上的水在太阳下蒸发出来,直扑人的脸,与汗水融在一起,再滴落地里。杂草拔出来,根子上带着一坨湿润的泥土。大伙都知道,这样清理出来的杂草,扔地上还会活得旺盛。就都使劲地摔打那坨泥土,直到剩下干净的草根,再扔下。一伙人猫着腰,手臂起起伏伏的,远看像是祭奠什么的仪式。
大簸箕坠在众人后头,不是活计跟不上,而是看见坡顶那片林子,就觉得脊背发凉。那群突然窜起的黑色野兽,总是在脑海里出现,赶也赶不走。现在,她看见林子,看见黑暗的深处,甚至看见高的草丛,都会觉得害怕,仿佛那里也会突然窜出那些野兽,向她扑来,连出去方便,也要来娣跟着去才行。
又接近那坡顶了,越是想着,就越觉得那林子里有动静。大簸箕的手不知不觉就停下了,表情慌张地站在那里,侧耳听着。
王椿熠觉得好笑,起身看了她一眼,刚要伏下身子,耳朵里却似乎有什么不对劲的声音。吱吱儿的,初听像鸟鸣,仔细听又不是,还伴随着些若隐若现的撞击声。
王椿熠往前走了两步,站住,凝神细听。突然反应过来,套住了!他大声地喊。
大伙也明白过来,又有肉吃了!雀跃着跟他往上跑。到了地边,把那冬天堆的断树每人拣了一根,尽挑粗大的。王椿熠没拣,也没阻拦大伙。他知道,那林子密实,枝枝叉叉的,棒子是抡不起来的,拿着,也就是壮个胆儿吧。
树的枝叶都是在大半个人那么高的地方长着,人站着走,刮得难受。低些的地方,却干净清爽,就都躬着腰,端了棒子,跟在王椿熠的身后,悄悄向水洼包抄过去。虽说是知道那里已经被套子包围,有动静就一定是套住了,可毕竟是去面对野兽,而且还是活着的野兽,大伙个个紧张,眼睛瞪得贼圆,大气也不喘一口。
越到跟前,动静越大。椿熠觉得不对劲,他弄过很多野猪,也没这般声音的。吱吱的,细声细气。站住身,透过树的枝叶仔细看那些下了套子的地方,并不见有野猪翻腾。又慢慢靠近些,这才看见,原来是套了只小野猪崽子。
套子宽大,本是套不住这般小猪的,能从中间直接
走过去。但这小猪也许是靠到了钢丝上,那活口处椿熠又抹了油,光滑得一碰便紧,就套了这只小崽。毕竟太小,套子落在了后腰上,那小猪使劲前挣,屁股摆来摆去。椿熠赶紧看了下四周,并不见大野猪,却只是些散乱的蹄印,新鲜地印在雨后的泥上,都是往下跑了的方向。
“这小玩意儿,烤着吃还行!”二五眼把棒子拄了,点支烟。
王椿熠没做声,蹲下来,仔细看那小猪。他觉得它很可爱,全不似那些大猪那样狰狞凶狠。身上的灰白毛皮上,镶嵌着棕黄色的条纹,斑马样的。眼睛不是冷酷的光,有些恐惧和温顺。王椿熠把手伸过去,那小崽急向后退,再伸,却张嘴咬来,一抽手,就没咬到,呱嗒一声,空合上了。
王椿熠猛然伸手按住了那小猪的脖子,在吱吱的号叫中把它从套子上解了下来。然后一手按住脖子,一手抱着,带大伙钻出林子。来娣正在地边向里张望,大簸箕却已跑到坡下躲着去了。来娣伸手摸了下那小崽的脑袋,它哼唧着,像是委屈。
这么小的猪,是不能吃的。椿熠抱着小猪,脑袋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他要把它送给公园。那公园里养了许多本地野生动物供人参观,只是还没野猪。王椿熠兴奋起来,这小猪在那里长大,回去就可以去那里看它,嗯,还要带上肖影,以后有了孩子,连孩子也带上!王椿熠把小猪抱得更紧了。
回房子后,却找不到合适的地方安置它。王椿熠屋里屋外寻了一圈,最后用脚把菜窖上面横着的小树杆钩起,猪就塞了下去。小家伙一进去,就是喀喀的嚼土豆声。吃吧吃吧,马上就送你到城里去过好日子,王椿熠笑了。
第二章
晚上睡觉,大伙却烦恼。小猪在那黑暗阴冷的地方,大概呆不习惯,哼唧哼唧,不停地叫唤,弄得大伙想睡也难。好不容易迷糊过去,却猛听四眼儿在外面狂叫,别亚也长嘶不止。王椿熠激灵一下坐起来,黑暗中仔细分辨外面的动静。
山里的晚上,总有些风的。
一阵风吹得窗户响,也送来了另外一些声音,呜呜的,不只一个声音,而是许多个呜呜重叠在一起,沉闷急躁。王椿熠一下子反应过来,是野猪,是一群野猪!听那声音的方向,正是在“五十垧”里。
王椿熠的心猛揪起来,他知道了,那些野猪要报复。它们是不可能只在那里叫唤的,但要怎么行动,王椿熠还想象不出来,也觉得有些好奇。王椿熠眼睛盯了下地窖口,那小猪这时候也长一声短一声,应和着外面的叫唤。
“妈的,不让人睡觉了呢!要是有枪就好了,天天吃肉!”二五眼在被窝里把身子翻转过来,下巴支在枕头上,两只大小不一的眼睛在黑暗中,神往地看着窗户外面。那呜呜的叫声,在他听来,就像是锅里炖肉的咕嘟声。
最近枪支管理越来越严格。从前山里猎人多,散落的枪支也就很多,弄一杆并不难,但最近政府一再发文严厉收缴,白眼狼来通知过两次了。边上几个农场已经有人被林业公安抓走,据说是要判刑的。王椿熠曾想托普列弄一枝拿山里来,后来看形势不对,也就作罢了。
这季节,菜地里青黄不接。附近的野物也被吃得差不多了,剩下的,都很狡猾,加上正是林子枝叶茂盛的时候,兽类出没不容易被发现,也不容易捕获,想再吃野味,难上难。去河里弄鱼,路途稍远,大忙时节,王椿熠舍不得时间,打鱼摸虾,耽误庄稼。连附近泡子里的蛤蟆,春天都被吃没了。大伙久不见荤腥,眼睛都绿。那只前些日子被椿熠炸死的半大野猪,只两顿,就吃了个精光,丢给四眼儿的骨头,全惨白的,不带一丝筋肉。
那叫声连绵不断,却始终离那么远,并不靠近。王椿熠莫名地恐惧起来,那些野猪,是在他的耕地上。他不知道,也不敢去想,它们在这无边的黑夜里,正在做着什么,或者将要做什么。
呜呜声一夜没歇,椿熠也一夜没合眼。早上天一亮,叫声退去,耳朵还兀自鸣叫。带大伙走到地头,他突然觉得心一阵紧抽,那绿色的绒毯上,分明被掏了个大洞。黑呼呼的一片,看起来格外刺眼。王椿熠傻傻站了一会,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东家,快来看,野猪把这片地都给拱了!”狼牙棒先跑过去,脚踢着泛起的新土。
那么大一片啊!苗全都被拱出土了,一行行地猪鼻子撅出的沟槽,准确地把垄台推平。小苗横七竖八地躺在土上,还没经过阳光的暴晒,并不蔫,却那样的青翠,青翠得让王椿熠心疼。
王椿熠摆手让大伙干活去,然后自己钻进了林子。寻到那处水洼,静静的,一丝动静也没有,那些套子也是原来的样子。王椿熠一个个把它们解下来,他感到自己的手在颤抖。
大伙闷头干活,没人说话,大簸箕不时惊恐地抬眼看林子。
王椿熠扛了套子走出树林,脸板得铁紧。在地边上寻几棵粗树,他把套子一只只地使劲系上,也是密密的,紧挨着,这一片就没留空隙。
这一天,王椿熠过得烦躁,中午嚼了个馒头就再没心思吃饭。
好不容易盼到了晚上收工,王椿熠第一个回到房子,于大爷的馒头刚出锅,就抓起一个几口吃了。拣起斧子,寻根粗大的柞树干,把一端砍得溜尖,用手掂了掂重量,立在门边。来娣站在自己屋门口,看着他做这些,大眼睛不忽闪了,忧心忡忡的样子。
于大爷收拾完饭桌子,天色已黑透。卷根蛤蟆头点上,叼着,也去屋外寻了根棒子,拿起斧头细细地砍了个尖。王椿熠看着,并不阻拦,只觉得心里暖暖的。
那坡上的猪还没叫起,椿熠下地窖把小猪抓上来。小东西肚子吃得溜圆,任王椿熠抱着,并不挣扎。
王椿熠胳膊夹着小猪,另只肩膀扛了棒子,唤过四眼儿,几步就扎进了黑暗里。于大爷也抄起自己那根,紧紧跟上。
自打地里出苗,就没让四眼儿来过,怕它踩踏了庄稼。四眼儿兴奋,正待撒欢,被于大爷低声喝住。四眼儿不解地在于大爷裤腿上蹭来蹭去,乞求着。
借着星光,摸到那片下了套子的林子前。四眼儿
低下鼻子,呼呼地紧嗅地面的野猪拱痕,尾巴兴奋地竖起。椿熠拍拍它脑袋,示意趴下,四眼不情愿地慢慢伏到地上。
风掠过,林子里沙沙响。椿熠仔细听,并无异常动静。把一颗心收拢,蹲下按住小猪,突然使劲一掐脖子,小猪没防备,吱一声尖叫,把寂静的夜撕开个口子,透些恐惧进来。
王椿熠放手,那小猪不叫了。仔细听,林子里依旧没什么动静。再掐,再叫,再听,像挤压一只有声的皮球一般。
突然,王椿熠手停下不动,林子里似乎有什么声音。仔细分辨一下,猛觉得自己的毛发竖起,那些声响,分明就在跟前的套子后面。王椿熠拍了拍欲跳起的四眼儿,心里有些紧张又期盼着,再过来几步,再过来几步,就进了套子!王椿熠手下一使劲,那小猪又凄惶地嘶叫。
呜的一声,边上的几棵树摇了起来。王椿熠一手抓住棒子,手心里已浸出汗水。紧张地等待着,最外层拴套子的树却不摇动,里面的动静似乎停下了,再仔细听,果然没了动静。
这暂时的寂静让王椿熠有些害怕。他想不明白,那些原本很笨很蠢的野猪,现在怎么会这样的狡猾凶狠,仿佛有魔鬼给施了法力一般。
呜呜,离得很远的林子边上,星光下突然窜出些黑影。站在那里,并不过来,只是叫。四眼儿按捺不住,跳起来冲了过去,王椿熠没有阻拦。几点黑影瞬间混在一处,狗叫猪嚎响彻山坡。不一会,就听四眼一声惨叫,王椿熠赶紧把两根手指伸嘴里,使劲打了声呼哨。四眼飞快地跑了回来,趴地上喘粗气。看来并没重伤,就着星光仔细看去,见腮边一条口子,血正流下。
那边的阵营胜了一场,更加嚣张。呜呜叫着,使劲地拱庄稼,椿熠这边能听见那些残存的树根,被拱出来时,须根断裂的咔咔声。
于大爷端起棒子,作势欲冲,王椿熠赶紧喊住。那边的个数是十多个,王椿熠知道,如果这是场战斗,他输了,输得彻底。举起手里的小猪,看了看,使劲地扔了出去。小猪滚了几滚,站起来飞快地混入猪群,那一群合了一下,转瞬消失在林子里。
地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王椿熠觉得自己很累,挪到野猪新拱的地方,好像跋涉了许久。猪鼻子翻起的泥土,带着新鲜的味道。椿熠蹲下来,摸索着,把那些被拱出来的小苗,一枝枝地往土里插,断了的,就摸块土扶上。
“东家,回去吧,豆苗出土,就再活不了了。”大爷看得难受,轻轻地说。椿熠收回手,蹲着没动,他觉得有冰凉的液体滴到手背上。
第一章
在炕上躺了三天,王椿熠的烧才退下去,来娣放他旁边的一瓶野花,也能看出真切的鲜艳了。屋子外的太阳晃得眼睛难受,手搭在额头向坡上看去,那些草苗不分的地块,已经不多了。王椿熠唤过四眼儿,心疼地摸它腮边那道痂,四眼儿哼唧着,舔他的手。
草薅得差不多了,明天就让大胡子还去翻那片生荒地吧,拖拉机师傅拔草,耽误材料呢。王椿熠看一眼门口闲着的机车,绕着转了一圈,查看它的行走部分,腿软得要抖。
大胡子很愿意拔草。虽说躬腰撅腚的,不比开拖拉机轻松,但时间过得却快。那边地里,只他一个人在,车上晃荡着,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一天好像长得没有尽头。跟众人在一起,说些荤素笑话,闲暇时候又能看看大簸箕的屁股,再逗上几句,一天很快就过去了。我老婆,咋就没个这样的屁股,他常在心里感叹。
可是今天,他却想着赶紧离开这里。靠近林子的地里,爬来许多虫子。是毛毛虫,都一指头长短,没有例外,连花纹都一样,绿色的身子,红黄黑相间的条纹。从林子爬进地里,就像是来赴盛宴,着急样,身子快速地一躬一躬,纤细的毛在阳光下闪得极为欢快。
这些虫子天刚暖和就有。在林子里钻,常被它们从树枝上垂下的丝拂着。谁也没注意它们什么时候长到这么大,谁也没注意什么时候它们就把树上新抽出的嫩叶都吃光了。这虫子像是突然发现了一大桌子美味,争先恐后地向庄稼赶来。
“东家,我是真干不下去了,还是让我开拖拉机吧!”大胡子回房前,把一双手伸给王椿熠看。那手背一片片的扁包,红的,胳膊上也都是,看起来就心怵。
“怎么弄的?”王椿熠对山里的各种情况都知一二,却没见过这样的症状。抓过大胡子的手,仔细看着。
“毛毛虫,遍地都是,吃庄稼呢。我这皮肤,打小就对这玩意过敏。”大胡子抽回手,呲牙咧嘴,使劲挠起来,那红包不堪抓挠,纷纷破裂,冒出透明的浆水。
王椿熠一惊,赶紧往地里去,腿也忘记了绵软。毛毛虫?这山里哪来的那么多毛毛虫!他有些迷惑,也觉得害怕。老天,你究竟会有多少招数来折磨我!他的虚汗冒出来,浸湿了鬓角。
虫子越来越多了。一片片向地里涌来,王椿熠站那里看着,那些虫子经过他的脚,舍不得拐弯,就那样直接爬上去,再爬下来,径直奔向庄稼。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