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一光
城市在城市化过程中既是符号,也是内容,城市的命名和人的自我命名是身居城市中人们飞蛾扑火的动因,也是他们无法逃避的宿命,诗人、小说家和剧作家身处其中,无人能幸免。
四年前我移居深圳,从此本埠传媒称我为深圳作家,之前我以为这与居住地有关,即他们把我当作生活在深圳的一名作家,但后来发现不是,他们的意思是,“我”是隶属于深圳这座城市的作家。我是深圳的户籍居住者,也是作家,这不假,但城市与作家在属性上是如何划上等号的,其中的蹊跷至今我没弄明白。我想知道,同为户籍人口的李兰妮、杨争光、徐敬亚、王小妮、彭名燕,他们长期生活在广州、西安、海口和新加坡,他们算不算深圳作家?那些没有户籍而长期生活在深圳的写作者们,他们算不算深圳作家?
两年前发生了另一件同类型的事,它引起了我的注意。两年前我主编了一套本埠小说家的短小说丛书,在决定入选的文本和小说家名单时,我曾一度陷入困惑,该怎么来界定小说家与城市的关系?在入选的八位小说家中,我选择了盛可以、王十月和谢宏,前两位曾经在深圳生活和写作,入选这套丛书时户籍均不在深圳,而后者刚刚办理了去新西兰留学的读书签证。有意思的是,这三位小说家的入选,成为这套丛书出版后最具争议的话题,甚至成了一些未能入选的作家们的心头之痛,原因是前两位的非深户身份,后者的文本“资历”。本来我的备选名单中还有薛忆沩,因为没有联系上,很遗憾放弃了,他也是非深户。我甚至还有一个企图,想在编完当下的小说家作品后,把视野往前挪一挪,编一套这座城市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文学丛书,我注意到,社会或民间不约而同地把那个时期称作深圳城市建设史上的“黄金时代”,这个“黄金时代”指的不是那个时候狂热的淘金热潮,而是一种启蒙时代人们内心饱满的人文气息和有着浪漫主义气质的行动力,那个时候这座城市的文学界中活跃着一批年轻的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比如刘西鸿、徐敬亚、王小妮、谭甫成、梁大平、石涛、陈国凯等,他们无疑是这座城市的文学创世纪者,甚至可以说,他们创造了深圳文学迄今为止的高峰,而这些人,目前基本离开了这座城市,与这座城市不再相干了。
这是另一个话题。回到当下,我上面提到的那些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令人瞩目的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他们人或者户籍早已离开了这座城市,梁大平和薛忆沩甚至分别移民去了澳大利亚和加拿大,但没有人关心,他们的写作启蒙和野心是在这座城市发轫,文学起步和成名作是在这座城市里完成,甚至他们当中的一些人,至今都没有离开这座城市带给他们的写作经验和生命经验。至于谢宏,他是入选丛书的八位小说家中唯一的本土籍小说家。我的选目理由非常简单,在一套以某座城市为地域符号、小说家个人经验出发地以及书写内容的丛书中,我要看到这座城市的文学书写,其中包括本土写作的样本,这一切与户籍身份无关。
我真正的好奇,不在于人们对一套文丛撰家入选理由的各自心态,而在另一件事情上——人们怎么认定写作与城市的关系?我注意到一些有趣的事情:杨争光长期生活在故乡,他身体状况不好,多年来潜心创作的新长篇,为什么内容会与并非生活地的户籍所在城市有关?在离开深圳多年以后,盛可以把户籍迁回了深圳,她在广东省文学院从事专业写作,体制条件比深圳好,她本人长期客居北京,户籍对她已经不构成生存意义,干吗还要把户籍迁回深圳?薛忆沩在移民加拿大以后话语自由,学业有成,生活得不错,但他却频繁回到包括深圳在内的内地,并且不排斥以深圳作家的名义继续观察和讲述这座城市。有着深圳土著作家身份的谢宏去国到了新西兰,在那里他不光读书,不光和新西兰的毛利姑娘跳土著舞,还通过互联网和包括深圳在内的内地文学界密切联系着,看上去心猿意马。双城生活和写作的作家不止以上四位,稍许留心,你会在熟悉的诗人、小说家和剧作家中数出更多。即便对仍然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写作者,这个观察也可以延伸一下,观察到一个饶有趣味的现象:南山作家群的知识分子写作、福田作家群的新媒体写作、宝安作家群的外省人写作、罗湖作家群的本土化写作,它们并非整齐划一,但基本上形成了一个较为集中的地域写作现象。这不是巧合,而是一种不自觉的身份认同——归来的和离开的,在场的和希望在场的,都有意无意地保持着与这座城市的某种密切联系,以及更为深层的城市写作野心,你不能说地域性对诗人、小说家和剧作家们没有一点约定和约束,也不能说他们因此没有收获巨大的焦虑。
我问过自己,写作者与居住地或故事资源地之间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对这种关系的研究到底有什么意义?我问过之后思绪发散,无法聚焦。如今深圳的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远比这座城市刚建立起来的时候多,作品体量更是大得惊人,但文学价值论早已不是人们关心的话题,更谈不上是人类的某种使命,在一个居住人口基本由移民组成的新型城市里,信息的疲劳接受、筛选和交换、在商品产业和消费链中建立与市场的同构关系,这些内容,已经成为文学存在和延续的主流方式。我阅读过一些深圳籍贯、居住者、户籍写作者的作品,大多是小说和诗歌,也有少量的非虚构、戏剧和新媒体文本。不可否认,我此在的这座城市的文学界人头攒动,作品体量巨大,潜流涌动,这和这座城市的年轻、多元、充满欲望和活力、拷贝和创造的驱动力巨大、躁动和造势特性极强这些城市特质非常相符,但我却看不见哈罗德·布鲁姆所说的“伟大的作品”。这种情况不止深圳一地如此,解构崇高、颠覆既有价值、拒绝经典的后现代主义不是推论,而是现实,整个华语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皆如此。
和内地的书写者不同,深圳的书写者至少要多做一件事,回答自己与生活着的这座城市之间的关系,以及自己在这座城市里究竟能写什么和怎么写这样一些令人苦恼的问题。内地的写作者不需要回答这些问题,他们与生活着的城市有着与生俱来的关系,地域性关系先在地就确定了,没有纠结或没法有纠结,但深圳的写作者有。你问十个深圳的写作者,就会吃惊地发现,他们当中多数人说不清楚,或自以为清楚,但在自己及自己的写作与这座城市之间到底有什么关系、是否能够建立关系、在何处建立关系这些问题上,思路混乱;他们更多的是在生存原则和移民符号的命名下,而非写作的意义上,把自己与这座城市联系起来了。这里面有多少茫然和无法言说的窘迫,没有人关注,恐怕写作者自己也没有关注到。身为他者,来到这座大陆市场经济的源头,同时也是市场经济时代大陆制造出的第一城,无论生存还是写作,他者的身份始终存在,鲜有改变的例子。在大量新闻、信息、社会热点的覆盖下,写作人作为创作个体被严重遮蔽,身为写作人而无所适从,焦虑不言而喻。你在深圳几乎找不到一个从容不迫的城市书写者,这其中也包括少数几个城市公共资源的占有者,你甚至找不到一个有理论准备和书写谋略的城市书写的潜伏者。对现实生活的妥协和依赖,让大多数写作人委身于现实生存,委身于主要由城市体制代表的时代风尚,急匆匆懵懂懂与“深圳诗人”、“深圳小说家”、“深圳剧作家”这样一些符号划上等号,并以获取这样的符号为荣,放弃对历史、命运、时空的观照和抒写,不但没有视野景深,也没有文学想象力所要求的对现实真正的疏离与颠覆,正如苏珊·桑塔格在《关于他人的痛苦》中所提到的那种人,是作为他人生活的旁观者存在的,通过观看他人经历的痛苦,并依赖特写画面压缩其距离,暗示两者之间的某种联系。在上述写作中,写作人自身隐身了,诗人、小说家、剧作家不见了,人们看到的只是一个个以“深圳”为统一命名的格式化写作行为,这也是为什么这座城市上至政府,下至传媒,会默契而顽固地使用“制造”而非“创造”来阐释文化深度的原因之一。
在全球化大潮中,还有多少写作人的生活具有连续性,其书写上能够建立连续性,这个问题恐怕已无须再做证词的追问。深圳的写作人尤其如此,他们几乎全是移民,来自内地或者广东别的地方。深圳的土著居民只有三万,另一千多万常住人口在成年之前全是内地人,成年之后才来到深圳,而在1984年之后,无论实际居住人口的数量,还是户籍数量,深圳的土著客家人都不再是这座城市的第一大族群,甚至不再是第二大族群,不但被汉族,而且被广府人和潮汕人取代。在这座城市里,你想找一个土著居民就像在大海里捞针,三万名深圳原住民,相当一批人去了埠外或者境外,因通婚使得族群谱系不再单纯,因疾病或年迈离开人世,相当一批过着足不出户的收租户生活,剩下的,则淹没在一千多万外省人当中。有人在这儿生活了十多年,没能见到过一个土生土长的深圳人。我有幸,同事中有一个叫麦菲的土著,朋友中还有一位叫梁佛金的土著,他是深圳建市时的第一任青年团官员,这算是奇迹。这座城市的官方语言,或者说约定俗成的语言是普通话,这个你在包括北、上、广在内的内地城市中根本无法见到。北京话仍然顽强地占据着北京城内大大小小的胡同,与大街上和高档楼盘里的广普、鲁普、豫普博弈着;上海话是正宗上海人的身份象征,连郊区的六大方言都会被上海人小觑,一届届城市执行官的市长书记们从来没有被上海人当作自己人,因为他们不会说上海话;粤语仗着古汉语完美的特性,不但在广府地区是第一大语言,而且成为香港和澳门的官方语言、美国和加拿大的第三大语言,连广东省和广州市地方政府都不敢对粤语做出轻易的取舍。深圳却是中国内地普通话使用最顺畅的城市,在这座移民城市里,除了用以杂糅元素和手段构成的普通话,你根本没法找出任何一种方言,让一千多万失去了本土语言“台词区”的城市居民建立起共同的语言沟通平台。2012年,发生在内地的钓鱼岛抗议事件中,深圳的民间抗议事件最为吊诡,因为这座城市不光民族性和民粹性或缺,连事件的地域性特征都是含混和可疑的,以至之后警方在处理被捕的众多当事人时,才会给出“动机不纯”的结论。警方的说辞当然不必确信,但这也是深圳在文化表达上主体暧昧的一个意味深长的例证。
作为此在城市的居民,除少数几个土著写作者外,深圳的写作人在这座城市中的生活时间最长不过三十年,大多只有十数年甚至数年历史,他们最初的写作经验并不来自如今生活着的这座城市,这使得他们的身心及写作呈现出严重的困惑、分裂、抗争和逃避。更为尴尬的是,当下生活着的这座城市快速地生长和变化,让写作者们充分体会到言说无门的苦恼。深圳没有既往的城市历史,说到东晋“始置县”的宝安,那得把香港算在内,还得加上东莞、番禺、中山的一部分,那个时候的宝安也不是现代城市。如今,香港早已成为深圳河南岸的“彼土”,在包括文学的文化确认上,香港的文化人对北岸的老故土有着心事纠结的轻蔑和信心不足的漠视,深圳的移民诗人和作家们大都拖着拉杆箱去油尖旺和屯门街淘过内地买不到的禁书,但无论对香港的出版零售业做过多少热情的贡献,他们只不过是过客,总不能隔着深圳河去写香港的故事吧?东莞、番禺和中山如今已是另外的行政区域,无法构成一个有效的写作题材,东莞有一个活在新闻和文化官员报告上的作家村,但大多数作家只是一套分期付款的私有房产的寓公,在东莞写着别处的故事。深圳的写作者没有北、上、广同行那样的文化脉络,自然也无法和六朝古都南京、十三朝古都西安的写作者那样,享有城市传统文化和变革时代冲突文化这样的故事源。作为现代化新型城市,深圳不但对中国是全新经验,在人类发展史上也是新类型;它有快到令人咋舌的城市建立史、大陆最具现代性的城市发展思路和规划、大陆市场经济破冰承担者的历史和经验、大陆最好的市民公共资源和最为普及的公民权益意识、大陆最自由的人民币结算业务、能成百亿上千亿提供产值的“中兴”、“华为”,影响人类生活的“腾讯”,以及正在改变人类命运的“华大基因”,但是,对生活在这座城市中的诗人和作家而言,上述城市发展史是概念的、迅捷的、硬质的、碎片式的,不但没有传统意义上成谱系的民族性、经过历史洞见沉淀的文化背景,而且缺乏成熟的城市文化学理总结,在现代性上,连类型都是单纯和扁平的,除了市场经济功能上的意义、大量以复制著称的现代城市硬件构成、城市文化主张上失衡的努力挣扎、城市化快速进程中注定的文化贫血,写作者还能依赖什么进行书写?事实上,除了现代性写作,深圳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本土写作,这也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深圳文学在中国当代文学中流星一闪,但这颗流星是以先锋和现代性写作为彰显,其中并没有本土写作端倪的原因。即便到了今天,我印象里,只有一位名叫廖虹雷的本土作家仍然在固执地书写着老东门和南头古城,他今年刚刚出版了一部《深圳民间俗语》,我很喜欢,买了一本翻了翻,是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出版的,印数少得可怜,内容完全构不成现代都市意义上的书写。深圳的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们遭遇着史无前例的对旧有经验的难舍难分和对新鲜经验的恐惧茫然,必然出现对个体传统经验的寄生、对现实生活的质疑、游移和拒绝,在这一处境下,全新文学形象的匮乏和全新文学经验的阙如,就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了。
这个问题的另一向度,则可以推论出一个恐怕不是每个深圳的写作者都思考过,但始终被许多人遮蔽和回避,同时肯定会令深圳的写作者感到窘迫的事实,即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书写能够在书写的意义上代表这座城市,正如普希金之于彼得堡,乔伊斯之于都柏林,雨果之于巴黎,李白之于宣城,老舍之于北平。深圳所有的诗人、作家和剧作家都在拼命书写自己在这座城市中的生活,或内心憋着想要书写的欲望,“深圳作家”这个符号,不但带有作家的地域性命名,即“深圳的作家”、“深圳籍作家”或“生活在深圳的作家”,还有“能够代表深圳的作家”,或者干脆是“深圳的代表性作家”这个等级主义的含义,这恐怕是人们始料不及的。我在开始这个话题之前用了一个词,“潜流涌动”,据深圳作协的官方说法,并且得到中国当代文学学会负责人的确认以及中国作家协会数位官员在不同场合提法的印证,在当下中国,深圳的写作者人数超过内地任何一座城市,发表和出版的作品数量亦然。我对这座城市的文学也有自己的观察,在深圳,要找到出版十部作品以上的写作者易如反掌,比找一个深圳土著容易得多,以我孤陋寡闻的阅历,我就能数出十多个。我做过一个小小的统计,近三年,频繁在国内一线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的深圳诗人和作家不在少数,有时候甚至能在一期刊物上同时看到两三个深圳作家和诗人的名字。但深圳作家和诗人的书写却与自己生活着的这座城市有如两层皮,更多的书写形同于无,若非一批宝安年轻小说家和诗人的大体量群体生活经验的书写努力,以及意识形态话语下主流社会对城市弱势群体的关注,让这座城市有了一次以“打工文学”命名的话语狂欢,这座城市在文学上恐怕连话题都没有。
摒弃能力不谈,平心静气地想一想,倒也未必有哪个小说家和诗人会站出来说,自己具有强烈的地域性代表愿望和足够的代表能力,说到底,小说家和诗人作为个体是一种局限性的存在,他(她)的写作从根本上是一种指向超越地域的精神活动,论及地域性代表,对此更感兴趣的可能是城市文化设计、规划和管理官员,以及同时陷入地方自大主义和外来和尚是高僧认知怪圈的传媒,他们更希望在言说城市文化的时候,有一张名片便于使用。事实上,即便是这座城市的文化主管部门,他们也不清楚这座城市究竟有没有,有哪些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他们写了些什么,这些作品之于这座城市有着什么意义。除了北京和上海之外,内地所有的地方传媒都热衷于游僧经好的文化新闻路子,以至于频频出现某地传媒热衷为外埠学人热烈捧角的同时,该外埠学人正与本埠的同行喝着啤酒笑谈当地传媒的浅薄无知的笑话,这种情况在深圳同样存在。但这么说,却不能为生活在这座城市里的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们提供任何慰藉和脱身的帮助,因为同样的,他们没有提供出令人信服的关于这座城市,以及关于这个世界的书写,这是不争的事实。
一直以来,诗人和小说家的主体身份就具有不确定性,这也是文学形态丰富化和多样性的表现之一。萨义德对知识分子的身份有一个说法,叫“自由的漂浮”,即他们是不附着于任何权力体制和知识体制,同时摆脱掉集团利益和商业操控的这样的一些人。诗人和小说家不是知识分子,但自由身心和自由表达的诉求是一致的,无论是否能够做到,他们注定了要在此在的居留地“居无定所”,成为已有思想和经验之外的“流亡者”。深圳是中国现代化经验的试验场和提供地,它就像当年宣布核时代真正到来时的比基尼岛,宣布了大陆市场经济时代的到来,并且在内地的大城市纷纷高调宣布向国际化进发而又难以摆脱传统体制和传统文化束缚的同时,快速建构起外向型城市发展的产业模式和路径,它基本上就是中国现代化膨胀式发展和城市化快速演变的样板。毫无疑问,这座城市拥有最现实,同时也最具隐喻性的写作题材,这个拥有三百万户籍人口,却有着一千多万常住人口的城市是中国内地最具欲望的城市、发展规模和速度最不可思议的城市、创新诉求和山寨行为奇妙同构得最为和谐的城市、持续发展愿望和已渐进生成的僵硬体制博弈得最激烈的城市。有一段时间,它极像二百年前太平洋西岸的旧金山,后者是全世界半数怀有美国梦的人们的登陆之地,而深圳则一度是中国内地怀有淘金梦和化羽为蝶梦的青年人的投奔之地。你很难驳斥这样的定义,深圳只有彰显的城市建设历史,没有彰显的文化建设历史,但是,深圳最有可能打破一些传统文化的边界,至少在观念更新的努力践行和城市建设的形态上,那种在内地城市步履蹒跚的情况,在这座城市不但有着改变的可能,而且其历史事实已经写进了城市的发展史。深圳是政治的、经济的、科技的、商业的、金融的,深圳的一切文化都建立在这个基础上,而这一切,以及由此导致的发展,都需要观念更新的支持。发展的诉求和践行必然导致观念的变化,观念变化必然导致制度的变化,文化的自由和独立思维的建立首先是道义的,其次是有价值的。三十年来,超过两千多万人变化多端形态新鲜的血泪故事,构成了这座城市的人文文化历史的讲述基础,现实远远超越了历史,也超越了传统的文学类型,有多少人就有多少个城市样板和城市叙事。在深圳,你可以找到极具代表性的城市文学样本,比如“你不可改变我”,“深圳,我多么想把你叫做深渊”,但你别想找到任何一部伟大的代表性作品。在这座眨眼间便建立起来并且在短短三十年内就令人惊诧地不再有土地可待开发的城市里,文学面对的问题比任何时候都要多——至高无上的城市发展理性、现实主义和方法论的全面胜利、以行动为目的的成功学和意志力、整个城市乃至城市公民要求的全新道德规范,让文学面对的问题比任何时候都要困难。历史记忆不复存在,新鲜经验难以积累,个人主义和个体书写的独特潜能在这座城市里弱不禁风,很难有所建树,这就是深圳诗人和作家的当下现状。
毋庸置疑,深圳的写作人在自我身份认同上的极度焦虑和分裂,以及面对素材的全然陌生化方面,没有任何内地城市或乡村的作家和诗人们有过相同的经验和经历。本土即世界,这个被内地写作人当作民族文化立场到处宣扬的话,到了深圳的写作人这里,却因为移民城市杂糅文化必然产生的盲区,具有了极大的讽刺效果。还是盛可以,她把户籍迁回深圳后,却仍然坚持在北京写作。还是薛忆沩,他仍然在书写记忆中的大陆,每次从加拿大回来后,却只去一家民营书店和朋友们聊聊天,再在北环路上跑一次一个人的马拉松。刘西鸿去了法国,徐敬亚和王小妮在海口教书生活,谭甫成去了香港再折返北京,梁大平在澳洲当寓公,石涛回到北京当上了实业家,杨争光回西安去带研究生,李兰妮待在广州写她的抑郁症文本,王十月和盛琼迁居广州从事专业写作,央歌儿做了北漂的剧作家,张黎明回到乡下做了农妇……如果有兴趣,这份名单还可以开出更长。这些深圳籍诗人、剧作家和小说家因为种种原因离开了深圳,或者在这座城市的雏形建立起来之后,开始有意识地间离与这座城市的关系,这是深圳文学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深圳不是所有深圳作家和诗人的本土,甚至不是任何一个作家和诗人的本土,深圳也远没有成为所有深圳作家和诗人认知世界中的精神家园,深圳作家和诗人私底下不得不和自己讨论一个他(她)必须回答的问题,真的有“深圳文学”存在吗?如果有,它是什么?难道素材和内容与深圳有关,就等同于深圳文学?难道在这座城市里生活,就一定会与以这座城市命名的文学书写发生关联?不过,这些话题你只能和自己讨论,因为和你一样,别的诗人、作家和剧作家也无法回答,至少目前没有回答出这个问题,恐怕一时半会儿也回答不了。
回到题目上,当我们谈论深圳文学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我不是作为深圳作家来问这个问题的,而是作为一名作家和一名读者来问这个问题的。我也不是在问别人,并且索取答案,只是让自己的思路流动起来,不再是闭合状态。写作和阅读都是个人的事情,但环境无疑是重要的,它指证生命的可能性,也激发写作的可能性,正如小行星撞击地球导致了物种的毁灭,森林退化产生了直立猿的出现,写作亦如此,只有在冲突的环境中,写作才会被全然打开,受到写作者珍爱,从而每一时刻都会生长出新的种子,写作在这种时刻才可能是写作本身,与地域符号无关。
谢谢雷蒙德·卡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