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昌炯
从某个角度看,《人民日报》的新年献词可能是最能拉近官方媒体与普通读者距离的一个窗口。借节日的喜庆氛围,在向全国百姓表示新年问候的同时传达国家意志,已成了《人民日报》延续多年的一项传统。
横向看,这些献词无不被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透过字里行间,能隐约读出当年中国的现实生态以及高层政治动态;纵向看,这也是一部微缩的中国进程史,里面既有上层建筑的艰难演进,也有对具体人或事的历史评判。
深深的时代烙印
谈及《人民日报》早年的新年献词,一些年长者对此应该印象深刻。
一位名叫“红树林”网友在博客里做了这样一个表述: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以前,迎接一年一度的元旦社论发表,就像除夕夜迎接央视春晚一样,是全国人民生活中的一件大事,“12月31日晚上,但凡有点文化的人,都会坐在有线广播底下,或收音机前,后来是电视机前,收听或收看元旦社论。等到刊登元旦社论的报纸来后,还要开大会组织学习,包括生产队的农民。学校还要在语文课上进行教学,对于写得好的段落还要背诵”。
一篇小小的新年社论为什么会受如此重视,作者的解释是:“在一个法制不健全的年代,在一个政治挂帅的年代,中央的政策无疑是大家最关心的,大家都希望从社论中了解未来的一年将会发生哪些重大变化,自己及其家庭在这一年中将要注意什么问题,避免哪些灾祸,得到什么实惠。”
可以说,《人民日报》的新年献词历来都是该年最早挂起的政治风向标,敏感的人提前就能在里面领会上层旨意,以顺应时代潮流。
这从标题就能看出,如1949年的标题叫《将革命进行到底》,无疑是在号召人们对国民党做最后一击;1956年的标题叫《为全面地提早完成和超额完成五年计划而奋斗》,很明显这为后来的“大跃进”做好了铺垫。
除了在标题上对这一年的政治走向总体定调,献词里往往还会做更为具体的部署和规划。这在后期中央政策从社会主义改造和阶级斗争中走出来,迈向以经济建设为主之后,体现得尤为明显。
打在《人民日报》新年献词上的深刻政治烙印还包括对中共领导人认知的改变。
在毛泽东时代,他的名字常常是元旦社论里被提及的一个主要对象,有时是“毛泽东同志”,有时是“毛泽东主席”,有时直接为“毛主席”。而他的名字出现时又常常与“领导”、“思想”、“万岁”等词汇紧密联系在一起。
这种表述毫不隐讳地点明了毛泽东在中国的独特政治地位。
华中师范大学中国近现代史专业研究生汪茂曾对1950~1999年《人民日报》的元旦献词做过系统的梳理和统计,最终显示,毛泽东的名字在1958~1978年间被提及得最多,共有425次,远远大于1950~1957年的22次,另外还42次引用了毛泽东语录。
这与当时狂热的个人崇拜脱不开干系。高潮是,1967年的元旦献词结尾第一次出现了“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式的语句。此后从1968年开始,献词一开头就“衷心祝愿伟大领袖毛主席万寿无疆”。这种情况直到1973年才有转变。
微缩的中国进程史
在毛泽东之后,《人民日报》元旦献词里提到的领导人名字还有邓小平、江泽民、胡锦涛等,但次数明显减少,且不再出现任何形式的对领导人的歌颂和祝福性字句,也不再出现任何领导人语录。
很明显,后来的元旦献词淡化了领导人个人的权威和职能,尽管他们在国内政治生活中依然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但以往那种对政治领袖的盲目崇拜和狂热追捧,已经成为历史了。
像汪茂这样对《人民日报》历年的元旦献词做统计,分析词汇和语言风格的变迁,以及其间夹杂的各种意象和出现的人物,在一些高校和学术机构颇为流行。其中有不少人以此作为论文选题。
2002年,日本横滨国立大学中共党史专家村田忠禧教授就曾采用字词计量的方式对此做过研究。他通过提炼《人民日报》元旦社论里反复出现的高频词,来分析中国的政治走向和一段时期内国民生活的重心。
结果发现,1979年是一个分水岭。在这之前,一再出现的高频词汇有中国人民、美国、战争、帝国主义、计划、巩固、社会主义、毛泽东、阶级、群众、革命等;1979年后,这些词汇几乎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国民经济、改革、精神、奋斗、坚持、建设、历史等新词。
如果说献词里有意淡化领导人的个人色彩,是一种政治理性的回归,那这些高频词汇的更替,无疑是一个国家变得更为开化、文明和进步的体现。
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一些带有强烈感情色彩和攻击性的词语,如“打倒、粉碎、消灭”等,也就此完成了历史使命。
比较《人民日报》历年新年献词的习惯用语和表述,还能感受到更多的文本变化和语言系统的革新。虽然文中也一直不乏政治语言和宏大叙事,但能看出它正变得越来越包容、开放和多元。
曾经,它的功能可能更多地体现在宣传、说教、动员和做指示,但如今,它正慢慢地回归到“献词”本身,开始使用世俗语言,开始抒情,开始有“中国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