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草木
在秋日早霜的山路上走着,出发前喝下的一碗蜂蜜水,使我感觉自己是一只蜜罐子,如果再轻盈一点,在枝头上,是一粒浆果。
昨天晚上,我和泰戈尔说,我不愿意逝如秋叶之悄然,愿逝如秋果之甜美。他装做睡着了,不理我。
人间诸味里,从前最不喜欢的,现在会喜欢,是初始的、迟来的喜欢。最初与甜结仇是五六岁的光景,姑父揣着一襟糖,堂姐妹们围一圈,他对我说,你叫姑父,我给你糖。我不礼貌地大声喊了他的名字,倔强地走开了。
甜,有那么好吗?如果我不喜欢那个人的样子,也不喜欢他对姑姑凶,尤其不喜欢这交易,我才不稀罕。
再后来,少年意气,喜欢淋雨,喜欢浅水微澜的愁,酸的、涩的,甚或苦的,再甚呛出泪的辛辣,唯独不能接受甜之一味。吃苦药,清水漱口,做苦差,在两句诗里小憩,遇酸涩境遇,流泪冲洗。甜和腻,甜和俗,甜和软,甜和糯,总之是近亲,凡有甜味的,一定避之不及。我怎么会听甜歌呢,怎么会讲甜言蜜语呢,我以为我一生一世都不会。
先是遇到甜白,这瓷器,天真磊落,先前置之冷笑的“端庄”,也在这里得到释义。一件物事,居然能做到这样的气象,再来看糖,看蜜,原来都是细微的温润颗粒。它没有装,它是真端庄,天经地义,这是它的命,一物有一物的物性。
甜又有何辜?我拒绝、厌弃它这么多年。
再遇到甜美,甜好。在一年一年,一季一季,一人一事,一寸一缕积年的失望之灰尘上,这样的在腐朽之过往里,愈积愈厚愈软的,积成一片沃土来。在这沃土间,再长起来的一叶碧,一寸朱,忽然有一种格外的体恤和珍重。
喜欢老杜的“种竹交加翠,栽桃烂漫红”。每回读,都有不同的美感。在这萧瑟的秋风里,再读,眼前是一隙一隙光影分割着的,浅碧深碧的竹丛,是一株落花一样落着果实的桃树,近深秋,颜色格外烂漫。那是春天的花,老去的样子,春深至老,颜色愈浓醇,质感愈厚重,味道,却是在美里面,加进甜,一寸风一寸雨一寸光一点一点积累起来的甜。
落果如落英,甜美安静,甘心坦然。
我向你说,我所理解的成熟是甜美,不是酸涩,亦如我所理解的生命,所为何来,我们来,是为甜了此身此心,美了此地此世。
这是从一粒种子起,就默默注定的一种甜美之命定吧,如果它注定要经历过那一切苦涩酸辛,它必有时间和力气,在昼夜不舍的生命之爱里,把所有不堪滋味,一一转化成甜。
若我能以果实的甜美逝去,定是不负此命的微渺中,各样的不舍得,各样的负荷,各样的忍耐,又各样的化解,在微渺的一寸里,完成生命的奇迹。
甜之于我,不是味觉,是一种氛围,一种想起。
我喜欢这样,在愈凉的秋风里,想起一切甜美的,发生过的是丰沛不朽之生,未发生过的是坚定固执之籽实。
又曾经在一群蜂酿甜的秋山里,去询问,蜜蜂怎样过冬天,养蜂人告诉我说,冬天蜜蜂就守着仅有的一点蜜,宅在蜂箱里。
所有秋天的果子们,都像蜜蜂一样,怀抱着自己最后的一点甜,宅起来吧,我是其中一颗。
我宅在自己造的甜里,自给自足。
到了春天,我会像蜜蜂,消失在东风和花里。
那时,竹依然交加翠,桃依旧烂漫红。
那时候,我依然是甜的,留在记忆里,我的,或者你的。
(一路山花摘自作者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