吞墨鱼
灵堂祭奠
清代光绪年间,皖北古黄出了件惨案,衙门的高同知与小妾被烧死在家中,而火源正来自于高老太爷的灵堂。一同殒命的,还有在灵堂中超度亡灵的老和尚。
这年冬季的一天,高同知的父亲高老太爷去世了,进士出身的杜知府尽同僚之谊,前往高府祭奠。这高老太爷平常深居简出,杜知府只见过他一回面。进得高府,只见高老太爷躺在灵床上正待盛殓,灵堂正中摆了一张八仙桌,上面供着大盘大盘的鸡鸭鱼肉,香炉上烟雾弥漫,长明灯高高燃起,帷幕重重,哀乐阵阵,吊客们来来往往,灵堂一旁的守丧屋中,高同知及其家人哀哀悲哭,可请来超度亡灵的只有两个身着破旧袈裟的老僧,与隆重的丧仪气氛太不相称,令人纳罕。
祭奠礼毕,充当丧仪执事的高家总管刘老忠一边送杜知府出门,一边絮叨,说高同知本来准备在高老太爷仙逝后请名山大刹的高僧们大做三天道场的,无奈高老太爷临终前切切叮嘱儿子一定要请城西铁锅山佛光寺的僧人来超度,而这佛光寺本是个快断香火的穷庙,只有两个老僧,一个叫印空,一个叫法空,且法空是个念不得经文的烧火僧,晚上还要回去看庙,实际上今晚只有印空一人守灵超度,真不知高老太爷是怎么想的!
杜知府听了接口道:“这事是有点怪,也许高老太爷不太相信神灵,不想让高同知在这方面破费钱财……”刘老忠连连摆手:“不,这高老太爷最信神了,平常做个噩梦都要找人破解,出趟门都要看黄道黑道的。自他发病的这几个月里,他几乎夜夜做噩梦,常常大汗淋淋地高叫‘阎王饶命,还让高老爷为他在卧室里供奉能镇恶鬼的钟馗像,日夜烧香叩头,折腾得高老爷叫苦不迭,私下抱怨同新娶的小妾无法亲热。唉,听说高老太爷早年当过兵勇,洋枪打得特别准,立过战功,被他打死的人肯定不少,想来是鬼魂索命……”
杜知府上轿回衙,刘老忠的话犹在他耳边萦绕,仅有一面之缘的高老太爷的身姿面容也在他眼前渐渐复苏鲜明起来:瘦高身材,干核桃般的脸阴沉沉的,右腮有一个铜钱大的疤痕,两只小眼不时细眯却隐隐透着杀气……
不知怎么,杜知府连打了几个冷颤!
火中怪尸
就在这天的半夜,凛冽的北风中,高府突然燃起冲天大火,风助火势,火借风威,让街坊邻居及巡城的兵丁扑救不及,高家上下十几口子哭喊着从火海中逃出命来。直到天亮时,方才风停火熄,可高府已是一片焦土,再清点人数,只不见了高同知和他新娶的小妾,还有灵堂中的那个印空老僧。
堂堂朝廷六品官被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死,非同小可,杜知府急带衙役赶到现场,一番勘察,认定火源起于灵堂,因为灵堂几乎被烧成白地。如此看来,高同知和他的小妾歇宿在与灵堂一墙之隔的守丧屋中,罹难大火自在情理之中,可在灵堂里超度亡灵的印空是要念整夜经文不能睡的,发现起火后为何不逃命呢?杜知府不由皱起了眉头。
衙役们从灰烬中找到了四具已烧得面目全非的尸体,不用说是高同知和他的小妾、印空及高老太爷。充当官府仵作的古黄名医华郎中对几具尸体勘验完毕,面色一凛,来到杜知府面前,悄声禀报说高同知和他的小妾两具尸首口鼻里都含有烟灰炭末,确是烧死,而印空却是先被人杀死后又被大火焚烧的!
杜知府大惊,急步随华郎中来到灰烬前,只见倒在地上的印空尸身与高老太爷尸身几乎相挨,左胸肋间斜插着一把深没到刀把的尖刀。华郎中取下尖刀呈给了杜知府。这是一把精钢打制的牛耳尖刀,把短身长,刃利锋寒,分明是战场上兵勇所用的短兵器,再细瞅刀把,只见把端凹刻着一个“高”字!杜知府忙将刘老忠喊过来辨认。刘老忠一见尖刀,骇得脸都绿了,哆哆嗦嗦说这是高老太爷生前须臾不离身、插在绑腿布里的防身刀!临终前,高老太爷一再叮嘱儿子安葬他时不要动他这把刀,黄泉路上有这把刀可壮胆。
杜知府听了,疑惑不已:到底是谁从高老太爷的绑腿中拔出这把牛耳尖刀杀了印空呢?高老太爷已死,而高同知和小妾赤身裸体被烧死在隔壁丧屋里,显然也不可能跑到灵堂里行凶;若说是外来凶手所为,可外来凶手又怎么可能知晓高老太爷尸身中藏有尖刀?更重要的是,火是怎么燃烧起来的?
杜知府胸中如塞了一团乱麻,捋须沉吟半天:不管怎么说,是高老太爷的尖刀杀了印空,而且高老太爷生前一再指定要印空前来超度亡灵,他们的关系必然有蹊跷之处!当下,杜知府命一个衙役速去佛光寺传印空的师弟法空到大堂,又转向刘老忠道:“高老太爷与印空有何瓜葛?你如实道来。”
刘老忠一愣道:“大人,我是古黄本地人,高同知来此上任后才聘我给他当管家的。只是高老太爷有回醉酒,曾炫耀自己早年当过淮军兵勇,立过战功,得过朝廷的黄马褂子,高老爷的官就是他卖了黄马褂子捐来的。高老太爷这人性子怪,干什么都是疑神疑鬼的,轻易不出门。哦,对了,今年夏天的一天,高老太爷难得情绪好,叫我随他到城西铁锅山散心解闷。我便叫了顶小轿,将高老太爷抬上了铁锅山。刚转悠了一会儿,天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我见半山腰中有座小庙,便让轿夫抬轿到庙里避雨。那庙便是佛光寺,两个僧人印空和法空见有人来,挺热情的,出了大殿请高老太爷下轿喝茶歇息。谁知高老太爷一掀轿帘探出半个身子,脸色突然一变又缩了回去,重又放下轿帘,说他受了风寒,速速回府!自那次从佛光寺回来后,高老太爷的身子骨和精气神便一天不如一天,只挨过夏季便病入膏肓,大家都说高老太爷怕是在铁锅山撞上了邪气。如今想来,高老太爷临终前一再要求让印空前来超度,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
现场勘验完毕,杜知府刚回到衙门,那个法空和尚也被传来了。得知师兄葬身火海,法空呆了一呆,眼中滴下泪水,悲叫一声:“师兄,你死得好苦啊!”随又双掌合十,对杜知府道:“大人,出家人不打诳语,师兄曾对我说过他的身世……”
如烟往事
印空俗姓徐,名叫徐大夯,家居淮上县东芦山下,世代打猎为生。到了徐大夯这一代,他丢弃了祖传的刀箭,改用火铳枪狩猎。徐大夯苦练枪技,练得一手好枪法,成为方圆百里最有名的“神枪王”。徐大夯索性在县城开了一家徐记毛皮店,交给老父亲和新婚妻子杏娘打理,小日子过得挺滋润,不久杏娘又生下了儿子虎子,一家人别提多知足了。endprint
时值同治年间,捻军造反,朝廷派淮军前来镇压,坐镇淮上、安营扎寨的是管带马德顺的顺字营。那些兵勇们仗着手中有洋枪洋炮,屡屡出营作恶扰民。这年秋天,淮上李知县为了地方安宁,精心组织了一场“大联欢”,扎起大架台,无论是兵勇还是百姓都可登台一展自己的奇技异能,众人你方耍罢我登台,好不热闹。
徐大夯一时兴起,拎着火铳上了台,报上自己的名号——神枪王。这下兵勇大哗:这不是鲁班门前弄大斧吗?在顺字营,谁不知道“神枪王”乃是八哨的哨长“一撮毛”!一个猎户,凭着一杆落伍的火铳,居然也敢称神枪王!
当下,兵勇们起哄,要两个“神枪王”比试比试枪法。高坐案台的马德顺来了兴致,拍案叫好,并摆上了两锭百两大银,以赏胜者。只见一个身材瘦高、头戴哨长圆盔帽的兵勇斜背一杆洋枪出了队列,他的右脸颊上有个大黑痣,黑痣上长了几根长毛——难怪他的绰号叫“一撮毛”。“一撮毛”上了台,阴沉着脸,鄙夷不屑地乜斜了徐大夯一眼,对案台后的马德顺和李知县拱手道:“两位大人,敢问怎么个比试法?”正端着茶杯的马德顺拉长嗓音对他道:“你可要为咱顺字营长脸哟,看你的了!”话音一落地,突然将手中的白瓷茶杯高高地抛向空中。“一撮毛”会意,手一抬,托起洋枪,只听“砰”的一声,白瓷茶杯在半空中炸成了碎片。李知县如法炮制,也将手中的白瓷茶杯抛向空中,徐大夯举起火铳枪,随着一团黄烟霰弹从铳口喷出,半空中的白瓷茶杯也被击了个粉碎。第一个回合,两人不分胜负。
“打大碗!”随着马德顺一声威喝,几个兵丁在台前一溜儿摆上了二十个粗瓷大碗,由俩人在十丈开外的地方各放十枪,以计算被击碎的碗数定胜负。随着一阵枪声之后,二十个大碗应声而碎,看来俩人又是胜负难分。却见徐大夯枪口一顿,上前一步跪倒在案台前,朗声道:“还请两位大人细看看小民击中的大碗!”马德顺大诧,命一个兵丁将徐大夯击碎的大碗呈了上来,一看,不由倒抽一口气——只见这些大碗虽个个粉碎,但留下的碗底却完好无损,断口齐崭崭如刀割!原来这是徐大夯打猎时练就的绝活,将火铳口射出的霰弹扫成扇面,兽物中弹后皮面创口如刀削,略加缝补便是一张卖相极好的兽皮,如今这绝活派上了用场!
一旁的“一撮毛”看了碗底,脸拉长了,黑痣上的长毛乱抖:这一回合自己输了!
这时,一队雁阵鸣叫着从高空飞过,“一撮毛”顿时有了主意,对马德顺道:“他这只不过是雕虫小技。大人,您看我的!”说着举起洋枪,眯眼往空中一扣扳机,一枪将雁阵中的领头雁打了下来,然后得意地冲徐大夯一笑。“一撮毛”的如意算盘是:洋枪射程远,能击中空中高飞的大雁,火铳射程短,只能望空兴叹!
然而“一撮毛”失算了,失去头雁的雁阵惊慌之下乱了阵脚,一下子飞低了许多,徐大夯觑得良机,装足霰弹,举铳就是一枪,竟扑棱棱落下三只大雁来!
这下,“一撮毛”输得无话可说,倒提洋枪下了台,马德顺强颜欢笑将两锭大银赏给了徐大夯。百姓们欢声雷动,将徐大夯抛向了空中。
半个月后的一天早上,在山中狩猎了三天的徐大夯满载而归,兴冲冲地回到毛皮店,一推店门,只见看守柜台的老父亲倒在柜台边,双腿蜷曲,两眼鼓出,一根勒入脖子的绳子深深地嵌入皮肉。内室的妻子杏娘更惨,满面鲜血,身上的衣服全被撕了下来,而宝贝儿子虎子则倒在床下,口中犹自流血,三人早已气绝多时!徐大夯大叫一声,昏死过去……
李知县接到报案后,立即前来勘验调查。
毛皮店的邻居老裁缝提供了一条线索:就在惨案发生的前一天下午,老裁缝来毛皮店串门,只见一个胖兵丁从店里走了出来,徐大夯的老父亲喜滋滋地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张野猪皮对他道:“这张野猪皮格外厚实,子弹打不穿,刚才出门的那个胖兵丁相中了,来了几次纠缠着要买去做个避弹的马甲,今天总算答应了我的价码,可他说白天买去怕招人眼红,约定今晚兵营查哨之后再来买,让我给他留着店门,听人说这个胖兵丁外号叫‘胖钱……”
毛皮店街口的酒店小伙计则证实:当天晚上,那个比试枪法输给了徐大夯的“一撮毛”约了一胖一矮两个兵勇来到酒店喝酒,酒酣耳热之际,小伙计听见矮兵勇大着舌头流着涎水道:“我……我矮脚狼不怕死,不……不要你胖钱的野猪皮,我只要那个娇滴滴的俏娘子,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最后付酒菜钱的是“一撮毛”。
毫无疑问,定是“一撮毛”出于对徐大夯的嫉恨,撺掇胖钱和矮脚狼两个家伙,三人来毛皮店杀人、强奸、劫财!一听事情牵扯到了兵营,李知县毛了胆子,哪里敢得罪顺字营?当即喝斥老裁缝和小伙计不得胡说,随又拿出一百两白银,力劝徐大夯息事宁人。
如此血海深仇岂能善罢甘休!愤恨之下,徐大夯顶着血写的状纸一头闯进了顺字营大帐,字字血,声声泪,亲向马德顺状告“一撮毛”三人劫店杀人。然而马德顺是个小肚鸡肠的家伙,本就对徐大夯上次扫了他的脸面心中窝火,“一撮毛”三人向来在营中拉帮结派,死党不少,若是将他们正法,只怕他们狗急跳墙起事作乱,况且正是冲锋陷阵之时,岂可轻杀部下?马德顺一拍案台,喝令卫兵将徐大夯赶出大帐。
徐大夯被赶到营门外,恰巧碰到“一撮毛”三人进营。在徐大夯如火的目光注视下,胖钱和矮脚狼心虚地低下了头,“一撮毛”却若无其事地眯起小眼与徐大夯对视起来……
就在这天夜里,徐记毛皮店突然燃起冲天大火,天亮后,人们从废墟中找到一具焦尸,不用说,是徐大夯被烧死了。面对废墟,人们无不嘘唏:这把火定是“一撮毛”他们为斩草除根放的,烧死了徐大夯他们便可高枕无忧了。可怜好好的徐家,转瞬间灭门绝户!
然而徐大夯并没有死,那具焦尸只是几天前倒毙街头的一个老乞丐而已。那天在兵营门外,常与野兽打交道的徐大夯从“一撮毛”阴冷的目光中读出了狡诈和歹毒——比狐狸还狡诈、比豺狼还歹毒,不可不防!机警的徐大夯将那具乞丐尸体拖进了皮毛店,一招瞒天过海,从明处躲到了暗处,开始了自己的复仇之路。
不久,顺字营出镇与捻军在淮河边展开了一场血战,混战之中,贪生怕死、身裹野猪皮马甲的胖钱混在阵后,一见前面的清军被捻军打败,转身就逃往一条偏僻小路,不料刚入小路,一管火铳枪便对准了他的脑袋……又过了一些时日,一个头戴哨长圆盔帽的瘦高个和一个矮个兵勇结伴,优哉游哉地出了兵营来到小河边钓鱼。不用说,这两个家伙就是“一撮毛”和矮脚狼。伏在河对岸的徐大夯瞅了个准,枪口抖了几抖,最终将准星定格在“一撮毛”胸前的大白圈上——一声枪响后,“一撮毛”一头栽倒在河水里,河水顿时一片血红,吓得矮脚狼没命似的往大营跑。为除掉最后一个仇人,徐大夯颇费周折,因为打草惊蛇,那矮脚狼从此不再单独出营。直到半年后顺字营离开淮上,开往古黄围剿捻军,徐大夯才觑机干掉了他。大仇已报,无家可归的徐大夯心灰意冷之下,就地出家为僧,法号印空……endprint
扑朔迷离
听了印空的叙述,杜知府脑海里不觉闪出了高老太爷右颊上的那块大疤:莫非高老太爷就是“一撮毛”?刘老忠不是说高老太爷早年当过淮军兵勇吗?可……可“一撮毛”当年被徐大夯一枪打死了呀!
更令人震惊的是,法空望着案台上紧皱眉头的杜知府,继续道:“大人,看得出您一定在猜测贫僧师兄与高老太爷有何关系。实不相瞒,高老太爷就是当年的“一撮毛”!今年夏天,高老太爷到敝寺避雨,虽只从轿帘后露了一下脸即匆匆而去,却已被贫僧师兄一眼认了出来——虽然烙去了脸上的黑痣和“一撮毛”,但烧成灰也认得出黑骨头啊!”
杜知府不由脱口而出:“如此说来,你师兄认出仇人之后,即心怀报复之念,这场火十有八九是他放的……”
法空断然摇摇头道:“大人,不是这样的。贫僧师兄出家多年,复仇之念早已淡然。那天高老太爷的轿子走后,贫僧师兄关在僧房里闭门不出,只是一个劲儿敲木鱼念经,直到三日之后,贫僧千呼万唤之下,他才打开了房门,却见他容貌大变,整个人瘦成了一张皮!他仰天一声长叹,怪自己前半生一杆火铳杀生太多,须知万物皆有灵性啊!何况当年自己已亲手干掉了两个人,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了,孽缘已完结,高老太爷、也就是“一撮毛”是生还是死,已与自己无关了!从此之后,贫僧师兄饮食起居一如平常。两天前,高同知派刘老忠到敝寺,说高老太爷死了,请贫僧两人去高府做法事,贫僧师兄慨然应允。贫僧很是诧异,师兄说高老太爷一生凶恶,超度他的亡灵,使他来世投生为良善之人,正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之本,而且高老太爷临终之际,指名让我们为他超度,分明是他良心有愧,心中已放下了屠刀。就这样,贫僧随师兄来到了高府……”
退堂之后,杜知府再次叫来了华郎中,试探地问道:“华先生,你看那印空是不是自杀?”
“不可能!”华郎中断然道,“印空刀伤在右肋上部,刺入方向朝上,力道奇大,直入心脏,必是外力所为,绝不可能是自刺。”
杜知府想了想,又向华郎中询问高老太爷临终前的情况。华郎中则坦然说自己行医多年,疑难杂症见过不少,可像高老太爷这样的怪病却从未遇见过。“从脉象上看,高老太爷所患之病并非要命之症,可脉息却越来越微弱。更奇怪的是前天,老朽与高同知共同守在高老太爷床前,眼见着高老太爷断了气。老朽收拾好药袋,临走时习惯性地为高老太爷再把一下脉,却意外发现高老太爷的手腕已冰冷僵硬——须知人死必得两个时辰之后,方才尸体僵硬。老朽当下骇然不已,实在莫名所以……”华郎中说着,犹是满脸不解。
灵堂真相
就在杜知府茫然不知所措的当儿,捕快班头将一个十四五岁、又唱又跳的疯癫小乞丐揪进了大堂。小乞丐又黑又瘦,绰号就叫“小黑孩”。“杜大人,这小黑孩平时沿街乞讨,神智很正常,但今天不知怎么变得疯疯癫癫,四处奔跑,口里唱的词儿挺古怪,只怕与高家之事有关,卑职便把他带了过来。请大人细听!”捕快班头道。
杜知府往前一倾身,只见小黑孩拍着两手,目光迷离,涎水直流,口里翻来覆去唱着两句话:“高老太爷又活了,高老太爷杀老和尚;高老太爷杀老和尚,高老太爷又活了……”杜知府不由心中一凛,转头对华郎中道:“华先生,不知可否治好小黑孩的疯病?”
华郎中围着小黑孩认真打量一番,道:“看来这孩子因惊吓而疯,痰涌心窍,应该可治的!”说着从药袋中拿出几根银针,走上前猛地扣住小黑孩的手腕,在他的太渊穴和通里穴上各扎两针。小黑孩大叫一声,昏厥倒地,好大一会儿才悠悠醒来,喃喃道:“我……我怎么到了这儿?”
“小黑孩,昨夜你在高府灵堂看到了什么?如实道来!”杜知府一拍惊堂木,小黑孩浑身一哆嗦:“大人,我……我招,我什么都招!我……我不该到高府灵堂偷吃供品,可高府的大火不是我放的呀!”
原来,小黑孩发现办丧事的人家都会在灵堂供桌上摆放鸡鸭鱼肉之类的供品,到了深夜,灵堂里往往并没有守丧的人,只要这时候摸进灵堂,便可大快朵颐,即使第二天丧家发现供品少了,却因怕被人讥笑“不孝”而不敢声张……小黑孩尝到了甜头,听说高府出丧,便在昨天夜里溜进了高府大院。他攀上灵堂旁的大槐树,伏在了灵堂的屋顶天窗上,往下一看,只见偌大的灵堂里只有一个老和尚盘膝独坐,合掌念经。
半夜时分,印空放下木鱼站起身,来到帷幕后的灵床旁,伸出双手,大拇指抵向无名指底根,其余四指握成空拳,悬在高老太爷尸身的头顶上,口中喃喃道:“毗卢遮那如来,赦免亡灵所有过去一切十恶五道诸罪,是大日如来,光明遍照。■阿谟伽……”
小黑孩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印空念的是“大光明咒”,手握的拳叫“金刚拳”,是在超度高老太爷的亡灵,而念完大光明咒,印空还要将一道用黄裱纸写成的咒文放在高老太爷的心窝上,让高老太爷早登善界!做完这一切,困乏至极的印空就会找个地方打个盹儿,自己就可以溜下来享受美餐了……
然而就在这时,灵床上的高老太爷突然一个鲤鱼打挺,直撅撅地坐了起来,手一伸,从绑腿上抽出一柄尖刀,刺向印空!
印空一惊:“你……‘一撮毛,你没有死?”
高老太爷阴笑道:“我没死,二十年前就没死——当年我为胖钱收尸时,看到他脑袋上的霰弹洞,便明白那夜的大火没有烧死你!为了保命,我与邻哨的哨长换了岗,他也是个瘦高个,身材和我差不多,果然他成了我的替死鬼,让我逃过一劫……”
印空忍着剧痛道:“我是说,你现在没有死?!”
高老太爷依旧不紧不忙地道:“别急,听我慢慢说。后来我为儿子捐了官,准备当个老太爷安享清福,不料阴差阳错我儿子被派到古黄当同知,我不由得心惊肉跳,因为矮脚狼当年就是被你打死在这儿的,我猜测你十有八九也隐居在古黄。冤家路窄,你我最终还是在佛光寺相逢了。想必你当时也认出了我吧?自那以后,我便噩梦连连,最终明白了——只要你活着,我就不得活!为此,我使出了当年在战场上逃命的最后一招——装死,来个‘老牛大憋气,脉停气止,身体僵冷如铁,连有神医之称的华郎中都被我骗走了眼。嘿嘿,我躺在这儿等你两天了,若是你今天不来,我还真的要憋死了!”
“老衲是来超度你早登善界的,可你……你就不怕死后下地狱?”印空身子已摇晃起来。
“下地狱?嘿嘿,我这辈子杀人如麻,是永远进不了天堂了,就让我死后下地狱好了。不过,二十年后我再下地狱!”高老太爷得意地说着。
“人在做,天在看,难道你不知道善恶有报吗?”印空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完这句话,缓缓倒了下去。不过,在他倒地的一刹那,他的脚钩倒了灵床旁的长明灯。长明灯里的麻油泼撒了一地,火苗迅速蹿了起来,引燃了帷幕、灵幛。高老太爷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正欲挣扎和呼喊,一阵狂风裹挟着浓烟和烈火扑过来罩住了他……
火苗肆意地蔓延开来,整个灵堂变成了一片火海。房顶上的小黑孩整个人惊骇得僵住了,直到火苗舔了上来,他才如梦方醒,跳下房顶逃命……
小黑孩的招供终于使案情峰回路转。为了进一步证实小黑孩的话,杜知府和华郎中再次来到高府废墟,勘验高老太爷之尸,果然高老太爷之尸的口鼻里也有烟灰炭末,确是被烧死的!好久好久,杜知府才缓缓站起来,喃喃道:“印空说得对,人在做,天在看,善恶终有报!”
〔本刊责任编辑 吴 俊〕
〔原载《山海经》2013年第9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