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昭阳
(中央民族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北京 100081)
“记忆实际上是一种表征的传递,我们所能够记忆下来的是各种的表征。因而记忆在一定意义上也可以界定为对于过去的表征(the representation of the past),这种表征可以一代一代地向下传递(Bloch,1998:114)。”[1]352民俗传统即可看做是人们所记忆的对于过去的一种文化表征,以往的民俗研究更为重视对于民俗传统的描述、解释和总结,但忽略了作为民俗传统传承的主体——“个人”,以及民俗传统传承的方式——“记忆”。这种情形在当下的研究中已经得到了改观。个人对于某种民俗事象的经验和感受构成了个人记忆的内容,并以一种叙事方式建立起个人的历史。传统的民俗学研究,也开始“强调呈现民俗传承人的个人生活史,通过个人生活史的描述,民俗学从研究民俗传承的学科传统出发,关心的是个人与民俗传统之间的关系,这是强调语境研究学者关于民俗传承研究的一个重要转向”[2]236。民俗学的研究范式发生了转换,开始重视个人及其历史。
个人从出生之日起,就被各种社会力量不断修饰,这在他的心理和行为层面都烙上了深刻的社会印记。民俗传统也会以不同方式在个人身上发挥作用,其本身也作为记忆的一部分存在。互不相识的个人之间,通过共同的对于过去的公共记忆,在心理上有一种连带感,并在外部体现为一种共同体的联结。每个个人都成为构筑记忆共同体的一分子,成为民俗传统传承的主体。正是凭借个人记忆,或者是由众多个人构成的集体记忆,民俗传统的传承得以实现。“由于记忆是现实人的记忆,这个记忆不等于历史事实,但由于传承人的身份,这个记忆就成为传承的最权威依据,使他人难以质疑,故而传承下来。”[3]记忆成为民俗传统传承的核心内容,也是个人传承民俗传统的重要媒介和主要途径。民俗传统的存在和传承即是一种日常生活的常态,它会沉积于人们内心深处,在人们的思想和活动中予以规范和调节。同样地,个人也通过知识生产的实践来进行民俗传统的传承。这些民众对于自身知识谱系的表述,涵盖了具有代表性的“地方性知识”,观照着民众的生活状况和表述方式。
通过个人实践和记忆叙述的活动,民俗传统得以传承,并在一定的场域和特定的语境环境中生存、发展。某些民俗传统能够以文字文本或讲唱活动实现,传统的故事讲述活动即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它向听众传授了丰富的民间知识和地方传统,也实现了人的情感诉求和情绪表达,文化传承色彩浓郁。讲述内容体现了讲述者的个人思想、信念、世界观及价值观等等,并通过讲述活动将此种知识和源于生活、生产的感受和经验传播给他人。“讲故事是支持记忆、保存过去,激活以往体验乃至构建集体认同的一个根本要素。”[4]93就故事讲述活动而言,其并不仅仅是一种记忆的口头叙述,在讲述过程中,讲述者不可能是毫无身体语言的“静坐者”。他会配以眼神、手势、动作等身体语言的表达,这属于一种身体的参与和实践。本雅明在《讲故事的人》中这样表述:“手在生产中的角色日益卑微,至于它在讲故事的技艺中所占居的位置,更是尚未开垦的处女地(毕竟,就其最感性的意义而言,讲故事也绝不仅仅是一项只与声音有关的工作。相反,在地道的讲故事的技艺中,在劳作中练就的千姿百态的手势帮助着表情达意)。”[5]103此段论述认识到“手”在故事讲述中的位置,并认可其为一种“地道的故事讲述的必备要素之一。由此看来,我们应当重视所传讲的故事,也应该关注讲述人的身体行为,并将这种叙事传统置于特殊的时空和语境中,获得更好的调查结果。
民俗传统是经过历史性的凝结而成的一种稳定存在的生活习惯,活动主体和参与主体都涉及个人这一重要载体,也能够从更深层次来制约和影响每个个体和各种社会活动的外在表现形式。关于某一种社会记忆的民俗传统,也会尽可能地与现代社会相适应,来接纳和包容一切宜于自身生存、发展的力量。“当现代话语与民俗传统链接,民俗传统就进入到实践层面,这个时候,民俗传统保留的过去就成为历史记忆,成为服务民族的现实基础,成为民族身份的象征,成为文化建设和文化表演的资源。正是在民俗作为历史传统,作为文化资源的双重特性下,民俗传统才时时处于不断建构与被建构之中。”[6]40民俗传统是一种重要的文化资源和身份象征,有其独特的价值。一种民俗传统在进入新的社会话语体系中时,会调整策略来适应。或通过对民俗传统的再造,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和社会环境中赋予新的意义,成为一种“被发明的传统”。这样的过程或许在现代社会变得更为快速,但个人的力量在民俗传统的实践与传承中,仍然有着其自身的重要价值。
在民俗传统传承的过程中,民俗会借助于群体和社会的力量,将我们日常生活世界中的生活文化代代延续下去。个人成为承载一种文明、一个民族或一种文化传统的历史记忆的最好载体。实践与记忆在个人实现民俗传统的传承活动中相互配合,和谐共生。个人的历史、生活、经验和知识,关注度逐渐增多,在某种程度上提升了个人的价值。
个人是观察民俗传统的一个重要窗口,民俗传统的传承以人的活动为中心展开。因为个人的实践活动和代际相传,民俗传统也处在不断变化和适应中,造就了它的活态性。个人通过实践活动来传承民俗传统,也体现了个人的主体地位。个人实践与时代背景息息相关,在历史进程中会在原有民俗传统的基础上,不断对其进行修饰、润色,甚至于改造和重新构建。“人的主体性和处境的变化是促使文化演变的内外动力,它们的结合就造成文化重构。”[7]104随着历史演变和时代进步,以及周围环境的不断更新,民俗传统也必须能够做出积极的回应,这就需要对自己原有的传统进行适应性调整。通过个人的实践活动,造就了民俗传统的活态传承,并随着外部环境的变化继续演进。
充满了个人历史感和命运感的生活历程,是充满了个性色彩的鲜活历史,我们应该尊重。个人生活史的切入,为民俗传统添加了更加丰富的内容和色彩,使传承活动更加富有生命力。“从生活史的描写,我们可以表述人之外的各种大历史和不同时间感的文化如何‘再生产’(reproduce)人,可以体现人作为无法控制命运(由个体之外的因素决定)的个体如何‘再生产’的历史和文化。”[8]362以往对于个人命运和生活涉及较少,尤其对于底层民众的个人生活史和命运多是被隐蔽的。现在提出对“个人”的重视和重新解读,对其作为民俗传统传承的主体地位和价值是肯定的。在乡土社会中生活的个人及由其组成的集体,是乡土传统的核心承继者。乡土社会深厚的历史积淀和他们身上那种带有时代命运印记的个人生活史记忆,将会丰富其形态、拓展其内涵。
个人的日常行为实践是社会生活的主要组成部分,日常生活世界充分尊重个人的存在和行为,尊重个人的创造性。除此之外,个人的特性和个人思维、习惯、喜好等等丰富的、有别于他人的个体特征,也会进入到民俗传统里来。作为日常生活世界中的一员,个人选择会影响到民俗传统的传承,个人的日常性和独特性赋予其诸多的个性特征。在这过程中,我们应尊重个人的特性,并且通过民俗传统的传承活动来提升个人地位。同时,“我们今天的知识生产要有‘公民身份’的自觉意识,尤其要引进公民身份的文化维度,即把尊重他人的价值观、尊重其他群体的文化特性作为共同体成员之间的一种文化修养和道德规范。”[7]290民俗传统在传承过程中,应该肯定个人价值,接纳具有不同个性特点的“个人”。
个人在民俗传统传承的过程中有着重要的意义,我们应该重视对于个人记忆和个人叙事的记述,这需要我们与他们进行深入的互动和交流。访谈无疑是一种较好的且实用的方法,对个人进行访谈,主要是从个人记忆的角度出发,借助“口述史”和“生活史”的方法,以及在此基础上的相关研究。如何做好个人访谈,也是我们要深入思考的问题。首先,我们应该充分尊重每个个体,接受富有个人命运色彩和创造性的生活史;其次,要知晓我们所采用的“口述史”方法,同时注意叙述时的语言与语境,而非怎样形式的书写;最后,由于外界因素和访谈对象的个人选择,对某些成长中经历的历史事件或隐晦记忆会采取自动规避。对于这样的口述材料,要在尊重被访者意愿的情况下去获得。
访谈活动仅仅依靠双方的交流是不够的。由于人的记忆存在短暂性,而且访谈过程有时会占用很长的时间,如果不借助其他工具的辅助,对于访谈结束后的回顾和整理有极大的损伤。我们借助了纸笔的文字记录,到录音机的声音采集,再到如今的录音笔、录像等多媒体全方位、多角度地直接采录。访谈活动所要借助的技术手段已经达到了非常先进的程度,这里我们主要是对访谈活动的内部探讨,即访谈的对象选取和时间选定、访谈主题及提纲的设定、访谈的基本内容、方式方法等等。
访谈对象的选择需要经过前期阅读和其他方式,了解大致情况并且收集背景信息,以便为我们设定一个大致的区域,再通过所查找的资料和相关信息来提取问题。访谈对象当然要选取那些在一地或一族群中间比较具有代表性和在公众中间有影响、有说服力的人,他们往往具有很多个人色彩,生活经历丰富,善于与人交际。但对于一些特殊的访谈就不能划定这样的标准,需根据访谈主题的设定去寻找合适的人选。有了设计好的访谈主题和目标,我们就可以着手收集资料,寻觅访谈对象,进而了解访谈对象的基本信息。比如,他的生活区域、性别、年龄、文化程度、家庭情况、工作经历等等,只有掌握了比较全面的访谈对象信息,才能对其有一个初步的了解,为之后的访谈提供先行条件。访谈对象确定后,要与其约定好访谈时间,并提前作出访谈提纲和问题框架。如遇到随机性的访谈机会,就要果断抓住,不慌不忙地做好访谈记录和信息采集。访谈问题的设置要根据访谈主题和预先设定的提纲,但在访谈过程中,要根据实际情况以及与被访者的交流情景来灵活调整自己的访谈策略。由于可变因素较多,难免有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访谈者要能够在不变中应万变。
访谈过程最重要的是访谈方式和与访谈者交流的程度。如果采用的方法不得力,即使访谈主题、提纲设置和访谈对象再好,访谈效果也不会理想。“访谈的方式多种多样,既包括亲密的、非正式的和聊天式的方法,也包括更正式的、有节制的提问方式。优秀的访谈员最后还要在方法上多有变化,既要适合他们的个性,又要取得最好的结果。对于成功的访谈员来说,他必须具备某些基本素质:他不仅要关心对方,而且要尊重对方,要能够灵活地应对他们;他需要对别人的观点表示理解和同情;最重要的是,他必须愿意坐下来静静地听。那些忍不住絮叨不停的人,或是忍不住用自己的观点来反驳或强加给被访者的人,最后得到的只是些没用的或是完全误导了的信息。”[9]241这段话很好地说明,在访谈过程中应该实现访谈员与被访者的互动,并且要尊重和理解被访者。“访谈员越少用自己的问题来塑造被访者的叙述,效果就会越好。在访谈开始的时候,就必须建立起社会联系,解释访谈的目的,至少要提出一个最基本的问题。所有这些,连同还没有说出来的设想可以共同构成访谈的预期,并勾勒出随后将要访谈的内容。”[9]254
被访谈的个人,通过对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历史事件,以回忆的方式去挖掘,最终以口述的形式表达出来,供访谈员记录并整理研究。人们对于自己的经历通常以时间点形式出现,大多数人更加感兴趣的是年份,而非具体的日期。回忆还是一个动态化的过程,最好是能够建立在自觉、自愿的基础之上,因为“回忆可能被不情愿所阻碍:要么是故意避免讨厌的事实,要么是无意压抑这类事实。当然心理学也有特殊的兴趣通过治疗性访谈去恢复这些被压抑的记忆”[9]140。这些“被压抑的记忆”往往会在访谈过程中被跳过、被忽略,但要寻找到一种特殊方法,通过某些心理刺激或心理调适来获得这部分被规避的回忆。通过追述被访者个人的历史经验和身体感受,并以口头叙事的方式传达,这样的方法被很多人所欣赏和采用。在积累资料的同时,可以为我们提供大量的历史信息和丰富的个人经验。
“如果口述史要实现它的潜力,对于代表性的关注是必不可少的。最糟糕的口述史类型是始终都需要日常帮助的那一种。但同样重要的是,不要变得沉迷于这一主题,不要在发展方法论的同时丧失了对实质性主题的洞察力。也不要丧失对人们恰好在何时遗忘这些主题的洞察力。口述史的最深刻教诲之一就是每一个生活故事的唯一性和代表性。无论计划如何,这里存在着某些罕见而生动的东西,要求人们将它们记录下来。”[9]160这些被记录的口述史资料,并不一定就是可靠的,会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和复杂的目的或取向,产生了真实与虚构、乱象混杂的局面。这种复杂性与口述史与生俱来,不可回避,“由于这一复杂性,现实和神话,‘客观’与‘主观’,在人类对于世界的全部感受——不论是个体的还是集体的——终不可分离地混合起来。”[9]165被访者在事件回忆和讲述中会将自己的感受和见解加入,并对所要描述的事件进行组合和重构。访谈员作为处于客位的采集者和研究者,应该充分尊重被访者个人的兴趣与选择,在做好个人访谈的基础上,对个人生活感受与经历、知识生产与经验积累、传统传承和文化诉求等方面作出很好的分析和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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